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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72章

  卷一憶帝京第六十九章送妾
  常氏有沒有等著鳳知微,不得而知,以燕家為首的南海五大世家,卻早已等候多時。
  五大世家先前被擠在人群外圍,被有敵意的南海百姓和官府擋著不得其門而入,倒因禍得福,這一場火彈之險裡毫髮無損。
  此時一批老老少少上來磕頭,還沒來得及施禮,鳳知微已經道:「免禮,現在不是講虛禮的時候,各位暫且把帶來的人安排下去,送傷者去救醫,死者幫助收殮或通知家屬,等事情做完再敘禮不遲。」
  寧弈早已走了開去,吩咐南海官員處理相關事務。
  五大世家恍然大悟,這可不正是一個收買南海百姓人心的機會?趕緊吩咐下去,鳳知微親自帶著顧南衣在四周搜尋,有傷重流血不止的,便由顧南衣截穴,再由官府或世家找來的大夫處理。
  燕家動作很快,在碼頭四角支起帳篷做了臨時醫署,又給不肯離開的寧弈鳳知微安排了體息的帳篷,鳳知微一步都沒有進帳篷,在碼頭廣場上時不時搭把手。
  一些趕來救助的百姓,默默看著這位年輕纖瘦的少年欽差毫不嫌棄幫著搬那些滿是焦痕破損不堪的屍體,在血肉淋漓的傷者身側蹲下捋起袖子露出一雙潔白的胳膊便開始處理傷口,用沾滿鮮血的手擦滿是青腫的額頭的汗和灰,一張清清爽爽的臉被焦煙血汗染成了大花臉。
  一個少年被炸斷胳膊血流不止,大夫使盡辦法也無法阻止鮮血奔湧,眼看便要血盡而亡,家人的嚎哭驚來了魏大人,上前便是一指,血勢頓緩,隨即熟練的上藥包紮,三下五除二救回一條壯健的生命,家人欲待磕頭感謝,他早已奔向另一個帳篷。
  一個有心病的老者在地上申吟,頭部跌傷高高腫起,有人要去掇他進帳篷,魏大人匆匆奔來阻止,召了大夫前來救人,並一再囑咐不可移動。
  傷者多大夫少,人忙不過來,到了最後魏大人親自救治傷者,半跪於一地塵埃和泥濘,抱著漁民腫起的腿,輕輕脫下那些沾滿魚鱗和污物血痕的靴子,彷彿沒有聞見那些血腥和海物交織的令人作嘔的氣息,永遠平靜,永遠悲憫。
  敵意在消散,感動在滋生,一些原本避她遠遠的百姓開始圍上來,一起搬動傷者,清洗傷口,拿布遞藥……
  碼頭廣場上,嚎哭咒罵,慌亂無措之聲漸漸消逝,取而代之的是緊張而有序的救治氛圍,鳳知微一個眼色,便有人自動上前幫手,官府、百姓、欽差護軍,三方力量,在一次不友好的迎接儀式後,因為一場災難,居然第一次實現了合作無間。
  青溟書院那些嬌生慣養的學生們,觀望了一陣後,也捋起袖子加入隊伍,姚揚宇躺在擔架上,自作主張的大聲指揮著鳳知微的護衛給大夫打下手。
  災難面前,往常分崩離拆的人心,才會因為悲憫而更容易走近靠攏,鳳知微在水盆裡洗乾淨滿是血跡的手,望著各處忙碌的人群,心中湧起淡淡感慨。
  月色淡淡升起來,經過一整天有效的處理,廣場已經恢復了平靜,只有帳篷裡隱約的申吟聲,似有若無的在海天一色中飄蕩著。
  鳳知微還沒休息,在廣場上四處溜躂,白日裡一場紛亂,死數十,傷數百,真正炸死炸傷的並不是很多,倒是臨急慌亂踩踏而死的不少,鳳知微擔心那場混亂的擠壓,會將有些人擠入一些不易被察覺的縫隙。
  廣場上傷者遺下的破碎的衣物在風中顫抖,彷如一雙雙手在無聲招魂,一彎冷月映著四處泊起的血泊,整個廣場看起來像栽滿血色浮萍,鳳知微滿目哀涼的慢慢行走著,不時揀起一些物品,金鎖片、荷包、繡囊……那些載滿家人和情人愛的紀念物,如今已沒有了主人來珍惜。
  顧南衣跟在她身後,他不知道鳳知微在想著什麼,只覺得前面這個背影看起來有點落寞,雙肩削瘦,月光打上去都似沉重難載。
  他突然上前一步,將臂彎裡一直搭著的東西往鳳知微肩上一披。
  鳳知微只覺得肩頭霍然一沉,什麼重物沉沉壓上來,險些以為是刺客,一側頭才啼笑皆非的看見,顧少爺把一塊一直拿著的多餘的半張帳篷布,壓到了她肩上。
  這是在幹什麼?鳳知微抓著帳篷角,挑眉用眼神問他。
  顧少爺站在那裡,不言不動,鳳知微驚訝的發現,他面紗後的眼光似乎轉了轉——他不是一向要麼直視人,要麼便垂眼看自己面前的一尺三寸地的麼?
  看來想得到顧少爺的回答是不太可能了,鳳知微歎口氣,猜想著顧少爺是不是叫她去搭帳篷呢?忽聽顧少爺開了口。
  「穿了不冷。」
  鳳知微又怔了怔,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怕她冷?
  他是在幫她披「衣服」?
  她怔在那裡,抓著沉重不透氣的帳篷布,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反應,心裡有些酸酸澀澀的,恍惚間想起這似乎是第一次顧南衣明確表示出類似「關懷」這樣的情緒。
  他一直在意她的生死,但在她的感覺裡這種在意更像是被強加的任務,他只是不折不扣去刻板的執行而已,就像吃小胡桃或八塊肉,去做,沒有原因。
  在相識的最初,他踢她下床,讓她睡床腳踏,把她洗得不夠滿意的衣服扔在茅廁裡,即使是保護她,抓著她的時候也經常重手重腳不知道收斂力度。
  是什麼時候,鴻蒙開闢,透了這一線明亮天光?
  又是何方神聖,操靈智之刃,劃裂遮沒他混沌人生的重重陰翳?
  月色幽涼,廣場沉寂,淡淡煙氣裡語聲遙遠而模糊,她和他在秋夜的風中沉默相對。
  良久,她拉緊了帳篷布攏住了身子,彷彿那真是一件披風,微笑道,「嗯,很暖和……」
  顧少爺滿意的點點頭,他也覺得很暖和,看起來很暖和。
  鳳知微卻在發愁拖著這帳篷披風可怎麼走路呢?
  沒拖幾步,顧南衣突然耳朵一動,鳳知微隨即也察覺了。
  前方,是一堆雜物,都是些漁民常用的盆網和攤曬的海菜之類,一點細弱的聲音,從那些雜物下傳出來。
  鳳知微三步兩步上前,撥開雜物,倒抽了口涼氣。
  盆網之下,一個年輕婦人死在那裡,背向外,身子半側蜷縮著,奇異的拱成弧形,在她腹部之下放著一個盆,盆裡一個孩子細細的哭著。
  很明顯,亂起時這婦人被人潮擠到這裡擠壓致死,卻始終將孩子護在身下,她害怕自己倒下時壓住孩子,不僅用背頂住了擠踏,還將孩子放到了盆裡。
  那盆不小,如果當時她能用盆把自己覆蓋住,想必可以逃得一命,然而她想必已經重傷失去了力氣,只能選擇保全孩子。
  鳳知微望著那盆,眼眶微微的濕潤了。
  天下母親,天下母親,平日裡平凡近乎於瑣碎,唯艱難險阻之時,方可見深愛的力度跨越生死。
  她將那孩子抱起,孩子果然毫無無傷,只是餓得哭,卻又沒有力氣嚎哭,一旦被人抱起,立即用幼嫩的手指緊緊勾住了她的手。
  鳳知微忍不住笑笑,將臉貼在他吹彈可破的頰上,用帳篷布將他好好包起。
  這一包便發現,孩子穿著十分精緻,有種低調的奢華,脖子上的金鎖片上沒有字,卻鑲一塊碩大的黑耀寶石,寶石之端泛深紫之色,華光四射。
  再看看那死去的女子,衣著平常,普通人家裝扮,一點首飾都無,鳳知微心中倒有一絲疑惑,難道,不是這孩子的母親?
  不是母親,又怎麼能做到這一步?
  這鎖片太過珍貴,她想了想,摘下收起。
  將那孩子抱在懷裡,他立即不哭了,樂滋滋的吮指頭,鳳知微突起促狹之心,將孩子往顧少爺懷裡一塞。
  「你抱抱。」
  顧少爺霍然被塞進這麼一個「東西」,火燒了似的跳起來,第一反應就是扔,鳳知微也有點緊張的望著他,做好去接的準備,然而那個扔的動作做到一半,那孩子似乎察覺,哇的一聲哭起,顧少爺大驚,手刷的一下收回來,緊緊抱著孩子,僵在那裡不動了。
  「對了,不能扔,不能扔。」鳳知微鬆一口氣,笑瞇瞇的教育他,「你看,很可愛的是不?」
  顧少爺默然半晌,和她商量,「不要。」
  「要。」鳳知微堅持。
  「不要——」
  「要——」
  「不要不要——」
  從來不肯多話的顧少爺都開始說疊字了,可見震撼很嚴重,鳳知微露出笑面虎似的微笑,抓起他的手讓他去摸那孩子細緻如瓷的臉,「你摸摸,這就是孩子……這就是香,和溫暖。」
  顧少爺一個雷擊還沒反應過來,又一個雷劈下來,手指被拉到了孩子臉上,一觸之下便是一顫,隨即有如過電一般很快縮開。
  「是不是很滑軟,很香?」鳳知微笑吟吟,不懷好意望著他,「你也曾這麼軟,這麼香,抱在母親的臂彎,你也應該聽過母親的小曲兒,被父親這般撫摸過臉。」
  顧南衣又顫了顫,一瞬間似乎有些失神,似乎在那一霎被鳳知微的言語和懷中陌生的溫軟,帶到了遙遠得彷彿隔世的另一個世界,那裡有色彩,有音樂,有笑臉,有他這一生裡所有不能有的東西。
  小小軟軟的身體抱在懷中,令他如此的不自在,像沒有穿衣服在外面走,他應該討厭的,應該像以往一樣直接扔開,然而對面她的語聲那麼輕輕柔柔飄過來,他從她聲音裡聽出和平日不同的感覺,他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卻直覺的知道,不能拒絕,不能扔開。
  她的聲音裡,有希冀和願望。
  希望他的天地不只那一尺三寸和八塊肉,不只是一片空漠和拒絕,希望他擁有更斑斕的色彩,更豐富的情緒,更廣闊的天地,更飽滿的人生。
  希望他懂得,人世間一切可以為之流淚爭吵喜悅歡呼的存在。
  顧少爺僵硬的抱著,不知道有沒有將她的話聽進耳裡,只是那抱著孩子的手臂開始顫抖,鳳知微好笑的看著,覺得顧少爺抱孩子的模樣真的很可愛啊很可愛,只是大高手被逼成這樣實在有點不厚道,還是慢慢來吧。
  她施恩似的把孩子抱過去,顧少爺發出生平第一次的長氣,隨即唰一下跳開,一個起落便鑽進了遠處的帳篷裡。
  巋然不動的顧少爺,被沒良心的某人逼到狼狽逃竄,某人還毫不以為恥,在原地笑了一陣,抱著孩子找到燕懷石,要他立即找個乳娘來,隨即進了寧弈帳篷。
  寧弈也沒睡,在油燈下支肘靜靜沉思,暈黃的光圈落在他眉睫,他看起來微微有幾分疲倦,長睫在眼下挑出淡淡弧影,顯出難得的沉靜和溫柔。
  聽見聲音,他立即抬起頭來,道:「深更半夜還在外面找什麼……」
  孩子突然細細「呃」了一聲。
  寧弈的話堵在半道,張口結舌。
  鳳知微今天嚇了兩個人,沉重的心情鬆快了些,笑道:「啊?殿下要說什麼?繼續啊?」
  「哪來的孩子?」寧弈拉過她,鳳知微將經過說了,卻沒有提那鎖片的事。
  寧弈伸手,去撫摸那孩子的臉,那孩子不怕生,格格的笑著,咿唔有聲的啃自己拳頭,寧弈若有所思的想了想,忽然笑了笑,道,「剛才一瞬間,我突然便以為到了十年後。」
  「啊?」
  「我在批閱公事,你抱著孩子進來陪我。」寧弈上挑的眼角幾分戲謔幾分正經,輕笑道,「然後我不理,你掀翻我的桌。」
  鳳知微忍不住一笑,心想這人又轉彎抹角調戲她了,笑道:「殿下真是擅長想像啊。」
  寧弈卻伸手輕輕撫她的臉,問:「不可能麼?」
  他語聲低沉,在這秋夜寂靜的帳篷裡迤邐如流泉,有微涼的風穿入帳篷縫隙,將桌案上的信箋捲起,他用肘尖輕輕壓住。
  鳳知微坐直了身體。
  「十年後的事情,誰知道會怎樣?」她淺笑,眼睛裡卻沒有笑意,難得的多了幾分悵然和迷惘,「也許那時陌路相對,也許只是點頭之交,也許依舊是如今這樣,我在階下拜你,你遠在階上,也許……也許相逢成仇。」
  最後四個字說出來,兩個人都顫了顫,鳳知微轉過臉,寧弈沉默良久,緩緩道:「理由?」
  鳳知微笑道:「我這不是打比方嘛。」
  她抱著孩子站起,道:「我去看看乳娘來了沒。」
  寧弈靜聽著她的步伐遠去,沉在暈黃光影裡的顏容沒有表情,半晌他慢慢移開一直壓著桌案的肘,將那封被壓住的信箋拿起。
  火漆密封,千里加急,另鐫屬於他的情報司的獨屬暗記,說明這是一封極其緊要的密信。
  他久久的撫摸著那信,不用翻動,信上的內容也已深刻在心。
  良久他將那信舉起,就上燭火。
  暗黃的火苗舔舐著信封,信箋翹捲起灰白的邊緣,落灰簌簌,在桌案上積壓一堆。
  信箋燃盡,蠟燭也將盡,他卻沒有添燭,支肘案前,任黑暗沉沉壓下來。
  良久,不知道在哪裡,散出一聲悠悠歎息。
  ==========
  從寧弈那裡出來,鳳知微和燕懷石商量,將此次事故中失去父母或親人的孩子,送到燕家開的善堂撫養。
  「這是你燕家收買人心的好機會。」鳳知微注視著那孩子香甜的吃奶,神情安詳,「南海官民抗拒開辦船舶事務司,你們世家在這件事裡表現出的對立不能說錯,但也不是最好的方式,展現完你們掌控經濟的能力,便該開始懷柔,一味恃強,只會讓別人抱成團警惕你。」
  燕懷石十分贊同,臉上卻有難色,鳳知微問:「怎麼?」
  「兩件難事。」燕懷石道,「一是南海百姓民風彪悍倔強,多年來對我世家的敵意不是那麼容易消散,我們世家開設的善堂,從來無人問津,寧可去官府排隊等優撫,也不去我們那裡。」
  「這個容易,」鳳知微道,「把這個孩子送進你們的善堂,連同此次事件中無家可歸的孤兒,百姓經過今晚之事,對南海官府定然有不滿之處,你們要善於利用機會,接下來如何做看你們自己,無論如何先化解戾氣再說,官府要是阻攔,我會替你處理。」
  燕懷石滿懷感激的看著她,半晌道:「我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你……」
  鳳知微一擺手,笑道:「你錯了,其實當初是你幫了我,若不是你,我根本進不了青溟書院,也就沒有後來的一連串際遇,在帝京,我和顧兄一切吃穿用度,包括府邸婢僕都是你一手打理,混跡官場後一應人情往來,若非你雄厚財力支撐,也不能如此應付裕如,咱們是朋友,就都不必一一數這些見外了,第二件難事是什麼?」
  燕懷石歎口氣,道:「第二件難事,是我怕有負你的看重。」
  鳳知微愕然,燕懷石道:「一言難盡,你會知道的……我燕家族老想求見你,你願意一見麼?」
  「好吧。」鳳知微注目他半晌,一笑點頭。
  看著燕懷石匆匆出去,鳳知微皺眉喝了口茶,心想這小子什麼難言之隱?懷石這麼精明能幹,對燕家居功甚偉,誰還能為難他?
  帳簾一掀,魚貫進來一群人,男女老少都有,燕懷石在最前面恭敬的掀開帳門,等所有人進來了,再跟在最後進入。
  所有人從他身邊過,對他的恭敬坦然接受,包括走在後面幾位看起來和他年紀輩分相仿的男女都如此。
  鳳知微眉梢一挑,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燕家的長老們,都是今天白天見過鳳知微的,跟在後面的卻是今晚剛過來,由長老帶著拜會欽差大人,此時看見欽差大人這麼年輕,不過十五六歲年紀,都有些愕然。
  鳳知微感覺到有一雙微帶審視的目光看過來,她挑眉回望,隊伍最後的那個女子,並沒有收回自己的目光,還揚臉對她笑笑。
  還真是……不懂規矩啊。
  鳳知微漠然望著她的笑容,一動不動,那女子怔了怔,笑意僵在臉上,臉皮抖了抖,顯出幾分凜然的怒意。
  「南海燕氏,參見欽差大人,大人金安!」領頭的老者顫顫巍巍行下禮去,其餘人也跪了,最後那幾個年輕人互相望一眼,也勉勉強強跪下。
  鳳知微上前一步將幾位老者扶起,「各位都是前輩耄老,萬萬不可行此大禮。」
  她這裡扶幾個老頭子,老頭子們還在遜謝,後面那幾個年輕的已經拍拍灰自己站起。
  燕懷石垂著頭,輕手輕腳過來幫鳳知微將老人扶起,道:「太公請安坐,欽差大人很敬老的……」
  燕家人都一怔,燕懷石緩緩轉身道:「我給大家奉茶去,這裡簡慢,沒有僕人……」
  「奉茶也不是你來做。」鳳知微高踞上座,似笑非笑,「和燕家會晤,少了你這個功臣怎麼行?過來坐吧。」
  她這句話一出,燕家人又是一怔,領頭燕太公忍了又忍,終於忍不住試探的道:「大人抬愛懷石,是我們燕家的福分,只是這功臣之說,從何說起?」
  鳳知微被問得一愣。
  燕懷石不算你燕家功臣?
  不是燕懷石結識了自己,你燕家能成為皇商?
  不是燕懷石為自己盡心盡力,自己投桃報李,你燕家能協助欽差,總領船舶事務司開辦事務,將來得一個可供你們暢通無阻的爵銜?
  但是這話她自己不好出口,只好沉吟的看燕懷石,燕懷石卻在苦笑,鳳知微心中知道不對勁,懷石對經商和交際十分精明,在京中混得如魚得水,但是自從回到南海,一開始倒還興高采烈,後來便有些心神不安,往日靈動全失,如今更是大氣不敢出的樣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此時燕太公已經道:「燕家蒙大人厚愛,厚賜良多,若非大人,燕家哪裡能有今日,草民之孫懷遠更得大人提攜,得為在京皇商事務總辦,這番恩德,至今還未面謝……」
  鳳知微越聽越不對勁,懷遠是誰?
  她記得在京皇商當時陛下准了後,燕家來人辦理相關事務,她事忙,沒有問最後報給戶部的皇商在京代理人到底是誰,按說也不用問,自然是燕懷石,難道並不是這麼回事?那燕懷石為什麼不說?
  她疑問的目光飄向燕懷石,燕懷石躲開了她的目光。
  「皇商事務,都是懷石兄弟和本官商議所定,要謝,謝他好了。」鳳知微一揚下頜,意有所指。
  「關他什麼事?」燕太公還未說話,坐在最後的那個女子突然冷聲道,「明明是我大哥辦的皇商事務!「
  「懷瑩!」一個中年男子低聲一喝,「仔細失禮!」
  那女子一臉憤憤,傲然扭頭。
  鳳知微緩緩放下茶盞。
  她並沒有露出怒氣,也沒有表情,但就是那麼淡淡的不說話,四周七八個人都覺得帳篷內空氣緊張沉冷下來,原本坐著還算寬敞,忽然便覺得擠,都在不安的動著身子。
  鳳知微一直沉默著,每個人都漸漸露出尷尬之色,有些無措的望著她。
  半晌鳳知微淡淡道:「茶冷了。」
  這是什麼意思?被鳳知微的沉默壓迫得正不安的燕家人,聽見這不相干的一句都面面相覷,燕懷石卻已經從帳門口的暗影裡起身,道:「這裡侍候的人不足,我去沏茶。」
  「慢著。」鳳知微笑了笑,道,「你一個大男人,趕著沏茶倒水的做什麼?你們燕家南海大族,現矩謹嚴,這滿堂男子議事場合,誰該去侍應,太公自然明白,不用你操心。」
  燕太公怔了怔,臉色一白,立即道:「是,是老朽失禮,懷瑩,還不給欽差大人和諸位叔伯兄弟張羅茶水去!」
  「我不去!」那女子一昂頭,粉臉氣得煞白,連手指都在顫抖,「我是燕家大小姐,沒有侍候人的事兒!」
  「懷瑩,不得任性!」先前那中年男子再次喝斥,看那容貌應該就是燕懷瑩的父親,此時一臉氣急敗壞和後悔之色。
  燕太公也皺著眉,心想聽說欽差大人年輕,帶幾個得意小輩來拜見,說不定年輕人更能說得來,也有套近乎的意思,不想懷瑩平日還好,遇上懷石的事兒便沒了冷靜,這下可怎麼收場?
  欽差大人看似年輕,但是可不是自家幾個孩子好比,白日碼頭大船上那一幕,他也聽說了,能逼得周霸王上船燒火,又豈是尋常人?南海不是沒來過欽差,被周霸王當場逼走的也有!
  他腆著老臉,趕緊想打個圓場,鳳知微卻一眼也不看他們,再次端起了茶盞,慢慢吹著茶面的浮沫,吹一口,冷笑一聲。
  這笑得眾人都坐不住,何況大人端茶便是送客,只得起身告辭。
  那女子最先憤然起身,一腳將馬扎踢在一邊,鳳知微撥著茶盞蓋子,淡淡看著,眼神掠過一絲輕蔑。
  燕懷石跟著送他們出去,鳳知微突然道:「懷石你留下。」
  從帳簾的暗影裡,她看見燕太公側身,警告的盯了燕懷石一眼才離開。
  「怎麼回事?」鳳知微將茶盞一擱,直入主題。
  燕懷石沉默不語,鳳知微想著剛才那些人的神情語氣,越想越怒,森然道:「不要以為船舶事務司的事情只能由你們燕家總領,陛下曾許我臨事專決之權,南海燕陳黃李上官五大世家,哪家都可以!」
  「別!」燕懷石急急道,「他們針對的只是我,對你絕不敢有不敬之心。」
  「針對你什麼?你為什麼要讓?到底什麼事讓他們對你有敵意?」鳳知微目光如針,三個問題緊接而來。
  當初青溟書院之外初見燕懷石,她一直認為這位燕家子弟,費盡心思在京中尋求門路,是希望混出名堂,好增加繼承家主的砝碼,如今看來只怕還沒這麼好的事兒,別說家主了,立下偌大功勞都能被人搶了去。
  燕懷石不是呆子,能讓他心甘情願讓步,總要有個原因吧。
  燕懷石還是搖搖頭,似有難言之隱,鳳知微望著他,沉默半晌,道:「明日你讓燕家給我們安排宅子,我和殿下都住過去。」
  燕懷石一顫,抬起頭來,他知道鳳知微的性子十分審慎,在未對燕家考察清楚,以及未將世家和官府百姓矛盾解決之前,是不會隨便將態度傾向任何一方引發矛盾的,如今開了這個口,是決心要幫他了。
  「魏兄弟……大人……我……」燕懷石嘴唇蠕動,顫顫不能語。
  「跟你說過,不要叫大人,我們相識於微時,至今我們在帝京的宅子都連在一起,只要不背叛,永遠是兄弟。」鳳知微一笑,「還有,我喜歡青溟書院初見時那個精明厲害要買我衣服的你,而不是現在這個步步退讓的陌生人。」
  「做你自己。」她站起身,向外走去,「凡事有個底線,不管有什麼難言之隱,不管因為何事被不公對待,到了底線都無需再忍,你忍,我也不允許你忍。」
  「常氏事變在即,南海如不能迅速整合,必將被常氏勢力所控,船舶事務司只是一個由頭,我必須通過這件事的成功來鎮服整個南海,南海,必須是我的,」鳳知微纖瘦身影鍍在帳外月色裡,語氣溫柔而鏗然,「所以,燕家,必須是你的。」
  ==========
  當晚在帳篷裡將就了一夜,第二日由燕懷石安排住在燕家別業「憩園」,寧弈對鳳知微的決定並無異議,南海官府很有異議,但是異議沒用。
  南海世家和百姓的矛盾,鳳知微已經令人打聽清楚,早先南海是貧瘠之地,開海禁之後,一些有識之士仗著眼光准動作快,早早發了家,有發展必然有侵吞,有擴張就有掠奪,在爭奪富饒海域和各類資源的過程中,難免有無辜百姓受到牽連,前一個布政使在南海的時候,和世家勾連關係甚深,很做了一些傷及百姓的事,最慘的就是當初上官家奪了近海一塊好地建造最大船舶出入港,將原本居住在那裡的百姓趕到一處淺海灘,結果一夜之間突發大海潮,將百姓草草搭建的棚子全部沖毀捲走,一個村子幾乎滅絕,再加上全南海百姓大多是世家雇工,由來主僕都有怨,可謂恩怨糾結已久。
  自從周希中主政南海,這位倒是不芶同前任,堅持認為世家大族是國家之害,一旦官府利益相連深了,必有後患,他對五大世家採取的是重稅重管政策,嚴厲近乎苛刻,並限制世家發展,扶持百姓利益,是以很得南海百姓愛戴。
  鳳知微知道這些,倒放下一半心,官商勾結鐵板一塊才是啃不動的硬骨頭,好歹周希中有風骨,經過這次碼頭事件,再假以利害分析和談判,船舶司的推行也未必不能,只是不知道南海官場裡有幾多是常家的潛伙力量,比如那五大世家,必有常氏插手,但就不知道是哪家了。
  閩南貧瘠,南海富饒,常家要反,南海是必爭之地,船舶司處理海寇已經不是鳳知微此刻最重要的事務,她要做的,是將南海拿在手中。
  南海官府還在處理碼頭爆炸事件,鳳知微也沒有急著去談話,船舶事務司的選址和興建,以及具體章程,主事人選拔都是需要操心的事務,但是在做這些事之前,必須確定事務司總辦的歸屬,她的意向,還是燕家,但必須得是燕家的燕懷石。
  目前看來這點小事也有難度,只好她親自來教育教育那些枯守南海一域,已經快要不懂中原人情世故的燕家上下。
  在憩園的第一晚,燕家傾巢出動,舉辦了盛大的接風晚宴,憩園裝飾一新,張燈結綵,連白石小路都用水沖洗得纖塵不染,燕家現任家主,燕太公的二兒子燕文宏親自站在園門前迎客,憑海臨風的寬闊閣台上,擺開十桌海鮮宴,都是頂級珍貴海產,五大世家家主來陪,看燕太公的眼神充滿艷羨。
  申時開席,賓客早已濟濟一堂,有男有女,南海民風比較開放,五大世家又是商人,沒有中原那麼多規矩,五大世家很多直系小姐也有赴宴。
  一聲傳呼數百人靜無聲息,側簾一掀,月白暗紋九爪飛龍錦袍,戴白玉冠的寧弈由鳳知微陪著出來。
  滿堂的燈光映照下,步來一對極其卓然的男子,一個清雅尊貴,容顏絕艷,一個清秀靈韻,自如雍容,站在那裡,直如一對琅琅玉樹,看得眾人心動神搖,小姐那一桌人人目光閃閃。
  寧弈地位尊貴,如今眼睛又不方便,只簡單出場一下,接受眾人誠惶誠恐參拜後,在主桌坐一會,對底下舉一舉杯,眾人急忙跟著舉杯,他也就擱下酒杯,回房了。
  鳳知微起身恭謹相送,寧弈側了側身,看起來像和她交代什麼,語氣卻有淡淡笑意,道:「我聞見一桌子的腥味……你可得小心些。」
  鳳知微苦著臉瞄著那一桌子似乎全沒烹調過的紅紅綠綠的海鮮,據說都是海上新撈出來的,為了保持鮮味,連殼都沒去,看起來實在驚悚,低聲道:「為什麼我聽起來你似乎在幸災樂禍?」
  「那是你心眼太小緣故。」寧弈在她耳側笑,熱氣拂在耳邊簌簌的癢,她微微側頭,聽見他道,「呢……要是沒吃飽,晚上到我房裡來……」
  鳳知微微笑,連連點頭,「是,是,一定來,一定來。」
  我來才奇怪呢!
  底下人仰頭艷羨的看著,心想他們真親熱啊,魏大人真得殿下歡心啊……
  寧弈一走,鳳知微便招呼燕懷石:「燕兄弟,這裡坐。」
  她這桌除了她和顧南衣就是五大世家家主,此地身份最貴重的一群,如今這一招呼,滿堂聳動。
  燕懷石從偏遠燕家子弟一桌起身,神色不動端杯過來,坦然自一路意味深長含義奇特的眼光中走過,在鳳知微身邊坐下。
  自從和鳳知微談過,他眉宇間自回到南海便生出的鬱鬱之色漸漸散去,又恢復了當初那個眼神靈動的燕懷石。
  無數人目光隨著他腳步移動,欲言又止。
  那些目光數量龐大,力道強勁,敢情知道和排斥燕懷石的人,還不止燕家?五大世家那眼神,都不友善嘛。
  顧南衣坐在她身側,盯著八個一盤的各式帶殼海鮮,覺得這東西和胡桃看起來有那麼點相似,不知道是不是一樣可以吃,然而當他一下捏碎一個貝殼濺出身邊燕太公一臉血之後,他斷然站起,飄往後院。
  還是吃胡桃去吧……
  兩個沒義氣的男人都逃離了海鮮席,跑不掉的鳳知微只好硬著頭皮,對著燕太公慇勤夾給自己的那些柔軟的、帶血的、看起來很像那天爆炸之後濺落的某些部位的玩意,咬牙閉眼,麻木生吞。
  真是淪落啊,茹毛飲血啊……
  勉強吞了幾個,意思意思到了,鳳知微便堅決拒絕,只一口一口喝酒,不停有人輪番敬她酒,海量的魏大人,酒到杯乾。
  酒敬過一輪,五大世家中其餘幾位家主對望一眼,輕咳一聲正想試圖問些正事,鳳知微突然道:「叨擾了大家這麼多酒,也該回敬,只是酒量不足,請燕兄弟代我回敬吧。」
  燕懷石站起應是,眾人都一怔,燕太公表情複雜,既欣喜於欽差大人此刻對燕家的鮮明表態,又猶豫於這表態的對象竟然不是他屬意的人,老頭子愣在那裡,眼光閃動,半晌試探的道:「大人,懷石酒量怕是不成,我燕氏二房長孫懷遠,向來海量,不如由他代您回敬?」
  鳳知微掀起眼皮,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一眼過去,老頭子便渾身一顫。
  「燕懷遠是誰?」
  鳳知微一句話震得滿桌都顫了顫,不遠處一個背對這裡一直凝神傾聽的高個子青年,僵著背放下筷子,他身邊的同桌人和燕懷瑩,臉色都一變,尤其燕懷瑩,神情憤然。
  「在下的酒,不是誰都可以代敬的。」鳳知微劍既出鞘,便不會只出一半,她端了杯,推席而起,悠悠步下,「說句不敬的話,如果真要論代敬資格,只怕在座各位都不夠,更不要說燕家一個三代子弟了。」
  燕太公站起來,尷尬的賠笑,鳳知微不理他,自下了階,執壺遊走於各席之間,一邊隨手給各桌斟酒,一邊笑道:「懷石兄弟不同,他和本官相識於微時,若非他一番傾力扶持,本官不能有如今際遇,是真正的布衣之交,而船舶事務司更是因他奏本於陛下,才有今日之開辦,其間種種,他居功甚偉,別說替本官代敬,就算本官今日敬他一杯,也是當得的。」
  燕懷石連忙遜謝,鳳知微執了他的手相視而笑,兩人一派赤誠相對的知己姿態,那些被敬酒的連忙湊趣捧場,鳳知微便笑得越發滿意,上座世家家主們目光閃爍,庭間燕家上下相顧失色。
  「共富貴易,共患難難。」鳳知微端壺回席,給燕太公斟酒,娓娓道,「做人要講良心,貧賤之交不可忘,否則便豬狗不如,太公您說是麼?」
  燕太公尷尬的笑著,麻木的一杯飲盡,吶吶道:「是……是……」
  「投桃報李,知恩圖報,論功行賞,獎罰分明。」鳳知微又給他斟酒,笑意溫柔,「燕家能有今日威勢,這十六字必然也是族中圭臬——太公您說是麼?」
  燕太公抬手就飲盡酒,酒喝得太急,嗆了一下,連連咳嗽,鳳知微不動,執壺微笑看他,笑道:「太公可不要太激動,忘記回本官的話。」
  燕懷石搶上一步,給燕太公輕輕拍背,笑道:「您老是岔了氣,好在順順就好。」
  此時滿座數百人,鴉雀無聲,便是呆子也知道,這位年輕清瘦看起來還有點弱的欽差大人,竟然真的是個笑面虎,有決斷也有不動聲色的狠辣,當著南海全體世家的面,在這種場合發難,輕而易舉便將叱吒商場多年的燕太公,逼到這個地步。
  眾人屏息不敢言語,數百人一時連呼吸聲都不聞,只聽見燕太公咳嗽聲空洞的迴盪,都知道這是欽差大人公然表態,燕家要是在這樣的場合拂了他面子,這事務司的總辦,就真的很難說最後花落誰家了。
  燕家人臉色很難看——總辦不能丟,然而就這麼令他們深深忌諱的燕懷石上位,卻也萬萬不能。
  燕懷瑩眼光一冷,便要站起身,卻被身邊的燕懷遠按住,他斜瞟著上方姿態悠遊一路敬酒過來的鳳知微,冷聲道:「小妹稍安勿躁。不必急在此刻。」
  隨即又對上席的自己父親,燕家家主燕文宏使了個眼色。
  燕文宏找了個借口下座,坐在他身邊,燕懷遠低聲道:「父親,欽差大人來勢洶洶,一定要給那雜種出頭,您看……」
  「不必急在一時吧。」燕文宏是個謹慎的人,「我們慢慢和欽差大人相處,也許還有轉機……」
  「不行。」燕懷遠咬牙道,「父親您沒看見欽差對我的羞辱?沒見欽差將爺爺逼到這地步?他將我燕家嫡系一脈和百年傳承就這麼踩在腳底!今天這個場合,他不管不顧表了態,還要逼爺爺表態,一旦咱們讓步了,將來那雜種一定會欺到咱們頭上!」
  「那你說……
  燕懷遠嘴唇抿成一線,用筷子蘸了酒水,在桌上寫了個「寧」字。
  「前些日子您說的那事……」他道,「如今看來非辦不可了!」
  「哪有這麼急的!」燕文宏瞠目結舌,「再說現在這樣子也沒法辦啊……何況,那也是說說而已,你小妹無論如何,是我燕家的大小姐!」
  「那便等著任人宰割吧!」燕懷遠身子向椅背一靠,冷笑道,「想想那雜種做了家主,大家都會有什麼日子?想想那過去的二十多年,燕家怎麼對他的!」
  燕文宏臉色變了變。
  「我去!」一旁一直沒說話的燕懷瑩,突然決然道,「父親不必猶豫,哥哥說的對,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此時不下決心,等到爺爺被欽差逼到表態就晚了!」
  「你……」燕文宏望著她,目光複雜。
  「你們上次商議這事,我聽見了,我願意!」燕懷瑩咬著嘴唇,想起那日碼頭初見,那個魏知對她的羞辱,堂堂燕家大小姐,竟被他逼得要去斟茶倒水!她養尊處優多少年,在南海自認為公主一般尊貴,什麼時候受過這種羞辱?每次想起那個魏知平靜而輕蔑的神情,那眉宇間淡而凌然的神態,她就恨不得一腳踹翻他,讓他在自己面前下跪道歉,
  她玉堂金馬,出身豪富,憑什麼一個出身寒門的小子敢那樣看她,那樣對待她?
  從未受過折辱的生來如意嬌縱之人,一旦受一次,便毫無接納和包容的能力,她滿心裡燃燒著憤怒的火焰,連世家小姐應有的自尊和自愛,都已被恨意燒盡。
  何況今日庭前一見,那人的風姿也確實令人迷醉……
  不算犧牲的犧牲,能換來父兄的安定,換來燕家的家主之位永在二房,換來那姓魏的小子從此不敢輕視,值得!
  「與其做哪家商家的主母,不如做那龍子鳳孫的妾!」她咬著牙,恨聲道,「我這商女身份,不用想著做楚王正妃,但做妾綽綽有餘,那雜種仗著個三品官算什麼?比得過皇親國戚?」
  「小妹……」燕懷遠握住她的手,悄然落下淚來,「哥哥對不住你。」
  「夜長夢多……今天就……這麼著吧……」燕懷瑩也落了淚,恨恨的抹一把,咬著唇,臉上泛起一絲紅暈,「反正……也就是那樣……」
  她羞澀得說不下去,臉上的紅暈越來越盛,眼底卻升起一抹陰狠之色。
  楚王風流,定不會拒我,魏知,你且等著我翻身那日,踩你在腳底!
  卷一憶帝京第七十章侍候
  鳳知微還在笑吟吟捧著杯,凝視著燕太公,等著老傢伙連額頭都崩出青筋來了,才吭哧吭哧憋出一句:「是……」,笑得越發開心。
  她溫和的握著燕太公的手,語重心長的道:「燕氏真是不負本官所望矣……」
  燕太公眼神閃過一絲憤色,卻瞬間被苦笑所掩,深深躬下身去。
  鳳知微看他一眼,笑笑,不打算窮追猛打,自端了杯離去,凡事適可而止便成,逼得太緊,把老頭子逼昏就得不償失了。
  她微微皺著眉,覺得生吞了海鮮的腸胃有那麼一點不調。
  突然覺得背後一冷,有芒刺在背之感,她以為有刺客,霍然轉身,卻只看見一雙眼睛,帶著凌厲的鋒芒,直直的迎上來。
  燕家那位大小姐嘛。
  鳳知微若無其事的迎上那目光,又漫不經心的要轉開眼,她不會和那女人斗眼神的,值得麼?
  突然便起了促狹之念,她含笑舉杯,對死死盯著她的燕懷瑩遙遙一敬。
  滿堂的目光刷一下轉過去,燕懷瑩沒料到鳳知微竟然會遙敬她,躲避不及,正被人看見她正「癡癡」望著魏大人,她怔了怔,瞬間紅暈上臉,而眾人都露出心領神會笑意——哦,原來是少女懷春,戀慕英雄少年。
  好事嘛,呵呵。
  燕懷瑩眼睛一轉,看見眾人表情,她不是傻子,看出眾人眼神裡的未盡之意,勃然大怒,氣得胸口起伏,卻又無法開口為自己解釋。
  鳳知微一舉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燕家小姐瞬間就成了她的「愛慕者」。
  這邊氣炸了肺,那邊鳳知微已經彷彿什麼都沒發生似的回座,她覺得腸胃越來越不舒服,只好一杯又一杯的用酒壓下去。
  燕懷石坐在她身側,恢復了以往的靈動自如,和一桌人相談甚歡,五大世家幾次試圖挑起船舶司的話頭,都被燕懷石輕描淡寫的擋了回去。
  眼看天色不早,黃家家主心急,終於忍不住直接道:「大人,船舶事務司一旦開辦,事務冗雜,我黃家雖然人才菲薄,卻也有些勉強可用之人,願為大人一效綿薄之力。」
  擁有地皮最多的上官家立即接道:「事務司選址不知大人可有打算?只要看中哪塊地,上官家一定傾力以助!」
  陳氏李氏也連忙表示在經濟人力物力上兩家都可以襄助,鳳知微支著酒杯似笑非笑聽著,每個人說話她都點頭,每次點頭後她都不說話,末了才淡淡道:「眾位家主不計個人私利,踴躍相助,此等拳拳愛國之心,本官在此先謝了,待回京後,必將於陛下駕前,為南海世家請功。」
  家主們大喜,鳳知微又道:「本官在南海主持此事,主要負責和當地官府交涉聯合,眾位家主這些細務,和燕兄弟商量著辦就是。」
  家主們喜色未去,又是一怔,面面相覷,上官家主性子最暴,又多喝了酒,臉漲得通紅,眉毛一軒道:「要我們和一個小輩雜將……」
  他話說到一半,被身邊李氏家主拉了一下袖子,醒覺過來趕緊住口,鳳知微卻已聽見。
  她臉色未變,眼光卻已沉了下來。
  雜種,這麼惡毒的詞,用在燕懷石身上,他的身世,看來比自己想像得更複雜。
  他便是背著這樣的稱呼,受著這樣的歧視,長到如今?
  「上官先生!」她放下酒杯,一整晚的風輕雲淡,第一次換了冷而重的語氣,「你喝多了!」
  上官家主惶然站起,正要說什麼,鳳知微已經攜了冷然不語的燕懷石離席,道:「散了吧。」
  所有人急忙站起,鳳知微理也不理揚長而去,世家家主們十分尷尬趕緊告辭,燕家人送他們離開,又在庭前聚齊。
  燕太公一言不發,燕文宏重重歎氣,半晌道:「當初他離家說去帝京,也以為就這麼鬧著玩玩,指望著送走他省心,沒想到這小子心思足,竟然攀附上了當朝紅人,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燕太公沉思半晌,歎氣道:「他現在有靠山,膽子大了,原以為拿著陳氏那個賤人和他那個女人,他能懂得退讓,不想今晚看來,他倒像存了一份魚死網破的心,也是,如果將來燕家家主是他的,那咱們現在拿著的他的軟肋,就什麼都不是了。」
  「太公!您真要將下代家主給他?」燕家眾人大驚失色,「不能!南海誰不知道這小子身世?這個雜種一旦做了家主,燕家百年傳承都將蒙羞,他會毀了燕家!」
  「不如先拖著吧父親。」燕文宏建議,「等欽差大人走了,他還得意什麼?」
  燕太公用幾分失望的眼光看著二兒子,想著他還不如孫子有決斷,又想起離家出走的長子,心中一痛,吭吭的咳起來,半晌道:「你又糊塗了!欽差大人走了,事務司還在!將來朝廷賜爵封官,一定也是給事務司總辦,只要他做了這個總辦,燕家家主就必須是他的!」
  燕家家人露出五雷轟頂之色,燕懷遠突然走過來,在燕太公耳邊低低說了幾句。
  老頭子先是一驚,隨即臉上露出苦澀之色,看看低頭不語的燕懷瑩,再看看面色惶然的燕家人,半晌長長歎口氣,喃喃道:「也只有這樣了……」
  燕懷遠吐出口長氣,露出喜色,一轉身,卻對著紅暈滿臉的妹妹,落下淚來。
  「我燕家送出金尊玉貴的大小姐,放低至此,想必殿下定然歡喜……」燕太公歎息著道,「你們說的對,成大事不拘小節,事關我燕家百年氣運,懷瑩……委屈你了。」
  「孫女為我燕家,做什麼都是該當的。」燕懷瑩起身一禮,「爺爺,您相信我,我定要叫他不能得逞,叫那混賬欽差,滾出南海。」
  「你不要心急,做好你本分就行。」燕太公道,「懷遠說的對,事不宜遲,揀日不如撞日,如果大動干戈的提議此事,定遭欽差阻擾,文宏,你立即去安排一下,今夜就送小姐……過去吧。」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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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知微不知道那群燕家人的如意算盤,她腸胃裡一陣陣翻攪,走不了多遠便靠在了一處臨水欄杆上,用堅硬的石欄壓住自己的腹部,笑道:「你這下總可以說了吧?」
  燕懷石扣著欄杆,面對海風碧水,眼神晶芒閃動,半晌才低低道:「我是大房獨子,卻不是我父親的親生兒子,我的母親過門後第二年,父親出洋遠航,有一晚,我的叔爺闖進門來……後來……便有了我……」
  鳳知微霍然扭頭。
  亂淪之子?
  在天盛,在重視宗族血脈正統的南海,這是何等淒慘的身世!
  難怪燕家厭他如毒,難怪世家家主罵他雜種!難怪他孤身奔帝京,立下偌大功勞都能不被承認。
  可以想像這樣出身的孩子,在世家大族裡是怎樣的地位和生活,他便是在這樣的惡意欺辱和敵視裡,長到如今?
  鳳知微想起當日青溟書院門前初見,那少年笑容朗朗,靈動機變,一眼就看出了她手中印鑒的價值,從此帶著她叩開青溟書院大門,叩開人生裡五色流景壯闊波瀾。
  她抿了抿唇,心底泛上微微的酸澀,半晌道:「懷石,我們不能選擇我們的身世,但是我們可以選擇我們的將來。」
  燕懷石一直有點緊張的盯著她,害怕在她臉上看見別人慣常的鄙棄厭惡之色,雖然這樣的臉色這許多年來早已看慣,早有心理準備,魏知露出這樣的神色也是情理之中,然而他就是覺得,如果魏知露出這樣的神情,他會比以往更受傷。
  然而沒有,魏知確實震驚了,震驚之後,眉宇間卻是淡淡的憂傷,那樣帶點疼痛的眼神看著他,他突然便覺得多年的辛酸積鬱,剎那間盈滿胸臆,便要奔湧而出。
  急忙掉開眼,燕懷石故作輕鬆的去看四周的風景。
  「……你母親現在在哪?」良久之後,鳳知微輕輕的問。
  燕懷石身子一僵,半晌道:「她在……穎州郊外一座庵中修行……爺爺說她敗壞門風,不許她再進家門……」
  「這何嘗是你母親的錯?你母親一個弱女子,遭此悲慘之事,燕家不撫慰照顧,還要逐她出門?」鳳知微眼色一冷,隨即歎了口氣。她這麼看沒用,世人不是這麼看的,世人男尊女卑,男女之事,一旦造成後果,無論始作俑者是誰,最後都會歸罪到女子身上。
  也許只有她不同,娘出身將門,家門開明,自幼學得文武雙全,後來更曾領兵為女帥之身,娘的心目中沒有男尊女卑的想法,自然也影響了她,只是娘也沒有明確的和她表露過這種觀念,這是在她得到那神秘冊子後,從那主人意興飛揚的字裡行間,才找到了屬於女子的獨立和自我。
  燕懷石卻有些不可思議的看著她,這種事情,世人都會認為女子私德不謹,整個家族都因此蒙羞,就算是他自己,幼時也因此怨恨了母親很多年,恨她為什麼不拚死抵抗,為什麼不事後自裁,為什麼要生下他?
  然而今日魏知第一次聽見這事,竟然第一句便是為他母親抱不平,燕懷石手指摳緊了石欄,心懷震盪,長長吸一口氣。
  「那個……你的叔爺呢?」半晌鳳知微有點艱難的問。
  燕懷石默然良久,答:「他被打了一頓,趕出去,現在在永州主持當地的商舖。」
  鳳知微冷笑起來。
  逼姦毀人名節清白者,不過打一頓,換個地方照樣逍遙做生意。
  受害者卻遭遇淒慘,困守尼庵苦捱日月,連帶孩子都遭殃,在困苦欺辱的環境中卑屈的長大。
  「這次燕家,拿這事要挾你了?」
  「是。」燕懷石低低道,「上次朝廷冊封皇商,長老對我說,我立了功,家族很歡喜,只是將來我還是要回南海的,在京皇商,不如就報燕懷遠名字,我也覺得我不能丟下我娘,就同意了,後來開辦事務司,家族又暗示我,好好做,回來後開祠堂考慮重納我娘回府,所以我很是歡喜……我娘在那尼庵,實在太苦……」
  「然後變卦了?」鳳知微冷然問。
  「然後……等快到南海時,他們的語氣就開始搪塞了,至今不給我個准信。」燕懷石眼中閃著悲憤之色,「我娘和我……拿捏在他們手裡,我也並不想爭這家主之位,燕家家主不可能給我做,我那麼努力,也就是希望能得到燕家承認,讓我娘安安穩穩回來,由我膝前盡孝渡過下半生,可憐她也是世家之女,陳家的小姐,卻落得兩邊都關係斷絕,尼庵苦捱半生,上次我見她,她老得不成模樣……」
  燕懷石終於說不下去,哽咽起來。
  「所以你選擇退讓,希望他們良心發現。」鳳知微一聲冷笑。
  燕懷石默然不語,良久道:「我錯了。」
  「你是錯了」,鳳知微不客氣的道,「對這群其心涼薄如紙的所謂親人,你拿熱血去拼也焐不熱他們,與其步步退讓,不如奮力一搏,你若是燕家家主,誰敢欺你母子?」
  「昨日你那一說,再看看他們嘴臉,我已經清楚了。」燕懷石道,「他們不會兌現承諾,那些暗示不過哄著我回來,再哄著我讓出位置,然後過河拆橋,到頭來我什麼都不會落著,還有可能被人嫉妒給踢開,不能保護自己強大自己,何談保護我娘?後退是死,前進是險,死也要死得痛快些。」
  「我在,不會看著你死。」鳳知微扶著頭,一笑道,「夜了,以後還有硬仗要打,早些歇了吧。」
  「我送你回房。」
  「不用了。」鳳知微緊緊靠著欄杆,揮手,「去吧去吧。」
  燕懷石身影剛剛離開,鳳知微往欄杆上一爬,嘩啦一聲吐了個天翻地覆。
  她一邊吐一邊哎呀喂呀的歎息,真是的,好好一池碧水,生生給那些海鮮糟蹋了。
  驚天動地吐了一陣,她懶洋洋趴在欄杆上,肚子翻空了,喝得過多的酒就開始肆虐起來,她震驚的發現,她這個百杯不醉的海量,竟然好像醉了。
  頭暈眼花,金星四射,渾身像抽去骨頭一樣全無力氣,她爛紙片一樣趴在欄杆上,想起當日寧弈被自己灌醉的那次,原來喝醉這麼難受。
  鳳知微良心發現了一刻鐘,決定把自己就這麼晾在欄杆上,作為對當日灌醉寧弈的懲罰。
  其實她是爬不動了,反正四面暫時也沒有人,這欄杆也足夠寬,睡在這裡,泛起來了就對湖裡吐一下,泛起來了就對湖裡吐一下,多方便。
  然而卻有人不願意成全她的懶,身子突然一輕,她被人拎了起來。
  「哎,別晃……別晃……」一起一落間鳳知微頭一暈胃裡一翻,趕緊偏頭過去,然而來不及了,點點痕跡已經濺上某人精緻柔軟的天水之青衣袂。
  鳳知微悲涼的閉上眼,等著自己被砰一聲砸落塵埃。
  預想中的栽落卻沒來,身子沉了一沉又止住,隨即又往上升,鳳知微睜開眼,就看見顧少爺把她拎到了眼前,仔細的瞅她的臉。
  柔軟的遮面白紗拂到了她臉上,鳳知微伸手去拂,瞇著眼笑道:「少爺,我這次可是醉了,上次我醉了只知道睡,這次在半醉不醉間,我不知道我會做些什麼,你還是送我回房吧,東側那個小院子有紅色飛簷的就是。」
  顧少爺不答話,還是那麼的瞅著她,鳳知微扶著頭,呢喃道:「要麼快點把我拎過去,要麼放下我讓我自己走,這麼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暈死了……」
  她話還沒說完,忽覺面上一涼,那覆面白紗已經垂了下來,顧南衣松葉般青澀而乾淨的氣息逼近,在她唇邊一掠。
  有什麼微涼的東西在她臉頰上一擦而過,她眼角一瞥才發覺是顧少爺的鼻子,正湊近她的唇,細細嗅那酒氣,似乎在估猜這是哪種酒。
  面紗層層堆積在她臉上,他的唇近在咫尺,彼此肌膚微微摩擦,青澀而乾淨的氣息整個籠罩了她,她僵住了身子,把要說的話全部忘記。
  顧少爺今晚畏懼那生猛海鮮沒有喝酒,此時只是想聞聞這種感覺比較新鮮的酒氣而已,然而就這麼靠過去,忽然便覺得酒氣背後有什麼很香軟,嬌花堆雲一般瑩而溫潤,又是一種全新的陌生感受,破天荒的停在那裡愣了一愣。
  這一愣鳳知微已經反應過來去推他,顧少爺被推醒,唰一下鬆手,鳳知微「噗」一下掉落……
  栽到地上的鳳知微悻悻爬起來,心想早知道命中注定掉下來剛才還掙扎什麼呢?
  一轉身忽然看見不遠處曲徑小道上,一頂小轎悠悠而過。
  鳳知微瞇起了眼睛。
  她酒多,腦子可沒喝壞,這園子裡守衛森嚴,這大半夜的,誰能一頂轎子這麼大搖大擺抬進來?
  看那方向,還是去後院靜心軒,她和寧弈的住處。
  那麼,是去找誰的呢?
  寧弈從席上回去後,並沒有回房,在院子裡調息了一陣,秋夜露重月清明,天地之氣對他的內功很有好處,這段日子他一直練功不輟,將那奇異蠱毒逼在丹田深處,好等待過陣子去閩南尋藥治療時不至於狀況太惡化。
  寧澄勸說過他幾次,要他趕緊奔赴閩南,拖一天危險加重一分,他也聽,也贊同,但是還是一天天的留了下來。
  寧澄在他不遠處的涼亭裡睡覺,翻來覆去的發出一些動靜,很有些不滿的樣子,寧弈不理他,練了一陣,淡淡道:「我要入定,除了她的事和危及安全的事,其他事一律別吵我。」
  寧澄「哦」了一聲,知道他的內功一旦入定便渾然忘我,小心的從亭中坐起,將四面的防護安排得更緊密些。
  他坐在主子對面,看他最近有些憔悴的眉宇,神色間慢慢浮上不忿之色,恨恨坐在那裡,將腮幫子扭得左鼓一塊右鼓一塊。
  然後他撿起一塊土坷垃,雙指拚命的戳啊戳,戳得土屑紛飛,喃喃罵:「女人!女人!」
  他對著假想敵戳得痛快,反正殿下現在也不知道。
  前面忽然有響動,有人在低聲說話,他皺眉轉過迴廊,卻見一頂小轎停在門口。
  一個似乎是燕家的青年,低聲下氣的和攔門的護衛說話,寧澄走過去,聽了幾句,皺皺眉,下意識的要趕走,突然又停住。
  隨即他過去,道:「是來伺候殿下的麼?」
  燕懷遠並不認識不常露面的他,卻看得出此人在楚王身邊的地位,連忙應是,上前一步,湊在他耳邊笑道,「舍妹傾慕殿下風采,願意自薦枕席,這是燕家的福祉……」
  寧澄眉宇間閃過一絲厭色,慢慢將他推開,道,「離遠點,你口臭。」
  燕懷遠臉色瞬間發青,隨即漲得通紅,寧澄看也不看他一眼,手一揮道:「搜。」
  「大人不可——」燕懷遠慌忙來攔,不敢再將嘴對著他,偏著個腦袋懇求,「這是舍妹,我燕家的大小姐!」
  「我不知道你什麼燕家的大小姐二小姐。」寧澄平平淡淡的道,「我只知道這是你們送來的侍寢女人,這不是什麼青樓楚館,這是皇子殿下寢居,容不得任何人想進就進,你們要受不得皇家規矩,那就回去。」
  「哥哥,讓他搜!」轎子裡傳來燕懷瑩忍著哭音的聲音,帶幾分毅然的悲愴,「進了這門,我就不是燕家小姐了!」
  進了這門,忍了這辱,丟了那燕家小姐,還有更好將來!
  燕懷遠聽懂了這意思,他也不過虛攔而已,立即鬆開手,護衛掀開轎簾,將轎子連同燕懷瑩上上下下都搜了個乾淨,對寧澄點點頭。
  寧澄望望前院方向,眼底閃過興奮和快意的光,揮了揮手。
  小轎悄無聲息的抬了進去。
  燕懷遠諾諾退下,遙望著被矮矮鏤空花牆圍著的靜心軒,眼底閃過得意的光。
  他從另一條道匆匆離開,沒有發覺前方花樹後有兩條人影站著。
  鳳知微默默負手站在那裡,只覺得空蕩蕩的胃被酒液燒得難受,燕家會有舉動,會在寧弈這裡下功夫在她意料之中,但是這樣送人還是在她意料之外,實在沒想到燕家竟然不知羞到這地步,連嫡出大小姐都能這樣送了出去。
  更意外的是,寧弈收了。
  自從半途遇險,寧弈和她身邊的保衛已經上升到鐵桶般的地步,寧弈一般不會這麼早睡,剛才燕家送大小姐來他應該知道,若無他首肯,燕懷瑩也斷不可能進入院子一步。
  鳳知微在花樹後的暗影裡笑了笑。
  楚王風流滿帝京,認識他這麼久,除了妓院遇見那次,其餘時候她還真的不曾感受過楚王「風流」,不過今晚,總算是找到感覺了。
  也是,人家已經憋得夠久了,從出京到現在,三十一天另十八個時辰沒女人了,想想實在不人道。
  鳳知微手撫著沾滿夜露的花樹,觸手潮濕冰涼,像此刻她不住翻湧的胃,她突然便失去了回院子睡覺的興趣,轉身道:「顧兄,我們散散步吧。」
  顧南衣望著她,隔著面紗也可以看見他眼睛晨星般熠熠發亮,「你累了,你要睡覺。」
  鳳知微抬起長睫瞅著他,半晌一笑,慢慢道:「是呀,我累了,我想睡覺,可是今晚院子裡有客,我還是讓一讓,明天另找個院子睡覺吧。」
  顧南衣卻不肯走,他將鳳知微的意思理解為床被人佔了,想了很久猶豫了很久,忍痛道:「那你和我睡。」
  「……」
  已經轉過身的鳳知微一個踉蹌,趕緊扶住了樹,又好氣又好笑的看著顧南衣晶亮的眸子,想了半天只好提醒他:「你最討厭和人一起睡的。」
  顧少爺摸出一個胡桃慢慢吃著,用很平淡的語氣表達很巨大的犧牲,「我是你的人,可以睡。」
  「……」
  鳳知微又是一栽,花樹被她撞得花朵紛紛欲落,顧少爺拂去她頭上碎花,牽了她衣袖,道:「走,睡覺。」
  ……
  好吧少爺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是保護我的人你可以犧牲一下把床讓給我睡可是你能不能不要這麼精簡字數這麼言簡意賅這樣子說話會死人的。
  「我今晚不想睡覺。」鳳知微抱住樹,堅守陣地,「真的不想睡。」
  顧少爺卻很堅持,「你不舒服,去睡。」
  鳳知微知道顧少爺的執拗性子,一件事一旦堅持起來那是很可怕的,看他吃胡桃就知道了,她萬分恐懼顧少爺說得不耐煩了一把將她打昏了帶去睡就麻煩了,突覺肚子一陣咕咕亂響,隨即有些絞痛,趕緊道:「等下就睡,現在我肚子不好,要上茅廁。」
  顧少爺鬆開手,鳳知微左顧右盼,看見側前方不遠處有座公用的茅廁,趕緊甩脫顧南衣奔了過去。
  她奔進茅廁,這才覺得肚子還真是痛得厲害,敢情不適應南海海鮮的腸胃,今晚徹底造反了,她蹲在那裡,起不了身,忽聽見遠遠的寧澄的聲音,似乎在安排著人。
  她怔了怔,這才注意到,這座精緻的茅廁是緊靠著靜心軒的,燕家財力雄厚,不怕靡費,為方便人遊園,茅廁都建了好多個,還建得比人家屋子還講究,而這座憩園的全部建築,講究細緻精美,所有院牆都是鏤空花牆,裝飾意味大於遮擋意味,於是這座幾乎無人來用的茅廁就靠著靜心軒最後一進她的房間,斜過去就是寧弈房間的後窗。
  這個位置可不太好,她歎口氣,有心要起身離開,可是肚子造反,只好繼續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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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寧弈此時已經結束了入定,從清冷的月色下起身,聽見寧澄的腳步聲,從自己房間出來。
  他並沒有多想什麼,隨口問:「什麼時辰了。」
  「三更。」寧澄答。
  寧弈覺得這小子語氣有那麼點古怪,但還是沒有多想,又問,「前方席散了沒?」
  「那個魏還沒回來,」寧澄悻悻道,「快點回來就好了。」
  「你在說什麼?」
  「啊沒有。」寧澄道,「主子您該歇了,那個魏知馬上也該回來了。」
  寧弈默然不語,心想那女人真是貪杯,道:「去準備點醒酒茶,再準備點心。」
  「我記得一個時辰前您剛吃過點心。」寧澄一向很喜歡表達自己的想法。
  「我又餓了,不成?」寧弈淡淡瞟過去,寧澄閉嘴走開,一邊走一邊咕噥,「看不見了瞪人眼神還這麼凶。」
  寧弈聽得清楚,於無人的暗影裡,無奈的笑了笑。
  別人都說他慣這個護衛慣得莫名其妙,猴子精似的縱得無法無天,和他平日作風不符,只有他才知道,有寧澄在,那些沉重而晦暗的霾雲裡,才有一絲值得人心情舒爽的亮色。
  「要松瓤酥和薄荷糕,不要油膩膩的鵝油卷!」他突然想起來,又關照了寧澄一句。
  「知道了!」寧澄回答得有點沒好氣,豎起一根指頭,嘰咕,「不就是她不喜歡鵝油卷麼!」
  走過迴廊,回到房間,寧弈剛推開門,便停住了腳步。
  隨即他笑了笑。
  他的笑意沉在房門前一半月影一半黑暗裡,寧靜而優雅,斜飛的眉揚起一個流暢的弧度,看起來帶幾分小小的快樂,月光斜斜射過來,那笑容在月色裡清而亮的綻放。
  他的手扶在門邊,沒有立即推開,閒閒倚著門,突然想好好品味此刻淡而神秘、唯有自己才知的欣喜。
  ……這女人,還有這份小心思,明明結束了,卻從後窗溜進來。
  想起晚宴臨走前他半開玩笑說約她到自己房裡來,她答應的語氣一聽就很假,他知道她不會來,也不過笑笑而已。
  不想她居然真來了,是喝了酒有點醉,所以才肯收了平日距離和矜持嗎?
  他突然心情便很好。
  他輕輕的走過去,隱約間嗅見洗浴過的人才會散發的清爽香氣,和香爐裡沉香裊裊交織在一起,空氣裡有種曖昧而旖旎的餘韻。
  寧弈輕輕一笑,心想她動作真快,這都梳洗過了。
  他正想呼喚寧澄將點心端上來,剛一扭頭,忽聽一聲呢喃嬌笑,在黑暗中動人心魄的響起,隨即有溫暖青春的身體,撲入他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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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鳳知微在茅廁裡,蹲得腳都麻了。
  她幾次覺得自己好了,解決了,欲待站起來,剛一站直,便覺得肚子裡又是一輪新的翻江倒海。
  她蹲到頭腦發暈兩腿發軟,那點海鮮還是沒有饒過她的趨勢。
  憩園無閒人,今晚有一部分住在城西的燕家人留宿前院,此時後院一片寂靜,連根針掉在地上都聽得見,所以她就算不想聽,寧弈那邊的動靜都聽得清清楚楚。
  她聽見寧弈開門的聲音,他在房內站定的聲音,沒有喝斥沒有拒絕沒有疑問,寧弈的屋內是順理成章的安靜。
  隨即她便笑了自己——為什麼要有喝斥拒絕和疑問?胡想什麼?燕懷瑩能進這院子,本就是他親自首肯的啊。
  哎,明兒見了燕小姐,要不要喚聲新姨娘呢?
  她摀住肚子,覺得今晚真是流年不利,這輩子海鮮一定和她有仇。
  卻聽見有人大步走來,一邊走一邊道:「微,微,出來。」
  她蹲得時間太久,顧南衣不放心來找她了。
  鳳知微心中一跳,心想寧弈可不知道她吃壞了肚子在這裡上茅廁,她這一出聲回答,寧弈會怎麼想?
  趕緊匆匆收拾自己便要迎出去,然而顧南衣得不到她回答,更加不放心,他想了想,知道女廁自己是不能闖的,乾脆抬掌一劈。
  轟然一聲,他將茅廁劈倒了半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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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女體撲入寧弈懷中。
  一瞬間絲般柔軟,絲般光滑,黑暗中一團軟雲似的包裹住了寧弈,濃郁的芍葯香氣撲來,她在他懷中瑟瑟,幾分畏怯幾分委屈幾分哀憐,輕喚:「殿下……」
  寧弈先是一喜,隨即便知道不對。
  鳳知微不會這麼柔軟這麼香這麼衣襟半敞濃妝艷抹的躺在他房中主動獻身以求承歡。
  哦不,鳳知微有這麼柔軟這麼香,但是不會給他嘗。
  鳳知微能不推開他的手就算是老天有眼。
  想必是燕家送來的女人吧……
  有什麼空落落的情緒湧了上來,一霎前那份油然歡喜,到了此刻只剩下淡淡失望,失望之後又有些惱怒,卻又不知道該惱怒什麼。
  懷中女子雙臂如柳,攀援上他的肩,手臂微微顫抖,似乎不太擅長這種求歡之姿,動作有點僵硬,倒勒得他脖子一陣不舒服。
  他冷笑一聲,突然對芍葯香氣厭惡徹底。
  以後要拔掉王府裡所有的芍葯!
  還有,寧澄是幹什麼吃的,竟然讓人這樣爬上了他的床!
  正要推開這莫名其妙的女人,忽聽一聲巨響。
  轟然一聲,就響在他的後窗不遠處,隨即便聽見一聲驚呼,卻是鳳知微的聲音。
  他一驚,便要趕去,懷中女子卻死死勒住了他,寧弈眉毛一挑,正要一掌拍死這女人,手剛抬起,突然頓住。
  鳳知微怎麼會在他後窗外?
  她在幹什麼?
  他愣在那裡,眼神變幻,窗外的對話,已經清清楚楚傳了來。
  「你幹什麼!」鳳知微的聲音有點受驚。
  「太久了。」是顧南衣的平靜聲音,「走,上床。」
  鳳知微似乎被煙塵呤了,大聲咳嗽。
  寧弈微微的笑起來。
  這笑意看起來還是剛才他推開房門前的笑,仔細看來卻有不同,如果說剛才是清的,亮的,帶著露珠般新鮮快樂的閃爍光芒的,現在就是冷的,魅的,帶著夜色裡曼陀羅花般妖而沉鬱的香。
  寧弈一笑之後,抬起的手掌,緩緩落在她肩頭,手上用力,哧啦一聲便撕裂了燕懷瑩的衣衫。
  雪白渾圓的肩頭露了出來,在半明半暗的光線下瑩潤如美玉明珠。
  燕懷瑩低呼一聲,實在沒想到在這明知有人偷窺的情境下,殿下還這麼猴急,這是要……立即侍寢麼?她羞紅了臉,有些惶恐的望了望外面,幾分害怕幾分欣喜,覺得不妥又不敢拒絕。
  寧弈又抬手解了自己領口衣紐,一線肌膚潤澤晶瑩,燕懷瑩紅著臉,目光似躲不躲,半晌輕輕將臉靠上他胸前。
  寧弈嘴角一抹莫名笑意,攪了她行到後窗前,唰一下拉開窗扇。
  後窗不遠處花牆外,鳳知微正在茅廁裡掙扎而出,她實在沒料到顧南衣一掌毀茅廁,衣裳還沒有完會繫好,手忙腳亂中險些被砸到,被顧南衣拎了出來,急亂中什麼也來不及說,先趕緊收拾自己,而顧南衣拎著她就想走,正在這時聽見寧弈後窗開啟的聲音。
  她抬起頭,看見寧弈衣裳半解,攬著衣裳大半解的女子,他的手緊緊按在她不著寸縷的肩頭,她的臉牢牢貼在他敞露的胸膛。
  看見他噙一抹淡淡笑意,依稀是當初妓院相遇那般的熟悉風流意蘊,向她懶洋洋招招手,笑道:「魏侍郎,本王新納小妾,十分善解人意,侍候得本王精疲力盡,你既然在,那麼順便進來,幫我們打盆水洗漱一下吧。」
  卷一憶帝京第七十一章賜妾
  鳳知微的目光,慢慢的抬起。
  從上往下。
  先是掃到寧弈的手,再落到燕懷瑩的衣裳,再落到兩人腰部。
  她那麼毫不動怒仔仔細細的看了一遍,彷彿沒聽見那句十足侮辱和挑釁的話。
  寧弈等了一會沒有動靜,眉毛一挑正要說話,忽聽鳳知微慢吞吞道:「為王爺效勞,是下官的榮幸。」
  寧弈等了半天,聽得她這一句,眼睫垂了垂,一言不發攬了燕懷瑩就離開窗邊。
  燕懷瑩又是羞澀,又是得意,忍不住從寧弈懷中轉了轉臉,對鳳知微露出挑釁笑意。
  鳳知微看定她,眼神憐憫,倒看得燕懷瑩怔了怔。
  燕懷瑩臉一轉,寧弈便察覺,失明的人有時候感覺更加靈敏,他隱約感應到這女子突然飛揚起來的心緒,眉頭不易察覺的微微一皺。
  一轉過身,他啪的拉下窗扇,窗扇一合,他便推開了懷中的燕懷瑩。
  燕懷瑩猝不及防,身子一仰正栽在床上,還以為是殿下急不可耐要她承歡,微微嚶嚀一聲,便順從的伏在榻上。
  她伏在榻上,心跳如擂鼓,畢竟是處子,還是大家出身,並不知道怎麼去以色侍人,只知道蜷在榻上,手指緊緊抓住錦繡被褥,絲滑的緞子粘住了一掌的汗,她在咚咚的心跳裡屏住呼吸等,豎著耳朵聽,那人卻沉在黑暗裡,一直沒有近前。
  隱約中只聽見他的呼吸,一開始還有些急促,漸漸便轉得悠長。
  「砰」一聲巨響,驚得燕懷瑩急忙坐起,回頭一看,門被撞開,鳳知微端著好大一盆水,歪歪斜斜跨進來,那盆著實驚人,她雙手險些環抱不過來,水裝得又滿,潑潑灑灑,連站在門邊不遠處的寧弈,都潑了他一靴子。
  「水來了。」鳳知微氣喘吁吁的道,「下官想殿下一定很辛苦,姨娘也一定很辛苦,所以多打了些水,別說洗手,洗澡想來也夠了。」
  她抱著大得可以游泳的水盆,站在門口有點無辜的笑,月光下笑意朗朗。
  房內的一切看起來那麼曖昧——被褥凌亂,燈燭未點,男女衣裳半解,空氣裡蕩漾著旖旎濃郁的芍葯香氣。
  鳳知微的目光,再次在燕懷瑩撕裂的衣裳上掠過。
  寧弈啊寧弈。
  你就是愛玩試探人的把戲。
  你如果真的碰過這個女子,就應該知道,她為了承歡於你,穿的是一件開領薄衫,是海外那邊的一種時新樣式,好看不好看我不知道,卻很好撕——分開領口直接就脫下了,用得著費那麼大力氣從肩頭撕裂?
  還有,你摟人家上半身那麼緊,腿為什麼微微後撤一步?你那放在她肩頭的手,為什麼怎麼看都像是卡而不是摸?
  你根本就是很討厭別人的靠近嘛。
  鳳知微摸著隱隱發痛的肚子,想著自己一人擋了海鮮席上吐下瀉還不算,還要被那兩個男人先後折騰,一個天真一個古怪,都不給她省心,可憐她這多愁多病身,怎麼耐得他們這傾國傾城貌哦。
  她歎息著,有點無聊的迎上燕懷瑩看過來的眼光,覺得她那件薄裙子古里古怪的,忍不住一笑。
  燕懷瑩張口結舌的看著她的笑容,無法想像這人在這個時候居然在笑,她想過一萬次在得到殿下的寵幸後該如何如何羞辱魏知,現在好像也接近可以羞辱這人的時候——還有什麼比讓他侍候自己更能洩憤的呢,然而當魏知真的端著盆進來的時候,她無法在魏知眸子裡找到任何一絲她所期望的陰霾和憤恨,那樣明潔迥徹的眸子,那樣如水玉通透澈亮的目光,平靜而闊大的射過來,她不自覺的便開始整理撕裂的衣裳,突然覺得自己墮在了塵埃。
  寧弈一直沉默不語,細細聽著鳳知微的呼吸,她似乎一直站在那裡,饒有興致的打量,呼吸是平靜的,不悲不喜,不惱不怒,彷彿從無波瀾,他立在黑暗裡聆聽,用一種平靜的姿態,在寂靜裡,將自己的心思聽在了緩緩墜落的深水裡。
  忽然又是一聲響,金屬撞地聲音,大盆落在腳下,水再次濺出來,他躲避不及,另半邊靴子也濕了,隨即聽見鳳知微笑道:「下官不善侍候人,真是笨手笨腳,要麼還是姨娘來好了。」
  姨娘兩個字有點重,咬在齒間的味道。
  寧弈突然緩緩笑了。
  還以為你真的厲害到不動如山呢。
  這只城府深藏的小狐狸啊,終於還是有點控制不住了。
  他笑得帶點得意,於是那笑意便難得的多了幾分明朗,一點光芒閃耀在眼角,寂靜裡,沉落的心思從墜底的深淵裡緩緩的浮上來。
  他「嗯」了一聲,坐了下來,忽然偏了偏臉,冷聲道:「你沒聽見?」
  他並沒有看燕懷瑩的方向,燕懷瑩一時沒反應過來,鳳知微笑吟吟的對她伸手一引,指了指那盆水。
  燕懷瑩愣在那裡,才想起剛才魏知那句「還是姨娘來好了。」
  殿下竟然叫她這樣去侍候?
  燕懷瑩坐在那裡,僵了一陣子才慢慢挪下床,她將那件撕裂的開胸西洋寢衣拉了又拉,勉強遮了肩頭,一步步的蹭過來。
  她從沒侍候過人,一時反應不過來現在應該做什麼,鳳知微瞟她一眼,看著她跋扈盡去顯得有些惶然的眉目,心中一歎。
  何必?為了一己私慾或一點不存在的仇恨,賠上自己終身?
  這些自幼養在豪門的孩子,還是過於狹隘了,將一點瑣事無限度放大,不間斷自我恐嚇,直至被假想的危險逼入梁山,將自己陷進自我折磨的怪圈。
  實在不想為難她,不是同情憐憫,而是覺得被家族犧牲、從千金小姐淪落成侍寢女已經夠慘了,還注定得不到回報,她要再折騰她,這孩子在寧弈房裡上吊他們還得搬家。
  「反正下官手也濕了,還是下官來吧,剛才還蹭著點泥,正好殿下借我點水洗洗。」她笑著打圓場,蹲到寧弈面前準備幫他脫去濕靴。
  誰知寧弈腳尖一踢,踢在燕懷瑩膝上,淡淡道:「魏大人手弄髒了,你沒聽見?還不侍候大人洗手?」
  燕懷瑩僵在那裡,不會動了。
  膝蓋上那一踢並不重,卻瞬間將她心踢碎,將她整個人踢下深淵,只是那一句話,她突然便明白,她錯了。
  是她想差了,那些仗著皇親國戚權勢便可以對當朝大員耀武揚威的傳說,只是傳奇本子裡亂編的故事,那裡的主角,不是寧弈這樣久經風浪的皇子,也不是魏知這樣城府深藏的官員。
  在這樣的人面前,什麼荒誕都不可能發生,什麼人都別想任意錯位。
  而她,才是為這個荒誕且一廂情願的想法真正羞辱了自己,並,永遠無法挽回。
  是她自己放棄了自己——如果說以前她可以拜在魏知腳下,從此後她連接近魏知身週三尺都不夠資格。
  她抖著嘴唇,想抗拒想爆發想憤怒想哀哭,想像過往十幾年一樣任性的做她身為燕家小姐該做的事,然而她卻什麼也不敢做,寧弈不是魏知,她敢在溫和的魏知面前耍大小姐脾氣,是因為她心底感覺到魏知不會真的和她計較,哪怕是因為不屑而不和她計較,總歸不會有後患,然而在寧弈面前,她不敢,這清雅如月光又絕艷如午夜曼陀羅的男子,不動聲色中自有其凜然和鋒利,只是目光那麼淡淡掃過來,她卻覺得所有的言語都被冰住,然後永凍在了血脈裡。
  她相信,觸怒魏知,也許只是會倒霉,觸怒寧弈,那就是死。
  雖然不敢發作,她卻也終究做不到立刻放低自己,她僵在那裡,輕輕的抖著,手指緊緊陷在掌心裡,不上前,也不退後。
  鳳知微好像沒看見她,也像沒聽見寧弈對燕懷瑩的吩咐,自己撩了水洗了手,淡淡道:「不敢當燕小姐侍候,還是免了吧。」
  這是提醒寧弈對方的身份了,果然看見寧弈眉毛微微一動,鳳知微心中更清楚幾分——他連對方身份都不知道,怎麼可能有什麼曖昧?以寧弈謹慎,再風流,也不可能和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尋歡。
  「既然如此。」寧弈知道燕懷瑩身份,也不過唇角露出一絲冷笑,淡淡道,「這麼不懂規矩的女人,本王沒耐心帶在身邊慢慢教導,魏大人,這個妾,便賞你吧。」
  鳳知微怔了一怔。
  燕懷瑩霍然抬頭,剎那間連瞳孔都似放大,眼睛裡滿載不可置信的驚恐。
  「殿……殿下,您說……說什麼……」
  寧弈卻連和她多說一句話的興致都沒有,只將臉對著鳳知微,一聲鼻音,「嗯?」
  鳳知微歎氣,懶洋洋道:「下官謝賞。」
  「那就好。」寧弈似乎心情不錯,手一揮道,「既然是你的妾,呆在本王房裡做什麼?還不出去?」
  「我不出去!」燕懷瑩到了此時已顧不得害怕,事情已經到了最糟糕的地步,她再畏怯寧弈,也不得不為自己命運掙扎。
  「撲通」一聲,她跪倒在滿是水跡的地面,跪在寧弈膝下,抱住他膝蓋,眼淚瞬間便流了滿臉,「殿下……殿下,我學……我會好好的學規矩,您不要趕我走……我是您的人,您剛才……您剛才還……」
  她抽噎著,將一句話說了半段含糊了事,希望能以這句曖昧的暗示,讓魏知厭惡她已經是殘花敗柳之身,從而主動推辭。
  這句話不說還好,一說,寧弈頓時長眉一挑,似笑非笑偏轉臉來,道:「剛才怎麼?」
  燕懷瑩哪裡說得出口,只抱著他的膝哀哀哭泣,眼淚鼻涕不經意的沾了寧弈衣袍,鳳知微看著不好,趁寧弈察覺之前,一把拎起她往旁邊一放。
  她的意思是怕寧弈一不高興真的一腳踢死了她,倒不是她要珍惜這大小姐的性命,而是暫時她還不想和燕家鬧翻臉。
  燕懷瑩卻認為是魏知故意不給她機會,滿腔悲憤頓時找到了發洩口,一轉身霍然盯著鳳知微,從咽喉裡低低發出一聲怒哼,猛地一頭便撞了過來。
  「你不讓我活,我便死在你手裡!」
  鳳知微啪的一掌便將她乾脆利落的煽出了房門。
  「記住!現在我是你的良人你的天!你鬧我,死在這院子裡都沒人給你出頭!」
  她用力巧妙,燕懷瑩被扇出門去也沒鼻青臉腫,卻被那掌風撲面逼得眼睛一翻閉過氣去。
  立即有人過來將她拎走。
  「照顧好燕姨娘,讓她在屋內靜養。」鳳知微閒閒踱到門邊,對燕家撥來侍候的奴婢道,「燕姨娘歡喜得失控,你們別跟著發瘋,不然你們姨娘出了任何差錯,都算你們頭上。」
  燕家奴婢早已聽見這屋內動靜,剛剛還歡喜小姐得了寵愛,此刻都如被澆了一盆冷水,噤若寒蟬的連聲應是。
  人群退去,鳳知微覺得有些疲乏,歎息一聲正要走,有人伸手一拉,將她拉在了懷裡。
  背貼著寧弈胸膛,感覺到肌膚的溫熱,忽然便想到剛才有張臉,曾婉轉嬌柔的貼在這胸膛上,鳳知微弱水迷濛的眼眸微微一閃,不動聲色的一讓,笑道:「很晚了,明早還要起來去和南海官府商談,您還是睡吧。」
  「每次你不高興,對我的稱呼就變成敬稱。」寧弈不鬆手,聲音有點悶悶的,「聽著怪不舒服的。」
  鳳知微立刻道:「是,是,你還不去睡覺?」
  「還得再凶些。」寧弈攬著她的肩,下巴擱在她鬢邊,輕輕吹她耳邊散開的短髮,「語氣再冷些,疏遠些。」
  鳳知微抽抽嘴角,道:「你還不去睡覺!」
  「太生硬了。」寧弈玩她的頭髮,繞在手指上一圈一圈,「聽著很假。」
  這是在幹嘛呢?殿下有自虐狂嗎?
  鳳知微又好氣又好笑,忍無可忍衝口而出,「睡覺!」
  話出口就覺得失言,臉還沒來得及紅,寧弈已經吃吃笑起來。
  「你看,顧南衣對你說睡覺算什麼?我能讓你對我說睡覺。」他牽著鳳知微,轉身就往床榻走,「本王禮賢下士,雅納諫言,你說睡覺,那就睡覺。」
  鳳知微:「……」
  眼看寧弈真拖著她往床榻去,鳳知微將他輕輕一推,道:「別鬧了。」
  寧弈在床沿坐下來,拉著她的手,仰頭看著她,他雖然失明,時常眼神有點迷茫,但看她從來方向不會錯,目光清亮而專注,令人看見眼瞳裡倒映著的影子。
  「知微,你看。」他平靜的道,「這樣的事情,你不生氣,我不心虛,你我都不那麼容易墮入世人常犯的錯誤,然而你不覺得這樣也是一種悲哀?永遠審慎,永遠冷靜,永遠先判斷再行動,連想歇斯底里的哭一次鬧一次徹底的拋卻一次,都不能。」
  鳳知微默然半晌,笑道:「你又在開玩笑了,真要鬧起來,你開心?」
  「不,不是這個意思。」寧弈歎息著,將她的手掌緩緩靠著自己的臉摩挲,「知微,我突然很希望,你是簡單的女子,和世上千千萬萬普通女人一樣,會在被羞辱的時候發怒,在被背叛的時候激憤,在失望的時候鬧,在受傷的時候,哭。」
  鳳知微又靜了靜,她的手指在寧弈臉上,指下的肌膚溫暖而熨帖,心卻如此凸凹不平,有山川之險。
  屋內黑暗沒有光線,她的眸子卻有奇異的亮,她靜靜看著寧弈,一瞬間眼神翻湧。
  兩人在暗室靜默相對,他溫暖的呼吸拂在她掌心,淡若春柳柔如春風,然而那短暫的溫暖過後,便是微微的濕涼,那點涼意在深秋的夜裡久久不散,似要透進骨子裡去。
  良久,鳳知微將手指輕輕抽出。
  「我終有一日會做這樣簡單的女子。」她語聲溫柔,笑容卻有幾分清涼,「可簡單的女子只適合簡單的男子和簡單的生活來配,到那時,我希望有一間小屋,幾畝良田,還有一個合適的簡單的人,在我被羞辱的時候站出來替我擋下,在我被背叛時操刀砍人,在我失望時和我共向爐火慢慢哄我,在我受傷哭泣時不耐煩的罵我,然後抱住我任我哭。」
  寧弈沉默下來,他的手指搭在床沿,指尖蒼白。
  「今天的事情,很無稽。」半晌他道,「但人的一生,總有為了某個明知不可能的念頭還要去犯傻的時刻。」
  「不過那也不是犯傻。」他慢慢睡下來,合上眼睛,「我終於確定了……」
  確定什麼,他沒說下去,鳳知微也沒問,幫他脫了靴子外裳,寧弈很疲乏的樣子,閉上眼睛揮手讓她出去。
  鳳知微的腳步聲消失在門外,寧澄無聲無息進來。
  「三天之內,你不要出現在我面前。」寧弈不看他,閉著眼睛。
  「啊?不要啊。」寧澄大驚,「少了我保護你怎麼行?」
  「少了你攪事我才安寧。」寧弈不理他。
  寧澄翻著白眼,半晌道:「那女人太難纏了,我這是對症下猛藥。」
  「你根本摸不清她的症候,下什麼藥?」寧弈懶懶的道,「少自作聰明。」
  「要我說,廢了她武功,派人伏殺了顧南衣,趕走赫連錚,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抬轎子抬進府,不就完了?」寧澄覺得主子在這件事上實在不明智啊不明智。
  「那你等著她進府三天後收屍吧,她的,或者是我的。」
  寧澄不服氣,「我可不是白吃乾飯的。」
  「不要小看鳳知微。」寧弈淡淡道,「她所有的溫柔忍耐都是表象,那只是因為她不喜歡咄咄逼人平白樹敵,一旦到了她的底線,她骨子裡的狠辣絕然,你十個寧澄也比不上。」
  寧澄還想說什麼,寧弈已經道:「出去吧,記得,三天。」
  寧澄悻悻離開,寧弈突然又道:「給京中發信,用密衛渠道,就說無須動作,等我回京再說。」
  寧澄回頭看看他,寧弈沉在黑暗中一動不動,寧澄默然回到自己屋裡,鋪開紙先寫了寧弈交代的話,想了想,在信的後半截認認真真寫:「王心已亂,弟甚擔憂,先生大才,必能自決。」
  寫完他慢慢疊上信封,燭火裡,一抹古怪而決然的神情。
  ==========
  一夜喧鬧,隔屋燕懷瑩一直在發瘋般的哭鬧,要見楚王要見鳳知微,鳳知微根本不理她,命人堵了她的嘴捆翻往床上一扔,換了個安安靜靜睡了下半夜,只是睡得不太安寧,似乎一直在做夢,夢裡寧弈遠遠站在金鑾殿上,對她說知微知微人生裡無數為難,我們都做不了自己。
  醒來時她對著帳頂發了半天呆,心想寧弈這人真可惡啊,真的只有在夢裡才肯和她說真話。
  洗漱起床,顧少爺已經在她門口吃胡桃,昨晚她騙顧南衣說要去揍寧弈,顧少爺滿意的放她離開,今天一早看見她就道:「撒謊。」
  鳳知微心虛,道:「打了,不在臉上,你看不見而已。」
  這話說出來更心虛,覺得似乎還確實是這麼回事。
  吃了早飯,鳳知微準備去布政使衙門正式談船舶事務司的建立事宜,燕懷石和世家幾位頭面人物匆匆趕來請安,燕懷石已經知道昨晚燕家送妾的事情,臉色很不好看,燕家那幾位頻頻向寧弈屋子張望,眼神期盼。
  「燕兄。」鳳知微談了幾句閒話,漫不經心的道,「承蒙殿下抬愛,昨晚賜了一個美人給兄弟做妾。」
  燕懷石一怔,隨即眼神狂喜,笑道:「是嗎,那麼恭喜魏大人了。」
  燕家幾人相顧失色,半晌試探著問:「恭喜大人,是殿下隨身侍候的京城美人嗎?」
  「各位真是貴人多忘事。」鳳知微自如一笑,「我們來的時候,身邊哪有女人?不就是昨夜燕家送來的嗎?」
  燕家人露出五雷轟頂之色,其餘世家家主卻不知道其中關竅,以為燕家送了女人,得了欽差大人歡心,紛紛面帶嫉妒之色恭喜,燕太公僵著一張臉道謝,拱手時手指都在發抖。
  也有人看出不對勁,私下使個眼色去查探,以這些人的耳目能力,不出多時,燕家捨血本送出大小姐做妾,卻被楚王賜了下屬的事兒,便將傳遍豐州。
  這一下實在太狠,打得燕家上下魂不守舍,連該說什麼都忘記了,鳳知微冷眼望著,也不和他們多說,自起轎,帶了青溟學院的二世祖們,去了南海布政使衙門。
  顧南衣和寧澄也陪她去,寧澄老大不樂意——寧弈不是南海道欽差,不方便直接參與船舶司經辦事務,便把他給打發出來,說是給鳳知微做護衛,其實也就代表了楚王,有為鳳知微撐腰的意思,寧澄覺得他堂堂楚王愛將,卻得給一個三品官做護衛,還是個他看不順眼的三品官,實在是對他的莫大侮辱。
  鳳知微也不想身邊多出個活寶,昨夜的事她後來也算明白了是寧澄搗的鬼,哪裡還想多看他一眼,然而他們都拗不過寧弈,殿下說了,不帶寧澄,那要這個廢物幹什麼?滾回京去。
  鳳知微不能害寧弈身邊第一高手滾回去,只好任他在自己轎子側,和騎馬的顧南衣搭話。
  她原本沒在意什麼,閉目假寐,聽著聽著便覺得不對勁——寧澄似乎正在試探顧南衣身份來歷。
  「顧兄武功深不可測啊,」寧澄堅持不懈的叨叨不休,「什麼時候指點我一下……」
  顧少爺用一次性捏碎八個胡桃,來警告寧澄他此刻的不耐煩和憤怒。
  「寧先生。」鳳知微唰的掀開轎簾,「顧兄不愛和人說話,你不要煩他,你還想知道什麼,不妨進轎子來,在下一次性和你說個痛快。」
  寧澄被她叫破心意,一點也不尷尬,道:「啊,不啦,我只是和顧兄一見如故,希望能和他義結金蘭而已。」
  鳳知微似笑非笑看著他,轎簾一放又縮了回去,心想你要有本事和顧南衣義結金蘭,我都可以讓寧弈女裝跳舞了。
  轎子在南海布政使衙門前停下,門口卻空蕩蕩的無人,一問,說周大人連日操勞,臥病在床,現在正閉門謝客。
  問左右參政在否?答曰出門辦公事,要去追查碼頭爆炸一案的兇手。
  問左右參議在否?答曰出門辦公事。
  問各守道在否,答曰出門辦公事。
  又去豐州知州府,答曰今日是官署休息日,不接待來客,知州大人因為任集村出現集體死亡情形,已經趕去處理了。
  鳳知微聽了通判大人滿懷歉意的解釋,只笑了笑,赫連錚和青溟書院的二世祖們哪有鳳知微的好耐心,接連撲空,已經開始哇哩哇啦的大叫。
  「什麼玩意!」
  「故意給咱們吃閉門羹!」
  「去找周希中去!」
  鳳知微坐在知州府前堂,並不離開,任由那通判如坐針氈的陪著,一邊聽二世祖們嚎叫,一邊笑吟吟喝茶。
  茶喝夠了,她才道:「貴署今日雖然休息,但也應該有人在吧?本官有點事務,需要向貴署借點人,這個不難吧?」
  「隨您指派。」
  一大批衙役被叫了來,滿頭霧水等她指示,鳳知微慢條斯理喝茶,淡淡道:「今日既然不辦公務,不如大家都出去散散,知道你們熟悉當地場所風俗,所以請你們來,負責給各位爺指路,爺們要去哪裡玩,你們就帶著,事後爺們重重有賞。」
  衙役們都愣了,學生們都興奮了,姚揚宇奔過來,湊到鳳知微耳邊道:「哪裡都可以?」
  鳳知微瞟他一眼,「哪裡都可以。」
  「真的哪裡都可以?」姚揚宇眼睛發亮。
  「真的哪裡都可以。」
  姚揚宇興奮得嘻嘻連聲,鳳知微漫不經心的道:「不要小氣,帶衙役兄弟們一起玩玩,如果遇見什麼當地官府熟人啊之類的……啊,你知道的,欽差除了所領之職外,還有負責監督當地治安民政經濟軍事官府之責,你們是隨員,本欽差給你們同等權力……呵呵。」
  「呵呵!」不愧是京都官場裡長大的第二代,首輔大學士的兒子,姚揚宇瞬間就明白了鳳知微的意思,眉飛色舞的一拍巴掌,把學生們聚到身邊,道:「兄弟們,咱們今兒,奉憲命嫖妓去!」
  「噗」一聲,鳳知微、寧澄、赫連錚齊齊噴出了嘴裡的茶……
  「真是的……」人都歡呼出門了,鳳知微喃喃道,「不要說得這麼直白嘛。」
  「真是的……」寧澄直著眼喃喃道,「難怪昨晚刺激不到她。」
  「真是的……」赫連錚屁股上像紮了針,左扭扭右扭扭,「幹嘛這麼光明正大,害人家當著她的面還得裝聖人,想去不敢去……」
  「真是的。」鳳知微探過身子,好奇的問苦著臉不動的赫連錚,「幹嘛不去啊?難道你……」
  赫連錚飽受刺激,大聲道:「我小姨說了,要守身如玉。」
  鳳知微瞅他一眼,道:「你小姨說了,這個可以去。」
  赫連世子騰的一下站起來,快步追大部隊而去,他跑得太心急,沒聽見鳳知微還沒說完的一句。
  「……去了就出局……」
  ==========
  欽差蒞臨南海的第一天,南海官員被逼上船,撅起屁股燒火。
  欽差蒞臨南海的第三天,南海官場被一場颶風般的「抓嫖行動」,掀了個底兒空。
  那日原本不是衙門休息日,但是周大人發下命令來,鑒於大家最近忙碌,允許帶班休息一日,所謂帶班休息,就是名義上還是辦公日,實際上允許休息。
  周希中對官員的管理,並不是兩手抓兩手都要硬,而是公事嚴謹,私事放手。
  他作風硬朗,對下屬要求高,有時也怕壓力太大逼瘋人,所以私下一些放鬆活動,一般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於是這個休息日,官兒們名曰「辦公事」,實則上都出去狂歡了。
  然後和帝京來的二世祖們,在各種紙醉金迷的場合相見歡。
  衙役們帶著帝京欽差隨員們去玩的地方,自然是豐州最高級的場合,也是布政使、知州衙門裡官員常去的地方,二世祖們奉命嫖妓,對衙役們加倍籠絡,這些人平日哪裡見識過這等地方的奢華,飄飄然忘乎所以,看見熟悉的某某大員,便要賣弄的和二世祖們咬耳朵,「您瞧,那是布政使衙門左參政王大人,上次我小兒娶親給我送了一幅字來……」
  「您瞧那位,嘻嘻,布政使衙門分守道齊大人,嬌紅姑娘的入幕之賓!」
  二世祖們端著酒杯抱著美人聽著,露出牙齒尖尖的笑容,「認準了哦?」
  「再不會錯!」
  二世祖們嚎叫一聲,手一揮,欽差護衛們衝門而入,將樂得正歡的大人們抬手掀翻,反綁雙手,黑布蒙面,一根繩子悠悠牽。
  一位品級不低的高官大吼:「放肆!你們是什麼人!快放了我!我是布政使衙門左參政!」
  有人在他耳邊問:「您確定您是左參政大人?」
  「是!」
  「您確定要我們拿去黑布?」
  「快點!」
  唰一下蒙面布拿開,天光一亮,左參政大人赫然發現自己正在大街之上人群中央,四面百姓圍成裡三層外三層,全部用一種張大嘴的癡傻造型面對著他。
  左參政吼一下低下頭去,大喝:「我不是!快蒙上!」
  ……
  這樣的情形發生在豐州每處有高級青樓會所的大街小巷,豐州百姓有福,不要錢免費觀看了一場足可津津樂道的官場全員春宮大戲。
  姚揚宇及赫連錚兩位同學,十分的具有挖人隱私和戳人馬腳的八卦精神,聽說一位督糧道大人口味獨特,喜歡豐州城外的野味,特意快馬趕了去,在和無數位村姑相見歡後,終於勝利和糧道大人會師。
  赫連錚姚揚宇得意洋洋押著糧道大人穿街過市,耳朵上掛著鄉下的紅辣椒串子。
  半天功夫,掀翻在各會館青樓聚眾遊樂各級官員四十八名,其中有從三品大員兩名,從四品官員一名,五品官員十八名,七品官員六名,九品兩名,不入流各級書辦小吏若干,不管官職高低,全部反縛了雙手蒙了面,一根繩子牽到知州衙門。
  一時轟動豐州,百姓追著攆了三條街,看平日高高在上的官員們一根繩子牽螞蚱似的遊街過市,雖然事先鳳知微關照了蒙面,不報名,也不說明什麼事,但好事不出名壞事傳千里,一眨眼功夫全豐州都知道,今天南海官府集體尋歡,被欽差給全捉了。
  鳳知微在面如死灰的知州衙門通判陪同下,笑吟吟的帶著那串繩子螞蚱,直奔布政使衙門。
  周希中已經得了消息,鐵青著臉接出來,看見那繩子螞蚱,臉皮抽了抽,立即吩咐將人帶進府,並驅散圍觀百姓。
  鳳知微並不阻攔,凡事不要逼人太甚,讓你看清楚我就成。
  周希中將人驅散帶入大堂,立即下令解綁,這回鳳知微說話了。
  「周大人。」她閒閒散散喝茶,「您這是什麼意思?」
  「問得好,」周希中立即轉身,森然盯著她,「魏大人這是什麼意思?」
  他看著年輕得近乎單薄的鳳知微,心中百味雜陳。
  他今日本來也只是想晾一晾鳳知微,好讓這年輕人懂得進退利害,再坐下來談船舶事務司的事情,也好拿捏住主動。
  同時也有一份私心在——他縱橫南海多年,從未吃過那樣的癟,一場請願請出大禍,到現在還沒處理完,反倒給欽差做了好人,再不給這毛頭小子看點顏色,只怕屬下從此後都要看輕他幾分。
  然而他千算萬算,只看出欽差性情忍耐陰柔,善於陰人,卻沒想到這小子竟然鐵血在心,爆發出來也是雷霆萬鈞敢做敢為,竟然抬手就這麼膽大包天掀翻整個南海官場,一繩子將那麼多大員牽了遊街!
  今日若不討了說法,從此後他將步步後退,再無威勢。
  鳳知微既然敢牽螞蚱,哪裡在乎你個大螞蚱。
  「就是這個意思。」鳳知微肅然道,「今日非天盛朝廷法定休息之日,各級官員卻不在其位,聚會酒樓,冶遊楚館,敗壞官聲,有負朝廷托付之責,下官忝為南海道欽差,有監督當地官政之責,這事兒遇見了如果不管,豈不有傷陛下識人之明和重任之托?」
  她冠冕堂皇,第一句話就將天盛帝搬了出來,周希中知道她會用這個理由,想好了辯駁之詞,卻因為最後一句話生生堵在了喉嚨口,半晌厲聲道:「朝廷官員也是陛下指派,魏大人這種不留情面做法,不也沒顧及陛下識人之明,沒將朝廷顏面看在眼裡?」
  「大人此言差矣,」鳳知微笑瞇瞇,「只有二品以上在外封疆大吏是陛下親自指派,如果今日周大人也在那些地方和下官相見歡,下官還真不敢一繩子捆了大人,有傷陛下識人之明,所幸大人官聲卓著,這樣的事自然不會有,而那些參政參議們……」她笑笑,「可都是大人上表舉薦的當地官員。」
  周希中語塞,鳳知微卻已收了笑容,手中茶盞向幾上一擱,清脆的瓷器交擊之聲,聽得那群螞蚱齊齊一顫。
  「周大人問完了,現在該下官來問了。」她清晰的道,「下官受命欽差南海,前來就辦船舶事務司事宜,這是朝廷國策,不容有失,下官不明白大人為何推三阻四再三為難?碼頭迎接煽動萬人請願,商談之日故意遣散官員,大人是存心要和朝政對抗?和國策對抗?和陛下對抗?」
  她一直溫柔和緩,此刻卻神色凌厲語氣逼人,周希中心中一震,知道此刻才是魏知真顏色,面上卻一步不讓,冷聲道:「國以民為本,朝政也應該遵循百姓意願!南海世家欺行霸市倒行逆施,船舶司若為世家把持,將更增其氣焰,南海百姓不依!」
  「欺行霸市來源於官府逼迫,若非南海官府煽動百姓對立,衝擊各地世家商行,導致矛盾滋生,何至於世家以控制經濟力量手段反攻?」
  「南海百姓由來便與世家對立!南海一半商貿據於燕氏,一半漁民屬於黃氏,三分之一土地被上官家佔有,將近七成百姓受過世家壓迫!若無官府護持,不知多少漁民被世家驅使,死於海上!」
  「若無世家雄踞海上發展商貿,那又何來你南海富庶百姓溫飽?若世家真和官府兩敗俱傷,受害者誰?還是百姓!周大人看似誠心為民,實則目光狹隘一至於斯!」
  「魏大人是被燕家佳園美姬迷昏了頭!本府從未說過不允許世家經商擴業,卻絕不贊成世家入仕!富可敵國已經難以控制,一旦再掌握權勢,異日南海,前景堪憂!」
  兩人一番詰問都說得飛快清晰,雷霆閃電毫不停息,聽得那群螞蚱們簌簌顫抖,震驚中也開始佩服那個魏知,那麼溫柔和煦的一個人,竟然氣勢毫不輸於縱橫南海的周霸王。
  周希中和鳳知微,卻已經停了下來。
  兩人都是聰明人,話說到這個地步,其間為難都已清楚,半晌鳳知微道:「周大人,惜一步說話。」
  周希中默不作聲帶她進了書房。
  兩人都平靜下來,周希中還給鳳知微斟了杯茶。
  「下官手中彈劾奏本,涉南海上下官員四十八人。」鳳知微平靜喝茶,「這本子,是今晚便交託驛站發往帝京,還是就此撕毀,由大人裁決。」
  「你在威脅我。」周希中神色不動。
  「是。」鳳知微答得輕鬆。
  冷笑一聲,半晌,周希中道,「你要什麼?」
  鳳知微心中一鬆,面上聲色不露,淡淡道:「船舶事務司建在豐州,在上野縣設分處,由燕懷石任司官,副職各由世家抽選一人擔任,事務司職權獨立,不受南海官府干涉,直接對戶部負責。」
  「你知道我為什麼反對設事務司?」周希中沒有立即回答,半晌道,「就是因為你要將事務司給燕家,南海世家除燕家獨大外,其餘基本勢力均衡,這些年為了平衡他們互相牽制,我費了很大心力,為了阻止世家對官場滲透敗壞史治,我更是連睡覺都不敢閉眼,如今你竟然要扶持燕家上位,你可想過,以燕家富可敵國財富,一旦進入官場,南海官場將會掀起多大風浪?你可知道,燕家野心勃勃,其中很有些不安分人物,更有人自稱皇族之後,天命神授,雖是玩笑話,卻也不可掉以輕心,這樣的家族進入官場,本地官府還沒有挾制之權,萬一將來出了什麼事,叫我如何向陛下交代?」
  「何況五大世家合縱連橫,關係複雜,其中還必有和常氏勾結之人,如今還不知道是誰,你便要抬舉他們,那又如何能成?」周希中目光晦暗,「陛下有密折給我,我知道你組建船舶事務司,是要借用世家力量清除南海海寇,但是世家如利刃,一個用不好,就會反傷自己,你,掂量清楚了。」
  「問題關鍵,在於大人不放心世家,但是如果世家有個合適可靠的主事之人,保證大人的這些擔憂都不會發生,那又如何?」鳳知微淡淡問。
  「你說的是燕懷石吧?」周希中冷笑一聲,「你就確定他一定可靠?而且你要知道,扶持燕懷石上位,其難度更甚於他人,不僅其他世家不依,燕家也不依,這真正是兩面不討好的選擇,小心到最後,你連自己都保不住。」
  「那是我的事。」鳳知微不動聲色,「我只要大人一個承諾。」
  「成。」周希中冷然道,「只要你鎮得服燕家,調停得其餘世家,不讓世家和南海被常氏把持,我便助你設這船舶事務司,那又何妨?」
  「好。」鳳知微起身,微微一躬,「正如在下的彈劾本子先留存不發一般,大人也且拭目以待。」
  「你年輕有為,但望不要自蹈死路。」周希中注視她,眼中似有深意,「本府需要維持南海穩定,有些事,你自己好自為之。」
  鳳知微眼神微微一閃,含笑而去,經過那一串螞蚱時,螞蚱們都縮了縮。
  談判算是順利解決一半,學生們都很興奮,大聲嚷嚷跟著魏司業日子就是過得痛快,連從三品官員都可以揍,比在帝京幸福多了,一路上高歌歡唱,吵得顧少爺一人賞了一隻胡桃,給二世祖們一人添只包。
  只有赫連錚比較沮喪,因為他小姨說了,他身上有脂粉味,臭,離遠點。
  赫連世子覺得很冤枉,真是的,你說了,可以去嘛。
  真是的,草原女人說話個個跟鐵刀一樣錚錚的,為什麼他就要喜歡一個滿嘴謊話兩張臉的女騙子呢……
  鳳知微的轎子出城,往城郊憩園方向去,在憩園和豐州城之間,需要經過一座小山和幾個山村。
  剛走了沒多遠,忽見有一騎快馬飛奔而來,和護衛匆匆說了幾句,立即被帶到鳳知微面前。
  「什麼事?」鳳知微示意停轎,認出這是憩園的一個管家。
  管家匆匆在她耳邊說了幾句。
  鳳知微霍然立起。
  卷一憶帝京第七十二章圍困
  憩園的這個管家,是當年燕懷石母親陪嫁跟過來的,算是燕氏家族裡,燕懷石不多的幾個親信之一,他來時神色倉皇,一臉汗水,身上還有不少泥土,急聲告訴鳳知微,就在鳳知微離開後,燕家開祠堂要逐燕懷石母子出宗門,殿下知道後前去阻止,但是按照南海慣例,宗族祠堂神聖不可侵犯,一旦關閉,任何外人不得開啟,一旦觸犯,不僅當事家族要與之為敵,整個南海都會憤怒,殿下在燕家宗祠門前被生生堵住,雖然沒有強行進入,但下令以一千護衛包圍祠堂,揚言只要裡面的燕懷石母子受到傷害,那麼祠堂裡的人也不妨等著餓死,雙方僵持在那裡,而周圍燕家佃戶雇工及遠近支子弟也聞訊趕來,牽絲絆籐的也有數千人,又將一千護衛和寧弈圍在裡面,至今已將三個時辰。
  鳳知微怔在那裡,未曾想到自己離開不過數個時辰,燕家便翻出了偌大風浪,她知道南海對宗族承嗣極其看重,這種綿延千百年的地方宗族規矩,確實向來觸犯不得,便是朝廷也必須尊重,否則一旦犯了眾怒,極有可能造成群情憤激事端擴大,鬧到不可收拾。
  天盛三年,南海就曾發生過一起宗祠事變,當時的南海布政使因為追索一個要犯,追入某家祠堂,誤推倒對方祖宗牌位,當事家主為此血濺祠堂,南海百姓怒而圍攻,半日之內糾結數萬人,生生將那布政使圍困十八日,南海將軍前去解救,但南海邊軍也是當地人居多,拒絕對父老動手,導致那布政使,最後是被活活餓死的。
  百姓對其血統和宗祠的維護,有其一份愚昧和堅執在,越是民智未開的邊遠省份越是如此,宗祠被侵犯,視為最大侮辱,所有人會同仇敵愾,連平日恩怨都可以拋到一邊,朝廷吸取教訓,從此後,邊遠省份宗族事務視為禁區,從不干涉。
  換句話說,今日之事一個處理不好,別說燕懷石母子,便是寧弈,都可能遭災!
  人越聚越多,萬一鬧起來,混亂之中給寧弈造成了什麼傷害,到時候人群一哄而散,連兇手都找不到。
  鳳知微捏著掌心,一時間出不了汗,反覺得掌心騰騰的燥熱起來,她閉了閉眼睛定了定神,道:「赫連錚,麻煩你拿我關防,立即帶學生們回轉豐州,亮明身份,請周大人務必立即撥府兵來救,然後你們留在豐州,不必再跟過來。」
  「讓姚揚宇去!」赫連錚一口拒絕,「我就在這邊。」
  「讓王懷去!」姚揚宇毫不猶豫,「我們一直要你保護著,累贅似的,現在又想把我們打發離開險地,不幹!」
  「讓余粱去!」那個叫王懷的拒絕。
  「黃寶悻去!」余梁也拒絕。
  ……
  一個推一個,學生們一個都不肯回去,鳳知微霍然喝叱,怒道:「都滾回去!」
  「姚揚宇,你和我跟著,其餘人都回去!」赫連錚橫眉豎目,嗓子暴雷似的。
  八彪及時用虎虎生風的鞭花,表達了對主子意見的不可違抗。
  學生們不再說話,撥馬回轉,王懷眼淚漣漣,「司業大人你保重……」
  「兩個時辰內我沒看到豐州府兵出現,誰也別想保重!」鳳知微不回應人家煽情,答得無情無義。
  學生們狂奔而去,鳳知微目光在那管家身上一瞥,道:「你來得很快,似乎不是走的大路,有近路嗎?」
  「小的熟悉周圍路徑,直接穿鴻山而過。」那管家道,「山腹裡有個小村,有小路穿山,出來不遠便是九節村燕家祠堂,可節省一半路程。」
  「那還囉嗦什麼,走吧。」寧澄早已上前抓起他奔了出去。
  鳳知微下了轎,和顧南衣共乘一匹馬,八彪和三百護衛尾隨其後進山,走了一陣子,山路崎嶇,便棄馬步行,過了一陣子,那管家道:「快到任集村了,咦,好大的煙氣。」
  鳳知微隱約覺得這名字有點耳熟,不知在哪聽過,前方突然響起寧澄怒喝。
  鳳知微心中一緊,快步過去,卻見前方村口已經用一道橫木攔了起來,橫木後村落裡冒出很多黑煙,一些衙役在橫木前走來走去,架著柴禾,臉色緊張,還有幾個官服男子,遠遠站在一邊。
  管家愕然道:「我先前過來時,還沒有這橫木啊。」
  此時那些衙役已經迎了上來,大聲嚷道:「此地封鎖,任何人不得進入,回去,回去!」
  話音未落便被赫連錚的鞭子甩了個跟頭,「讓開!」
  「反了你!」那衙役摀住臉,「爺是為你好——」
  「你是誰的爺!」赫連錚又是一鞭子將他甩到橫木上。
  「閣下何方人士,為何隨意打人!」那幾個官服男子過來,一眼看見赫連錚,怔了怔。
  鳳知微已經淡淡道:「劉知州。」
  「欽差大人!」那人正是豐州知州劉瑞,看見鳳知微急忙施禮,「您怎麼會到了這裡?」
  鳳知微想起先前去拜訪他撲了個空,正是說到什麼任集村去了,正要問話,卻聽劉瑞緊接著問道:「大人是聽說這村子發生瘟疫,才趕來察看的嗎?」
  瘟疫?
  鳳知微眉毛一挑,這才知道為什麼橫木攔村不給人過去。
  「我不是為這事來的。」只是一瞬間她已經平靜下來,將事情簡單說了,「放開橫木,我要過去。」
  「大人不可!」劉知州急忙來攔,「這村裡發的是惡疫,一夜之間七戶人家幾乎死絕,我們正要燒村,裡面已經點火了,您過去不得!」
  「滅火。」鳳知微還是那副不容拒絕語氣,抬步就走。
  劉知州還要再說,鳳知微霍然轉身凝視他。
  她面容平靜,眼神卻如鐵,陰沉的天色下看來閃耀著深青的光,凜然至不可逼視,劉知州一句話頓時咽在了咽喉。
  「你再攔一句,我便請你和我一起穿村而過。」
  劉知州嗆在了那裡,寧澄早已一腳踢開橫木闖了進去,鳳知微頭也不回前行,一邊道:「前方有險,我和寧澄過去就行,其他人都留下。」
  沒有回應,所有人都不理她,照樣跟著。
  鳳知微也沒說什麼,顧南衣不會丟下她,赫連錚姚揚宇也是強驢子脾氣,護衛們有護衛之責,臨陣畏縮也是死罪。
  既然如此,瘟病惡疫,一起闖吧!
  「大人!」有人追了上來,「草民是山下九節村的里正,反正也要下山,草民給您帶路!草民還認得幾種防疫的藥草,也可以指給大人。」
  鳳知微點點頭,一行人毫不猶豫推開橫欄,踩滅柴堆,長驅直入。
  劉知州怔怔望著所有人絕然的背影,只覺得心神搖動,半晌一跺腳,道:「快回豐州報信!」
  ==========
  死村。
  山腹裡這個小村,看起來已經沒有活人,四面散落著各種用具,到處點燃著星星點點的火頭,散發著焦臭的黑煙,所有的草棚屋子都一片死寂,連屍體都看不見,但是可以料想得到,所有冒著火頭的棚子裡,都一定有暴斃的人。
  那九節村裡正急急在路上行著,繞開所有的物體,眼神卻像在尋找什麼,直奔著某個方向。
  他突然在一塊菜地前停住腳步,二話不說便去扒土。
  鳳知微眼神一凝,看見那塊菜地土質鬆動潮濕,顯見是剛剛挖過的,土面上,一隻瘦弱的孩子的手,無力的屈伸在那裡,手指呈抓撓的姿勢直直向天,像是欲向這漠然蒼穹,索要一個公平。
  有個孩子被活埋在了這裡!
  姚揚宇「啊」的一聲便要上前扒土,鳳知微手一攔。
  被埋在這裡的,八成是疫病之人,誰也不能碰,她還要穿山,還要去祠堂,她不能帶了這惡病走。
  無謂的憐憫,只會害更多人。
  「你若要帶這人走,那你自己走吧。」那孩子被挖了出來,滿臉泥土,幸虧埋得草率,時間也不長,似乎還有氣。
  「大人!這是我侄兒,他沒有病!」那裡正抱著孩子就給她跪下了,「我這侄兒從小就奇怪,從不生病,盛夏蚊蟲不咬,萬山毒物躲避,他沒有感染惡瘟!劉大人不相信我說的,堅持要埋了他,我我……我才要跟著您,想救出他!」
  他將孩子遞過來,果然那臉上沒有瘟病者特有的青黑之氣。
  鳳知微聽見那句「萬山毒物躲避」,心中一動,想起南海閩南大山深處,總有些神異傳說,這孩子的血脈,可能有些奇特,留著未必是壞處。
  「走吧。」她向來不是優柔寡斷的人,決定了就不再浪費時間,擺擺手,一行人繼續快步前行,走在最後的顧南衣,彈出一抹火星,落在一處屋簷的乾草上,騰一聲熊熊燃燒起來,整個村子,漸漸淹沒在寂靜而扭曲的火光裡。
  鳳知微的背影,在火光裡頭也不回決然遠去。
  ==========
  在山中吃了些那裡正找來的藥草,沒多時,已經穿山而過。
  還沒到燕家祠堂,遠遠的,就見路上無數人奔向某個方向,像蟻群自各個方向匯合,流入某個終點。
  「這是附近的燕家氏族中人。」裡正道,「燕家這種發展了數百年的大家族,人數極為可觀,整個豐州,和燕家沾親帶故的人細算下來足有數萬,再算上他們的親戚和親戚的親戚,可以說整個豐州四成的人都和燕家能扯上點關係,當然這種關係平時並不怎麼樣,燕家不可能照顧這麼多人,這些人平日在燕家很多也就是個雇工,但是遇上宗族這種事情,南海規矩,宗祠被沖,禍延九代,任何人責無旁貸,所以人人都會去。」
  鳳知微跟著人群走了一陣,已經看見前方人群,真正的人山人海,無數人喧擾著,舉著手中的漁叉木棍,吵嚷聲半里外就能聽炸了人耳朵,根本無法望見裡面的祠堂,自然也望不見寧弈和他的三千護衛。
  「滾!」
  「衝撞宗祠者,死!」
  「把裡面的人拉出來!」
  叫聲沸反盈天,蜂擁的人群堵得水洩不通,他們這個樣子絕對擠不進去,除非殺人。
  一旦殺人,事情也就真的不可收拾了。
  「我去接他!」寧澄二話不說打算從人頭上穿越。
  鳳知微一把拉住他,「慢!」
  她注視人群,神色凝重。
  讓武功超卓的顧南衣和寧澄硬搶也不是不可以,但是她擔心這龐大人群裡像上次一樣混雜了常家的細作,一個趁亂動手,就算傷不了身在半空的顧南衣和寧澄,隨便殺幾個人,這事就再也無法解決,到時候別說掌握南海,能不能走出南海都是問題。
  看得出來,寧弈也考慮到了這點,所以他始終沒有令護衛和外圍包圍人群進行衝突。
  「不能輕舉妄動,人太多,一不小心就控制不住。」她想了想,對寧澄道:「通知一下殿下,我們到了。」
  寧澄翻翻白眼,有些不願意,鳳知微冷冷道:「你信不信,你要是今天不聽我的,明天你就得滾回帝京。」
  寧澄無奈,放出旗花,幾乎是立刻,遠遠的人群中央也射出一道金色旗花,那旗花與眾不同,飛揚直上,半空一頓,彈出一樣東西,斜斜的射出人群。
  「顧兄!」
  鳳知微一喝,顧南衣已經飄身而起,流電一射,將那東西接在手中。
  外圍百姓只覺得頭頂一花,根本沒看清人影,顧南衣已經回到鳳知微身邊。
  金色的圓筒內一個紙卷,上面用炭棒寫了幾個字,「以利散之。」
  鳳知微眼前一亮。
  正和她的想法吻合。
  「里正。」她問那個九節村里正,「離這裡最近的『常平倉』,在哪裡?」
  常平倉是朝廷在各地設立的縣級糧庫,非經朝廷批准不可動用,一般用來做救災貯備,以及用來平抑糧價。
  「在相隔三十里的平野縣,有兩個。」裡正答,有點疑惑的問,「您問這個做什麼?常平倉直管於布政使衙門督糧道,但是非經周大人手令不得開倉,尤其最近,管得尤其嚴格。」
  當然嚴格,最近這段時間,為船舶司的事情,世家和官府正在鬥,南海米價上漲,周希中當然要把常平倉牢牢抓在手裡,以備將來平抑物價,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鳳知微冷冷一笑,一伸手招呼赫連錚姚揚宇,「世子爺,公子爺!」
  赫連錚聽完鳳知微的囑托,眨眨眼睛問:「如果堅持不肯,可以殺不?」
  鳳知微冷笑一聲,聲音從齒縫裡出來,「這個可以殺。」
  赫連錚姚揚宇帶著他的八彪和二百護衛,再次聽從他小姨的意見去「可以殺」了,他和姚揚宇將在到了平野縣之後分道揚鑣,一人去一個糧庫,兩人約定了,看誰要的糧食多,誰少了,就屁股後插根草裝狗在地上爬三圈。
  「管家。」鳳知微又招呼來憩園管家,「立即回憩園,召集所有你能動用賬上所有你們能動用的錢,動用快馬,給我全部搬到平野縣城去,要快,越快越好。」
  管家知道事關重大,一句質疑都沒有,施禮立即匆匆離開。
  「里正,你去召集村裡可用的人,搜集所有的鑼鼓,給我沿路敲鑼過去,就說上峰發下告示,鑒於前數日豐州海潮及物價上漲影響豐州民生事,朝廷現在平野縣城開倉放糧賑災,豐州及郊縣六十歲以上老人可領米十升,銀五兩,豐州郊縣受災漁民可領米十升銀三兩,各大船舶工廠雇工憑號牌領米十升銀一兩,此賑災三日內有效,需本人親至畫押,過時不候。」鳳知微啪的拍出一大疊銀票給那個里正,「不管什麼東西,能敲得響的都拿出來,務必要讓每個人都聽見,這銀子是給你們的辛苦費,等人群驅散,再給你們同樣的數目!」
  那裡正抓了銀票在手裡,激動得手都在發抖,卻還有些猶疑,「哪來的糧呢,上峰沒有批文下來啊……」
  「我的話就是批文。」鳳知微森然一笑,「你只管派人這麼說便是了!」
  「你們。」鳳知微指著寧澄和剩下的一百護衛,「脫去外面衣服,給我擠進去,什麼都不要做,等下人群散開,你們只要注意那些不肯走的,表情不對的人,給我圍過去!」
  「是!」
  所有人領命而去,鳳知微負手向天,想著賑災放在平野縣,等人們匆匆跑過去,那邊應該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堵不如疏,勸不如直接利誘。與其苦口婆心在外圍費唾沫或者硬闖惹事,還不如用一堆鈔票在遠處招手,讓他們自己滾。
  至於開倉放糧,必將被糧庫官員所阻,讓赫連錚這個地位特殊的世子和姚揚宇這個首輔之子出面,最合適不過了。
  隨即她拉著顧南衣,找了兩個村民換了布衣。
  「顧兄。」她想到一事,對顧南衣道,「等下人群一旦開始疏散,你幫我在高處注意著,有什麼不對的,指示一下。」
  顧南衣淡定的吃著胡桃,永遠站在她身邊三步手一伸能夠得著的地方。
  不多時,裡正的大鑼敲起,帶著數十個不屬於燕家分支的青壯小伙子,順著道路一路賣力吆喝過來,鑼鼓不夠,有人敲著鐵鍋有人拍著盆,雜亂而嘹亮的聲音立時將喧囂的人聲壓了下去。
  外圍的人最先聽見告示內容,都面帶驚喜的轉過頭來,隨即彷彿一陣風掠過人群,由外向內逐漸擴散,所經之處都起了波動。
  這些人,大多在鳳知微概括的那個賑災人群裡,鳳知微知道其中很多燕家雇工,特意加上了雇工這一條,再加上南海百姓長壽者多,很多人家都有六十以上老人,老人賞物尤其豐厚,那麼全家都會護衛著老人出行去領取賑災米糧銀錢,沒多久,這附近的人就會走空。
  又限定時間,又限定地點,等這些人慢吞吞到鄰縣走個來回,事情都完結了。
  好消息總是傳播得特別快,等裡正走完一圈,所有人都知道了,面面相覷露出驚喜神情。
  這個裡正是九節村老里正,村民都認識,再說這種事情也沒有人敢撒謊,當即有人大喝一聲:「領米糧去咯!」
  一聲喊而千人應,再說僵持了這麼久,裡面也沒動靜,也看不出暴力衝擊祠堂的模樣,眾人圍困攻擊了那麼久,裡面的人一直沒動氣,眾人都有些不耐煩,聽見這一聲,撒下手中木棍石塊,掉頭就走。
  呼啦啦就散了千把號人,一些趕來的人半路猶疑的停住,聽見這個消息扭頭就走。
  說到底再重要的事也沒有自己的肚子重要,再說宗祠不是還沒被沖嘛。
  鳳知微在樹上看著,鬆了一口氣,從聽見那個消息便一直懸著的心,終於微微放下來點。
  這一鬆懈,便覺得頭一暈,險些從樹上栽下去,顧南衣一手撈住她,面紗後一雙明光熠熠的眼睛不解的看著她。
  鳳知微笑了笑道:「樹真高。」
  她悄悄把了把自己的脈,隨即垂下眼睫。
  顧南衣轉過頭,忽然一彈指,射出一把胡桃。
  胡桃如雨般飛出去,向著散開的人群後方。
  一個漢子,擠在人群中央,看著漸漸散開的人們,眼中露出急色,衣袖一翻,掌心一柄匕首熠熠閃光。
  他一刀便向一個急著去領米糧的男子背心捅去!
  刀還沒入肉,他已經張嘴準備大叫「殺人啦——」
  然而忽然一道黃色的影子飛過來,砰一下擊中他的匕首,匕首一折兩半,那黃色東西落地,卻是一個小胡桃。
  與此同時四面亂七八糟聲音響起,「抓小偷啦!」幾乎和他的喊聲同時發出,硬生生將那句「殺人啦」給遮沒了。
  幾個人突然擠到他身邊,當先一人眼底閃過不懷好意的目光,抓住他的手往背後狠狠一拗,卡嚓一聲他頓時暈了過去。
  這事情發生在須臾之間,連發五起,五起都被瞬間撲滅,百姓們還真以為是抓小偷,一邊摸著自己的荷包一邊更快的離開。
  數千人漸漸散盡。
  屬於世家或者常家的細作,被擒下。
  鳳知微舒出一口長氣,露出一絲疲乏的笑意。
  她一直擔心人太多,細作在裡面一煽動,只要和寧弈的護軍有一點接觸,都可能被無限度擴大直至鬧得不可收拾,就算寧弈安全無虞,但牽一髮而動全身,被人家利用這個由頭煽風點火,後果都難以想像。
  最起碼她承諾周希中的事情就再也做不到,無法建立船舶司也就無法將世家整合控制,更別提整合南海不為常家侵入。
  她本來有些奇怪,為何幾個時辰內細作都沒能挑唆成功,此時人群散盡,終於看見前方情況。
  氣勢恢宏的燕家祠堂外,現在堆著幾株大樹,將祠堂各個方向堵死,楚王護軍中的盾牌軍將盾牌架在樹身,牢牢擋住裡面的情景。
  寧弈一發現百姓被煽動而來,立即下令砍掉祠堂門口那幾株百年巨樹,做成屏障,牢牢隔住了和外圍百姓的接觸。
  這種情況下,有心人想利用肢體不經意的接觸製造事端都不可能——隔著丈寬的樹呢!
  若非他當機立斷,只怕今日也等不到鳳知微便會生亂。
  其實寧弈在發現百姓圍攏來的時候便可以及時退走,他卻選擇留在險地,固然有相信鳳知微能夠解決的原因,更多的是,他不打算對燕家退讓。
  鳳知微作出的保燕懷石的決定,他什麼也沒說過,卻已用自己的行動完全證明了他的態度。
  鳳知微下了樹,覺得自己更昏眩了,並一陣發熱一陣發冷,她勉強笑笑,和顧南衣拉開了幾步。
  巨樹之前,護軍看見她,嚓一下拉開了盾牌。
  顧南衣來拉她的衣袖,想帶她飛過大樹,鳳知微身子一斜讓開,笑道:「我自己來。」
  她爬上大樹,步伐輕快,一邊走一邊揮手,兩邊的盾牌護衛看見她今日迥然不同平日的決斷和嚴肅,都不敢上來驚擾,遠遠避開。
  她爬上樹身,盾牌如扇面展開。
  她看見了樹後,祠堂前那個人。
  護衛層層中,那人斜靠著一株樹身,身下鋪著金紅色的楚王護軍披風,大概出來得匆忙,只穿了月白色鑲金邊便袍,披金色繡黑團花曼陀羅的披風,淡金色的腰間絲絛垂落,和身下的紅色披風交織成華貴的艷。
  他在下棋。
  這萬人中央、凶危之地、他逼著人人逼著他的互圍場合、一不小心便星火燎原的險境裡,他在自己和自己下棋。
  他靠著樹,姿態輕閒,面前一個臨時削就的木棋盤,用兩種樹葉做的棋子,一邊綠一邊黃,各自為戰,他抿著唇,專注的「看」著棋盤,看那模樣,大概在思考著如何用自己的綠方的將吃掉自己黃方的帥。
  鳳知微居高臨下,遙遙望著寧弈,黃昏的日光透過斑駁的樹葉,打在他眉梢,他眉宇間雍容沉凝,長睫在眼下劃出一圈優美的弧,有種難得的溫暖的靜謐。
  看著那樣的神情,鳳知微突然覺得心中一酸。
  她也抿起唇,將那點突然翻湧的心緒壓成薄薄一線,壓回肺腑裡。
  下方的寧弈聽見動靜,回頭笑看她,對她招招手,道:「你來啦。」
  「嗯。」
  問的隨意,答得簡單,似乎只是她辦完公事回來在憩園遇見,那麼雲淡風輕的打個招呼。
  而諸般凶險,都遠在天涯,剛剛才散去的敵意洶洶的數千人,似乎從未存在。
  「過來。」寧弈又喚她。
  鳳知微慢慢的走下去,在他身前丈許遠遠停住。
  寧弈聽著她的腳步,皺眉笑道:「今兒怎麼扭扭捏捏的,被嚇著了?」
  鳳知微笑笑,還是不走近前,道:「裡面怎樣了?」
  「還是那樣。」寧弈起身,拂亂樹葉棋盤,過來拉她,「有沒有吃的?我一天沒吃東西,快餓死了。」
  鳳知微一閃身,躲得遠遠的,答:「沒有。」
  「你今天怎麼了?」寧弈皺起眉,停下腳步,「你怪我沒硬搶人是嗎?宗族祠堂太事關重大,鬧出事來對你將來在南海也不利,所以我選擇等……」
  「不,不是。」鳳知微立即道,「不能硬搶,換成我也只能這樣做。」
  「也難說。」寧弈森然一笑,「本王的耐性是有限的,燕家當真敢不給朝廷面子,本王自然也敢不給他們退路。」
  他走到鳳知微身前,鳳知微又退幾步,在他即將牽到她衣袖時和他擦身而過,她淡淡的香氣從鼻端拂過,隱約間有些別的氣息,寧弈怔了怔,下意識又嗅了嗅,她卻已走開。
  他靜靜站在那裡,臉色漸漸的淡了下來,卻沒有再說話,冷冷道:「既然你來了,這事本就該你處理,不該我越俎代庖,你便自己決定吧。」
  說完他便轉身,鳳知微默然不語,看著楚王護軍快速的集結成隊準備離開。
  忽有急促的腳步聲奔來,鳳知微回頭一看,見一個嬌小玲瓏的女子,布裙荊釵,奔到樹前,看見大樹,將布裙往腰間一束便往上爬,盾牌軍長槍一攔,喝道:「誰!」
  「南海豐州千水村人氏,華瓊求見殿下。」那女子昂起頭,一張微黑的臉,眉目秀麗,口齒特別的清晰。
  寧弈轉過身去。
  那女子在樹身上磕頭,道:「殿下,民女來給您開門!」
  鳳知微和寧弈都霍然回首,眼中喜色一閃——宗祠只有本族燕氏才能進入,其他人進入都是全族之敵,現在燕家這個情況,哪個燕家人都不會給他們開門,只好僵持著,如果能有燕家人開門,那什麼問題都不存在了。
  「你是何人?」寧弈十分冷靜,「你姓華,不姓燕,不是燕家人叫開門是死罪,你不要自尋死路。」
  「殿下。」華瓊磕個頭,朗朗道,「這祠堂內,是民女婆母和丈夫,若不能同生,不如共死!」
  兩人同時一驚,「丈夫?!」
  鳳知微「呃」的一聲,沒想到燕懷石在南海竟然已經有了夫人,怎麼沒聽他提起?還有好歹燕懷石是燕家子弟,這女子是他夫人也該錦衣玉食,為何只是漁女裝束?
  鳳知微目光落在她的手腳上,這女子赤足草鞋,褲腿高高挽起,手腕和腳腕上,竟然有繩索磨過的血痕,有的地方已經磨破見骨,鮮血淋漓。
  她是怎麼過來的?掙脫繩索?一路奔波?所以草鞋破爛,一身傷痕?
  「讓她過來。」鳳知微一聲令下,護衛讓開路,華瓊有點艱難的爬下樹,並沒有過來和他們寒暄,而是直奔祠堂門口。
  一邊過去,一邊就從身後抽出了一對漁叉。
  鳳知微又是「呃」一聲,目瞪口呆。
  這不是來搗亂的吧?
  她有點不放心,只好跟過去,華瓊行到祠堂門前,開始敲門,一邊大聲道:「燕氏第七百三十二代長房長孫燕長天,求見宗主!」
  鳳知微和寧弈面面相覷,心想最近和燕家打交道,沒聽說過這個人啊,還是燕氏長孫?
  再說這明明是個男人名字,這女子不是說她自己叫華瓊麼?
  祠堂門小心翼翼開了一線,一張臉探出一半,依稀是那個燕懷遠,鐵青著臉先瞄了寧弈和鳳知微一眼,才看了看華瓊,似乎怔了一下,隨即破口大罵。
  「你這小寡婦!賤人!什麼燕長天?燕長天是誰?燕家至今只入譜七百三十一代,哪來的七百三十二代?你一個外姓,敢來敲祠堂的門,敢在祠堂聖地胡扯亂彈,立刻殺了你!」
  「你有種就殺!」華瓊怡然不懼,「只要你敢背負忤逆祖宗之名,在這祠堂門口殺掉你燕家長房長孫,我便服你!」
  「什麼長房長孫,滾!」燕懷遠大怒,伸手去推她。
  華瓊突然退後一步,悍然一撩外衫,將腹部一挺,大喝:「燕長天在此!」
  上千人剎那鴉雀無聲。
  鳳知微難得的張大了嘴。
  顧南衣怔怔望著那突起的肚子,看了看手中的小胡桃。
  寧澄一個倒栽蔥跌落塵埃。
  日光下那女子揭去衣衫,千人之前坦然露身,只被一層薄薄單衣遮住的腹部微微凸起,透過稀疏的布料,幾乎可以看見上面的妊娠紋。
  燕懷遠呆在了那裡,手伸在半空不知道縮回來。
  「你們燕家第七百三十二代的長房長孫,現在在我肚子裡。」華瓊神色凌厲,根本不在意衣衫凌亂,坦然迎著燕懷遠的目光,一字字的道,「按七百三十二代族譜續,這一代為『長』,我給他起名燕長天,燕懷遠,現在,燕長天要進去!」
  她聲音琅琅,口齒特別的清楚爽利,千餘人聽了個明明白白。
  寧弈突然輕輕歎:「好!」
  鳳知微感慨的歎息一聲:「燕兄有福!」
  燕懷遠失魂落魄的盯了她肚子半天,一撒手向後退去,裡面一陣騷動,不多時有蒼老聲音傳來,正是燕太公的,顫巍巍道:「華瓊,你這不守婦道不知羞恥的寡婦!竟然敢在燕氏祠堂聖地前大發厥詞,還不給我速速回去!」
  「誰大放厥詞誰心中有數!」華瓊一句不讓頂回去,「大燕氏始皇帝神主牌位在上,歷代子孫誰敢在祠堂顛倒黑白出言撒謊,必受天譴,家族招禍!老爺子,你不怕受天譴麼!」
  燕太公嗆了一嗆,終於忍不住怒道:「就憑你一個外姓女子,信口雌黃稱身懷我燕家後嗣,我燕氏便讓你進祠堂?你做夢吧你!」
  「你燕家這一代不積德,子孫單薄,」華瓊冷笑,「自從前年二房孫子在海裡淹死之後,現在剩下的全是沒有入宗譜的女孩,我現在懷了你燕家長房長孫,你敢不讓我進去?你燕家一向承續傳於長房嫡出,上一代大少爺出走,這一代你想用上代恩怨再趕走懷石,但我懷裡的這個,沒有出走,也沒有犯錯,你攔不得!」
  「你算什麼東西?一個剋死丈夫的寡婦,至今沒有入我燕家門,也敢說懷我燕氏皇族神聖血脈?」
  「懷石!」華瓊立即退後一步,高呼,「你聽見沒有?我現在就問你一句,你娶不娶我!」
  一片寂靜,眾人如泥塑般釘在當地,都屏住呼吸,為這女子的大膽決然所驚。
  千餘人中央日光琅琅,那女子立於日光下,朗然坦腹,當眾求嫁,不惜自己一生名譽命運,拼了此刻救得情郎。
  短暫的安靜令人覺得難熬,所有人呼吸都被拉長,隨即,在祠堂深處,遠遠的燕懷石的聲音響起。
  只有一個字。
  「娶!」
  斬釘截鐵,一往無回。
  轟然一聲,千餘護衛忘記身份,齊齊叫好,鳳知微眼神裡晶芒閃動,只覺得自己早已沉冷死去的熱血,剎那間都似滾滾沸騰起來。
  寧弈一直沒說話,只是突然偏頭看著她,鳳知微不敢去看他眼神,卻聽他忽然輕輕歎息一聲。
  華瓊仰著頭,眼中淚珠滾動,卻一直沒落下來。
  「就算他娶你,」燕太公怔了半晌,嘶聲道,「你怎麼敢確定這就是個男孩?女孩一樣不可以進去!」
  「這好辦。」華瓊輕蔑一笑。
  鳳知微突然心中一跳。
  「唰。」
  華瓊反手拔出那對漁叉,日光下那對打磨得錚亮的漁叉反射耀眼的光芒。
  「看看便知!」
  亮光一閃,漁叉對腹部插下!
  「別——」燕太公駭然大喊。
  他一瞬間嚇得老心臟都快停跳。
  祠堂之內不可活殺任何燕家子弟,否則當事人打斷雙腿逐出南海,這萬一剖出來真的是個男嬰,他這條老命也不夠賠的。
  「啪。」
  一枚胡桃準時解救了燕長天的性命。
  寧澄已經掠過來收繳了那對漁叉,一邊拿走漁叉一邊拍拍華瓊肩頭,低低笑道:「時間拿捏得剛剛好。」
  華瓊就好像沒聽見,她一手摀住肚子,剛才那動作還是很狠很快,鋒利的叉尖劃破腹部表皮,鮮血一滴滴滴在青石地面上。
  上千人安靜的凝在當地——自從這個女子出現,所有人都被她驚得一震一震,早就忘記發出聲音。
  「你自己不要我證明的。」她露出雪白的尖牙笑,笑得像山中的某種獸,「現在,開門,長房長孫燕長天要進去。」
  燕太公定定看她半晌,鬚髮掩住的眉目間露出功虧一簣的絕望之色,半晌無聲的揮揮手。
  祠堂門轟隆隆的打開,那一線被拒絕進入的陽光,在深黑的大鐵門背後延展開一道光亮的巨大的扇形。
  鳳知微望著那弧影的不斷擴展,望著在弧影中傲然撫腹微笑的華瓊,長長吐出了一口氣。
  隨即她退後一步,找了塊平整地方,坐下來。
  本來一直聽著那方動靜的寧弈立即轉頭看著她的方向。
  「寧澄。」鳳知微平平靜靜的吩咐寧澄,「等下看好你主子,別讓他靠近,另外,如果可以的話,也幫我拉住顧兄。」
  然後她向後一仰,倒了下去。
  一瞬間翻覆的光影裡,似乎看見誰撲了過來
  聽見誰在厲喝。
  「知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