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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1哪怕將來先你而去

    舜安顏神情嚴肅,佟國維見他如此緊張,不免哼笑,說道:「將來身為額駙,你的責任就是哄公主開心,我們大清的額駙不吃白飯,皇帝把掌上明珠給了你,前途自然不可限量。但一切還在於你能否照顧好公主,你要明白與她的夫妻之道、君臣之道,爺爺能教你當差,可教不來你如何夫妻相處,你若是不能把公主和皇上哄高興了,再能幹也沒用。我也一早與你說過,娶了公主,你就不能與其他叔伯兄弟那樣享齊人之福,從今往後,只能一心一意守著公主。」
    也許年長十幾二十歲,這句話會讓舜安顏動搖,但眼下年輕氣盛情意深重,他的眼裡只有公主是世間瑰寶,其他女子都不入眼,又怎麼會為了齊人之福而放棄與公主的姻緣,此刻將祖父教誨皆記在心裡,鄭重起誓,絕不辜負皇恩不辜負祖父教養之恩。
    待舜安顏再趕回武英殿當差,皇城門外,兩江總督正覲見罷了皇帝出來,諸多同僚等候在那裡向他道賀踐行,舜安顏遇上了便也問候了一聲,卻因有人當面玩笑似的起哄喊起了額駙,他面上掛不住,匆匆就離了。畢竟皇帝還未正式下聖旨,要穩重低調才好。
    此時乾清宮內,梁公公已吩咐底下的人,太后之外無論誰來,皇帝也不再見,賞下的臘八節禮也不必各宮來謝恩,梁公公並未察覺德妃娘娘有何不悅,只是皇帝近來實在辛苦,能讓他歇半日也好,卻不知娘娘有心結,皇帝亦有心事,此刻兩人見面,不見得真能好好歇一歇。
    且說玄燁見過了張鵬翮,與他說起河工之治,一時精神投入,待得君臣散了,恍然想起嵐琪還在暖閣等他,竟是心頭一沉,呆呆在桌前坐了許久,才起身往外頭走。沒有穿避寒的衣裳,一出門就被凍得清醒,梁公公著急地拿來氅衣要為皇帝披在肩上,玄燁推開問:「娘娘在做什麼?」
    梁總管道:「皇上不讓打擾,奴才沒敢進去瞧,左右環春在屋子裡,必能伺候好娘娘。」
    玄燁一路往暖閣來,門前棉簾半掀,就聽裡頭說:「有風灌進來了,你去瞧瞧是不是皇上那兒散了。」他闊步入內,便見環春出來,兩邊撞見了,皇帝示意她悄聲出去。待再往裡走,見嵐琪盤膝坐在炕桌前,桌上擺了一盤棋,她一手捧著棋譜,一手捏著白玉棋子,看一眼棋盤看一眼棋譜,像是悠然自得。這叫玄燁有些意外,方才嵐琪週身的氣息,可沒讓他想到能看到這樣一幕。
    嵐琪不經意地扭頭,不見環春卻見玄燁已經來了,竟也不起來,暖暖而笑:「這盤棋臣妾解不了了。」
    玄燁走到她身邊,看了兩眼棋譜,不耐煩地說:「這盤棋朕給你講過兩遍了,你怎麼又不記得?」
    嵐琪將棋譜翻了翻,不信地說:「皇上幾時講的,臣妾怎麼不記得?」見玄燁虎著臉,隱約想起之前的事,果然是講過的,而上一次玄燁說他講過了,自己也反問了一樣的話,不禁憨然笑:「棋譜都長得差不多,臣妾記不住。」
    玄燁往她身邊一坐,不似方纔的不耐煩,握著她的手拿棋子,耐心地講解每一步,但他講得不入心,嵐琪也聽得不專心,只管目不轉睛地看著玄燁的側臉,歲月和風塵已經在他的臉上留下痕跡,再不見當初年輕時的白面稚嫩,現在想來,當年的皇帝真真孩子氣極了,如今越發有男兒魅力,可她自己也老了。
    想到自己老了,想到晨起在鏡中看到的眼角細紋,嵐琪不自覺地朝後退開,害怕湊得太近被玄燁看清楚,可她忘記了皇帝正握著她的手下棋,這一下好似掙扎的避讓,讓玄燁從心不在焉地解說中抽回神思,目色深深地看著嵐琪,有意將握著她的手稍稍用力一捏,問道:「還學不學了?」
    嵐琪搖頭:「沒心思了。」
    「怎麼了?」
    她嫣然一笑:「就想看著你。兩地相隔時,也沒有如此想念,近在眼前卻覺得思念深重,皇上,臣妾這話聽起來矯揉造作了吧?」
    玄燁點頭,鬆開她的手順勢把整個人攬入懷裡,大手輕輕從她的肩頸順著胳膊滑下去,溫柔地反覆撫摸著,本以為就要這樣靜下去,皇帝忽而問:「你是不是有心事?」
    「我只是想,我和其他人一樣不能免俗,害怕自己年華老去,害怕過了四十歲,再也不能這樣和你依偎溫存。」本以為自己說不出口,可一如他溫暖的胸膛,所有的顧慮都拋在腦後,身心自在下,無所顧忌,慢聲細語地說著,「嵐瑛說她的御夫之道,就是把阿靈阿牢牢拴在身邊,她尚年輕,撒嬌撒癡都十分可愛,可是我老了,念佟都能把這手寫字,叫我學她的模樣跟你耍賴糾纏,我實在是做不到。」
    玄燁的下巴輕輕蹭在她的髮髻之上,嵐琪依舊有一頭豐盈烏髮,他笑道:「我尚未生白髮,你何來的老?早些時候有個人多驕傲,說她再老再老,也永遠比我小。」
    彼此之間拋開了尊卑,就彷彿只是在說夫妻之間的話,嵐琪不知怎麼想的,彷彿當這是最後一次她在皇帝面前放下帝妃的身份,只想說自己心裡想說的話。
    「年輕時才會有勁兒說那樣的話,無視歲月匆匆,以為青春會永駐,如今回頭看,才知自己多魯莽膚淺。」嵐琪軟軟地笑著,眼神一晃,更是道,「年輕時見不得別人在你懷裡,我還能仗著自己青春美貌吃醋撒嬌,現在就是有心這樣做,就是你允許我這樣做,我也說不出口了。人要有自知之明,可就是把自己看得太清楚了……」
    屋子裡倏然靜下,玄燁聽得入神,不免一怔,問懷裡的人:「怎麼了?」
    嵐琪緩緩坐起來,深情款款地望著自己的男人,含笑說:「我怕等我成了白髮老婆婆,還是這副心腸脾氣,反反覆覆,我自己都覺得麻煩。」
    玄燁微笑:「說到底,是為了朕在路上見了她們所有人,你生氣了。」
    嵐琪卻搖頭,但問:「皇上說過,咱們之間無話不可說,臣妾想問您幾句話可好?」
    玄燁點頭,嗔怪她:「從來都是你多疑。」
    「臣妾想問皇上,您對敏常在到底怎麼看的?」嵐琪問出口,渾身一鬆,眼底雖然露出了怯意,可緊緊盯著玄燁的雙眸,她以為自己會看到玄燁侷促的神情,可眼前的人只流露出奇怪的模樣,問她,「怎麼突然提起敏常在?」
    嵐琪微窘,抿了抿唇道:「皇上喜歡她嗎?」
    玄燁搖頭:「只覺得她是個能叫人安心的伺候在身邊的人,朕從前對她好,是不願她在翊坤宮出了什麼事,你因此心中愧疚,到如今也只不過是,一個尋常陪在身邊的人。」
    嵐琪但問:「皇上說的是真心話?」
    玄燁笑:「怎麼不是真心話,朕對皇貴妃的情意,不曾隱瞞過你,你都看得見。」說著就覺得奇怪,不禁問,「朕以為你為了路上的事吃醋,或是容不得那幾個年輕的,怎麼只提敏常在?」他甚至仔細地回憶了一番,曖昧地對嵐琪說,「朕只是見了她幾次,沒做那些事。」
    嵐琪面頰緋紅,忙侷促地說:「臣妾知道的。」
    「你知道?」
    「劉官女子有身孕,臣妾當然要查,就可惜孩子沒保住。」
    玄燁壓根兒沒在乎那個孩子,竟不知怎麼反高興起來,促狹地追著嵐琪的目光問:「還查了別人的?」
    「順、順便看了眼。」嵐琪看到玄燁眼中的自己,若說玄燁臉上已經浸潤了歲月痕跡,可他的眼神一如十幾年前那般炙熱深情,他看自己的目光從不曾改變過,而她依舊患得患失,也和當年的小常在無異。
    如今女兒戀上舜安顏,戀得心痛難當;又有陳常在愛上了皇帝,幾乎染上相思病。她們十幾歲青春年華,就該有這樣的熱情,自己算什麼?四十歲就在眼前,骨子裡沒有任何長進,她還把自己當二八年華的少女,貪戀玄燁對自己的看重,霸道地不願意在他心裡挪出一點地方給別人。
    可玄燁聽明白了嵐琪的心事,身心皆鬆快,方才擁著她還有幾分警戒的姿態,這會兒竟一轉身,反將嵐琪的肚子當枕頭墊著,慵懶地躺下說:「你嚇壞朕了,以為有什麼天大的事,往後朕一定要冷靜,你身上能有什麼大事,真有大事你反而越挫越勇,只會拿這些莫名其妙的小事來折磨朕。」
    嵐琪輕輕摸著他的臉頰,不服氣地說:「皇上眼裡的小事,是臣妾心裡的大事,沒有你,我就一無所有了。」
    玄燁側目悠悠看她一眼,轉過臉闔目小憩,口中卻是說:「朕怎會讓你一無所有,一切事,朕都會為你周全,哪怕將來……」
    玄燁想說「哪怕將來要先你而去,朕也會事先為你周全」,可他到底沒說出口。
    眼瞧著奔天命之年,他對於生命的敬畏和人世的留戀越來越深,與其說眷戀皇位,不如說有更值得他珍惜的人和事,本以為會以「帝王」的身份度過一生,現在早不是如此了。
    又聽嵐琪聲如蚊吟地問:「為什麼在路上,把每個人都見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