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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78章

  卷一憶帝京第七十七章帝京七日
  前幾日下了場雨,港口四處泥濘,那人那樣奔來,毫無顧忌的跪在了泥水中,重重落地的雙膝激起泥花四濺,沉悶的聲響驚得鳳知微震了震。
  突然便有窒息般的不安從心底泛起,如烏雲般掃蕩了剛才的晴朗,她低頭看著那面容平凡的男子,從一旁顧南衣的反應上,感覺出這似乎是顧南衣那個組織的人。
  四面無人,她快船日夜疾行而來,當地官府還沒得到消息趕來迎接,遠處士兵在淳於猛的指揮下有序下船,華瓊已經抱著那個孩子遠遠避了開去。
  「說吧。」鳳知微深吸一口氣,將那人扶起,淡淡道。
  那人神情似有惶愧之色,疾聲道:「請姑娘不要再等候楚王同行,立即隨我等離開!」
  「離開?去哪裡?」鳳知微皺起眉。
  「屬下等自有安排。」
  鳳知微聽見那句屬下,又皺了皺眉。
  隨即她淡淡道:「閣下遠來辛苦,前方有當地驛站,我會著人安排你休息,我還要去安排士兵回營事務,不陪了。」
  說完轉身便走。
  「姑娘!」
  鳳知微好像沒聽見。
  那人惶然望著她的背影,又望向顧南衣,顧南衣從來是不管這些事的,他的事情很簡單,就是和鳳知微在一起,鳳知微轉身,他也轉身。
  那人無奈,衝前一步,張嘴要說,想起離開前總令大人囑咐,又猶豫的停住腳步。
  「姑娘雖然為人決斷不失狠辣,但心中其實極重情義,此事始末一旦為她知曉,必將不惜冒險,本來你可以直接聯繫宗主讓宗主帶姑娘走,可惜宗主最近似乎已經因姑娘有些改變,只怕你也不能說動他……但又絕不能讓姑娘再和楚王同行……算了,你事急從權吧……」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灰衣人愣在當地,眼看鳳知微越走越遠,竟然真的不再回頭,心急之下,向前一衝。
  「姑娘!」
  ==========
  十二月的南海,到了夜間依舊刺骨的冷,帶著水氣的寒風,比起北方的干冷烈風還要令人難以抵受,那些似乎凝著冰珠的氣流從馬身上方掠過時,會令人覺得連頭髮也將凍起。
  清脆的馬鞭揚出去,落下來,頻率極快,連綿成一片密集的光影,可以想見馬上騎士心急如焚,已經顧不得憐惜愛馬。
  馬上騎士,是鳳知微。
  她快馬前馳,長長烏髮在風中扯成烈烈的旗,身後追著顧南衣華瓊等人,不即不離的追著,鳳知微並不回頭,追上追不上,她已不關心。
  耳中只有呼嘯的風聲,落雨般的馬蹄聲,還有那灰衣人萬般無奈下的話語。
  「姑娘,前段時間您離京時,京中負責追查前朝遺案的金羽衛已經將目標轉向了您,總令大人為此留在帝京主持大局不敢離開,誰知你一場重病,總令不得不離京赴南海,便在此時出了些變故,現在我們的暗線得知,金羽衛已經上報帝王,可能近期就會對您不利,只是金羽衛目前還不知道您還有魏知這重身份,所以總令大人命屬下通知您,萬不可自投羅網,請隨屬下等暫時遠避。」
  「前朝遺案?什麼遺案?」
  沒有答案,灰衣人不肯再談,鳳知微卻知道事情豈有這麼輕描淡寫?金羽衛,寧弈曾經提過這家皇家秘衛,專司與皇族和大逆案有關的皇朝最重要偵揖事務,是天盛帝手中一把隱形的刀,一旦被這刀刀鋒觸及,傷及的又豈會是血肉皮毛?
  金羽衛大權在握凶悍狠毒,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是毀家滅門,她逍遙在外,那麼,娘呢?娘怎麼辦?
  當時灰衣人的答話,令她剎那間從頭涼到腳。
  「鳳夫人很不容易,令人由衷敬慕。」他躲閃著她急切的眼光,垂頭看著自己的腳尖,聲音越來越低,「若此次能平安度劫,很多事姑娘也就明白了。」
  這話直將她的心聽到了深淵底,她來不及抓住人家細細問來龍去脈,胡亂抓了些東西便上馬回程。
  臨行前匆匆給寧弈留了信,只說有急事先回京,欽差儀仗等請他回程時一併帶走,他願意為她遮掩也行,他不願意她也顧及不了,如果真的出了滔天大禍,她這魏知身份又能維持多久?她要魏知這個身份又有何用?
  燕家最好的快馬,本就在憩園馬廄中,她匆匆回奔時全部牽走,此時日夜不停,換馬不換人,每天只休息兩個時辰,其餘時間連吃飯都在馬上——她不能浪費任何一點寶貴的時間,那不是時間,那是命!
  南海、隴南、隴西、江淮……一路而經四省,無數田間勞作路頭閒遊的人們,都曾看見一人黑衣黑馬,捲起騰騰塵土,風馳電掣而過。
  六天後,離帝京最近的江淮道。
  夜。
  一騎快馬如電般從官道上馳過,將路側的碧樹連綿成一片模糊的光影,馬上騎士滿身塵土已經辨不清顏色,唇上焦裂,覆了一層暗黑色的灰,騎在馬上的姿勢搖搖欲墜,為免精疲力盡落下,那人將韁繩繞在自己手腕上,以至於因為勒得太緊,手腕一片青腫紫脹。
  前方不遠,便過了江淮地界,再往前,便是帝京。
  馬上人長長出一口氣,將積壓在骨裡的無限疲憊微微發洩,馬勢卻絲毫不減,向黑暗深處狂奔而去。
  前方卻突然鬼魅般出現了一些人影,在道口必經之地,一字排開。
  韁繩狠狠一拉,駿馬長嘶而起,半空中飛蹄彈踢,被馬上人狠狠勒下。
  「讓開。」
  馬上人聲音沙啞得幾乎無法辨清,語氣卻斬釘截鐵,不容更改。
  前方人默不作聲,停在當地不動,礁石般沉默而堅定。
  馬上人只說了兩個字便在輕輕的咳嗽,她微微抬起眼,暗淡的月光下那雙水汽迷濛的眼眸滿是血絲。
  將長鞭緩緩舉起,咬牙忍住這個動作帶來的手臂無法自控的顫抖,鳳知微一言不發,用行動表達了自己的不可撼動。
  沒有人動,沒有人說話,很明顯,對方也很堅決——你要過去,從我們身上踏過去。
  鳳知微冷笑,平舉的長鞭倏然落下。
  「恢律律」一聲長嘶。
  駿馬暴起,滿身肌肉都在鼓動,剎那間揚蹄如電,劃出一條黑色直線,穿刺而向人群!
  「退!」
  一聲輕叱,十幾人訓練有素向後一退,圍出一個半圓形。
  「撒!」
  銀光閃動,如月色落天而來,每個人剎那間舉手齊揚!
  一張鋪天蓋地的銀色巨網,粼粼晃動著耀眼的水光直罩而下,瞬間將鳳知微連人帶馬整個兜在網裡。
  「哧——」
  幾乎發生在網落下的同時,冷笑縱馬闖陣的鳳知微,在那聲「撒」字剛出口,便悍然拔出了早已備在懷中的刀。
  網落她一刀橫掠,白光閃過巨網破裂,她直衝而出,瞬間已在網外。
  衝出網她既沒有發怒呵斥也沒有表達慶幸,她連頭都沒回,看也沒看攔截她的所有人,以刀支地,徒步向前。
  一落地她便一個踉蹌,連日在馬上早已顛得筋骨都似要散架,此時落地震得渾身疼痛瘋狂喧囂起來,她瞬間咬破了下唇。
  下唇咬破,步子卻不緩,她一瘸一拐拖著自己的刀,用一種古怪卻依舊快速的姿勢,向著那個方向繼續。
  到得此刻,全部意念都只剩下的「快速回京」,雖千萬人吾往矣,雖千萬人不可阻之。
  攔得了我的馬,攔不了我的人,馬被攔住,我還有腿!
  攔下馬的人們,手中抓著網扣,忘記了所有動作,怔怔回首看著那個掙扎前行的女子,看她滿身灰土狼狽不堪,看她唇焦舌裂滿眼血絲,看她歪歪斜斜支撐著身體,用一種可笑卻讓人想流淚的古怪姿勢,徒步掙扎前行。
  看她近乎瘦弱的身體裡,爆發出來的無人可阻的堅持和執著。
  「啪嗒。」
  一個男子鬆開了手中的網扣。
  「啪嗒啪嗒。」更多人鬆開了手,巨網落地。
  領頭的人閉眼長歎,半晌咬咬牙,揮了揮手。
  巨網鬆開,有人默默過去,解開了被困住的馬,牽到鳳知微的面前。
  鳳知微站住,半晌,眼底濺出一點晶瑩的液體,將她滿臉的灰土衝開了一些,像一道深深的溝渠。
  領頭人沉默著將她扶上馬,在馬旁放了新鮮的水囊和乾糧袋。
  他想說什麼,卻最終沒有說出來。
  又是一陣急速馬蹄聲響起,一直緊追不放的顧南衣到了,他現在也很有些狼狽,一向講究乾淨柔軟的絲袍,黑一塊黃一塊早已分不清顏色,遮面的白紗也變成了黃紗。
  攔路的人看見他慌忙施禮,他卻看也不看,逕直馳過鳳知微身邊,一伸手抓起她,往自己馬上一擱,隨即疾奔而去。
  那些人淹沒在騰起的煙塵裡,看著他們背影消失在地平線深處,久久無語,半晌,那領頭人歎息一聲,道:「通知後面兄弟,都不必攔了。」
  「是。」
  「通知總令大人……」那人語氣低沉,「姑娘決心,無人能改……請他做好準備。」
  「是!」
  ==========
  第七天。
  煙塵在快馬蹄前激揚如浪,浪花盡頭,天下帝京的巍峨城門即將在望。
  轉過一座矮山,鳳知微知道,路的盡頭就會出現那人流來去的城門,她長長吐出一口氣,幾乎要瞬間癱軟在顧南衣的懷裡。
  人的潛能真的是無窮無盡,三天前她就覺得自己隨時會從馬上掉下來,如今她還好端端的坐在馬上,不過說是坐在馬上,其實也就是倚著顧南衣才成。
  顧南衣這一路又在破例——一直沒換衣服,一直沒推開她。
  平常快馬半月之路,她們只用了七天。
  鼓起最後一絲力量,她催馬前行。
  卻有箭聲響起。
  清越空靈的箭,迤邐於山間,彷彿自雲端降下,攜了這金風玉露天水薄雲,穿過風的經緯,將無盡心思蒼涼奏響。
  那曲調起初輕靈,漸轉激昂,幾番雷生電閃雲起雨收,忽又化作瑟瑟秋雨,低沉綿邈,不盡徘徊。
  蕭音有幾分熟悉,鳳知微一怔勒馬,細細聽著,眼底神色變幻,忽然仰頭。
  矮山半山松樹上,有白衣人悠悠於樹上吹蕭。
  幾個月前,隴西暨陽山無名古寺之外,鳳知微曾於生死絕境之際,聽過他的簫。
  一曲江山夢,夢斷江山。
  幾個月後,在帝京城外不知名矮山上,他白衣如雪,持簫坐於青松之上,對一路狂奔回京的鳳知微,以蕭聲相召。
  宗宸。
  鳳知微聽著那蒼涼寂寥的蕭聲,一瞬間心中若壓重石,沉沉墜在血液裡,明明急若星火,恨不得插上雙翼立即飛往帝京,突然便覺得腿似灌了鉛,再也提不動腳步。
  她的心砰砰的跳了起來,手指一陣陣的發抖,嘴唇不住顫動,焦裂出的血口因此沁出淡紅鮮血,卻無法發出任何一個字。
  宗宸一曲吹完,青玉簫斜斜執在掌中,傾身對鳳知微下望。
  那一刻他的眼神溫和而悲憫,帶幾分深藏的悵惘和悲涼。
  他看著哆嗦得越來越厲害的鳳知微,平靜而愴然的道:
  「知微,對不住……遲了。」
  ==========
  時光倒流,走回帝京七日。
  七日前。
  午夜皇城城門緊閉,卻忽有鳴鏑之響,撕裂皇城夜空,隨即深紅城門訇然中開,一騎飛馳而入,鐵鑭赤甲,金羽飾腰,似一道赤金長線,投入城門黝黝深暗之中。
  那人並沒有直奔皇城深處金羽衛內衙,而是奔向皇城之西,《天盛志》設在外廷的編纂處。
  有人夜半被驚醒,已經在編纂處等候。
  重門關閉,深窗燭影,赤甲金羽的男子匆匆稟告,寬衣大袖的男子神色凝重。
  片刻後,赤甲金羽的男子退出。
  寬衣大袖男子步出中庭,遙遙望向天盛之南,久立無語,夜色深濃,露染衣襟。
  六日前。
  一封來自閩南的火漆加封的絕密書簡,靜靜躺在編纂處副總裁的書案上。
  一雙保養良好的手輕輕拆開信封,抽出只有寥寥幾字,卻語氣堅決的信箋。
  幾個字,那看信人卻看了很久,良久一聲長歎,將信重重丟於一邊。
  他默然在椅中枯坐良久,眉頭深鎖,神情猶豫難決。
  書案上還有一疊類似形狀的信箋,他抽出來,一封封的回看,越看越眉頭糾結。
  他突然停住了手。
  一封信箋,底層微有皺折,他想了想,以金羽衛秘法藥水,將底層略泡,一行字悄然顯現。
  「王心已亂,弟甚擔憂,先生大才,必能自決。」
  他執著信紙,沉思在夜的無邊無垠的黑暗裡。
  五日前。
  一行灰衣人,身姿翻驚搖落,悄然掠過夜色中重重屋脊,掠入秋府後院的一座小院。
  那些人落地輕輕,小房內輾轉反側徹夜難眠的婦人,卻立即驚醒,目光炯炯。
  「嚓。」屋內燈火被點亮。
  婦人披衣坐起,神色鎮定望著來人,將所有人仔細看了一陣,若有所悟。
  緩緩道:「那事……終於來了麼?」
  「夫人。」灰衣人單膝跪地,「您多年辛苦……總令大人命我等前來接您立即離開。」
  「十多年來,你們終於出現了。」夫人不接他們的話,神情微帶感歎的道,「我曾期盼你們的出現,又害怕你們的出現,如今,總算塵埃落定。」
  「金羽衛近期換了新主人。」灰衣人垂目道,「十多年來為了躲避他們的追查,夫人您從深山遷出,帶小主人大隱隱於京,大隱隱於朝,然而對方實在厲害,我們的暗線接報,對方已經掌握了確鑿證據,馬上就要動手,您收拾一下,我們馬上要走。」
  婦人沉靜的笑了笑。
  「我為什麼要走?」
  灰衣人愕然。
  「這一走,他的夢想也將付之東流。」夫人面色蒼白眼神明亮,「我不管你們內部有什麼意見分歧,對我來說,我要完成的就是他的囑咐,他一生的夢想,我已經看見了期望,為什麼要前功盡棄?」
  「可是……」
  「準備了那麼多年。」夫人道,「何必要白白浪費。」
  「夫人。」灰衣人沉聲道,「這是性命攸關的事。」
  「你說得對,性命攸關。」夫人古怪的一笑,「不過有些性命,從來就是準備拿來犧牲的。」
  灰衣人默然不語,半晌勉強道:「總令大人覺得,還是太冒險了……對方……」
  「千古基業,險中求。」夫人淡淡道,「你們這一代,也許更看重穩妥和皇族血脈延續,可我更記得他至死不改的期望,他那樣的人,一生不接受失敗,卻遭受那樣的命運,家國崩亡、組織毀滅、千里追殺、同伴零落、兄弟在眼前一個個死盡……最後還要遭受那樣擊毀一切的背叛……他什麼都沒說,我卻知道他恨,我知道他內心深處的最後願望,他要看到這個王朝的死亡,正如這個王朝曾眼看著他的兄弟們死亡……這個願望,他做不了,我這個未亡人也做不了,但是我相信,有人會做得了。」
  「夫人!」灰衣人急聲一呼,「您已經違背了……」
  「別和我說違背了誰。」夫人傲然打斷,「我並不是你們組織中人,沒有背負你們的世世代代相傳的任務,對我來說,我只需要盡我所有,完成先夫遺願。」
  灰衣人沉默下去,想著先一代的宗主大人,那鐵血而剛烈的男子,短暫一生裡只為一個夢想活,並用他的執著影響了眼前這個女子,一生裡,也只為他的執念而活。
  「別忘記,你們的主子,自幼承我的教導。」夫人突然一笑,「只有我最清楚,她到底是個怎樣的人,只有我最明白,在什麼樣的事情激發下,你們主子會決然而起,走上我想要她走的道路。」
  「主子未必適合走上那樣的道路……」
  「不,她適合。」夫人眼神閃動,帶著幾分驕傲幾分欣慰,「你們看看她所做的一切,你們看看翻雲覆雨驚動天下的十六歲欽差大臣!她是天生的王者,墮於塵埃而不掩光華,這樣的人,這樣高貴而不可超越的血統,你們願意她放棄與生俱來的無上天賦和使命,一生甘於平凡,在你們的保護下庸庸碌碌的嫁人生子,做那錙銖必較的田間婦?你們覺得,這樣對得起她?對得起你們上代宗主?對得起你們永忠的大成皇朝血脈?」
  「這是總令大人的意思。」灰衣人默然良久,答,「他認為,先皇主的遺命,只是維護皇族尊貴血脈承續,至於江山更替,朝代變遷,這是歷朝歷代都不可避免的潮流之勢,無需介意太多,只要主子安好,一切都不值得為之犧牲。」
  「你們總令大人,承繼了先代的倜儻灑脫。」夫人冷笑,「我卻不能,這麼多年,每當我想起他那樣寂寞的離去,想起他臨終前握住我的手,想要說什麼卻沒能說出的模樣,我就知道,終我一生,有件事,我永遠也不能放棄。」
  她神情決然,語氣堅定,一字字鋼鐵般錚然有聲,灰衣人怔怔望著她,知道今晚是無論如何也完成不了任務了。
  「這是您的母國……」半晌灰衣人苦笑,「我沒想到您竟然……」
  「沒什麼母國不母國,天盛的疆土,也是奪自大成,天盛仔細說來,也是大成的叛臣。」夫人沉靜的道,「我不管這天下,我只管一人。」
  灰衣人不再說話,靜靜望著這個傳說中性烈如火,堅執天矯的女子,曾以為那許多年艱辛忍辱風霜磨折,早已將這女子的鋒芒磨礪圓滑,不曾想真正面對的時候,才赫然發現她顏色不改,鋒利更勝當年。
  「就這樣吧,我睡了。」夫人不再說話,吹熄燈火,竟然就這麼裹著被子睡下。
  灰衣人一聲歎息,散在沉重的黑暗裡。
  「……保重。」
  四日前。
  秋府陷入一陣慌亂——秋夫人突然得了急病,癱倒在床口不能言,四肢僵木無法移動,秋府連連派人延請名醫,內院外院人來人去川流不息。
  向來不為人注意的某個小院,自然更不為人關注。
  一大早,鳳夫人便起身,和往常一樣梳洗穿衣,把自己屋子裡的東西整理整理,又去了原先住的小院,過了一陣子才出來,最後去了鳳知微的「萃芳齋」。
  鳳知微離京這段時間,萃芳齋大門緊閉,對外號稱鳳知微「得了天花」,偶有秋府人去送東西,也能看見一個女子整日蒙著臉在屋子內不見人,不過從昨晚之後,這個女子也不見了,只是秋府陷入慌亂,無人察覺。
  鳳夫人長驅直入萃芳齋,在鳳知微的臥室裡尋找了一陣子,拿了件東西出來。
  隨後她出門,背著個包袱,去了刑部,要求探望鳳皓,塞了許多銀子,才被帶入刑部大牢。
  鳳皓關在牢裡已久,因為事先有了寧弈囑托,所以並沒有吃苦受罪,還養得胖了些,只是一直不給他見人,一見鳳夫人出現,頓時狂撲過來,將木柵欄搖得山響,「娘!娘!」
  「兒子。」鳳夫人在牢門前蹲下,仔仔細細看著鳳皓的臉,伸手進去輕輕撫著他的亂髮。
  「娘,你來接我出去對不對?」鳳皓狂喜的抓住鳳夫人的手,眼神晶亮的盯著鳳夫人的眼,「太好了!我受夠了!娘,這麼久,你怎麼都不來看我」
  鳳夫人並沒有迴避他期盼的目光,她寧靜的看著鳳皓,仔仔細細,一寸不落的看,那眼神,似要將眼前這個她養了十六年的孩子的一切,都深深刻進自己眼睛裡去。
  她的眼神太過奇異,連陷入狂喜的鳳皓都覺得不對勁,他漸漸的安靜下來,呆呆的望著母親,有點畏怯的輕聲問:「娘,你怎麼了,你不高興嗎?」
  被關了近半年,嬌縱恣意的鳳皓,也開始懂得了察言觀色,這一聲小心翼翼的問話,剎那間問紅了鳳夫人的眼圈。
  她深深的吸口氣,顫抖著手去撫摸鳳皓的頭髮,「皓兒……皓兒……」
  鳳皓卻已經不耐煩起來,一偏頭讓開她的手,「娘,你到底是不是來帶我走的?你再不帶我走,我就要死了!死了!」
  鳳夫人震了震,手緩緩的縮回去,她凝望著鳳皓,眼底那點閃爍的晶瑩漸漸淡去,換了針尖鋼鐵般的凝重決然。
  「……出了什麼大事了?」幾個衙役一邊說話一邊巡牢,「剛才看見很多赤甲衛士過去,往西華巷方向去了。」
  「沒見過這種裝扮的衛士,不過看那氣勢,嘖嘖,真是嚇人,誰家犯事了嗎?」
  「一出動就數千人,乖乖!」
  衙役們腰上鑰匙匡匡響著,空曠的步聲漸漸走開,鳳夫人凝神聽著,嘴角逐漸綻開一絲古怪的笑容。
  時辰到了。
  她突然站起,一伸手,寒光一閃,突然從地下包袱裡抽出一柄打磨鋒利的小斧!
  不待目瞪口呆的鳳皓反應,她掄斧而起,一斧頭劈在木柵欄上!
  「嘩啦」一聲,碗口粗的木柵欄斷成兩截,木屑飛濺裡鳳夫人停也不停,第二斧再次砍下。
  鳳皓抱著頭大叫一聲,驚惶的退到牢裡,瞪大眼睛看著鳳夫人瘋狂的砍牢門,砍得牢門上的鎖鏈嘩啦嘩啦巨響——母親瘋了!她這是要劫獄嗎?可能嗎?有這麼當著人面砍門劫獄的嗎?
  「娘,你瘋了!」他大吼一聲,驚惶的縮到牢壁前,背心緊緊靠著冰冷的牆壁,對外面大叫,「她瘋了她瘋了!我沒叫她劫獄!不是我不是我!」
  毫不掩飾的巨大響動驚動那批剛剛走開的衙役,他們霍然轉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世上居然還有人,大白天在衙役的眼皮底下,公然持斧砍牢門劫獄!
  因為太不可思議,他們愣在那裡一時忘記反應,鳳夫人卻彷彿根本沒聽見鳳皓的狂呼,三五下劈開牢門,將斧頭往地上一扔,大步跨進牢裡,一把抓住鳳皓便向外奔。
  「兒子,我們走!」
  驚呆了的鳳皓被她拉得一個踉蹌衝前一步,隨即反應過來,拚命賴著向後退,「不不不……我不和你走,你瘋了,你害我!」
  在牢裡關著死不了,暴力劫獄卻是死罪!
  他拚命要掙脫,鳳夫人手卻如鐵鉗似的牢牢刁住他手腕,他在驚恐的掙扎裡混亂的想,母親竟然武功沒有落下?她是什麼時候修煉的?
  此時衙役已經反應過來,嘩然一片的直奔過來,有人在驚叫,有人在怒喝:「抓住她們!」有人飛快奔去報信求援,外面有更多的人影晃動,包圍過來。
  鳳夫人抓著鳳皓,一腳踢起那個包袱背在背上便向外衝。
  鳳皓在一片混沌驚恐的昏亂裡,眼神無意識的隨著包袱落在母親臉上,突然發現鳳夫人臉上神情古怪,人越湧越多,重重包圍裡,她竟然露出一絲古怪的笑意,而眼角,有一滴晶瑩的淚水,無聲無息迸出。
  隨即她決然一仰首,眼淚不動聲色的順著眼角流入鬢髮裡,遠處油燈昏慘慘的光芒映著她昂起的下頜,一個堅定至不可更改的悲愴姿勢。
  他突然便心驚起來。
  人潮蜂擁而來,將出路堵得死死,他的手在母親手中,用盡全力掙脫不得。
  隨即他便聽見母親在他耳邊,輕而蒼涼的說:
  「皓兒,對不起。」
  ……
  與此同時。
  金羽如流,穿越熙攘煙火,直奔西華巷秋府,砰然一聲踢開大門,在滿院子的驚呼亂叫中長驅直入,剎那間團團包圍鳳夫人和鳳知微各自住的小院。
  為首者一聲大喝:「鳳知微人呢!」
  三日前。
  皇城西側,靠近冷宮的地方,有一處禁地,向來有重兵看守,不許人進入,只有少部分皇家高層才知道,那裡有座地牢,是屬於金羽衛的密牢,戒備森嚴天下第一,在那裡關押著的,向來都是涉及皇族和大逆罪的重案要犯。
  密牢空置十餘年,今日終於有了新客人。
  油燈慘慘,照耀著深青的鐵壁,鳳夫人盤膝坐在地上,閉目一言不發,鳳皓驚惶的縮在她對面,抖顫著身子,望著這看起來比刑部大牢還要恐怖一百倍的鐵牢。
  他的目光每次在牆上那些沾血的刑具上掠過,便要抖上一抖。
  「娘!娘!」他跪爬到鳳夫人身前,身上的鎖鏈嘩啦啦直響,他拚命的伸手搖撼著一動不動的母親,「這是在哪裡?為什麼會這樣?告訴我!告訴我!」
  鳳夫人緩緩睜開眼,目光平靜如深水。
  「這是金羽衛皇家密牢,」她靜靜看著鳳皓,「也就是傳說的天牢。」
  「天牢!」鳳皓倒吸一口涼氣,俊秀的臉一陣扭曲,「娘!我們犯了什麼罪,會被關到天牢?」
  他突然若有所悟,「是因為你劫獄嗎?」他恨恨爬起來,「我沒有叫您這樣做,沒有!」
  「您去和他們解釋清楚!」他拉鳳夫人起來,「就說這是您自己要做的!和我無關,讓他們放我出去,我出去後會來解救您!」
  鳳夫人定定看了他半晌,長歎一聲閉目不語。
  鳳皓見母親軟硬不吃,一骨碌爬起來,拖著鎖鏈便爬起來,撲到牢門前大力拍門,「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不是我要劫獄的!我是無辜的!」
  沒有人理他,只有回聲不斷在幽深的鐵壁內迴盪,「無辜無辜無辜無辜」的一路響下去。
  「沒用的。」鳳夫人在他身後淡淡道,「這是鐵牢,機關無數,不需要人看守,而且四壁都是重鐵,什麼聲音都傳不出去。」
  「你瘋了!」鳳皓霍然回身,眼睛通紅,咬牙切齒的盯著鳳夫人,「你要自尋死路,為什麼要拖著我!」
  「也未必就是死路。」鳳夫人目光複雜的看著這個兒子,眼神裡有悲涼有慶幸。
  「怎麼說?」鳳皓立即目光發亮的撲過來。
  「你娘有點舊案在身,連累了你。」鳳夫人替兒子理理亂髮,溫言道,「這事你不知道,也不應給你知道,你曉得的,有些事,知道了反而不是好事。」
  鳳皓點點頭,他畢竟在世家大族混了這麼多年,這種道理還是明白的。
  「所謂不知者不罪,什麼錯都有娘擔著,你只要記著,不要亂說話便成。」鳳夫人將他的手握在掌心,反反覆覆焐著,「以後幾天,不管發生什麼,你都說不知道便成,千萬記住。」
  「嗯。」鳳皓點頭,「我說不知道,就能出去嗎?」
  鳳夫人深深凝視著他,半晌道:「能。」
  鳳皓勉強露出一絲笑意,他盯著鳳夫人眼睛,輕輕道:「娘,我是你兒子,你不要騙我。」
  鳳夫人看著一身凌亂的鳳皓,他臉上有細細的傷痕,是被金羽衛拖進來時在鐵壁上擦傷的,不是少爺卻自小過得金尊玉貴的鳳皓,從沒吃過皮肉之苦,換成以前早叫苦連天,可如今被性命之危壓迫得,連和她撒嬌都忘記了。
  她從袖子裡取出貼肉藏的,沒被金羽衛搜去的一小管軟膏,輕輕掰過兒子的頭,道:「我給你敷敷。」
  鳳皓順從的偏過頭,感覺到母親的手指細緻溫柔的在臉上移動,觸手清涼,聽見她輕輕道:「皓兒,放心,娘總是陪你一起。」
  鳳皓「嗯」了一聲,放下了一半心,臉上疼痛漸去,便覺得疲倦泛起,打了個呵欠,摟住母親的腰,道:「那我睡會。」
  鳳夫人輕輕拍著他,像兒時一般,鳳皓覺得倦意深濃不住襲來,雖然心中總有些模糊的不安閃過,但卻抗拒不了那種深入骨髓的疲憊,沉沉在母親懷裡睡去。
  鳳夫人輕輕攬著他,枯坐於鐵牢亂草之上,她微微低頭,看著兒子眉頭微皺的睡顏,手指仔仔細細的在他眉眼之上畫過,一筆一劃,刻在心底。
  恍惚間有滴晶瑩的液體落下,即將落到鳳皓臉上,鳳夫人手掌一攤,閃電般接住。
  她久久看著那滴液體,緩緩的,再次落下淚來。
  二日前。
  從頭頂一道鐵縫裡透出的一點天光看來,天色似乎是亮了。
  鳳皓卻還沒醒。
  頭頂的鐵階上,卻傳來緩而重的步伐聲,那步伐聲雖然力氣不足,但步率沉穩,聽來是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步伐。
  一角黃袍,隱隱現在階梯末端,昏暗油燈光線裡,有人在鐵牢那頭遙遙停住。
  鳳夫人淡淡的笑了。
  她的笑意隱在暗影裡,無人看見那神秘與瞭然的神態。
  那人一直遠遠看著她,眼神感慨,半晌揮揮手。
  有雜沓的步聲退下。
  「明纓。」那人開了口,語氣不辨喜怒,「細算起來,十五年沒見過你了。」
  鳳夫人站起來,鎖鏈輕響裡姿態不卑不亢,向對方行了個禮,「是,陛下。」
  「上次見你,還是那年你得勝還朝的慶功宴上,」天盛帝靜靜看著伊人眉目,目光很遠,似在記憶中搜尋當年那明艷剛烈,英氣逼人的女子,「當時有世家小姐譏你不似女子,無閨秀之風,你一怒擲杯當朝賦詩,朕……一直記得很清楚。」
  鳳夫人淡淡笑了笑,「明纓謝陛下厚愛。」
  「你是當朝女帥,功勳卓著的一代女傑,你年青時對我天盛居功甚偉,」天盛帝語氣沉沉,遺憾深深,「為何後來竟會助紂為虐,相助大成餘孽?」
  鳳夫人默然不語,良久一笑道:「都是冤孽。」
  天盛帝沉默了下來,兩人遙遙隔著鐵牢各自不語,一個在一懷沉靜而冰冷的決心裡等待著最後的結局,一個在不解和迷茫中恍惚,彷彿看見多年前那英氣勃發的女子,於金殿之上一抬手金盃飛擲,聲音琅琅。
  「臣不敢與此等庸脂俗粉同堂獻藝,污我天朝顏色!」
  彼時那女子鮮亮如彩屏,照亮那滿殿蒼白,從此後那抹顏色便留在了記憶裡,直到今日再次重溫,才恍然驚覺時光的冷凝與無情。
  遠去的歲月如故紙,被久沉的濕霾粘連在一起,掀不動此刻沉重的心情。
  很久以後,天盛帝終於再次開口:「鳳知微在哪裡?」
  鳳夫人似是震了震,半晌道:「前不久她得了天花,出京養病,現在想必已經回京。」
  她回身,望望熟睡的鳳皓,突然落下淚來,一直堅持著的巋然不動似被這句話給徹底摧毀,衣袂一掀已經跪在了地上。
  「陛下……明纓知道您不會放過知微,明纓只求……只求能與她共死……」她眼角一滴淚欲墜不墜,看得人心欲沉不沉,「……還有,皓兒無辜……求陛下放了他……」
  天盛帝默然不語,半晌卻冷哼一聲。
  鳳夫人低著頭,手指摳在鐵縫裡,指甲隱隱出血。
  「砰。」
  一個小小的包裹扔在她面前,天盛帝的聲音裡有了怒意,「明纓,你到此刻還想瞞我?」
  鳳夫人翻開那包裹,將裡面東西仔仔細細看了一遍,越看越臉色死灰,勉強鎮定著將東西收好,磕頭道:「明纓不明白陛下意思。」
  「你還真是對大成莫名其妙的愚忠!」天盛帝怒喝,「竟玩這種聲東擊西李代桃僵之計!」
  鳳夫人身子微微顫抖起來,咬著下唇,強聲辨道:「陛下,您上當了!」
  「朕不會蠢成那樣!」天盛帝怒不可遏,「鳳皓為什麼會還有一個玉鎖片?那上面生辰八字為什麼不同?為什麼還會有大成暗記?他明明是你收養的孩子,你為什麼要說是親生?金羽衛找到的穩婆,將線索直指鳳知微,但那個穩婆為什麼會暴斃?朕告訴你,朕找到了當年大成的末代宮妃,指證了當初逃走的是個皇子,而且朕也已經找到了真正當年給你接生的穩婆,鳳知微才是你的親生女兒,鳳皓是養子,而且,他比鳳知微大!你給他常年掛的金鎖片,將他的生辰八字都改過!」
  鳳夫人臉色大變,脫口而出,「知微是我親生?不可能!當初我那孩子落草就死了……」她說到一半突然停住,臉上露出霹靂震驚的神情,似是突然想起了什麼,渾身猛烈顫抖起來。
  「果然連你也是被人騙了!平白為他人做了擋箭牌!」天盛帝看著鳳夫人神情,越發肯定自己推斷,「朕還以為你中了什麼蠱,竟然寧可用自己的親生女兒來換大成餘孽的生存,還想丟下她,自己帶著鳳皓劫獄逃跑,原來,原來如此!」
  鳳夫人「啊」的一聲,眼淚瞬間無聲的流了滿臉。
  天盛帝望著她淒切神情,想著她竟然被蒙騙了十幾年,險些拿自己親生女兒代人去死,心不由軟了軟,然而又想到就算她被騙,犯下的也是皇朝最忌諱的大逆之罪,心中一痛又一絞,生出些煩躁,冷聲道:「朕不知道你還護著鳳皓做什麼,難道你還指望著活著出去,將來鳳皓給你個太后做做?」
  「陛下……」鳳夫人一個頭重重磕在塵埃,「您目光如炬,明纓什麼也說不得,只是容明纓替皓兒再說一句……那孩子什麼都不知道……除了那血脈,他什麼也不是……金羽衛想必調查過他,他就是普通人家養大的普通孩子……他,他什麼都不會做啊陛下……」
  「斬草不除根,必將為害己身。」天盛帝冷然道,「明纓,這是十多年前你率軍追殺大越殘軍時,對朕說過的話。」
  鳳夫人重重一震,終於伏地痛哭。
  「當初那個組織,現在在哪裡?」天盛帝默然良久,問。
  鳳夫人搖了搖頭,「陛下,您也知道,當年他們被太子率軍千里追殺,又被楚王攔截於千蹤谷,群軍覆沒……就連皓兒,也是明纓當時在谷中撿到的,一時心軟,予以收留,這麼多年,那組織的人從沒出現過,如果真的有人還活著,早就該出現在我們身側……可這麼多年,我們過得怎樣……想來您也清楚……」
  天盛帝怔了怔,想起秋明纓母子三人十幾年來的艱辛,心中也動了動,沉吟不語。
  鳳夫人趁他分神,向後退了退,拍開了兒子的睡穴。
  鳳皓懵懂著醒來,一醒就大叫:「啊,我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不知道,別殺我別殺我!」眼神驚恐,顯見是做了噩夢。
  「乖兒。」鳳夫人將他攪在懷裡,閉上眼睛。
  天盛帝沉在鐵牢上端的暗影裡,默默看著席地相擁的母子,半晌,默然轉身。
  「乖兒……」鳳夫人沒有回身,始終閉著眼睛抱著鳳皓,眼淚滾滾而下。
  「別怕……」
  一日前。
  鐵牢前的光影那麼短暫,日頭起來或降下,落在牆面上,也不過手指長的光影。
  鳳夫人盯著那光影,面無表情,似乎只想抓緊時間多看一眼那人間的光,害怕錯過了便永難追尋。
  鳳皓扒著鐵欄對外張望,不住道:「娘我昨天醒來看見有人出去,他們問過了是嗎?那什麼時候放我們出去?什麼時候放我出去?」
  「快了。」鳳夫人淡淡道,「就快結束了。」
  「那太好了。」鳳皓眼中閃著歡喜的光,「娘你放心,我出去一定會救你!」
  「你是好孩子。」鳳夫人對他微微一笑,「娘相信你。」
  鳳皓拉著沉重的鐵鏈,嘩啦啦響聲裡對鳳夫人撒嬌,「太重了,我都沒法睡覺。」
  「就快好了。」鳳夫人將那沉重的鎖鏈捧在手裡,幫他減輕份量,「就快好了。」
  有沉重的步聲傳來,階梯盡頭,出現幾個人影,赤甲金羽,神色冷肅,前頭兩人,手中捧著兩個托盤。
  「是來放我的人嗎?」鳳皓大喜,衝過去晃鐵門。
  鳳夫人身子顫了顫。
  「卡嗒」十三聲機簧連響,精工密制的重鎖打開,當先兩人棒著托盤進來。
  第一個托盤上,是一杯酒。
  第二個托盤上東西多些,有一顆藥丸,還有一套宮裝式樣女子衣裙。
  「夫人。」當先一男子語氣平板無波,「陛下說,您看了就會明白,並請你親自請酒。」
  鳳夫人目光,緩緩在那宮裙上掠過,最終停在了那杯酒上。
  她眼神裡一片黝黑,看不出任何情緒,彷彿整個天地的光,都已經被藏在了她心底,不願被任何人照亮。
  良久她慢慢起身,起身時,金羽衛隱約覺得似乎聽見她骨骼發出的格格聲響。
  她慢慢走到第一個托盤前,端起了那杯酒。
  她久久的端著那酒,似乎是端得實在太久,手指漸漸的有些顫抖,遠處一點灰色的微光照過來,那無色的酒液,在杯中微微蕩漾著。
  鳳夫人慢慢抬起手。
  有那麼一瞬間,金羽衛突然感覺,好像面前這個一直很鎮定的女子,似乎打算把這酒倒進自己口中。
  然而馬上他就看見鳳夫人平靜的端著酒,轉身,走向鳳皓。
  金羽衛鬆了口氣,他看著鳳夫人依舊筆直的背影,眼中閃過既佩服又鄙夷的神色,向後退了一步。
  「皓兒,渴了嗎?」鳳夫人款款端著杯,立在鳳皓面前,「喝杯酒吧。」
  鳳皓自從那酒杯端起,就已經怔在了那裡,此時嘴唇哆嗦著,連眼神都變成了驚恐的鐵青色,「娘……娘……你要做什麼?這是什麼?」
  「酒。」鳳夫人靜靜的將酒杯遞過去。
  「不!不!」鳳皓突然嚎叫起來,連滾帶爬的拽著鐵鏈爬向牆角,看鳳夫人伸過來的手就像看著蒼天之巔伸下的魔爪,「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你騙我!我不不不不不不不!」
  他瘋狂的嚎叫著,胡亂揮舞著手試圖推開那可怕的東西,鳳夫人躲閃不及,酒液潑出了點,金羽衛連忙上前接住。
  「兩位,我完成不了陛下的交代。」鳳夫人不動聲色的交回金盃,走回原地,背對鳳皓坐下,「拜託了。」
  兩個金羽衛對視一眼,點了點頭,陛下本來就沒說一定要鳳夫人親自灌酒,只要她肯親自奉酒,陛下就願意原諒她,給她一個機會。
  兩名金羽衛捧著酒,走了過去。
  鳳夫人靜靜坐著。
  她面對著牆壁,遠處油燈的光芒照過來,將身後人的影子拉長,如幢幢鬼影,投射在牆壁上。
  強壯和弱小的人影……巨大的裝滿毒酒的晃動的金盃……縮在牆角無處可縮的少年……被大手捺倒在地的身體……一個影子踩著背一個影子掰開嘴將酒杯重重倒下……
  嚎叫、逃避、哀求、拒絕、掙扎、哭泣、喘息……
  她一動不動,一眨不眨,沉默至於執著的,看完那一切。
  半刻鐘之後,一切歸於寂靜。
  第二個托盤輕輕放在了她面前。
  「夫人,用完化功散之後,請換上衣服。」金羽衛低低道,「陛下在寧安宮等你。」
  鳳夫人默然不語,起身,走向身後,鳳皓躺著的地方。
  那個嬌縱的,跋扈的,被她寵慣得不通世情無法無天的孩子,從此後再也無法在這個人間發出屬於自己的聲音。
  鳳夫人跪在冰冷的鐵質地面上,將那孩子的身體,最後一次抱在自己懷裡。
  她細細的撫著鳳皓冰冷的臉,將他剛才掙扎沾著的泥塵小心的抹去。
  油燈下,鳳皓紅潤的臉色只剩下月色般的慘白,不知道哪裡盤旋起了一陣風,在四壁深黑的鐵壁裡低聲嗚咽。
  鳳皓奄奄一息睜開眼。
  他有點陌生的望著鳳夫人,像看著一個遙遠的人,半晌低低的哀吟一聲,掙扎著拉著鳳夫人的手,去摸自己的肚子。
  聲音輕細像是冬風裡即將斷去的蛛絲。
  「娘……我好痛……」
  那手在半空中無力的抓撓,想要身邊的親人去親手體驗那腸穿腹爛的痛苦,就像從小到大,很多次那樣。
  然而那無力的手,剛剛牽到鳳夫人的手指,便突然停住,隨即,無聲垂落。
  他躺著,大睜著眼睛,眼底的神光,一絲絲的散了。
  半空裡隱約有誰呼出的最後一絲氣息,淒涼的在夜的哀哭裡遊蕩。
  臨死前他呼著痛,一生裡最後一次想去牽親人的手,不願去想這死亡背後森涼的真相。
  他只想帶著溫暖上路,如這短暫一生裡,娘一直給他的所有的一切。
  這一生他活得任性自私是非顛倒,只因為命運早已安排注定於他虧負。
  鳳夫人的手,也僵在了半空。
  她久久凝注著那雙至死未閉的眼睛,並沒有去伸手撫下他的眼簾。
  兒子……讓你看著我,一直看著我。
  從收養你那天開始,我便對你發過誓,你這短暫一生,我只讓你痛一次……就這一次。
  就這麼一次,我用十六年的溺愛來補償你,可我知道,補償不了,沒有什麼,比生命更重要。
  皓兒。
  看清楚我。
  這是天下最為絕情的母親,最為無恥的親人,最為冷酷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時間,等你,去死。
  ……
  牆上的天光,又轉過了一指的長度。
  化功散入了腹,衣裙上了身。
  鳳夫人自站起身之後,再也沒有回首去看鳳皓一眼,兩個金羽衛,將屍體用黃綾裹了拖了出去,這是要交給陛下親自驗身的。
  金羽衛再次前來催促時,鳳夫人平靜起身,她邁出階梯時,所有人都覺得眼前亮了一亮。
  像紅楓積了雪,萬頃碧波凍了冰,那女子鳥黑的眉宇間蕭瑟而明艷,令得那日光也退了退。
  有風韻而又沉凝哀傷的女子,自有令人心驚之美。
  鳳夫人只是目不斜視,挺直著背脊,往寧安宮的方向,緩緩而去,步伐穩重,不疾不徐。
  長長的裙裾拖在身後,如一片白羽掠過明鏡般的漢白石地面。
  風揚起她的發,一片烏黑底突然翻飛出賽雪的白,跟在後面的金羽衛一驚,面面相覷。
  他們記得鳳夫人剛進牢裡時,還是一頭青絲,什麼時候,青絲之下,烏髮盡成雪?
  前方女子一直昂著頭,平靜的走著,過迴廊穿花園越小徑進宮廷……雙肩很單薄,背影很挺直。
  無人看見她神容如雪,唇角一抹淡淡笑意。
  ……知微,你應該已經在他們保護下避到安會地方了吧?
  或者你沒有避,以你的性子,很有可能正在回京路上,然而南海和帝京相隔迢迢,等你趕到,一切都已塵埃落定。
  你回來也沒關係,娘會替你安排好後路,這一生你從此再無此刻危機之優。
  很多年前,我愛的人對我說,做什麼,都要有始有終,做到最好。
  知微。
  但望你也能如此。
  卷一憶帝京第七十八章深雪(卷一完)
  重重宮闕,九曲華堂。
  長長的裙裾拖過飛龍舞鳳的雕欄玉墀,在日光的光影裡轉入那幽黯的宮室深處。
  暗影深處,有人微帶急切的立起身來。
  鳳夫人站定,微微揚起臉,露出一抹沉靜而哀傷的笑容。
  那樣的笑容,看在天盛帝的眼裡,仿若看見峭壁上一朵花悄然開放,於剛硬的背景裡開出令人心動的柔軟來。
  「明纓……」他有點忘情的伸出手,柔聲召喚。
  鳳夫人定定的看著他,並沒有拜,只是含笑上前。
  天盛帝攜了她的手,將那雙有些蒼白的手仔仔細細撫摸了個遍,手並不細緻柔軟,有些薄繭,他知道,這些繭,有二十年前持劍練武生出的,也有這十年辛苦勞作導致的。
  帶著點複雜的憐惜,他握緊了她的手,絮絮道:「明纓,說到底你也是為人蒙騙,又於國有大功,朕實在不忍殺你,可是這樣的大逆之罪,不給個交代也說不過去……後宮那邊,有座擱置不用的宮殿,離辦公的皓昀軒很近,還很隱秘……你好好在那裡,以後不要出來也便是了。」
  鳳夫人垂著眼,順從的聽著他關切的安排,微俯的容顏,看不清嘴角譏誚的笑意。
  這本是無人知曉的皇家秘案,給誰生,給誰死,需要對誰交代?
  她當年救駕救國滔天功勳,換來的就是這樣的一場恩寬?
  一座廢宮,一段殘生,要她從此困於幾尺宮室寸步不得出,淪為他一人禁臠?
  他啊……還是永遠都這麼涼薄自私。
  她淺淺的笑,帶點恍惚帶點決然,揚起眼睫,輕輕道:「謹遵陛下吩咐。」
  「明纓。」天盛帝眼中閃過一絲喜色,牽著她的手,轉過重重簾幕,「來……讓我好好看看你……」
  明黃織金絲厚重垂簾層層,橫亙在深殿之中,一層層轉過去就像轉過這險阻不斷長痛於心的人生,撲面而來沉厚壓抑令人窒息,那些被風吹起的飄搖的紗,蛛絲般讓人抓撓不得,一碰,便要「嗤啦」一聲,破了。
  他挽著她的肩,前方,珠簾玉榻,一室沉香。
  此刻誰攜了誰的手,欲待奔向期望多年的溫柔鄉。
  此刻誰依在誰的懷,等著一生裡苦難掙扎的決然終結。
  天盛帝攬著鳳夫人坐下,就燭影搖紅,細細看伊人明艷眉目,眼神如醉,良久,手指溫柔落在了鳳夫人的領口。
  「陛下……」鳳夫人卻輕輕一讓。
  天盛帝一怔,眉間起了沉沉陰霾。
  「這光亮……怪羞的……」鳳夫人滿面薄紅,指了指那仕女燭台。
  天盛帝一笑撒手,鳳夫人起身,吹熄了燭火。
  黑暗降臨,簾幕後透過一點淡白的天光,天盛帝懶懶的在榻上躺下,等著黑暗中那女子逶迤而來,纖指穿花,共赴巫山。
  「砰。」
  聲響沉悶,整個床榻都起了微微震動。
  半閉著眼睛正沉醉在美夢中的天盛帝,恍惚間覺得橫樑承塵都似被撞震倒下,驚惶躍起。
  「怎麼回事?」
  沒有人回答他,宮人都被遠遠斥退到殿外,黑暗中隱約有種鐵銹般沉厚的氣息,熟悉得令人心驚。
  「明纓!」
  天盛帝的腳一穿入榻下便鞋,便覺得鞋子潮濕,一轉眼隱約看見鳳夫人倒在地下,一泊迤邐的深色液體,在金磚地面靜靜暈開。
  他撲過去,嘩啦一聲掀開帷幕,天光剎那湧入,照亮宮室裡一地灼灼刺眼的紅。
  「陛下……」鳳夫人奄奄一息,在血泊裡向他伸出手,沾了血的手指如玉如琢,「我……」
  天盛帝怔在那裡,一眼看見她頭邊的包金床腳,染了一色驚心的艷紅,剛才……她就是這麼撞上去,用自己的太陽穴,准而狠,堅決而不留一絲力氣,撞碎了自己。
  一瞬間又是惱怒又是悲涼,還有幾分失望和不解,他避開那蔓延向腳下的血,做夢般的問她:「為什麼……為什麼……你就這麼討厭朕……」
  「不……」鳳夫人仍堅持的向他伸著手,神色哀涼,鮮血自額角汩汩而落,染了鬢髮盡濕,不覺可怖只覺淒然。
  「陛下……」她長長的睫毛上,漸漸沾了一層淚,「……明纓當年生產大出血,後來衣食不繼,多年貧苦……便有了婦人惡病……這樣的身體……怎配……怎配侍奉陛下……明纓視陛下如神……怎可以污濁之身……褻瀆……」
  天盛帝怔在那裡,心中熱潮剎那湧起,逼到眼眶,終於落下淚來。
  「明纓!」他終於靠近她,握住她遞過來的手,再不避那鮮血粘膩,眼淚一滴滴落下,「你怎麼不早說……讓太醫給你看看就是,就算……就算治不好……也不會傷朕對你一絲愛護之心……」
  隨即他回身,大喝:「叫太醫!叫太醫立即給我滾過來!」
  殿外宮人連滾帶爬的離去,天盛帝抱著懷中女子,只覺得心中一片空茫。
  「我這樣……不潔不忠的女子……」鳳夫人將手溫柔的放進他手裡,仰目哀哀的看著天盛帝,「留著……終究會給陛下帶來麻煩……皇子們狼視鷹顧……陛下步步艱難……這些年我看著……也替您驚心……不安……明纓不能因為……自己一條賤命……便坦然求存……給陛下帶來……隱患……」
  天盛帝震了震,想起自己那些虎視眈眈的兒子們,想起剛剛兵敗自殺的五皇子,心念電轉間,已經明白鳳夫人的顧慮是對的,心中越發感動,哽咽道:「難為你……這麼替朕著想……只是可惜了你……」
  「二十年前……明纓可以為陛下死……」鳳夫人唇角一抹笑意溫柔如白蓮,遙遠的開在寂寥宮室裡,「雖然……走錯了一段路……但明纓最終還是可以……為陛下死……真歡喜……真……歡喜……」
  天盛帝攬緊了她,感覺那熱血不停息的流,感覺她生命在這樣深情娓娓的訴說裡正一點一滴流去,心痛之間恍惚便也覺得,她確實是為自己死的,如此委屈求全而又如此深明大義,和二十年前……一樣。
  「二十年前……」鳳夫人呢喃著,微笑,容顏間現出幾分明亮的歡喜。
  「二十年前……」天盛帝喃喃重複,淚眼模糊。
  時光彷彿於此刻飛速褪去,白髮轉烏容顏回春,現出二十年前黑髮明眸的少女,於血染黃沙間一劍如電光劈裂,將一隻持槍戳向他胸口的手砍斷。
  「主上!我來救你!」
  他睜開眼,看見的便是她的笑臉,還有那一身染血的赤甲,一枚長箭驚心動魄的插在她肩頭,她面不改色,一手扶住他,衝向數十倍於己的敵人包圍群。
  那麼一場慘烈的戰鬥啊……
  他傷重無法再戰,全靠她獨力衝殺,單薄的少女,將沉重的他用腰帶縛緊在背上,悍然衝入敵群,他虛軟的看著她刀起刀落,濺開別人的血和她自己的血,看著她背不動他,便半跪在地一點一點挪,膝蓋在嶙峋地面摩擦得血肉模糊……那些滾熱的血珠濺到他眼睛裡,比淚還熱,他在那樣灼熱的心緒裡對自己發誓……如果能活著出去……一定……一定好好待她……
  那樣的誓言,當時錚錚在心,覺得永生不可或忘,然而天長日久的時光,終究會淡淡削薄記憶,然而帝王之誓向來也便是風過掠耳的輕薄,漸漸也便忘記了……直到今日,那女子哀涼在他懷裡,帶幾分懷念的笑意,將二十年前,輕輕提起。
  他握緊了她的手,鮮血如火也似灼著了他的心,他在她耳側輕輕道:「朕一直念著你……那一年金殿之上你擲杯賦詩,朕心裡……」
  這是他的心結,到她死,他都不忘記問個清楚——那一年金殿擲杯賦詩,他砰然心動,隨即便準備下詔封她為妃,誰知沒多久,她便與人私奔,那是他一生裡第一次面對拒絕,來自於她的。
  「……明纓從來不敢愛陛下……」鳳夫人伸手,細細的撫天盛帝的胡茬,露出一抹淒涼的笑意,「……那三宮六院……七十二妃……明纓妄想著和陛下……一生一世一雙人……可是那不可能……求不得……呆在帝京也是淒涼……明纓不是與人……私奔……是自己走的……第二年……才因為江湖落魄……嫁了人……」
  天盛帝怔怔的看著她,怔怔的落著淚,淒聲道:「明纓!朕誤會了你這麼多年!」
  「是……我……自己性子……不好……太……貪心……」鳳夫人笑意薄薄,隨時會被死亡的利劍穿透,「至死……不及……」
  「別說了……」天盛帝抱著她嗚咽,「告訴我……你有什麼未了心願?」
  「只願……陛下安康喜樂……」鳳夫人答得飄渺,眼神遠遠的放空,像一縷雲,飄在久遠的時空裡,「那一年……金殿擲杯賦詩……真痛快啊……」
  「你可以安心的去。」熱淚滾滾裡天盛帝想起半年前,那個再次金殿賦詩的女子,鳳知微,她的女兒,心中湧起了一絲柔軟,輕聲道,「你要朕安康喜樂,朕也要你無所掛礙的走,你的女兒,朕會好好對待,她很像你……朕封她……封她郡主……賜婚……赫連錚!」
  「知微……很像我……」鳳夫人提起鳳知微,終於露出了一絲明亮而驕傲的笑意,緊緊握住天盛帝的手,「郡主什麼的……不要緊……只盼您看在明纓份上……她若有什麼無知錯處……包涵一二……賜婚……您看著辦吧……草原太遠了……心疼……」
  「赫連世子會對她好,不過依你,再看看吧。」天盛帝抱著輕弱如羽的女子,看著她游絲一線,掙扎不肯離去,知道她在等著唯一親人,輕輕拭了拭淚水,將她平放在榻上,冷聲對趕來的太醫道:
  「無論如何,給我延續住她的命,讓她見到鳳知微再去!」
  「是!」
  ==========
  皇城內暗潮翻捲,一個女子在血泊內完成了一生裡所有的使命。
  城門外鳳知微倚樹而立,聽完了這七天裡的變幻風雲。
  她滿是塵灰的臉上,早已沒有了血色,卻也沒有淚水,彷彿自從聽見那句「遲了」開始,所有的淚水便被那霹靂消息烘乾。
  她緊緊貼著那樹,不如此似乎便不能再支撐自己的身體。
  宗宸說得很簡單,一是怕對鳳知微刺激太過,二是有些事他自己也不清楚,然而鳳知微的心,早已沉在了深水裡。
  母親和弟弟因為涉及大成皇嗣案,入了天牢,然後弟弟死了,母親被帶往寧安宮,有人看見不久之後,太醫匆匆奔往寧安宮。
  宗宸安慰她,「也許令堂只是受傷……」
  鳳知微搖搖頭,宗宸閉嘴,這話連他自己都不相信——以鳳夫人的烈性,隱忍十數年至今,哪有可能再忍下去?從她劈斧劫獄開始,這女子就已經孤注一擲破釜沉舟,永遠不打算給自己留退路了。
  「我去寧安宮。」良久之後,鳳知微淡淡道。
  「鳳姑娘,」寧宸試圖勸她,「這太危……」
  「她在等我。」鳳知微語氣決然,自己動手取下魏知的面具。
  宗宸不再說話,拍拍手掌,有人自樹後出,捧著清水衣物和梳洗用具。
  「你不能這個樣子去見她。皇帝疑心很重。」宗宸道,「你洗去塵灰,我給你改裝下。」
  鳳知微洗了臉換了衣,按鳳知微的妝容重新化妝,宗宸用羊油替她細細抿去唇上的起皮焦裂,又取過一個盒子,在她臉上做了些天花之後留下的淺淺的痘痘。
  鳳知微鏡中一照,幾可亂真,心知這位總令大人擅長易容,只怕連自己的面具都是他的手筆。
  她滿腹痛楚心事,無心多說,匆匆上馬,直奔皇城。
  娘,等我!
  ==========
  皇城九重,無宣召不得入。
  內廷的旨意還沒傳到外城來,宮門前禁軍穿梭不休,把守嚴密。
  忽有蹄聲如雨,飛馳而近,禁軍們紛紛轉頭,便看見平闊如湖面的巨大廣場之上,有人單騎匹馬,披一身如金日光,一線驚電,霹靂穿空而來。
  來人一身黑裙,和身下黑馬渾然一體,急速馳騁中衣裙飛舞招展,像一朵霾雲自蒼穹之上雷霆之間剎那掩至,倏忽罩頂。
  那馬極其神駿,禁軍們尚自目眩神迷,迷失於來者氣概風華,那單騎已至眼前,驚風渡越,剎那而過。
  彷彿天地間飛過鴻羽,抓握不及。
  等到禁軍反應過來,那一騎已經連越兩重宮門!
  日頭的金光被那道身影連成一線,似一支金色的鳴鏑,直穿這帝京中樞,九宮正中而過。
  此時第三重宮門前守衛的人才隱約聽見騷動,一抬頭便被那黑雲遮了視線,正要橫槍相攔,馬上人突然斜俯下身,攤開手掌對著他們一揚。
  那手掌瑩白如玉,禁軍們以為是要出示入宮腰牌,將槍一收,便聽一聲長嘶,勁風掠耳,那馬那人已經過了第三重門,隨即一個守軍覺得腰間一輕,手一摸才發現不知什麼時候,已經被人摸去了腰間金鑭。
  每重宮門各守其職,任何情況下不得擅離崗位,前三重門守軍驚異之下,只得呆在原地,並鳴號示警。
  悠長的鳴號聲穿裂層雲,穿透闊大高遠的九重宮門,天盛建國以來第一個悍然單騎白日闖宮者,令守門禁軍吹響了早已塵封的黃金號角。
  那一人一騎,卻始終不曾回頭。
  鳳知微不管這些。
  娘在宮內到底是什麼情形,她不知道,她唯一知道的是現在肯定時間緊迫,沒有腰牌和帝王傳喚的她不能在一重重宮門前不停的被盤問消磨時間,而且就算內宮有傳出允許自己覲見,以太監磨磨蹭蹭速度,等他們到就太遲了。
  生命太長,長到很多人忍耐不得自行結束。
  生命太短,短到有時不會給人等候一秒的時間。
  第四重宮門!
  兩柄巨型長槍鏗然一架,金光四濺巍然若山。
  一騎潑風而來,碗口大的馬蹄濺碎流水般的日光。
  長槍槍尖鋒利明銳,如一對冷眼,毫不動搖的盯著那三門連闖的騎士。
  馬到近前!
  金光乍現!
  「鏗——」
  一柄金鑭載著日色,突兀出現在騎士手中,迎著槍尖悍然一掄,金屬相撞的尖銳悠長回聲中,兩柄重達百斤的長槍被狠狠劈開。
  黃金槍尖劃過一道彩色的眩光蕩起如槳,兩個持重槍的力士踉蹌後退。
  一退間那馬已騰身而起,三丈長宮門一掠而過!
  第五重!
  長槍如林,結成陣型,早早等在了宮門前。
  那林是天下最密的林,不容一隻鳥輕盈飛過。
  禁軍們抿緊嘴唇,嚴陣以待,天盛皇朝建國以來,從未給人這般連闖四重宮門,來者太過強悍逼人,以至於每個人的心,都緊張得砰砰跳起。
  隨即他們便看見那神駿黑馬,鬃毛飄揚奔馳而來,馬身上橫著一柄金槍,卻沒有人。
  所有人都一怔。
  人呢?
  在前面已經被攔截了?
  所有人一怔之下心中便一鬆。
  那馬已至面前,面對著槍林竟然毫不減緩速度,惡狠狠的直衝過來。
  但凡學武的人,都是愛馬的,這麼一匹舉世難尋的極品越馬,禁軍們都難免生出愛惜之意,並且也沒有看見令他們緊張的敵蹤,於是不由自主,便將槍撤了撤。
  一撤之間。
  馬腹下突然伸出一雙雪白的手,閃電般就手一抄,嘩啦啦將身側禁軍們的金槍全部抄在了手中!
  隨即馬腹之下,一枚黑羽翻起般飄出一個人,半空中劃出一個漂亮的圓,落在馬上,手中那捆金槍柴禾捆一般向前一橫,轟隆隆便直對後陣撞了過去。
  失了槍的禁軍們惶然後退,後面的禁軍害怕傷著同袍急忙收槍退後,一時亂成一團,還沒收拾好自己,耳邊只聽得蹄聲震耳,那一騎已經再次越過!
  第六重宮門!
  宮城之上有人舉著千里眼,遙遙看著前方宮門的動靜,看見那閃電般的一抄,如撈日月如攬青天般的開闊手勢,看見那飛羽般的飄身而起,風一樣的女子火一般的神韻,看見闊大白石長路上,那黑裙女子連闖五門,碎日驚風一路颯然而來,心動神搖間一陣恍惚。
  彷彿看見多年前對越戰場之上,亦曾有這麼一位女子,赤甲黑衣,金槍烏騎,長髮和衣裙在血與火中獵獵飛舞,一槍挑下悍勇無倫的越將。
  當年他還是個小兵,在第一女帥麾下仰望著天盛女傑的風采。
  多年後他是宮門領,剛剛聽聞那絕世女子即將離去的消息,然後愴然在城樓之上,欲待攔截二十年後另一個她。
  「那是鳳知微吧?」他對身側屬下道,「寧安宮的事我聽說了,陛下遲早要傳旨讓她進去,不必攔了。」
  一騎如黑線,自他腳下城樓電掣而過。
  他立在城樓之上,想著那個堅毅而隱忍的女子,微微濕了眼眶。
  「願她後繼有人。」
  第七重宮門!
  驚動皇城的那騎黑馬,一往無前而來。
  城門前卻已悍然布下了火槍隊,這位宮門領並不知道寧安宮發生的事,也不似前一位,對女帥懷有永恆敬慕之心,他只知道,後三重宮門已經逼近皇宮中心,萬萬不容人過去。
  鳳知微踏馬而來,看見城門前陣勢,眉頭一皺,手中金槍一揚。
  「讓我過去!」
  「還不速速下馬被縛!」城樓上有人霹靂大喝,「擅闖宮門,竟至六重,你找死!」
  「陛下許我進宮!」
  「腰牌拿來!」
  「馬上就有諭旨!」鳳知微金槍一指,「現在,讓開!」
  宮門領放聲長笑,「馬上就有諭旨,滅你九族!」
  「唰!」
  金光一閃,劈風而來,鏗然一響之後,宮門領笑聲頓止。
  一柄金槍,自下而上飛射,刺穿他面前青磚蝶垛,直逼他面門,離他下頜只有寸許!
  「下一槍。」鳳知微掂著她那柴捆似的金槍,冷笑,「就是你的嘴!」
  「你——」
  「讓!」
  「陛下有旨——」尖利的內侍傳報聲終於趕至,打破這一刻劍拔弩張的僵持,「傳鳳知微進宮——」
  城樓上人目光變幻,恨恨揮手。
  鳳知微抱著那捆柴禾似的金槍,似乎想要笑一笑,卻最終,落下淚來。
  ==========
  寧安宮籠罩在一片令人窒悶的死寂中。
  空氣中有種鐵銹般的沉厚氣味,太醫們在簾幕後穿進穿出,不時竊竊低語,宮女們端著金盆,進去時是清水,出來時是血水。
  天盛帝面沉如水,坐在外殿,手裡拿著本書,卻一個字也沒看進去。
  鳳夫人已經回天乏術,那麼重的一撞,她沒對自己留後手,太醫說她早就該故去,卻一直奄奄一息堅持著,他明白她是在等鳳知微,也命太監立即去傳,心中卻不抱希望——天盛皇宮進出手續繁瑣,每重宮門都會仔細盤查,這一來一回極其耗費時間,還要去找鳳知微,就算鳳知微現在已經趕到宮門外等候,只怕也已經來不及。
  她這樣熬煎著,何必?
  「陛下……」太醫正匆匆邁出簾幕,「怕是……不成了……」
  天盛帝心中一沉。
  她終究是沒等著!
  「陛下!」有內侍閃進來,不敢大聲,低聲相喚,天盛帝不耐煩的抬眼,正要發怒,卻聽內侍低低說了幾句。
  天盛帝眉毛一動,放下書。
  「已經來了?這麼快?」
  隨即又驚訝的道,「連闖六道宮門!」
  「明纓後繼有人啊……」天盛帝想起那日金殿之上那個擲杯斗詩的女子,眼神中閃過一絲驚喜,揚聲道,「快宣!」
  人影一閃,殿門前出現長髮黑裙的女子。
  她似乎有些氣急,微微喘息,額頭上有細細的汗,在門檻前半邊的日影裡閃著微光。
  她快步過來,每一步,臉色便白一分。
  「你來了。」天盛帝坐在榻上,臉色愴然,「去看看她吧。」
  鳳知微聽見這一句,心中一鬆,險些瞬間癱軟在地,她狂奔回京,一路早已耗盡體力,又連闖六重宮門,早已強弩之末。
  此時卻還不是倒下的時候,她掙扎著,二話不說給天盛帝磕了個頭,轉身就對內殿走。
  天盛帝帶點欣慰的看著她背影,此時的鳳知微越像秋明纓,他越安心。
  鳳知微直奔內殿,其餘人都已避了出去。
  鳳夫人頭上搭著白巾,遮住了傷口,直直望著殿頂,眼神已將渙散。
  「娘!」
  鳳知微一個撲跪,撲到榻前。
  鳳夫人將要游離的眼神,聽見那聲呼喚,瞬間亮了亮,她掙扎著轉過眼,去摸索鳳知微的手。
  「你……果然來了……」她聲若游絲,唇角微微掠出一抹笑,「……我差點……等不及……」
  鳳知微閉上眼,緊抓著她的手,夢遊般輕輕道:「我不會讓你白等……我來了……」
  她伸手,輕輕掀開鳳夫人頭上白布,鳳夫人無力阻止她,露出一個淒婉的笑容。
  鳳知微一眨不眨,望著那個血肉模糊的猙獰傷口,將那淒迷血色一點點看進眼底,看進心底,看進永生注定不會磨滅的記憶裡。
  她要記住娘此刻的傷口,如同記住這個森涼皇朝所給予他們母子的一切,記住這十六年艱辛忍辱苦痛掙扎,記住在她以為一切都將好轉,她終可以讓母親悠遊下半生的時刻,有人狠狠將她和她的親人,從夢想的雲端推落。
  她要記住這世事多苦,如這傷口血肉翻覆,這割裂的血肉從此長在她的心底,隨時光荏苒而日久深刻,永不癒合。
  珠簾一掀,天盛帝跟了進來,他終究還是不放心。
  鳳夫人不說話,鳳知微也不說話,她閉著眼,感受著娘的手指,在自己掌心畫的字。
  那手指無力而輕微,綿軟幾不成字,刻下的卻是她一生裡最重的烙痕,不在血肉中,體膚間,卻在靈魂裡,夢魘內。
  「知微。」天盛帝眼光轉開,避開那個驚心的傷口,神情溫和而悲憫,「你要節哀……」
  鳳知微聽著這和藹的語氣,唇角露出一絲森然的笑,她看著鳳夫人突然有些急切的眼神,安撫的捏捏她的手指。
  娘,您放心,我明白。
  她轉過頭去,已經換了一臉感激的哀切,「陛下……」
  鳳夫人手指動了動,捏著她的手,努力往天盛帝方向湊,鳳知微猶豫著,抿著唇,有點怯怯的看著天盛帝。
  這母女二人的神情和動作,看得天盛帝心中一熱,趕忙上前一步,接住了鳳夫人遞過來的鳳知微的手。
  他將鳳知微的手接在掌心,一觸即放,隨即沉聲道:「知微,你母親於國有功,那許多年朕虧負於她,如今朕補償在你身上,從今後,朕封你為長纓郡主,也將你當女兒看待……你……放心……」
  鳳知微眼淚,無聲流了滿臉。
  「臣女謝恩!」她重重跪伏在天盛帝腳下。
  手指摳在金磚縫裡,無聲無息用力,再無聲無息裂開,鮮血緩緩浸潤而出,流進接縫,那裡有一片暗色的痕跡,是不久前鳳夫人流出的血。
  她在那樣裂心的痛裡,無限孺慕的仰頭看著天盛帝,直如看著自己的父親。
  天盛帝想著這孩子身世堪憐,從此後就是徹頭徹尾的孤兒,心中一酸,眼淚奪眶而出。
  鳳知微卻已跪在地上轉了個身,轉向看著這一切,唇角微微彎起的鳳夫人。
  鳳夫人是在笑。
  知微呵……她的知微。
  從來都是她為之費盡苦心保護珍惜的女兒。
  無論多麼悲憤欲狂,無論多麼傷心欲絕,無論被怎樣的苦痛壓得欲待奮起崩毀,她依舊清醒明智,永遠做著最正確的抉擇,哪怕這抉擇需要她用盡全身力氣,哪怕她努力的收束那恨,收束得渾身骨節都在格格作響。
  她看見她灼灼仇恨,化作那眸底濃得化不開的血色,看見她無盡愧悔,在內心裡翻湧激盪生滅不休,看見她著黑裙,騎黑馬,馳騁在天盛萬里疆域之上,手中長刀如雪,劃裂一個時代的富盛繁榮。
  她淺笑著,滿足的讓自己飄起,這人間太過沉重,她再經不起一點塵埃的壓迫。
  這一生苦心綢繆,這一生強自隱忍,都為等待這最後的決然結束,來成就悍然的開始,等著那一抹黃昏地平線,沉了誰家的皇朝旗幟。
  她累了,以後的事,就交給繼續行走的人們吧。
  終可含笑歸去,坦然去見他。
  哦不……還差一點……還差一點……
  她將自己按沉了幾分,掙扎著睜開眼,示意女兒湊近來。
  鳳知微將滿是淚痕的臉,湊向她的唇邊。
  她的臉,和她的唇,一般的冷,一般的冷,像是極北雪山上永凍的雪,從此後再見不著人間日光,從此後再無熱度可以溫暖。
  「不要怪娘……不要怪……你弟弟……」鳳夫人露出一絲歉然的笑意,在鳳知微耳邊呢喃,「……他活著……就是為了……代你去死的……」
  一點游音,散在風中,氣息如窗上霜花,薄涼的,淡了。
  一生裡最後一句話,卻依舊清淺如風而又沉重若錘的,砸在了那女子此刻已經千瘡百孔的心上。
  「啊——」
  一口鮮血,斑斕驚心的,噴在金磚地上!
  ==========
  宮中的天色,總是那麼拘在四角的天空裡,方方正正一塊,不讓你越過規矩的藩籬去。
  就像一具棺材,讓肉體永遠的沉睡其中。
  鳳知微盤膝坐在寧安宮偏殿內,面對著兩具棺材,讀完鳳夫人藏在腰帶內的給她的信。
  她一字字看得認真,每個字都看得十分用力,很久很久以後,她將信湊近長明燈,慢慢的,燒了。
  信箋在火頭上微微捲起,飄落成灰。
  火光映著她的目光,無限森涼,像一片無涯的深淵,看不到底的黑。
  長明燈執在掌中,白幔在午夜的風中微微飄蕩,她執著燈,遊魂一般在兩具棺材間行走。
  有一具,是鳳皓的。
  驗明正身之後,按例要拋去化人場,她求懇天盛帝給弟弟一個全屍,天盛帝看著她滿眼的血絲,沉吟了一下,同意了。
  「這是陛下寬慈。」還屍體給她的太監尖著嗓子道,「歷來進化人場的,就沒有全屍的。」
  陛下寬慈。
  她在微弱的長明燈前,輕輕笑了下。
  給你具屍體,也叫寬慈。
  不過沒關係,和我比起來,你確實寬慈——將來你就知道了。
  再次給長明燈添了油,她傾身,仔細的看著鳳皓。
  那孩子靜靜睡著,睜著大大的眼睛,臨死前瞳孔裡還殘留著驚恐痛苦之色——他走得很掙扎很不甘。
  鳳知微凝望他良久,緩緩伸手撫著他冰冷的臉,上次觸摸他是什麼時候?不記得了,她是如此的厭惡他,從不願碰他,她恨鐵不成鋼,小時候覺得那是個討債鬼,長大後覺得這個弟弟是她最大的拖累。
  在他即將代她而死的前半年,她還暗中使壞,將他一直關在刑部大牢裡。
  他一生的最後時間,是在牢裡渡過的。
  原來她才是那個最大的拖累,原來她才是那個真正欠了別人永遠無法償還的人。
  娘說虧負他,最起碼娘還溺愛了他十六年,給了他盡力的補償,而真正欠著他的自己,冷漠相待了他十六年。
  她的手指,緩緩在他臉上拂過……皓兒……讓我這一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撫摸你一回。
  你一生裡為姐姐而活,為姐姐而死,卻沒有得到姐姐的溫暖,此刻且讓我補給你,雖然注定永遠已遲。
  她的手指,也沒有合上鳳皓大睜的眼睛。
  皓兒。
  我讓你看我,看清楚我。
  這是天下最為絕情的姐姐,最為冷漠的親人,最為愚蠢的女子,她用十六年的時間,來辜負你。
  ……
  油燈的光芒緩緩游戈,暗夜裡像是明滅的鬼火。
  她停在鳳夫人棺前。
  娘。
  我曾無數次問過你,當年天矯絕艷的火鳳女帥,是被誰磨滅了一生的戾氣和光華。
  你完會可以不給我答案,為什麼一定要用死亡,來告訴我這個問題的唯一結局?
  我們曾經約定,一起離開帝京,然而人算不如天算,老天從來不願成全我哪怕一個最為卑微的夢想,你永遠沒等著我,我永遠沒能和你一起,悠遊山海,過世外桃源生活。
  這,是不是命?
  我至今不敢去想你如何熬過了那十六年。
  我至今不敢去想,那次我回秋府,你帶了新做的一件衣服來送我,我卻因為你不肯送弟弟去首陽山,將您拒之門外,那天下著小雨,我隔門等著聽您離去的聲音,我等了多久?等到我快睡著……那天你的衣裳,一定裡外全濕。
  直到今日我才明白。
  你不能讓他被送去首陽山,因為離得太遠,事情敗露沒人代我去死。
  你不能讓他被逐出府,因為他在府外無法自保,一旦出事沒人代我去死。
  娘。
  你是要用這兩具我唯一親人的屍體告訴我,時光無法倒流,再多的愧悔也無法彌補當初的錯。
  哪怕今日我睡進這棺材裡,將自己墊在了棺底,也永遠無法換來你微笑和我分吃一個饅頭,無法換來弟弟在桌子那頭,獨享那碗白菜湯。
  這一年我錦衣玉食,享盡人間榮華,然而到今日我才明白,我真正想要的,還是三人圍桌,頭碰頭,喝那一碗白菜湯。
  追不及,挽不回,這人世間,無限悲涼。
  燈光漸漸的滅了。
  夜半時分,飄起了雪。
  雪勢很大,扯絮丟棉,很快便是厚厚一層。
  鳳知微無聲無息,單衣薄衫,走在雪地裡,冰涼的雪沒過腳踝,徹骨的冷,卻又不覺得冷——從今天開始,再沒有什麼事,可以讓她冷。
  從今天開始,她已經沉睡在了永凍的深雪裡,一無所有,孤身一人。
  「知微,等我。」
  「到時候我想親耳聽聽那蘆葦蕩在風中如海潮一般的聲音,或者也會有隻鳥落羽在我衣襟,嗯……你願不願意一起再聽一次?」
  我們不會再在一起聽蘆葦蕩的聲音了。
  當辛子硯掌握的金羽衛,衝破萃芳齋的院門時,那片蘆葦蕩,就注定永遠枯萎在南海的路途中。
  寧弈。
  金羽衛是你的,是嗎?
  對鳳家的調查,從我們初遇,就開始了,是嗎?
  對鳳皓的關注,來源於你對他和我身世的懷疑,是嗎?
  原來我從來都是你的目標——不是愛情,而是皇權生死。
  原來我從來都站在你對岸——不是命運,而是血脈安排。
  呵……多麼傻,多麼傻。
  原來我一生,注定沒有放縱之期,當我想將心事跑馬,命運便要狠狠勒住我的韁繩,再給我最重最徹骨的一鞭。
  原來我所有的期望,都是浮在雲端的夢想,看似美麗,實則隨時都會被雷電劈開被狂風吹散。
  原來我以為的觸手可及,其實遠在楚河漢界的天涯。
  雪下得無情無義,呼嘯悲號,不管這一刻,是否有人衣單身寒,長立雪夜之中。
  鳳知微緩緩蹲下身,在一棵矮樹下,用手指,慢慢的寫了一個名字。
  她在夜色雪光裡,出神的看著那個名字。然後將凍得通紅的手,無聲無息的按了上去。
  那一片雪地,被她毫無溫度的手悟熱,千般心思,萬般落寞,漸漸都化水流去,潺潺,像人生裡,一些無可挽回的東西,比如生命,比如親情。
  天亮的時候,她扶著兩具棺材,踏雪步出寧安宮,紛落的大雪裡背影筆直,再不回頭。
  那顆矮樹下那被手心焐化的名字,被她靜靜拋在身後,大雪永不停息的下著,將那裡一層層覆蓋,永遠無法撥雪去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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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被逐出門的無家孤女,有寄人籬下的妓院聽差,有平步青雲的無雙國士,有風生水起的少年欽差。
  長熙十三年的帝京,有走馬京華的風流皇子,有寡情薄涼的開國帝王,有忍辱求存的一代女帥,有懵懂等死的無辜少年。
  長熙十三年的帝京,有一個人一生裡,最爛漫最鮮亮的回憶,卻在落雪的那一夜,無聲翻過那一頁,湮沒繁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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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