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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不能退得沒底線!」蒙娜吼。「底線只能我們自己去爭。你也知道南京城,那是個什麼樣子?這裡的公義早成了薄紙,隨時會變碎片。」蒙娜望著卓陽,他的臉上有隱忍的沉痛。中國人的切膚之痛,痛極了而勉強支撐不倒地,他們一直在隱忍,被這樣的痛苦一次次凌遲。她倒退一大步,戰爭正讓這個世界逐漸瘋狂,她的心壓抑難受,終不言不語,迷惘地走了。出得門外,悶雷乍響,蒙娜驚慄了一下。她沒帶傘,衝入雨幕,撐著傘匆匆行路的人們都不理睬這位沒有帶傘的外國小姐。蒙娜陡然生起無助的孤獨感,分辨不清方向,她要去哪裡?邁了一步又縮回來,哪個方向都模糊,她不明。留下的歸雲和卓陽也無言,歸雲心跳得很快很慌,跟著這個灰暗的世界一起搖晃。

向抒磊,小雁,小雁,向抒磊……卓陽抱緊了她,她猛想起什麼,一掙,急道:「卓陽,快,快回家看住展風,他不能再出什麼亂子了!」卓陽會意,立刻起身,說:「我這就去。」他疾步跑出醫院,恰有出租小汽車駛來,他揚手招了。待到了杜家石庫門,正撞見展風要掙脫慶姑的拉扯出門。卓陽忙將展風推了回去。「五福的腦袋被砍下來掛在薛華立路(法租界巡捕房的所在地)的電線桿子上,我不能讓他和向先生的屍首再遭罪。」展風滿頭汗,幾欲淚流。慶姑早已淚流滿面:「你幾時為你的老娘想過?你自己跑路不管家裡頭,我想想也罷了,這會子你要頂著槍口上,難不成要讓我這把老骨頭給你收屍?那我不如先一步找你爹去。」

卓陽將展風狠狠拽住,喝道:「這時候日本人巴不得多幾個抗日分子出來做炮灰,你可想過這樣犧牲是否值得?能不能為他們報仇?」展風掙不過卓陽的手勁,他太過激動,以致筋骨虛軟,又憤恨已極,心神俱傷,只能大口喘氣。卓陽和慶姑在他身邊坐下,看著他。他捶桌:「那些漢奸,不得好死!」他突然「噗通」對著慶姑跪下,「媽,我是個不孝子,我不能全心顧全您,害您擔驚受怕,是我混賬不孝順!」他重重磕頭,又道,「我曉得這條路走下去就回不了頭,雖然我是個莽撞糊塗的人,但這樁大事上我從沒悔過。向先生是條漢子,我敬他服他;五福是我打小的兄弟。他們是護我們撤退,自己犯險單幹這宗任務才會遇害,為人義字當先,我怎好讓他們的屍首再要被狗日 的糟蹋——」他的淚流下來,從不曾流過的男兒淚,把慶姑嚇住了,也嚇醒了。她知道,兒子是始終留不住的,便只得握著手絹認命地哀哭。卓陽心中陰鬱,下樓出門。日暉裡外的馬路上有間喪葬白事店,是杜家搬入這裡之後才開了出來,賣棺木紙鉑香燭。生意一直不間斷,故老闆逢雨天節假也不閉門。卓陽曾在這裡買過香燭敬過杜班主,這回他要買牌位。

「先生要寫什麼?」店主問他。卓陽向店主要來毛筆,他不想半刻,浸了金漆,揮毫寫下——「英雄向抒磊 之位」。寫完之後,問店主要了報紙仔細包好,又買了香煙蠟燭,一併帶回了杜家。慶姑傷心太過,體力不支,被展風勸慰著安頓了睡下,展風自己也稍稍平復了心情,見自己母親這副模樣,畢竟放心不下此刻離開。房間裡空寂得嚇人,弄堂裡不知哪家在拉彈二胡,「嗚嗚」的聲音像嗚咽。

展風開了酒瓶子想喝酒,卓陽將手裡的牌位剝開報紙,端正放在桌上。展風一震,轉身在客堂間的櫃子裡搬出一個酒罈子,正是那壇祭過黃梅興將軍的女兒紅。他又拿來酒杯,滿上酒,正立在牌位前。卓陽和他並立。鞠躬,敬酒。濃郁的酒香瀰漫全室,酒水在木地板上乾涸,只留香如故。

「向先生是位英雄。」「我忍不住我的恨,不為向先生做些什麼,我不能心安理得上前線。」卓陽拍拍他的肩:「一切再計議,現在萬不能現在魯莽。」「你是不是就快去北方了?」展風問。「快了,走之前再辦些事。」卓陽答。「本想把歸雲交給你,讓她這輩子有托,誰知最後她還得一個人。」卓陽黯然,想起還在醫院孤單候著雁飛生產的歸雲,就說:「我去找她,現在也不知謝小姐的情況如何了,歸雲一個人未必能應付。」展風聽他提起雁飛,眉毛一皺。想起清晨雁飛的模樣,如今想來,卻不得解,她為何那般著急要去?卓陽卻早揣悟出其中原委,只尚未能向歸雲求證,他也知曉些展風的心意,故也不多提了,便再說:「我先去醫院,有什麼消息會及時來告知。杜媽媽此刻不能離開人,我們也就這些時日能盡孝。」兩人都默了半晌,卓陽最後向向抒磊的牌位鞠了躬,展風將酒罈子放好。酒又少了一點,悲傷和仇恨又多了幾段,糾纏不清,不知何時休止。

三三 人生固大夢

雨停了,十六的月亮比十五更圓,只是星辰睏倦。歸雲也睏倦,蜷住身體。她支撐自己不睡,不能睡,她要守著雁飛,就像小時候雁飛守著她。

醫院的走廊空寂,這裡臨著黃浦江,浪濤拍岸,更令她寂寞,如波濤一般無所依傍。環顧四周,心也空蕩。心懸空了一秒,下一刻就被攬入溫暖之中。「我回來了。」卓陽的體溫使她溫暖起來,她能在他懷中尋找到最契合的位置:「卓陽,你不要走。」

「我不走。」「永遠也不要走。」他沉默。她在他的懷中歎息,他做不了的承諾,他就不做。他撫著她的發:「你睡吧!一切有我。有我在的時候,絕不讓你來辛苦。」

她抱緊了他,安心,入睡。這個世界很暖,她只怕會落空。猛一落空,驚醒過來。「卓陽!」卓陽笑嘻嘻站在她眼前:「瞧,是個可愛的女娃娃。」歸雲揉揉眼睛。卓陽手裡抱了一個蠟燭包,小心俯身下來給她看。初來人世的小嬰兒太小太小,閉著眼睛,五官沒長開,看不出像誰。歸雲小心翼翼從卓陽手中將嬰兒抱過來。嬰兒張開小嘴打了個哈欠,無牙的小嘴蠕動了一下,十分可愛。「產婦說,要麻煩你們給嬰兒起個名字好讓我們作登記。」卓陽身後站了一位護士,她又說,「產婦說孩子姓卓。」卓陽和歸雲都一愣。雁飛拋了一切,竟讓孩子姓卓。歸雲驚疑不定看孩子,這個父不詳的嬰孩,藏了雁飛的多少秘密?她又看向卓陽,請他拿主意。卓陽爽然一笑,並不拘節,慨然應允:「就姓卓吧!」他見窗外明月浩然,又聽曉風習習,江濤陣陣,再說:「叫曉江,『曉風』的『曉』,『黃浦江』的『江』。這就像上海女孩了。」

歸雲點點頭,低頭看嬰兒,卓陽伸手過來逗她,嬰兒小小的手抓住他的拇指,不肯放。新生命也依賴強壯的倚靠。「叫卓曉江。」歸雲笑著對護士說。她將卓曉江抱起來,進病房去看雁飛。雁飛正虛弱,可精神不錯,見歸雲進來,問:「叫什麼名字?」歸雲將孩子放在她身邊:「卓曉江,『曉風』的『曉』,『黃浦江』的『江』。」

雁飛只是疲憊地微笑:「謝謝卓記者給她取了好名字。」「她很乖,都不哭。」歸雲引著雁飛看孩子,但雁飛不看。「你歡喜她就好。」歸雲只好抬頭看雁飛。她笑著,臉上平靜無瀾,連淺淺的愁和初為人母的喜悅都沒有。歸雲握了她的手,手冰涼。她很想問她向抒磊的事,全部疑問到了嘴邊,又全部壓下去。雁飛淡淡地說:「我命薄,不能薄了孩子,擅自做主讓這孩子姓了卓。跟著我這樣的出身,不如落根在你們的卓家,讓我女兒高攀一次。」話是徹骨的辛酸,語氣是坦白的清淡。歸雲緊緊握了她的手,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握到。

嬰兒輕輕蠕動著小嘴。歸雲忍不住又抱起嬰兒,小小嬰兒在她懷裡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閉上眼睛,沉沉睡去。她將臉頰碰在嬰兒細嫩的臉頰上,莫名感動。「這孩子一在我懷裡就哭天哭地,在你懷裡倒是睡得舒服。」雁飛苦笑,「她攤上我這麼個母親多不幸。生在這樣的關口,也是她的命。」「小雁——」雁飛似是睡著了。中秋之後,簾卷西風,秋真的到了。慶姑親自去了醫院照顧雁飛,這讓歸雲和展風都很意外。只是雁飛同慶姑絮絮而談的時候,歸雲才曉得中秋當夜,慶姑是將雁飛當成了心腹敘話留宿,結了這段緣。慶姑管不住展風,但心裡有了新的牽掛,也有好好生活的念頭。她乾脆就拋了些執念,竟然通情達理起來。照看雁飛的時候十分落力,又格外喜歡嬰兒,做主取了小名叫「江江」。雁飛卻一直神魂失落的樣子,什麼都不太放在心上似的。江江哭也好,餓也好,尿了也好,她一概不管。連探望過雁飛幾回的卓太太都暗中嘀咕:「雁飛這是怎麼了?倒是對孩子不甚上心。」但慶姑只當雁飛是傷了精神和傷了身的。只有歸雲心中的擔憂愈來愈多。雁飛的身體恢復得很快,月子裡就要下床,有時獨自一人就走到醫院的花園裡出神,嚇壞了歸雲,慶姑也嚴厲管住了她。可越不能自由,雁飛越低落。她不想再等,心裡有千百隻爪子在撓,在催她。

出了月子的第一天,她趁著慶姑同歸雲都離開的時候,出了醫院。那時候天已經黑了,她望著天空走了會神。向抒磊曾經無緣無故感歎過:「天空黑得連條縫都沒有。」今晚的天空,既沒有月亮又沒有星星,真像向抒磊說的黑得連條縫都沒有。

沒有縫就找不到逃出去的空隙,他們都在黑暗裡,找不到縫。雁飛叫了黃包車,往外白渡橋方向去。到了外白渡橋得下車,橋的北面有日本憲兵站崗,過橋的中國人外國人都得向憲兵鞠躬方可通行。她正要過橋,有兩個從浦江飯店出來的洋人走過來,他們喝高了,搖搖晃晃神氣活現,到了日本憲兵面前並不鞠躬,還取笑了一陣。當下被日本憲兵劈頭蓋腦用槍托子打下來,這兩位洋人顯是慣在上海灘上享福的,一點格鬥技能都沒有,只有挨揍的份。只捱幾下,白白的面皮上就開了醬油鋪子,藍眼睛裡有了驚恐,酒也醒了大半,慌忙點頭哈腰,連跑帶爬地走了。旁觀的中國人心中具不是滋味。原來真是誰凶算誰狠,這等在中國地頭作威作福慣的洋人也怕凶狠的日本人,想著心中都酸澀恥辱。雁飛也向才因揍了洋人而趾高氣昂的日本憲兵彎了彎腰,順著蘇州河,一路到了日軍司令部宿舍樓前的馬路旁。這裡來來往往大多著和服木屐的男女,也有穿日本軍服的男人摟著穿旗袍的女人。乍看去,疑似是他鄉。只有天上起的一勾下弦月是真切,赤金色的,沉沉把無縫的天空勾破,終是亮了些光。雁飛對宿舍樓門前的站崗士兵露出一個嫵媚的微笑:「我找籐田智也少佐,我們約好的。」

日本兵打量了雁飛幾下,她衣著樸素,表情輕佻,有歡場的痕跡。他聽的懂中國話,也聽的懂雁飛話裡的勾當,他的上司們時常會找這些樂子來耍。他不敢怠慢,轉身向門房囑咐幾聲,再道:「稍等。」雁飛便等著。籐田智也今天沒有去福州路的鴉片館,他被籐田中將安排去參加公共租界工部局的會議。

「英美對租界的管理在不久的將來會由我們接手,工部局的警務處、火政處、工務處、衛生處、教育處都將是你等實習的地方。」他將要被派去工部局的教育處。籐田中將有他的打算,他自認比許多武官更高瞻遠矚。籐田智也是一天天管不住捉不準了,他對戰場素來消極,劍道和槍法都粗陋,如果強押著去前線,面對那些越來越不要命的中國兵,恐怕只有殉國的份。但他卻又是家族唯一的繼承人,使自己不得不去為他籌劃,思考再三,決定人盡其才。

「我們需做好接手上海的準備,文化是其一。洋人總笑話我們東方人文化未開化,然我國文化精英足以令他們汗顏。」籐田智也卻無所謂,他的精神日漸麻痺,七情走了大半,茫茫不願去分辨清楚。在鴉片的薰香之間,他索然無味,原來自己真的一無所有,一無所為。他最近常常想起卓漢書,想起他曾經與他們父子談到芥川龍之介自盡之事的時候說的話。

「大師之文化期望在無力改變的社會現實前不過海市蜃樓一般不堪一擊,脫軌之現實令到他絕望。如此看透之人只得或大隱,或死隱。正如我國的王國維,殉的是自己的文化,而非其他。惟有這般才夠誠實對己。」他的父親他的老師,都誠實,他們不算一無所有,一無所為。但他們也錯了,他們信奉的文化卻是不誠實的。他在審閱胡蘭成等人的文章的時候就在迷惑,到底什麼是誠實?中國字日本字,顛來復去,文采斐然的思想本就能迥異,更能屈從。他算不算屈從?他又有沒有誠實的勇氣?籐田智也一直很想看看鑒真大師的那幅《思故賦》,他想,這位千年之前的大師才是生在一個好時代。實在想得太久,頭痛欲裂,他覺得自己更需要鴉片。門房給他掛來電話,口氣頗曖昧。他從來不會叫女人,此刻若有女人來找他,也只會是一個人。籐田智也匆匆趕了出去,連外套都尚未扣好。馬路上有日本人正需要培養的熙攘。中國小販在日軍司令部宿舍對面仍開了攤頭,點心、水果、雜貨,還有賣花的姑娘。都是由日本憲兵隊管著,他們不趕人,但是要收費。留在淪陷區的中國居民不得逃脫,仍需生活,只得硬著頭皮大了膽子做小營生,日本人也需這邊曾經死城一般的淪陷區恢復上海的風采來現給洋人看。一有生機,便要活下去,這裡的中國小生意人活躍起來。中國人的生命力極強,其實中國人的洞察力同樣極強,他們發現日本兵也有碩鼠習性,給些好處也能好商量,能好商量,就能掙扎活下去。

這裡形成了一個奇異的淪陷世界。籐田智也看到靠在陰暗綠粉的牆上的素淡身影,乳白的旗袍緞子外的開司米披肩裹了窄削的肩。她站在的那個小世界也是奇異的,將她與周圍的一切割離,像被遺棄的獨立的梅。她更是奇異,看身形似豐沛了些,可面容又如此憔悴,似梅在盛放之際微微枯萎。不管盛放還是枯萎,他望過去,只看到一個她。她的身邊有一位甜美的賣花姑娘,正向一個擁著中國女人的日本兵兜售茉莉花。日本兵色迷迷地笑,手下揩油。賣花姑娘也認了,或是習慣。雁飛漠然,似什麼都沒有瞧見。日本兵卻一眼又瞧見她這麼個絕色,便要轉目標。籐田智也已經一個箭步上前,扣住她的手腕。「你跟我來。」他拉著她一路疾步進了自己的宿舍,「砰」地牢牢關上門。他們都平靜地望著對方,她平靜地看到他的書桌上放著他父親母親的相片,並燃了香,味道幽淡且憂傷。她說:「我請你幫忙。」「我也猜到了。」他肆意觀察她,他有幾個月沒有見到她了?久到他幾乎將要忘記她曾經存在過的時候,她竟又出現,。她斂著身子向他父母的相片拜了一下。「王亞飛,有一位搞抗日活動的中國青年被日本人殺了,我想讓他入土為安。」

他明白了:「這就是你誠實的全部理由?」「他叫向抒磊,一個多月前被日本人在北站暴屍。我想要讓他入土為安。」

「他是誰?你的丈夫還是你的情人?」他問她。「他是我愛的人。」「為什麼你連一個謊言都欠奉?」他苦笑,幾個月不出現的她突然現身在他的面前求他,是為了她的愛人。「你問我,我便誠實答你。你告訴過我很多心事,我也把我的心事告訴你。因為你是我唯一可求之人。」「你憑什麼肯定我一定會成全你?」他心生惡毒,啃噬心頭。她的口氣如此平靜和篤定,為什麼從來都能吃定了他?雁飛仍然平靜而篤定:「如果你是王亞飛,請讓你犧牲的同胞入土為安;如果你是籐田智也,那這是日本人欠中國人的,請讓被你們殺死的中國人入土為安。」她的目光中也浮起了惡:「這是日本人欠了中國人的。相不相信報應?在這裡死了多少中國人,將來日本人會用同樣多的人命來償還!日本人同樣要經受這種恐懼、悲傷和絕望,還有——永無止境的恐怖!」她空洞的眼聚焦了些光,蒼白的面上因為急促說話而潮紅,詭異地有著興奮的光彩。他才發現她的發變得短而凌亂,她的詛咒清晰而凶悍。他第一次感受到她身上除了淡漠以外的情緒。

他退了一步,又退了一步,被她赤裸裸的詛咒和山雨欲來的恨意逼退。「如果互相交換的是沒有止境的恐怖,還能剩什麼?」他自問,不能自答,繼續混亂。

她卻軟弱了,傾向他跟前,握住他的手,眼裡褪了惡,有了淚光,鼻頭也紅了,第一次面對他出現楚楚可憐的表情。她抓著他的手,就像抓了一根稻草。「我求求你,把他還給我。他在外面被掛了那麼久,有多疼?現在又被丟在哪裡?」她的淚又流在他的手上,她有多無助,就有多少淚。小時候母親抑鬱的時候就會哭,會握著他的手哭,把淚流在他的手心裡。他的手心怎麼承載得起這麼多的悲傷?他逃不開這掌心。及時有了敲門聲,將他從這掌心拉出去。籐田智也將雁飛推入裡屋睡房,再開門,卻是山田和周文英。籐田智也的面容瞬間冷靜,與雁飛有同樣的漠然,讓兩人進來。「有事?」周文英來送禮,手裡捧了些卷軸,他在籐田智也面前受過冷落,故帶著拘謹,全靠山田說話。

「恭賀籐田少佐榮升。」山田因著周文英聽不懂日文,便用中文與籐田智也對話。

籐田智也淡淡道:「山田君消息靈通,不過換個崗,哪算得上榮升?」他不鹹不淡的態度讓山田和周文英都尷尬,只山田還說:「噯!少佐謙虛了,我等往後還需多多仰仗少佐。」「山田君不是已經做了租界內幾個國際商會的顧問?」籐田智也拉了椅子坐到睡房門前,往門框上斜斜一靠,擋著那兩人欲向內打探的視線。「都是仰仗帝國榮耀,才有我等榮耀。」山田乾笑,「雖身為商賈,但為帝國文化教育事業著力是我一直以來的行事宗旨,與少佐也曾有默契合作。」他欲引見周文英,「如今大治指日可待,有更多文治工作由有誠意的彼邦精英協助——」周文英將手中的卷軸及時呈上:「一直聽說少佐喜愛我國字畫,現尋了幾件明代名家作品請少佐指教。」「軍人以征戰沙場為己任,我等以發展文治為專長。」山田又道。又是來求他的,他並非萬能,更不情願:「你們都是長谷川的得力助手,必有施展長才的地方。」「長谷川大佐乃驍勇上將,是帝國征戰的支柱,不久前剿滅滬上若干抗日勢力,尤其抓了國民政府軍統組織裡有名的幾個刺兒頭殺一儆百,上下都頗為讚賞,聽說不日也有陞遷,也許會被調派到華北戰場再建戰功。」山田口齒伶俐,門檻活絡,能把軍政的上下關節理得清清爽爽,再選擇最有利於他的出路。日本的武士道精神講究忠貞,在於他,只忠貞於自己的利益。他在中國待的時間長,亢奮的興國性致早就淡如白開水。他才不像那伙整日叫囂建立大東亞共榮的狂熱分子,就算有了共榮圈又怎樣?榮譽屬於帝國,他要的是抓的住摸的著的東西。中國人說的「識時務者為俊傑」,見風使舵才能駛好萬年船。所謂堅持到底的氣節和忠貞,最後換來黃土一杯,又有什麼意思?當聽說長谷川可能還是要去北方戰場,籐田智也留下進工部局,他的心裡也有了主意。他要抓牢的是上海灘上的機會,而不是建立大東亞共榮的虛名。上海的商人贈他一個綽號叫「黃鼠狼」,他知道,但不置可否,帝國正在盛大,他腰桿子很硬,誰敢小看他這只「黃鼠狼「?

籐田智也也知道他這綽號,所以他也不置可否地笑笑:「人各有志罷了。」他有送客的情緒,只道,「多謝承情。」山田接翎子,也看出裡屋的玄機,拉著周文英站起來:「如此一來,往後還請多多關照。」

門又關上,桌子上多了送來的禮物。雁飛走出來,她的手裡多了一把折疊水果刀,眼圈紅了兩圈,隱著淚光的樣子。她問:「長谷川是殺了陳曼麗的那個軍官?」見到他點頭,她又說:「恭喜你們踩著中國人的屍體陞官發財。」她慘然地牽了下嘴角,「這把水果刀很漂亮。」「是啊!它屬於一個明白地去死的人,有時候明白地去死總好過糊塗地活著。」

他想要拿回水果刀,雁飛卻緊緊攥在了手裡,她說:「我一直想找這樣的水果刀,折疊起來,攜帶很方便,還能削生梨。」他抱緊了她:「你們彼此相愛?」「我愛他只是我一個人的事。」她將聲音壓得很低,她將水果刀嵌在手心裡,原來,從來都不是她一個人的事,只是知道得太晚,晚到知道後只剩下孤獨的恨。「你怎麼這麼死心眼?」他被她掙脫出來,懷抱冷寂,這次連恍惚間互相汲取虛幻的安慰都做不到。他說:「你知道我從來不會拒絕你的任何要求。」她渴盼地望著他,聽他說:「這把刀送給你,你的要求,我盡量辦。」只要她提的,他勢必會去辦。他和她,從來沒有戰鬥,因為他一開始就輸了。籐田智也辦妥了雁飛要的,將她約到了靜安寺廟北的湧泉井。這是一座古泉,在赤烏古剎旁邊,還豎了一座石欄,上面有同治年間的書法家胡公壽題寫的「天下第六泉」,現在看來,也斑駁了。

他覺得一切都舊了,慈航普度的佛光照不到自己。雁飛走了來,背著萬丈霞光。原來佛光也照不到她。她問:「怎麼不進廟裡上柱香?」他卻問她:「我記得這眼泉水可以冒這麼高,如火鼎一般。如今怎麼不再冒了?」

雁飛幽幽道:「三七年的八月後就不再冒了,都說是佛祖發了怒。」「恐是因戰禍堵了水道,疏通之後,天下第六泉還是天下第六泉。」他堅持。

「現在是死水。」雁飛盯住了他手上的米灰色的玲瓏又圓罈子,眼中也汪出了兩潭深水,深水覆滅,也是死水。她將罈子抱進了懷中:「謝謝你總是能辦到我要求的事。」「在你眼中,我除了這些事,再也幹不出更有意義的事。你們政府在報紙上表彰了他的行為,算得生榮死哀。」雁飛朝著籐田智也輕輕一笑:「生榮?」嘴角下彎,終成苦笑。有掃地僧人持了掃把推了邊門出來打掃湧泉井。雁飛看著眼熟,上前幾步,突問:「大師傅,您還記得我嗎?我在您手上給兩條平安腕帶開過光。」僧人緩緩抬頭,慈眉善目,淺帶笑意,他點頭,再持了掃帚打掃。過一陣又喟歎,這回面上的笑意漸漸逝去,慈眉鎖了起來。「再多的平安腕帶也只保得心安,如何保得其他?」他一邊掃地一邊搖頭,將湧泉井週遭打掃得纖塵不染。「掃完這一刻,過了半刻,風一起又會起了塵土。」籐田智也說。僧人朝他合掌行了個佛禮:「人生固大夢,天地余劫灰。」他轉身進了寺門,留他細細辨別這話的意味。「人生固大夢,天地余劫灰。」雁飛醒過神,「我也該走了。」「去哪裡?」他問她。她指了指對面的百樂門:「回那裡。」「我以為你洗盡鉛華去了。」「髒了就是髒了,怎麼都洗不乾淨!就像這裡,大師傅不過才掃好,現在又起了灰塵。」

籐田智也看著雁飛抱著骨灰罈子走向對面,打個彎,拐進了百樂門的後門。她遠了,也許也從來沒近過。他記得很小的時候,每當有男人來敲門,母親便將他送到弄堂的出口,塞給他幾個洋角,哄他別處去玩耍。他再看著母親走向弄堂的深處,打個彎,拐進了那個骯髒的深淵。

他什麼都阻止不了。回頭,是那一井死水。雁飛並沒有踏進百樂門,她低頭望望手中的骨灰罈子,就停駐在百樂門的門前。門前綵燈圍繞的巨型海報上印的是熟人,她訝然,原來竟是喬綺,貫了名號叫做「綺麗佳人」。海報不算新,四角都有些許褶皺,恐是放了一段時日了。雁飛心中暗算了下日子,明白了些許,有的是殊途同歸的悲哀。

她轉身離開,回到杜家石庫門。從醫院裡出來之後,歸雲和慶姑就將她接去了杜家方便照顧。卓陽常常跟著歸雲跑來杜家,更多時候他和展風兩人關在房裡不知在說些什麼。這回卓陽又同展風避在一處說話,歸雲一個人在逗著江江,當作沒有看見。

雁飛卻覺出不對勁,只為歸雲歎:「真難為你肯擔這一切。這些男人都愛把家庭重擔撂給女人。」「因為我愛他。」 歸雲坦陳道。「你該想盡一切辦法綁住他。」歸雲挨著雁飛說:「小雁,用一整顆心去愛一個人,原來是又幸福又吝嗇的。我想我應該像歸鳳那樣學著知足,可是心底又知道是不夠的,才幾個月,好像老天爺給我的好日子就是一出折子戲,不給落幕就要沒了。我也抱怨過時間太短,可是我愛他,我不能讓他溺死在我的愛裡,這我是知道的。所以我沒有辦法不放他走,不讓他去做那些事。」「傻孩子,你只得一個他,他也只得一個你,已經十分難能可貴。」雁飛終不掩飾,「愛上一個不會去愛的人才叫悲慘!」歸雲卻不追問。這是雁飛的折子戲,也是她的傷。她猜測過其慘重,更怕揭雁飛的傷,所以情願不去好奇,不去瞭解。她只是慰貼了雁飛:「小雁,好在還有你和我相依為命。」

雁飛不掩飾地流露了半分哀戚:「是啊,連我的孩子以後還要麻煩你。想想我這輩子似乎一直被你救濟。」 歸雲惻然:「胡扯,你我之間談什麼救濟!」雁飛笑笑也就不再往下說,她將懷裡的罈子拿了出來,放在了卓陽寫的牌位之後。那牌位是卓陽買的,展風立的,慶姑本有微詞,但見展風悲慟的模樣,也說不出什麼了。歸雲沒有料到雁飛會從懷裡拿出這個,怔怔看了半天,說:「卓陽說他會去龍華的墓地為向先生選塊好地,人要早些入土為安。」雁飛蹙了蹙眉,江江又開始哭鬧,她似未所覺,歸雲趕緊把孩子給抱回來哄著。

「他是想要回家的。但是東北那麼遠——」她完不成他的任何願望,就像他也完不成她的任何願望。她只能認命:「麻煩你們了。」

歸雲見她神色倦怠,便說:「我給你放水洗澡?」將江江放入搖籃,就見展風和卓陽從房裡出來了,展風一眼就瞧見桌上多出來的骨灰罈子,一愕。這是他千方百計終還是不得門路而想要弄到的東西,他知道雁飛的法子,就問:「你去求過籐田智也?」雁飛不點頭也不搖頭,說:「英雄向抒磊。呵,他有一班好兄弟,不算差到底。」

展風上前上香,忍不住眼圈微紅。雁飛又說:「你該走的,不要去計較他不想讓你們為他計較的事。」「雁飛,你很早就認識向先生對不對?」展風問她。「我們是舊識。」她已隨著歸雲下了樓。卓陽上前輕拍展風的肩,說:「謝小姐說的沒錯。」展風道:「我見不得那漢奸逍遙法外,如今仗著張家和日本人四處耍威風。先前的弟兄有幾個也折返回來了,你也曉得我不報這仇誓不為人!」卓陽突然說:「向先生已經為自己報了仇。」展風是明白的,卓陽打探到消息,告訴了他。他氣惱、痛心、又不甘。人生總是意想不到。他久久不語,歎道:「我是沒有想到五福他竟然——」「向先生行事確實特立獨行,他的事便必須是自己解決,不想給旁人添半點麻煩。明天就會有報紙拆穿日本人裝腔作勢威脅巡捕房的伎倆。」卓陽繼續道,「你也知道周文英常跟著日本人,不宜輕舉冒險去打草驚蛇。」展風長長吐了一口氣,道:「經歷那麼多,我如再毛躁也太不是樣子了。我明白,會伺機再行動。」卓陽轉頭,也給向抒磊上了柱香。展風說:「我會謹慎。」「那就好。」卓陽往樓下望了望,歸雲正提了水壺從灶披間走出來,她揚頭朝他一笑,輕叫一聲:「等我一道回家。」卓陽目送歸雲進了樓下的衛生間。「周文英的事情完了後,是否還準備去雲南?」他問展風。展風握拳:「向先生已經犧牲了,他的遺志就是想要上前線堂堂正正跟鬼子干一仗。我想了很久,心甘情願。向先生給我們選的這條路,比以前渾渾噩噩混干強。」「好。」卓陽道,「堂堂正正去殺鬼子!」他也想了很久了,只是——他再度望向樓下。千萬不捨,終是還要捨。他寧願自己能心軟能怯懦能不那麼堅定,就不用看一秒少一秒。

歸雲為雁飛的澡桶中加了水。雁飛將自己丟在滾熱的澡桶裡,蒸汽滾滾上冒,她冒出細汗。低頭,水下是自己隱約的身體,緊滑的,雪白的,撫摸上去,熱燙得觸痛手心。她還是活生生的一個人,還有一副活生生的身體。「我給你搓背。」歸雲說。雁飛坐起身:「好。小時候都是我給你洗澡。」歸雲拿起毛巾細細擦拭雁飛的背脊,她看到了她背上的傷疤,褶皺鮮紅的,在背脊的正中央,像一團多出來寄生在她身上的生物,張牙舞爪,要吞噬了纖細的雁飛。這樣相似的猙獰,似曾相見。她的手撫摸上去,輕柔地,學小時候自己跌傷了小雁給自己揉散痛楚的手勢。「傻瓜,早不痛了。」「哪裡得來的傷?」雁飛轉過頭,看著她認真道:「我放了一把火,最後只燒的我自己得了這塊疤,其實是我討了個大便宜。」她閉上眼睛,「如果當年一了百了,哪裡會再捱那麼多苦楚?有的人天生是來受罪的,沒有好命,求什麼好運?」歸雲不贊同:「不不不,命是自己掙的,我們都努力,能活得更好。」「你總朝氣蓬勃,但是老天爺不長眼睛。」雁飛伏在桶沿上,遮掩住表情,「當日本人打進東北的時候,我這輩子就什麼都完了,我的家,我的命。我能怨誰?那年中國兵不知道撤到哪裡,丟下手無寸鐵的老百姓受苦。後來中國兵衝鋒陷陣,還是擋不住該來的災難。死了多少人了?

「我是女人,所求不多,粗茶淡飯,和愛的人胼手胝足共建一個小家庭,這輩子也就夠了。但這都是奢求,只怕在夢裡才能實現。「我真的準備這樣做過,還攢夠了大洋,我只是不知道那樣做竟有這樣的難。我不過是個女人,丟了那個魂,這只是一個空殼,捱一日是一日。第二次,是連魄都丟了,什麼都剩不下。」

歸雲扣緊她的肩頭,要她痛,要她醒:「你還有江江。」雁飛卻搖頭:「她多不幸,比我還不幸,竟然不撿父母就投生到我肚子裡。」她回頭看住歸雲,「好在還有你。」水汽中,她的神情不清,歸雲抓不住她的視線,她著急了:「你別指望江江能靠住我,什麼都沒有親娘好!」「不,你會是個好媽媽,而我不會是。我認準的,錯不了。你知道我是認死理的人。」

水汽濃了,雁飛的臉孔糊了。歸雲想起新婚夜,她和卓陽共在澡桶間,也是水汽繚繞,濃到最後她看不清卓陽的臉孔。雁飛和卓陽,都似是要遠了,她抓不牢,留不住,急痛交加,不覺流下淚。淚也是化在了水汽裡,煙消雲散,沒有了。她只看到她背上的疤痕,只有疤痕在水汽中是清晰的。

三四 留取丹心照汗青

光陰如水,似箭,渡過去,是像寒冰的。歸雲知道自己要勉勵去走,她想珍惜好每寸時間,卻始終無法對卓陽說一句挽留的話。她和卓太太同心協力要照顧好離別前的卓陽,(奇書網|Www.Qisuu.Com)每日好吃好喝地伺候。

「你們把我當肥豬養!」卓陽玩笑。卓太太和歸雲不笑,她們雖不笑,倒是也不哭了。深秋即將來臨,冷涼日漸刺骨,逼迫每個人都去做出選擇。國與家,太艱難了,這是一條茫茫不見頭的路。歸雲覺得自己也是一腳踏上去,就像展風說的,沒有法子回頭。她一力跟著卓陽走,但也不是「嫁雞隨雞」的妥協,只因這是她的愛情,她就負責到底。這樣一想,歸雲的心中多些暖氣。

卓陽的報社同事已陸續走了,只留了「真奇怪」三人同卓陽,他們是那日慘劇的目擊者,目擊之後,成了善後者。蒙娜趕在他們走之前在德大西菜社包了包房做餞別宴,他們一走,《朝報》就真的結束了,蒙娜的掩護工作也即將告終,不需要再做中國報紙的大洋旗。她另起了爐灶,竟又集合了一幫英美的新聞工作者重起爐灶,開始專做外文版的時政報刊,為原先同莫主編合作的白俄人士亞當夫在西愛鹹斯路上秘密辦的國際電台提供英文新聞稿件。眾人都為蒙娜孤身上陣擔心,蒙娜倒是不懼的,說:「畢竟我是美國人,日本人能拿我怎樣?」說這話的時候,她帶著點桀驁。「國家強有多好!」卓陽輕歎。歸雲端起酒杯,是她從沒有喝過的紅酒,紅色烈如火,早已燒灼她的心。她望定蒙娜,真誠地讚賞地笑:「我敬你!」蒙娜和她碰杯,紅色液體隔杯碰撞,是個「人」字。握著杯子的手都充滿力量。兩個女人都笑了,蒙娜說:「我要親一下陽,作為吻別。」甄齊關三人尷尬,卓陽也變了色,都沒想到蒙娜大膽至此。可是歸雲坦然地笑了笑,她把卓陽推到跟前,說:「我做主,給你親。」

蒙娜作勢,要擁抱卓陽,卓陽往後退了退,說:「喂喂,別拿我當賭注開頑笑!」

蒙娜大笑:「瞧他,沒有你膽子大?」兩人都瞅著卓陽笑。歸雲同蒙娜幹掉了一瓶紅酒,卓陽以為歸雲會醉,但歸雲的酒量遠在卓陽的意料之外,只是紅了臉頰,有些微醺。卓陽知道紅酒後勁大,就先帶著歸雲要回去,蒙娜同卓陽道別,說:「我想你的選擇是正確的。」他們擁抱,是告別的擁抱。卓陽囑咐蒙娜:「你們兩個自上海要互相照應。」

蒙娜點頭,碧藍的眼,忽而如潮漲般濕潤。出了西菜社,歸雲受了冷風一吹,醺醉去了些,她甩脫卓陽的手,在深夜的馬路上激奮地跑了幾步,大口喘了氣又深深呼吸。「卓陽,有時候我跑不過你,有時候我比快。」她轉頭,回憶浮上來,「小時候我也給了那個告地狀的姐姐三塊大洋。你知道嗎?那是我當時僅有的財產。」卓陽跑上來牽住她的手:「還逞強,我看定是醉了。」歸雲伏在他的胸前:「現在你是我僅有的財產,我要把你給交出去了。」

他的胸膛震動了一下,她抬起頭,倔強地瞅著他:「我不會比蒙娜差勁,這個時候,中國人更不能差勁。」他能看見她秋波盈盈,專注地注視他,似要把他的模樣刻進心底,存放生生世世。

「你就是這樣不願認輸。」她「吃吃」地笑:「你說,當年我可沒輸你。你付出一小部分,我付出的是我的全部。」

卓陽已經吻住了她的笑顏,一閃身躲進梧桐後的弄堂轉角的無人處。對住她唇,深深深深吻下去。歸雲趁著酒意,伸出手臂勾緊他的脖子,只有這時候,她不用放開他。這一夜,是卓陽攬著歸雲散步回家,將夜色中大上海的大小馬路仔細走個遍。他們甚至去了小時候初次見面的外灘附近的小弄堂,只是記憶久遠,都記不住到底是哪一條。卓陽和歸雲的記憶又有出入,兩人記著相反方向的兩條弄堂。歸雲扯著他的袖子嬌嗔爭了番,卓陽便存心做小伏地哄著她。只末了,歸雲忽悠悠一歎:「當年那告地狀的姐姐不知後來如何了。」「如果有一天不用再有當日那女子那般淒慘景象出現在街頭,中國才能得來真正光明。」

月亮將卓陽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歸雲看著那影子很久很久。再牽手,一起回家。

次日一早,卓陽送歸雲去飯莊,又折回了家,到卓漢書的書房裡將書架頂層一排書籍後的一卷卷軸抽了出來。卓太太見狀,趕忙過來問他:「你翻出這個幹嘛?」卓陽將卷軸上的灰塵擦拭乾淨。「爸爸將家裡許多藏品都藏好了,但唯獨留下這個。我想,我明白他意思了。」

卓太太堵住卓陽:「你勿瞎來,我們不必多管別人家的事,尤其是那種人。」

「媽,我相信爸爸,讓我代爸爸辦完這件事。」卓陽執意,扶著母親坐下,「我原也不想管。經過這些時日,想起爸爸生前種種,許多事情我想透了。我想爸爸會高興的。」

他固執地站著。卓太太只搖頭:「罷了。我自來從著你們父子二人,你都這樣說,我還好怎麼說?你們父子連心,到底是一個路子上的人。」長歎一聲,「你去吧!」卓陽找了塊綢布將卷軸包好,又從書架深處拿出了紅紙包好的一卷布包,用手掂了掂,塞進衣兜裡出了門。他先去了四馬路的樂也逍遙樓。堂倌慇勤上來招呼,他塞給堂倌幾個銅板,說找一位高個子的王先生,並把外貌特徵大致形容了一遍。堂倌很伶俐,領著他上二樓的包廂,在一間包廂門前停下,門上掛著八寶門牌,鐫刻「浮生」二字,八寶只得一寶,「浮生」之下全部是浮雲。

卓陽謝了堂倌,敲敲門,不待裡頭人答應便推門而入。房裡煙氣蒸騰,陳設簡單,一條睡榻上躺著蕭條的人,舉著煙槍吞雲吐霧。滿臉都是灰氣,原本灼灼的眼眸早沒了最初的光彩,只聊賴地順著煙槍的方向不知望向哪個方向。

卓陽叫了一聲:「師兄。」籐田智也放下煙槍,坐起身,灰暗的眼中恢復了些神采,還有疑惑:「卓陽?」瞬間整肅神情,伸手邀請,「請坐。」說完才發覺這小小包廂內除了睡榻別無他物,而睡榻又被自己霸佔著。

卓陽只好站著。籐田智也忽然極無奈地笑了:「如果你現在上來揍我,我必定不堪一擊。」

卓陽也笑了:「我不打不堪一擊的敵人。今天我來是請我的師兄看一件東西。」

籐田智也將煙槍放在榻上的短几上,半坐起身,他已經看到了卓陽胳膊下夾的卷軸。

「《朝日新聞》上說日本的天皇得到夢寐以求的《思故賦》,齋戒三天以示虔誠。就在那三天,重慶還在受著大轟炸,死傷無數。」卓陽將卷軸放在了榻上,「我不知道那是怎樣一幅《思故賦》,報紙上說這卷賦上煌煌千言,希望中國和日本攜手交好,永結兄弟之邦,便是佛光普照的大治。日本的記者認為你們的聖戰是符合大師對『大治』的嚮往。」籐田智也渴慕地望著他手裡的卷軸,伸出手,微震,他想要將卷軸外面的布揭開,只是又退縮,不敢。「師兄,你對大師還是有幾分瞭解的。所以——」卓陽頓了一頓,「大師一定不會怪罪你草擬的內容。」他將布扯開,小心翼翼打開卷軸。卷軸很長,卓陽捲得很慢。一片雪白,還是一片雪白,雪白上零落的鮮紅或暗黑或深褐的印章,大大小小,各樣的形狀,記錄不同的年代,和不同人的人生。那些如雷貫耳的名字被定格在這片雪白上,就像歷史畫捲上的落款陳漬,將雪白的篇章渲染得濃墨重彩。籐田智也低頭定神,癡癡看著那片卷不完的雪白,和令他驚歎的款款章鑒。

直到最後,他瞪大了眼睛。竟然只有一個字。左邊雄渾有力,是蒼勁的山峰,風骨鮮明。右邊一勢伏低,力道勢微,及至最後一筆,本應乾淨利落,簡短收筆,然,寫他的人可能已近油盡燈枯,手腕收力不及又無後勁,只得將這筆寫得縹緲無力,綿延婉轉,似一彎山間流下的洶湧溪流,悠悠蕩蕩掙扎著要匯流入海,竟然在中途乾涸了。

它流不進海裡,只是繚亂終了。「你知道為什麼千百年來,行內的人總相傳這幅字的收藏章鑒珍貴於賦的本身了吧!」卓陽完全打開了卷軸,長長的鋪滿了睡榻。籐田智也的手也終於觸上了這幅字,不敢稍用力氣,更怕褻瀆先賢。「但我可不這麼認為。」卓陽看到籐田智也的手指繼續顫抖,「這個字本身的含義珍貴於這上面所有的印章。」「我相信時至今日,所有的中國人和日本人都不如鑒真大師更懂這個字的含義。『思故』只不過是後人強安的名號罷了。」原來大師臨終只想到了一個字,紀念他的一生。籐田智也念了出來。「和。」這就是《思故賦》的全部內容。太意外、太震撼、也太——籐田智也模糊的眼前發了黑。鑒真大師如何在黑暗的世界裡寫出了這個字來總結他的一生,而他又如何在光明的世界裡看到這個字而恍如進入黑暗。

「老師,您如何看大和民族這個『和』字?」他記起來,他是曾經如此問過卓漢書的。

「當是——民主之大和,文化之大和,經濟之大和,各國民眾之大和。」卓漢書坦蕩地侃侃而談,「我之理解當如此。如能真這樣?實乃東亞之幸——」但終無言沉吟,後無下文。

也許後來當卓漢書無意中得到了鑒真大師的這幅字,他才驚覺自己不確定的甚至是妄想的想法竟和這位先賢大師的理解如此脈脈相通。士,真可為知己者死。卓漢書懂,那字後密密排著的歷代大師們也懂。卓陽和籐田智也隔著這千年長卷,都有慷慨千言,臨到這字前,只能無辭以對。

微醺的使人暗醉的墮落的香散去,煙槍久不拔火,悄然熄滅。卓陽受不住這沉悶,一把推開緊閉的窗,新鮮的陽光和空氣一湧而入,陽光在兩人的身上流轉。

「也許鑒真大師和我父親,都是一廂情願的人。」卓陽轉身將這卷軸捲起來,推到了籐田智也面前。籐田智也吃了一驚。俯下身的卓陽身上有太陽關顧的痕跡,原來他對著陽光,便多了那一層七彩的霞染在眉頭眼額。「師兄,奉我父親的遺志,把這幅字送給你。」「你開玩笑?」「這幅字只因日本那位天皇要了才價值連城,非得要用人命來換。你我皆知鑒真大師非書畫名家,尤其晚年眼盲,彌留之際又筆力趨弱,若不是那些名家印鑒,恐那些收藏人士也不會趨之若鶩。它的有形價值是可判的,但對於某些人,它的無形價值更重要。」籐田智也撫案一笑:「卓陽,你要我用什麼來換?」卓陽回他清傲的笑:「我要我家人平安。在於我,父親早就說過我是敗家子,我自愧,我家人的價值高於這幅字。在師兄,這幅字的意義不一樣。」說完,他懇切地望定籐田智也。

「的確不一樣。」籐田智也要拿起那卷軸,輕輕一碰,又似那卷軸重似千金,他縮回了手,背到身後,面向窗外,「思故,原來不僅是思故。都小覷了大師的原意。」說完驚覺,自己的姿勢竟有幾分肖似卓漢書。「卓陽,你太過慷慨,也太過精明。」「因為我相信師兄可以做好這卷字帖的下一個主人,為鑒真大師守好他的遺志。」

籐田智也終於握住了卷軸:「真不愧是做過記者的人,你讓我找不到任何理由來拒絕你的『美意』。」「我本來就不想讓師兄拒絕。」卓陽意欲俯身將半伏在睡榻上的籐田智也扶起來。似乎一切過去了,他表達對一個朋友的關切。

籐田智也自己站起來,他從不假手於人。「你放心地走吧!」他們都瞭解對方,只是時間不對、地點不對,天時、地利、人和沒有一樣對。卓陽想歎息,離去的時候,他關切地說:「師兄,鴉片不是好東西。」「我知道。」門闔上,他背著門,從窗口望出去。卓陽卓然地走在馬路上,他迎著陽光。

籐田智也想,他也想如此走出去,面對陽光。卓陽離開樂也逍遙樓,旋即去了杜家。展風正等他,見他就問:「你讓我等你,今朝到底要帶我去哪處?」卓陽篤定道:「找個能幫咱們的人。」展風猶猶疑疑跟他走,轉道去的卻是四馬路和大馬路中間的大世界。這處是上海人熟悉的標新立異的娛樂場,他還做戲班子少爺的時候,也和三五好友過來耍過,花上小洋三四角,在裡頭看過露天戲班子,照過哈哈鏡,還耍了一回美國進口的老虎機,卻把一身帶著的四塊大洋輸了個精光,回家免不得被杜班主一頓狠罵。只是這回他起不了耍樂的心思。邁進大世界後,見卓陽頗熟門熟路,好生詫異,便攔住卓陽,止步。「兄弟,你到底打什麼算盤?」卓陽說:「找那能幫我們收拾掉周文英的人。」展風靈機一觸:「你又想請外援?」「是。」卓陽繼續往前走,一路往深處過去,走過「遊客止步」的立牌,有一個門面體面的辦公室。他敲了門,門內有人道了聲「請進」。推開門,先見到滿壁莊重嚴謹的字畫,當眼處供奉了一個財神的神甕。端坐在辦公桌後的人見到卓陽,熟人似地笑了笑,道:「好小子,又有何貴幹?」

卓陽笑著直言:「我每回找陳組長總是討事情的,今天把人給帶來了。」他向展風介紹,「這位是鋤奸隊的陳墨組長。」展風閃爍不定,大吃一驚。卓陽介紹展風:「這位就是向先生的舊部。」陳墨點點頭,笑道:「向抒磊確有他的一套,帶出來的人這樣重義,你們很好。」

展風胸中一股氣上下奔湧,這背後的人物,他第一次得見。只是向抒磊的事仍讓他不滿和不平。

這回顯然是卓陽事先安排好了的,他也懂了卓陽的用意,但此刻心中慷慨又憤慨,立時住口,不知怎麼說。卓陽朝他點下頭,他沉了沉氣,恭敬地朝陳墨做了一個揖,話也順出來了:「請陳組長助我們為向先生報此大仇。」 陳墨望住卓陽搖頭:「我就曉得你還來磨我。」卓陽道:「這回要拜託陳組長了,我們自會親自動手的,但--」陳墨點點頭:「槍支彈藥一應俱全,我們的人會接應掩護善後。」卓陽隆重地鞠躬,說:「謝陳組長助我報父仇。」陳墨歎氣,說:「周文英是向抒磊最後沒有完成的任務,於情於理我們須了結這筆惡賬。」

展風卻又不安了,又問:「陳組長,你們真肯助我們為向先生報這仇?」

陳默蘧然變色,端凝的面一板:「我陳冰思向來言出必行,何曾又肯或不肯?你當向抒磊肯大義獻身,我陳冰思就報不得這同胞血仇?」他說得氣勢頗雄,一下震住展風。他退後兩步,又抱拳:「仰仗陳組長了。」

陳默爽然大笑:「都是為國捐軀的命,沒有誰仰仗誰。」展風是有些心折的,他從向抒磊處也聽過好些陳墨的事跡,他帶領鋤奸隊干的那些活兒出奇的膽大包天,連日軍的軍艦都炸得。卓陽使眼色讓他出去,他接過翎子,藉故先走。室內只留卓陽和陳默兩人。「陳組長,他們原來不屬鋤奸隊的編制。」「我知道。」「向抒磊的精神很是感染他們,故他們團結一心想要報仇。」「不屬我的編制我不會管。」都是聰明人,還能網開一面。卓陽從口袋裡拿出那卷紅包。「陳組長,近來杜先生辦的抗戰募捐,算上我的一份。」陳墨眉心微皺,看著那卷紅包,說:「小孩子少給我打啞謎。」卓陽指了指陳墨的手腕:「陳組長連金錶都捐了,我就捐不得金條?」陳墨撫了下空空的手腕:「你真可去做包打聽了。」又問,「你真要代替莫華之去北邊?」

「是。」「我可以寫一封推薦信薦你去去重慶。」「哪處都一樣,一樣做抵抗外侮的事。」陳默端詳他,心中輕歎一聲也就罷了,終說:「好人才總用不過來。向抒磊即是,你也是。」

「我是天生反骨。向先生也一樣。都成不了事。」陳默卻歎道:「若向抒磊有你半分圓通心思,也不會成為紀律整頓的眾矢之的,更不會就硬著頭皮上去以身報國。」卓陽做個驚駭的鬼臉:「我最怕委員長和你們主任這樣的整頓手法。」陳默指了指桌上的紅包:「把這個東西拿回去。」卓陽猴皮一笑:「不收。」又正色而言,「這是我一家大小的心意。我家雖只是大上海的滄海一粟,也是曉得大義的。」陳默著手拿起紅紙包,掂了掂,有些無奈,道:「你是讓我不得不『費心』照顧你那滄海一粟的家了!」卓陽搖頭,眼若朗星,正直而誠摯:「我這一走不下三五年恐怕也回不了家,局勢動盪,危機四伏,很多事都會預料不到。我魯鈍,只能想出這法子保護我母親和妻子。」「卓陽啊卓陽,你真是上海男小囡中的人精。」「這是我真心謝陳組長的。眾人服陳組長,服在哪裡大家心裡都明白。」卓陽又鞠了一躬。

陳墨最後再歎:「但願我們不會在戰場上成為敵人。」「陳組長的勇氣膽略永遠是卓陽學習的目標。」卓陽認真地說。卓陽和陳默繼而就周文英的事情上又聊多幾句,陳默在暗殺行動上經驗豐富,將種種環節一思索,便琢磨出兩全的辦法。卓陽知道陳默並不會去實際操作這些案子,便探得配合他們行動的負責人的聯繫方式,就此告別。展風還等在大世界門口,他一見卓陽出來就忙問:「他會真心幫咱們?」

卓陽道:「他在青幫裡在政府那方面混到如今的位子,又殺了那麼多漢奸日寇,自有他的一套和他的氣度。我們要萬無一失,還不得不求他。」頓一下,又道:「為向先生報仇也是他的責任。至少,表面上是這樣。」展風點點頭,爭道:「我們來幹,你別來,你要有個什麼事,我家歸雲怎麼辦。」

「我會和歸雲說。」展風沉吟思索:「是啊,歸雲怎麼會不答應你,她總那樣善解人意。」卓陽望望西邊的天空。殘陽如血,浮雲似萍。「我該回家吃晚飯了。」到了家,歸雲早已擺放好餐桌,照例晚宴豐盛。卓陽從她的背後抱住她,說:「行動的時間定好了,也有軍統那邊的人協助,問題是不大的。」

歸雲的大眼睛眨都不眨,只看牢他。「辦完事的第二天我就要走了。」月亮升起來,又被烏雲遮住,好像夏季久違的雨季又要來了。晚風颯颯,空氣是濕的,心情也是濕的。歸雲緊緊看著卓陽,想把他的魂兒直念到自己靈魂深處,再也不放他走。

終須起身,她回房,將她為他織的一件毛衣拿了出來,是藍色的。在他身上比了比。

「你真懶,早說要賠我一件,現在才有成貨。」他刮她的鼻子。她的大眼睛如同雨中的上海,總浸泡在水裡,盈盈的。他從她的眼裡能看到自己的倒影。

「我把我一輩子都賠給你了,還不夠?」又歎,「還有一隻袖子,我怎麼來得及?」

他哈哈笑:「一隻袖子我照穿不誤。」又想起來似道,「我也有東西還欠你。」

往口袋裡一掏,再攤手,是兩張照片。一張是她給孤軍營唱戲的戲照,一張是他們的結婚照,都印成方寸小照,能隨身攜帶的。她拿過戲照:「這張你真是欠了我很久。」嘟嘴,「人到手了,道具忘記還了。」

他拍自己腦門:「現在還也不遲。這張結婚照我隨身帶好了,走到那裡都帶著,就像你一直在我身邊監督我。」一人一張。歸雲伸出手指頭,要和他勾手。「來發誓,要是三年五載回不來,就要生生世世做我的小跟班,整日整日陪著我。」

卓陽討價還價:「要是晚一天呢?」「晚一天也不行。」他的小指糾纏上他的小指,她用力扣住,狠狠一用勁地勾扯。小指連心,心中一抽痛。

卓陽愣愣看著二人糾纏又分開的小指好一陣,才又道:「籐田智也那兒我是打過招呼了,他應當是能值得信賴的。幫會那裡我也去求了個人情,陳墨好義氣好聲名,我們這些小民的小事援手應不在話下。」將陳默等事跡簡要敘述一遍,又將其中關節交代清楚。歸雲聽得甚是認真,聽罷她說:「如若迫不得己,我也不會去擅自求他們。籐田先生那裡本就複雜,幫會那邊更是不用提了。只希望一切能太平。」一家人用完晚飯,卓陽陪著母親敘了一陣話,又回到自己房裡。歸雲正飛針走線織那件毛衣。他上前將針線拿開,撫摸著那半成的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寸草心,三春暉,惟有回時再報。他的心念太亂,胸中滾滾奔流的是豪情和柔情的交纏不清。時間停駐,有多好。有人敲門,因為時間正流逝。是卓太太,她手裡捧著五六件新衣服進來。一件一件嘮叨:「這是中山裝,我在鴻祥選了料子定做,比你以前的都要挺括;這兩件是襯衫,你愛乾淨,但到了前邊哪裡能顧及到這些,惟多做些勤換換;這兩件是毛衣,都是我自己織的,織得很密,北方天冷,能擋風;這件是托了安德烈從白俄那裡買來的皮衣,我知道前邊都要穿統一的軍裝,軍裝外能披披這個。」卓陽笑道:「媽媽,我會被批判成小資產階級。」卓太太嗔道:「胡說,我們家一清二白,不比那些人更顯赫。」左是衣,右也是衣,真正依依不捨。一家三口聚在那一刻,天倫實在太短了。在卓太太走開之後,歸雲問卓陽:「你們準備怎麼做?」卓陽毫不隱瞞:「也許挑『寶蟾戲院』下手,周文英把方進山的愛好繼承了十足十,不但繼續做漢奸,還愛看越劇。只有在戲園子裡才有可乘之機。」歸雲心急:「歸鳳怎辦?」卓陽怔了。他竟把歸鳳這茬沒有計算在內。其實,展風是想到了。從大世界回家的路上,卓陽已將和陳墨商量的計策和展風一一說明。陳默手裡的情報是:最近周文英流連舞廳和戲院,但身邊會有打手和保鏢跟著。陳墨問過卓陽:「你們熟哪邊?」卓陽道:「戲院,展風家的戲班子在那裡駐場子。」展風也這樣想。正如陳默的觀點,人多,光線黯,環境雜亂。以及,他很熟悉這裡。他同和卓陽確定下來。回到家中,他想到了歸鳳,決定趁著夜黑去尋歸鳳。展風選在戲院後門的那棵梧桐樹下,遣了弄堂口的玩耍的小孩子進後台送紙條。歸鳳立刻就出來了。她是驚鄂的,慌亂的,又隱隱有著氣惱。她以為展風已經走了,不想他又折返回來。這情這景,已是回來多日的形態。而她必定是最後一個知道。歸鳳哭了,帶著委屈。展風箭步上前,擁抱住她。唯這時,她才能感受到自己是擁有了他。「我會幹掉周文英再走。」展風說實話的時候有些忐忑地看著歸鳳。歸鳳先是眼裡有驚懼,只有那麼小會,竟笑了。「你小心就好,做了這事還上前線?」展風摸不著頭腦,他是思考再三才決定向歸鳳坦白,按照歸鳳自小的性子,必是會有驚怕。何曾想到歸鳳如此安危不驚,只著急問他的安全。「請了行家幫忙,按照往常的經驗行事,我不會再出岔子。」他小心地說,瞅著歸鳳平和的面色,「辦完事就會再去南邊。」歸鳳低了頭又抬了頭:「你只消記得我這麼個人兒在這邊就好了。」「歸鳳——」她去捂他的嘴。「展風,你如果狠心一些,我也就死了這條心。可你不是個狠心的人,我都這樣了,你都肯給我這麼個位置待著,就是我的福氣。我早說過了。其他的,我一概不會管了,也不會怕了。」

她的天她的地,從來只得他一個。說出這話,歸鳳也才方知,只因展風,她是可以什麼都不懼的。展風也才知道,他對她的實話竟可以讓她如此滿足。是他從來沒有瞭解過她。往後的人生,他就是她的天,再顧不了旁的人,念不起旁的人了。

這回的擁抱,真心實意,誠摯得兩人熱淚盈眶。末了,展風細細將計劃敘述給歸鳳聽,歸鳳傾耳相聽,無比認真。她急切地說:「我能幫你做什麼?像以前歸雲和謝小姐那樣子的。」「了結了周文英,你就可以回家了。」展風道,「你幫我照顧娘。」他握上了她的手,她的手腕上戴著他送的腕帶。也是雁飛送他的。他握上腕帶的那刻,沒有想到雁飛。細細摩著那已經粗糙的白色細帶子,上面有他父親的死忌。展風想,從那時起,國仇和家恨,推著他一路走。如同整個中國,走在艱難的黑暗的歲月裡,聽不到吉音。他想要打破黑暗,擁抱朝陽。戲院外淒清將離的人兒,戲院內,還是孤島上海的欣欣向榮的繁華。人們希冀快樂、消磨時光,更願意麻痺神經,像迷戀鴉片一樣迷戀這樣的娛樂,也成就了投機的新貴。袁經理經營戲院頗志得意滿,更會左右逢源。逢貴客看戲,他親自引路,後頭更有貴客的隨從十幾,闊步大擺直往前排走。一般戲客都得讓路。「山田先生,周先生,裡面請。」他分了主次,再打廣告,「明宵百樂門有鄧嬋娟全新亮相,嗓子可一比周璇。」但他的客人心事重重。一眾不語,浩蕩至第一排的雅座。有軟座,有圓桌,桌上擺齊五香瓜子、鹽津棗、甘草梅子、花生仁,甚是齊全。只是缺了茶水。袁經理善辨聲色,貴客不耐煩,他也不多話,吆喝堂倌過來上茶。佝僂著背脊低著頭的「老」堂倌拎著銅吊小跑來,袁經理看著面生,隨口一問:「新來的?」

「托經理福,賞口飯吃。」托他蔭籟的小角色,他不再關心,另去伺候他關心的大客人。堂倌開了茶葉罐子,在玻璃杯裡灑了茶葉,再灑水。邊聽到兩位貴客談話。「誰知道長谷川竟然不願去華北升少將,寧願在上海當大佐。」「誰肯離開花花大世界?」「我們先前還去打籐田智也的關節,您也知道這位大佐和這位少佐一向不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