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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再倒回去使手段,長谷川既然不滿籐田,咱們當然繼續給他辦事。」「他會否記仇?」「他更愛財色,不然捨不得大上海做啥?」兩人知己一般地笑了笑。堂倌倒水的手勢不算熟練,歪歪斜斜灑了水,被山田劈頭就賞了一巴掌,堂倌戰戰兢兢忙不迭用肩頭的抹布擦了乾淨,又被二人身邊五大三粗的隨從推了個趔趄。勢弱的人吃虧,勉強站穩還要向爺們低頭哈腰三番再離去。做大爺的甩了白底描字灑金折扇,篤悠悠看戲。在戲裡,他們也能忘卻他們的煩惱。

圓桌上的茶水已沏好,熱騰騰。燈暗下,戲開場。眼前只有模糊白霧。開鑼的戲是單演的折子戲——《十八相送》。大紅幕布拉開,是光鮮亮麗的角兒們上場。

他們捧得的才是角兒,不捧的也難成角兒。兩人都捧過角兒,也是做過大佬的人物。這樣的亂世,才有他們的出人頭地。所以他們是異國的知己,偶然相逢,彼此投契,合作無間。山田盯牢歸鳳的粉面玉腮。「當年我捧筱鳳鳴的時候,這丫頭還是一個龍套,誰能想如今成了大紅的頭肩。」

「老兄喜歡的話,就多多給些銀盾。自我們那方先生故去,這位姨太太聲勢可是大不如前了。」

「如此唱腔如此扮相,可惜可惜。」「等下散場,我可牽線。」山田大樂,拿起茶杯猛喝一口。台上十八相送,生離悲慼。山田皺皺眉頭,扶桌,倒伏於上,手裡折扇重落地上,被絲絃的音律蓋住。

周文英乍覺,他無驚呼,亦有同類經驗。只盯著那茶,他差些就如這山田一般樣。

絃樂不斷,悲慼欲發震耳欲聾,掩蓋一切。他亂了步伐,由隨從護在中心,急速撤退。及至他行到戲院的門前,燈一下暗了,絃樂驟停,漆黑一片。觀眾慌亂不解,先竊竊私語,有人喊「停電了」,繼而就是騷動,觀眾爭嚷要退票,紛紛往門口擠。周文英被人群擠在最前方,他感覺面上一熱,撲鼻的就是血腥氣。原來是擋在他身前的隨從中了暗招,心下愈加驚慌失措,想要快快脫身。怎耐人擠人,他無法逃出生天。有只大手從人群裡伸過來,將他拉脫出去。他心下一喜,以為是機靈的隨從助他脫身,便跟著那人從大門擠了出去,一路從戲院後門跑出。他不及細看,就被當作一把垃圾一樣丟在路邊。眼冒金星好容易定睛。大吃一驚,大驚失色。他跟錯了人。眼前的正是那沏茶的堂倌,只是既不佝僂也不勢弱,而且眼熟。堂倌抹灑了臉,他看清楚。「杜展風,你要多少錢?」「無錢無勢你還能幹什麼!」展風冷笑。周文英服軟:「你們好好去雲南,還回來作甚?日本人要抓你們呢!」「回來料理漢奸。」周文英氣弱,見桶長的弄堂裡四下無人,他憑著僥倖拔腿跑。可路口被人堵著,頎長的身影也熟悉。「我跟你無冤無仇。你父親是日本人逼死,那主編也是方進山派了人炸死。」

卓陽切齒:「斯文人怎耐做走狗!」他逃不掉了。周文英只驚覺死亡恐懼。他做方進山的軍師,用他自認為的計謀為愚鈍的方進山辦事,方進山死了,繼承他的一切也是他所因得,他要發達。但是沒想到如今的因果。他只叫嚷:「都是方進山和日本人指使,怪不得我。」可是便溺了,顫抖了,知道自己逃不了了。也只能就此罷了。槍響了,最終他的結局亦是同方進山一樣。只是他瞠圓了雙目,臨死還有的不甘心是他所享受的時間太短。爭了一世,只有那麼一瞬。「這個混蛋,至死不悔改。」展風怒道。卓陽收了槍,長長吁歎,四顧茫然。好像一切結束,好像一切又開始。「展風!」小心的,細弱的呼喚聲。歸鳳柔弱的身影竟循著他們的路跡跟了來。「我們走。」展風拉起歸鳳,同卓陽一起跑出了這條黑暗的弄堂。出去了,是正式離別的時刻。善後的車來得及時,停在路口,有人一把將他們拽上了車,簡短吩咐:「屍體自有我們來處理,你們且快走。」「有勞。」卓陽道。自有人會做得痕跡不落。明日愛國報章會報導「日寇漢奸惡貫滿盈,橫死街頭報應不爽」、日方報館也會打出頭條「我方商賈慘遭不測,支那惡徒戲院行兇」。這一年來,這樣的報導實在太多,多少血流成河在這孤島之上?卓陽只心事重重望著車窗外的黑。那邊廂展風在交代一個丈夫該交代妻子的事。「我娘那裡必定會鬧一番,你將就著點。往後和歸雲照應著過,互相扶持。如果——如果——等不到我,好好——再找個男人——」他沒說完,歸鳳泣不成聲,不允許他說完。卓陽想,他要不要這樣交代歸雲?不,歸雲是他的,生生世世都只是他的。歸雲不願意,他也不願意。他知道。他只能攥緊了拳。

車子先把他送回家,他和展風交相握牢手。各自道:「保重。」從此一南一北,各自報國。歸雲等在玉蘭樹下,卓太太等在卓漢書的大字下。都在等他回來。三人相對,無言亦無語。他的行李老早打好包,整齊放在客堂間的中央,等待他拿走。行李很重,滿載她們的愛。

卓陽掂了掂,笑嘻嘻道:「夠我穿三四年,等回來再買新的。」歸雲和卓太太各自別開臉。夜裡只點了煤油燈,暗綽綽,他看不清她們的臉上有沒有淚。一家人只是靜靜坐著,等待黎明。

是有千言萬語,但又怕說出口後更有千言萬語。屆時難禁,只噤口,再不說。

黑夜應該很長,但是卓家的黑夜卻是那樣短。天邊第一絲曙光照進來。卓太太先起身,她的面容慈祥柔和,如沐清晨的霞光。她說:「媽媽累了,先去睡覺。等醒來的時候,就能看到我的卓陽好好在家裡練毛筆字。」

她始終帶笑,由卓陽服侍她梳洗。歸雲倒來了熱水,卓陽蹲下,為母親洗腳。

「女人要老先老腳,我媽的腳還像少女一般樣,可見保養有多好。」卓陽用溫軟的布小心擦拭,一遍又一遍。誰都想永遠不要停下來。還是卓太太道:「好了好了,別誤了時辰。」他與母親擁抱,任母親揉亂了他的發,好像幼時那樣。再被母親輕輕一推。

「走吧。向你爸爸道個別。」門闔上,不知母親的淚是否決堤,他都不能回頭。燃香,禱告。抬頭是卓漢書的遺像,炯炯的目,莊嚴又慈藹。遺像下面是遺作,是父親最後留給他的話。

卓陽決然轉身,他想拿起他的行李,但是歸雲比他快。她倔強地使勁地拎住。「我來送你。」他便擁著她走出家門。霞光下的玉蘭樹綻放清新的芬芳,掃盡秋的蕭瑟。可是秋風起,點點離人淚,欲盈眶。

歸雲想,我不能哭。她死死抓著卓陽的行李,死死咬著唇。不鬆口,不說話,恐怕稍一鬆懈,心底某處就會崩塌。終至熙攘的火車站。是在廢墟上重建的南站,簡陋而遺留硝煙的氣味。廢墟下的屍骨仍未寒,但新樓已經必須繼續堅硬如鐵地矗立在這裡送迎南來北往的客。還送去即將進入硝煙的戰士。歸雲已經覺得卓陽如戰士,她將送他去戰場。卓陽卻不願做戰士,他只想和他的小妻子有最後溫存的時分。候車室的角落,有處柱子擋著,卓陽拉了歸雲過來,不管其他,只有彼此。他欲言又止,她已經踮起腳,封住他的唇。

作最後的纏綿。她多想纏著他不讓他走。火車卻鳴笛,如陣前號角,催他走。卓陽遲疑了下,歸雲已一把推開他。「你記著,過期不回的話,生生世世都要做伺候我的小跟班。」卓陽對她行了個軍禮,拎起他沉重的行李,一個跳躍跨上了車。「不准追車,也不准哭。等我回來,好好再過柴米油鹽的日子。」歸雲不追,但是不哭很難。千萬不捨,淚便滾滾奔流。天地那麼大,她的丈夫將遠離。

卓陽漸漸遠了,看到流淚的她,又揮手大叫:「記住,別哭,別留傷口。我會小心,我會保重,我會常寫信。」歸雲開了哭腔:「你放心,我會做得很好!」車愈開愈快,他的眉目遠了,人也遠成一個點。彎曲綿延升向遠方的鐵軌,送走了離人。這一去,關山迢迢,生死難卜。歸雲只覺得自己的心丟了一半,隨了他去。留下一半魂,為更好地生活,等待他的歸期。

三五 一季蕭瑟秋風起

歸雲失魂又失心,心底的某處終於崩塌。可還要強自鎮定,強自堅強,去杜家。

杜家的客堂間裡坐了三個女人,雁飛、歸鳳、慶姑。慶姑正搖著撥浪鼓逗雁飛懷裡的江江,道:「江江是歸雲的乾女兒,也是我的干外孫女,你放心吧,我會帶好的。」歸雲驚疑不定地看向雁飛。雁飛笑道:「以後要煩杜媽媽了。」慶姑向歸雲點點頭,歎氣,忽流了淚:「歸鳳回來了,你也來了,我就曉得你們心裡緊掛住我。該來的來,要走的走,啥都不能勉強。我想通了,這輩子也不得不這樣過——」她的心底終還有辛酸,一時難禁。歸雲還是看向雁飛,雁飛只是安慰地朝慶姑笑。慶姑拉住了歸鳳的手,道:「外邊兵荒馬亂,你還是回家來的好。只剩咱們娘仨,咱們得一道好好過。」歸鳳哽咽,叫了一聲「娘」。又回到最初,回到有她一份的家。只是歸雲心底有疑,又拉了雁飛到角落,問:「昨晚上你用了什麼法子安撫了我娘?」

「痛陳利弊,讓她積極面對現實。」「那你呢?」歸雲直問。雁飛坦陳笑道:「我本是想入點股到你店裡,好安置孩子,只是歇頓了這麼些日子,好多積蓄都用得七七八八,恐怕還得重新積累一筆款子。」「所以?」「我對老太太說,我恐怕得重操舊業一陣。」 「你必然讓她相信不是原先那樣,可是你——」歸雲被雁飛打斷:「我們都要知曉利弊,積極面對現實。」她的眼中有詭異而堅決的光,道:「人天生適合怎樣的生活是定數,要我真的洗心革面,太難。每月沒了千把大元入賬,我可怎麼活?」見歸雲欲說,又搶道:「我不能靠你一輩子,我也得給江江留些什麼下來。」歸雲突然失了所有的銳氣,雙目黯淡:「其實你們都不是很需要我。」雁飛摟住她的雙肩。「我們需要你的愛。那就夠了。」「可你要離我遠去!我卻無法阻止。」「所以你懂我,知道阻不住我。我不會走遠。小時候你就說過,如果你死了就變成小鬼在我身邊保護我。我也一樣。」雁飛說,「回到原來的世界,我依然是我。」歸雲的淚汩汩流出,真如江河奔湧。「你知道最最痛苦的是我明明知道你們的選擇會有怎樣的結果,可我卻阻止不了。」

「這是你的體貼。」「我真恨我的體貼。」雁飛為她擦乾淚:「你看老人多好,有個新生命就有希望。」歸雲捏住雁飛的膀子,捏得她幾乎生了疼:「你還有沒有希望?」雁飛只是說:「你是知道我的。」雁飛從杜家搬走的時候,沒有帶走江江。慶姑倒是頗捨不得,直不斷囑咐:「外頭風大雨急,攢夠了錢要及時脫身,萬萬不要再留戀江湖。」像是母親交代女兒。雁飛則笑道:「多謝杜媽媽解我的後顧之憂,這份大恩我不知如何來報。」

「我很歡喜江江的。」慶姑抱起了江江來送雁飛。雁飛香一香江江的面龐,小小孩子已經三四個月大,唇紅齒白。她流連著雁飛的吻,雁飛狠心遠離,她就「哇哇」大哭起來。慶姑少不得抱著哄一陣。雁飛強裝聽不見,她握住歸雲的手:「從此你挑你的擔子,我有我的任務。我們都要做得最好。」「雁飛,不管如何,你都要保重。我和江江等你回來。」雁飛不忘裴向陽:「小向陽也要托付你了。」「我婆婆願意帶他,往後就住霞飛坊,你放心。」但是歸雲放不了心,她的焦慮和憂心拗不過雁飛的決絕,只得送她到門口,看著她離去。

再迎向歸來的歸鳳。歸鳳和雁飛在門口打了一個招呼,擦肩而過,只是雁飛不回頭直往前走,歸鳳卻停駐腳步,怔怔看著她的背影。「你不留她?」她問歸雲。「從來沒有誰能留住小雁。」歸雲說。慶姑已經站在家門口抱著江江迎接她們。「快快回來,外頭越來越亂,讓他們男人去搞吧!咱們過好咱們的日子,已經算對得起他們了。」歸云云開霧散般起了一朵微笑。這個家,散了聚,聚了又離,維持至今,仍算安穩,已是萬幸。歸鳳和慶姑都算經歷了各樣悲歡離合的苦楚,如今都這般想得開,一切困難又能算什麼?歸雲的酸苦甜都在心裡過了一遍,次日清晨起身,又開始她的人生。她去醫院探望小蝶,小蝶已有了垂危的跡象,話都說不動,只睜著漆黑明亮的眼睛望著她在這世間留戀的親人。歸雲在她耳邊絮絮說著話,回憶往昔,其實世道艱苦,往昔的快樂時光並不十分多。只是如今同小蝶一起回憶,才會覺得珍貴。末了,小蝶的眼角流下晶瑩的淚。歸雲沒有把自己的淚給她看。陸明守在病房外,枯坐在椅子上。歸雲已放了他的假,他就這樣日夜守著小蝶。他問歸云:「梁山伯和祝英台最後是不是真的化蝶了?」歸雲說:「不,以前班主說過,真正的祝英台安穩地嫁人了,梁山伯考取了功名做了好官。」

「如果能這樣倒好了。」陸明喃喃。「小蝶不會希望看到你這個樣子的。」「我也不想——」歸雲想,他是那麼愛她。在這樣飄零亂世,愈加地愛,用了生命去愛。歸雲回到店裡。老范正同兩個夥計往獨輪車上裝貨。他指揮妥當,對歸雲說:「最近總有飯館來咱們這批量進餡料坯子,可忙壞了我。」「飯館?」歸雲問他。「都是幾家大的,生意都算不錯,所以進的量也大。我同菜販子講了價,每斤又便宜出三四毛,這些賺頭倒是真的很足。只可惜每日幫他們做這些坯子餡料,店裡有的生意卻真是應付不來了。」

歸雲立刻給老范倒了杯水,又感激又內疚:「讓您多勞了。」老范推讓:「小卓太太,你老客氣就是你的不對了。」歸雲笑:「是應該的,我仰仗了你。」便又仔細問了這情形。原來時下局勢不穩,大飯店裡的廚師辭工回家鄉逃去後方的多,廚房人手總緊張,許多費人手的東西來不及做,就來同「老范飯莊」這樣做半成品的鋪子進貨。老范計算了下,道:「店裡固然趕這筆單子加了點來做,費了工人費,最後倒是也沒虧,還比前幾月小賺了一筆。」歸雲聽得很上心,心裡起了些念頭,當下就跟著老范一起去送了貨,並認得了飯店的主事。

她在言語間問得很仔細,主事的也看出門道,暗示:「如果有專門的人給我們做這些,那是再好沒有,店裡的確缺人的很。但我們是老字號,可不能砸招牌的。」回家路上,歸雲對老范說:「是不是該出點錢打通這個關節做長久生意?」

老范贊同:「我也聽出這麼點意思來。」兩人一合計,均覺得可行,不過次日就為那主事的送了些禮品,便順利和飯店簽了長約。如此一來,又簽了兩家飯店做點心坯子和餡料的長期供應。老范又同歸雲一起在新雅粵菜館請了幾個常常合作的菜販子吃飯,便把優惠價格也講定了。老范很是佩服歸雲的眼光,但又擔心:「店裡怎麼辦?」歸雲早想好了,說:「如今堂吃未必穩定了,咱們將廚房擴大,專心做好半成品。店堂減小面積,省一些服務的人工。」老范點點頭,但問:「一半加工一半營業,這樣好嗎?」「我還是想留著堂吃的生意。」歸雲輕輕說。她不想就此關店專做加工的營生,每每看到店堂裡卓陽留下的菜單,思念就來得無盡而洶湧。這店也是卓陽留給她的,她想要支撐一個圓滿,等他回來。但日子總是這樣艱難,就算是繁華的霞飛路附近,仍有朱門外的窮困而無依的人們在彷徨。在歸雲這裡,他們總能得到一些廉價的食物。歸雲想,還有另外一些人十分需要她,她很滿足。蒙娜常常會來小憩,有時還帶了朋友來。她最新辦公的地點離「老范餛飩」頗近,歸雲也常給他們送去點心,友誼日深,歸雲願意做仍在鬥爭著的他們的驛站。蒙娜一來就咋咋呼呼叫:「餓死我了,我要熱乎乎的小餛飩。」歸雲先為蒙娜沖調了杯咖啡,卓家的生活也是帶點西式習慣的,歸雲跟著卓太太也學會做一些西式飲料和點心,也會為她丈夫的西洋朋友準備好這份心意。蒙娜狼吞虎嚥地吃,邊同歸雲聊天:「我的兄長調回國了。」歸雲遞了帕子給她擦嘴:「你也該回去的,這裡太不安全了。」蒙娜搖搖頭:「這裡有我的工作,我不放棄。」歸雲想,其實她同卓陽,還是很相像的。蒙娜的停留也是匆匆的,用完了餐喝完了咖啡,和歸雲親吻告別。她喜歡歸雲,就和她親吻,這個中國女子身上有種她所沒有遇到過的恬靜氣質。所以陽才會愛她。她想。但她也來不及多想,因她尚有好多工作。蒙娜來到邁爾西愛路上的一棟花園洋房,這棟洋房原本屬於棉紡大亨王啟德,如今被他的兒子低價拍賣給了滬上一家銀行的總經理。她親自參加過那次拍賣會,拍賣父親遺產的不肖子還能穿黑色薄花呢印條西裝,架一副秀琅架的眼鏡,沒有落魄像,將祖業賣得心安理得。同去的中國記者說:「這就是典型的敗家子,富不過三代,老子積累的那點資本都被兒子頃刻間敗光。」蒙娜說:「如沒有足夠金錢度日,變賣了家產又如何?我國通常可申請破產。」

她和中國記者的意見不統一,她想她並不瞭解中國人,她一直努力嘗試去多多瞭解中國人。

如今再來這間洋房,同樣是參加拍賣會。這裡的新主人喜好收集古董,尤其喜歡收集紫砂茶壺。蒙娜在城隍廟買過一把贗品,後來被卓陽辨別出,她便在一次採訪中,尋到這位行家,自他那裡學到不少中國紫砂茶壺的門道。

但是今天這位行家遇到了莫大的難處,他對與會的同行同好和關係要好的記者說:「我已遞出辭呈,本行已被日資入股,本人必是不會為日寇提供服務。只是敵寇狡詐,誘使我胞弟在證券上跌了大觔斗,非指名用我祖上相傳的大亨壺作抵。可此乃國寶,焉能落入倭寇手中?對方卻咄咄逼人,無壺可抵也得有萬金。萬般無奈,唯有出此拍賣之下策。」又是一個敗家子。只是這個敗家子尚有德行,現場痛陳了自己的罪過,向父兄請罪,因己之失,以致父兄不得不出賣家中藏品,舉家外遷避禍。蒙娜學會了跟著周圍的中國人一起搖頭,她想中國人總想一家人團圓在一起同甘共苦,如若是她的本國人,一人犯錯一人當,何須拖著一家大小跟著受罪?她悵然地跟著眾人看大廳裡一一展示的藏品。那把著名的大亨壺周圍圍的人最多,蒙娜也擠進去看。她從行家那裡學會一些辨識珍品的法門,看這把壺器形雄健,線條大氣磅礡,壺色如古金鐵,形態極莊嚴又極生動,便猜想是上等紫泥捏就而成的精品。這樣的壺無一絲接縫,渾然天成。她讚歎中國人的巧奪天工。蒙娜走近些,聽見身邊正有一男一女談論這把壺。「梁生可要拍下這把壺?」「哪裡敢拍,此壺是制壺大師邵大亨的的頂峰之作,品相又如此完整,真正國寶,何經理也不過拿出來給我等一觀。他畢竟還是捨不得捨棄國寶的。」「原來制壺的師傅叫邵大亨,名字很大氣,想必人也是上品。」「你倒看得準,相傳這位大師脾性最是古怪,技藝也絕對高超。曾有蘇州某巡撫絞盡腦汁覓他一壺,很是珍惜,不料被一名侍女端盤獻茶時不小心摔碎。巡撫大怒,把侍女吊起來鞭笞一頓。恰好邵大亨聞了緣由,擺出十六把精心自製的大亨壺叫巡撫過來看。邵大亨說,只要巡撫寬恕侍女,就讓他從十六把壺中隨意挑一把送給他。巡撫自然求之不得,便放過了侍女。巡撫一走,劭大亨就將剩下的十五把壺統統砸碎,怒道:『為了我的壺,竟有人玩物喪命,再不做壺了』。」

那提問的聲音問出和蒙娜心底一樣的問題。「那侍女呢?」回答的人哈哈一笑:「倒是也佳話,那侍女後來嫁給了邵大亨。」那把聲音便道:「十五把壺摔得倒是很值。」蒙娜認出聲音的主人,她喚了聲:「雁——」聲音的主人轉身過來:「我正看到你要和你招呼來著,你也來湊熱鬧?」

正是雁飛。雁飛很高興見到她,她也很高興見到雁飛。兩人不禁互相交握了手,擁抱了一下。

「日本人無孔不入。」「中國人自有對策。」「他們連茶壺都要搶。」蒙娜指指那把傾倒眾生的「大亨壺」。「中國的寶貝太多了,一把茶壺都值錢。」雁飛細眉一挑。蒙娜發覺她變了。她穿了艷色的旗袍,化了精緻的濃妝,及肩的發燙成了流行的西洋卷。

「你像女明星了。」「誰說我不是呢?」雁飛的細眉又一挑。蒙娜端詳,這雙眉毛畫的跟阮玲玉一樣的圓滑纖細,說不盡的風情無限。

雁飛別過自己的客人,牽了蒙娜的手:「來,我請你去國際飯店二十四樓屋頂花園吃西餅。」

蒙娜很樂意,和雁飛相攜走出洋房。花園裡停了若干輛小汽車,都是客人們的,黑壓壓排得整齊。她們走到門外又來一輛,黑色的弧線,駛得飛快。在大鐵門口戛然而止,走下來兩個人。雁飛和蒙娜都微微愣了。來人朝雁飛一招呼。「謝小姐。」蒙娜認出其中一個,是這棟花園洋房的舊主人,賣了這棟洋房的王少全王小開。她十分訝異。

雁飛只頷首,便拉著蒙娜走了。路過另一人,她的目光輕輕掃過去,若有似無,似笑非笑。就那麼一陣,明明是快入冬的時節,來人卻如沐春風。不,是香風。雁飛用了巴黎最時興的香水,濃郁芳馥,能在清冷的空氣裡,留下魅惑的氣味。

王少全問:「可是大佐熟人?」那人答:「不錯。」王少全說:「也是我父親的舊識。」那人笑了,王少全也笑了。「那個美國美人也很誘人。」王少全恭敬地點頭表示同意,他們看著她們遠去的背影。蒙娜也看清楚他們坐過的車。「呵!是三菱。現在愛國的中國人都不用日本車吧!」「中國人現在開福特,好歹也要愛國。」「算是促進我國汽車業。」她側頭一想,「那老的面熟。」雁飛含笑:「不用想了,是日本軍隊裡的高級軍官。」「啊?」蒙娜恍悟,「王老闆不是死在日本人手裡的嗎?」「認賊作父的戲碼永不落時。」雁飛招了黃包車,蒙娜說:「日軍的坦克和轟炸機部分組件出自三菱,異常堅固耐用。」

「長城也堅固耐用。」雁飛一腳踏上了黃包車,將蒙娜也拉了上來,「不談了,趕快走吧!」

蒙娜是覺得這個女子有些不一樣了。她跟著雁飛到了國際飯店的屋頂花園。

斜陽的紅染盡西邊的雲,雲下有林落的傘,遮著陽,也遮著座座三四人的散座。能爬到上海最高處的植物也顯赫,在秋風下絲毫不顯退色,還蔥鬱著。也可能是常綠的植物,也養的好。

「冬天也就這時段可還能在這邊喝下午茶。」雁飛很愜意地用銀勺將一小塊草莓攀司送入口中。

蒙娜極目遠眺,這樣的高度能看清楚這邊的三四條馬路和石庫門弄堂。街面上的人摩肩接踵,這上海總是如此熱鬧。她不解雁飛,但想勸解,呷一口咖啡,這是今天的第二杯,令她精神更加旺盛,她有了主意,說:「我有辦法送你和你女兒去美國,在那裡可以重新開始。」

「她現在在身家清白的人家家裡,我很放心的。如果去了外國,我不懂洋文,可怎麼生活?」

「我有朋友——」「蒙娜——」雁飛用潔白的餐巾擦淨了嘴,她湊近蒙娜,笑道,「來,我給你說一個故事。」

蒙娜聽說她有故事,閉嘴傾聽。雁飛的目光卻遠了,在上海的最高處,她回到她人生的最遠處。她伸出手,指著東南方,那裡一片高矮不均卻整齊的屋簷,有的開了老虎天窗,齊齊對向南方。屋簷下的路卻是看不清的,模糊的,不分經緯的。似蛛網。蒙娜熟悉那裡,但是她努力聽雁飛說話。其實她的中文還並不十分熟練,所以她須費力氣聽一些複雜的中文句子。「那裡的弄堂很曲折,彎彎斜斜總也走不完。有個女孩曾經以為能走出去,可結果總也走不出去。」「我也在那裡住過,確實難走,像迷宮。」蒙娜皺皺眉。雁飛笑得很無奈:「是啊,是迷宮,走不出去。」她繼續說她的故事,「女孩被迫做了妓女,就像那裡很多妓女一樣,送往迎來,人生沒有希望。她十分狠毒,憎恨逼她為娼的人。」

蒙娜聽怔了,她似乎能預料到什麼。「某天中午,那些人在抽鴉片,鴉片真是麻醉人精神的好東西,他們一個一個都倒在床上吞雲吐霧,連空氣裡都是鴉片的氣味。「於是女孩拿了一條繩子,把他們一個個綁得牢牢的,從手到腳,就像她綁住待宰的雞鴨一樣。女孩很慶幸,因為那些人仍然沒有知覺。」蔥鬱的植物間竟有落葉飄落在蒙娜的肩頭,她感受到冬的寒涼,一陣清冷,縮了縮肩。

「女孩去灶披間生了一把火,把火柴扔進了房裡。她從來不知道一把火的威力會那麼大,火頃刻燒了起來,一下就把房子燒成了地獄。」「女孩有沒有逃出來?」蒙娜問。雁飛點頭。「女孩嚇呆了,火快要燒到了她的背上,她才驚跳起來。原來她那個時候是怕死的,就逃了出去,路過灶庇間的時候,那家幫傭的老傭人喝了小酒正昏睡。她沒有叫醒那個老傭人,她甚至還記得出門的時候帶上了門。」「然後?」「你住過那裡,你該知道石庫門既封閉又連成一片,中午的時候妓女們都歇了業,在家裡午睡。等火勢蔓延,才有人醒來,已有連著好幾間的石庫門燒了起來。跑到馬路上的女孩卻遇到熟人得到解救,等她醒過來,她是這場大火唯一的倖存者。」蒙娜將身子重重靠在椅背上。雁飛還沒有說完。「這場大火燒死了八個人,包括女孩蓄意燒死的三個。消防局的人說,因為氣候乾燥,火勢迅猛,整整燒了四個小時。困在屋子裡的人最後都成了黑炭,自然繩子也成了黑炭,沒有人知道這場大火的始作俑者。」雁飛微笑,笑得深且艷:「你覺得這個女孩該死不該死?為了自己的私憤燒死了無辜的人。」

蒙娜的微微張了嘴,半晌方說了一句英文:「Oh,My God!」雁飛聽不懂,所以只管自己再說:「按照法律,女孩是要被判死刑的。可這世界上的法律其實不太管用,該被判死刑的人總是活得那樣好。」她指了指自己:「譬如我。」蒙娜的藍眼珠充滿驚懼地直直盯著她,她卻一直在微笑。斜陽就要盡了,屋頂的風勢頭更大,吹得花花葉葉搖擺不定,「颯颯」作響。侍者過來勸客人們回餐廳。雁飛先站起身,蒙娜後站起身,卻比她動作快,她先握住了雁飛的手,嚴肅地說:「那樣你更該出國去。」雁飛的眼中隱隱湖光瀲灩,只肯一閃,馬上明淨無波,她輕拍蒙娜的手。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的戲碼也永不落時。」她反握住蒙娜的手,「你有寫下這個事實的權力。」蒙娜突然傷感:「你呢?」雁飛放開了她的手:「我就能永遠活在你的故事裡。」蒙娜憎恨自己的中文水平,她有千言萬語要向雁飛說,可惜都連不成句子,想了又想,很費力,很傷腦筋,很想挽留什麼。雁飛已結了賬單,攜她的手坐電梯徐徐而下,將她送出門口。直到她又招了黃包車,蒙娜才憋出一句話:「別亂做事情!」她也覺得自己詞不達意,又補充一句,「上帝不允許。」雁飛「噗哧」笑了:「我不信你們的洋菩薩。」她催著蒙娜的車伕快走,搖手和她再見,止住她仍想說的話。她想,真是沒有必要再多說了。她的眼裡只有一樁事,給自己招了一輛出租汽車。出租汽車開的快,可以快些帶她到龍華的墓園。一路開過繁華的街市,看道路兩旁落英繽紛,終是枯黃。她的眼裡忽然有了淚,沁出眼眶,完整地滴落在手背上。她輕輕拭去,又昂起了頭,將眼中的淚全數逼了回去。唐倌人教過她忍住淚的方法,就是抬高了頭,睜大了眼,將淚倒流回去。唐倌人說:「我們這等人,切不能流淚,這是最忌諱的。命已經夠苦了,何須用淚將命哭得更薄?」

雁飛也想過,為什麼那天她在石庫門外,只隱約聽到李阿婆和周小開淒厲的哀嚎,卻沒有唐倌人的聲音?抑或是有的,她那時也是神志不清的,聽漏了也是有可能的。淚干了,手背上眼眶裡絲毫無痕跡。天卻忽然一陣瓢潑大雨,打得車頂車窗「辟啪」作響。

「忒奇怪了,這氣節怎地突然大雨?」司機不解。「老天爺想哭了。」雁飛從後視鏡裡看到自己的微展的笑靨。老天爺在代她哭泣,她想。

但老天爺也只哭了一小會,雁飛到了目的地,司機又奇道:「竟然還是這樣短的陣雨,小姐,你好福氣。」說完方覺不妥,這位小姐要去的是墓園,他的車,她的人都在墓園的門口。

雁飛好笑地看著司機駭然的神色,多支付了他些車費,免他的驚惶。大雨過後,墓園的泥地上到處都是枯葉和落花,真的是零落成泥。這裡葬了很多人,墓碑幢幢,百隻態一樣形,人生不過一座碑。雁飛想,她可不要一座碑。她信步走進深處。他的碑畢竟是不一樣的。她能在幾百座一模一樣的墓碑中一眼看到。她走到他的身邊。

卓陽為他選了一座好穴,讓他能背倚著巍巍的松樹。這時節,永不凋零的也就松柏。他可以和他們長青。不過他說過,北方的森林裡耐旱樹木眾多,棵棵都是參聳入天,永不凋零的好木。只是他們再也無法回去,有那麼一棵松樹相伴,也就夠了。雁飛沒有帶香火,不能上香,只能站著,看墓碑上的名字。是卓陽的筆跡。

「向抒磊 之墓」比牌位上少了「英雄」兩個字。他要到這眾人間,非要去掉頭銜,掩住往事。

她說:「在我遇到你之前,我這輩子已經木已成舟了。真的,不是你的錯。」

她強調:「你不用內疚,也務須自責,放心去吧!」再深深鞠了一躬。鞠躬真不好,忍回去的淚又湧了出來,這回落進他墓碑旁的土裡。雨乍停,土未干,淚入土中,還是了無痕跡。雁飛寂寂地回了兆豐別墅。蘇阿姨為她備置好了晚餐,不過清粥小菜應付罷了。她不在的時候,蘇阿姨將房子看得很盡職,只是她回來之後發現蘇阿姨的三五家眷住進了二樓的幾間客房。幸好還尊重她,並沒有動她的房間。

回來的第二天,蘇阿姨的親眷偷偷走了。她下樓,看見一切如舊。蘇阿姨將她放在行李箱裡的牌位拿了出來,放在陳曼麗的牌位旁邊,放了香案,還上好了香。這是她偷偷從杜家帶了走的,她想展風都不在,這個牌位放在那裡只剩孤寂。他其實是怕寂寞的,所以她帶他走。蘇阿姨是機靈的,機靈得雁飛不想怪責她,一切就當沒有發生。雁飛回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給向抒磊和陳曼麗上香。這把香是從靜安寺特地買了回來,其實是香客禱祝用的,渾名叫「全家福」。她燒「全家福」給他們。蘇阿姨在她面前變得更膽怯,躬了身子問她:「小姐,那幾件小毛頭的小棉襖都縫好了,線頭埋在衣縫裡,小毛頭穿頂好。」她手裡捧了一疊小衣服,是趕工出來的。雁飛知道蘇阿姨縫補女工在行,便翻了報紙把幾件嬰兒冬裝的廣告拿出來給她看,吩咐她照著縫補幾件。有小棉襖,有小棉褲,還有一對虎頭棉鞋,很是齊全。蘇阿姨覷著雁飛還算滿意的神色,輕輕吁了口氣,她討著好問:「啊好啊?」雁飛將小衣服伏在面頰上,磨蹭了兩下,點點頭。布料是她自己選的,很柔軟,也很溫暖,讓她想起江江的皮膚。她很想念江江,準備好給江江過冬的衣褲動身去杜家探女兒。想一想,怕自己又不忍,就硬了心,直接將衣服送去了歸雲處。歸雲詫異:「江江一直在我娘那裡,你該去探探,我娘總念叨你。」雁飛笑道:「想著去,今朝偏有事。」歸雲還想說什麼,雁飛已走到雅間裡看裴向陽唸書,裴向陽正念卓太太教他的《聖經》。

「一代過去,一代又來,地卻永遠長存。」雁飛笑歸云:「你婆婆指望你生個孫子呢!」歸雲是剛忙定的,有些累,扶著腰扭了扭。雁飛仔細看歸云:「你好像很累,總這樣拚命工作不好。」歸雲說:「實在是忙不過來,時不我待,得要為一大家子做好打算。」雁飛歎氣:「你就是個操心的命。」又建議,「實在不行,還是得多請兩個小工?」

「正有這打算,不然可真要忙不過來。現今老范負責送貨,一去就是大半天的時光。人手頂緊張。」歸雲拉住雁飛,「來,給我說說你的近況。」「沒什麼,就努力攢錢。」歸雲仔細看著她,她溫柔了,細緻了。可是她也注意到了,雁飛精緻的柳葉眉斜斜入鬢,勾得深且媚,多了一份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韻味。有點變了,又好像什麼都沒變。她方想問問,老范突然衝了進來,只抹了一頭汗,就說:「西愛鹹斯路上那家白俄開的電台被炸了。」歸云「霍」地站起來,老范一跺腳:「我聽說那個電台給外國發什麼戰爭新聞,早被人盯上了,有兩個洋人還被巡捕房給帶走了。」「是蒙娜?」雁飛也站起來了。歸雲心急如焚,對老范說:「我們去那邊看看。」又轉頭對雁飛說,「我得去一下——你--」

雁飛立刻說:「我有我的路子可打聽的。」兩人相視,都覺恐懼。互相握手,傳遞力量。再分頭行動。歸雲同老范匆匆去了西愛鹹斯路的石庫門。圍觀的人群已散。石庫門窗稜烏黑殘破,是爆炸後的證據。硝煙之後,血跡抹盡,只有門前殘落的梧桐的枯葉,一片兩片,四散各地,都敗落而孤單。也許清理現場的人只顧著清理屋裡的狼藉,卻獨獨忽略了門外的狼狽。歸雲同老范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如何去做。石庫門隔壁亭子間的窗口有人低聲喚他們,是個中年婦女,對他們又擺手又搖頭:「喂,快走吧!這屋子有人盯著呢!」老范也低聲問:「這裡邊的人呢?」那婦女左右一探,確定無人,再小聲說:「白俄老頭在一樓,被炸成了四五塊,二樓的兩個洋妞從後門下樓逃命,正撞上來抓人的巡捕,逃都來不及。現在巡捕都是日本探長親自帶著,哪裡會放這些人的活路哦!」婦女一副驚魂尚未定的樣子。歸雲急急問她:「那外國女人長什麼樣的?」那婦女答:「其中一個金頭髮的,長得很標緻,老喜歡穿旗袍的。她還會說中國話,喜歡和鄰居聊聊天。唉,真讓我們不忍心——」歸雲和老范對視一眼,心下都一慌,忙同那婦女道別離開。一路上,歸雲心事重重。她說:「那外國女人多半是蒙娜。」老范道:「先別著急,還有謝小姐可以幫忙打聽。」兩人先回了飯莊,雁飛也回來了,說:「我找人去巡捕房打聽過了,確是日本人帶了走,去哪裡誰都不知道。但蒙娜是美國人,短期內應不會被為難。」「現在租界內到處安插了日本特務,蒙娜他們又是給外國發國內的戰爭新聞,日本人不會放過他們。」歸雲想到未曾見過面的那位白俄台長,又想到同樣被炸死的莫主編,及至想到了自己的爹娘和杜班主。心中絞痛,一個踉蹌就跌坐在椅子上。「歸雲!」雁飛見她面色蒼白,心下擔憂,要扶她。歸雲深呼吸又深呼吸:「到底還要死多少人,這樣的恐怖才會完?」「別急,該完的總會完。你自己都說我們要有信心。」雁飛道。歸雲微微的暈眩,身體深處有種鈍痛,如細細的針刺在身體某處最脆弱的地方。這細微的鈍痛令她更加焦慮。她想,她應該堅強。她對雁飛說:「煩你再探探,我們也好從長計議。」

老范一旁也落寞,說:「租界一日不如一日安全,連洋人都保不了自己的安穩,不知將來怎辦?聽說公共租界有的店開始掛旗了。」三人黯然,知道掛的是什麼旗。南京路上漸漸有了屈服的店家掛上了那面大紅狗皮膏藥的日本旗,中國人在自家的地頭不得不一次次低頭。哪裡有計?分明是無計可施。一陣陣的痛,無有止境。歸雲拖著疲憊的身體回到霞飛坊,弄堂裡灰濛濛一片,夜幕深沉,確該入睡。

歸雲照顧卓太太睡下,再疲憊地回到自己的房裡。床似廣闊無邊。以前有卓陽,他們喜歡互相糾纏著入睡,分享彼此的呼吸和體溫。歸雲暗暗量小了,開始恨,如果他要走,為什麼要買這樣大的床,讓她伸手只能抓到無邊的空虛。她倒在了床上。四周寂靜,身邊無人。折磨了她大半天的疼痛變得明晰,一陣比一陣急促,一陣比一陣明顯。她伸手按住腹部,想要減輕這痛,可這疼卻是難禁的,上下竄動。她只得輾轉反側,蜷縮了又伸展。

「彭彭彭」。歸雲驚悸了一下,扶著床欖坐起身。這樣急促猛烈的敲門聲催促了她體內的疼痛,她的額上沁出了汗珠子,來不及抹,就聽見卓太太奔了出去開門。是誰?歸雲想要立起來。外面傳來說話的聲音,她聽不清楚。然後,她的房門被猛地推開。黑暗裡,她能看清楚歸鳳哭泣的臉,她們曾相對那許多年,她能在黑暗裡清楚辨別出歸鳳的臉。她問:「歸鳳,你怎麼哭著跑來了?」歸鳳聲音一抖,嗚咽:「小蝶沒了。」

三六 朝起夕落

無數顆星辰在眼前跳躍,被一聲響雷打散。歸雲站著扶著床欖不動,她動不了,整個人僵直,體內有股洶湧的熱流正在流失。她尚不知曉,卻在失去,此刻知曉,卻挽留不住。她唯一的反應是按住了小腹,恍惚之間,看到的是卓陽登上火車遠走的身影,他向她在招手,她想要追他的火車,可是追不動了。再恍惚,卻是火紅的蝴蝶在春風間飛舞,只是遠了,也滅了。

「卓陽!」歸雲倒在床上,在冰冷的冬天汗流浹背。卓太太大驚,擰亮了電燈。她看到了細細的血跡流到歸雲的小腿上,她捂著嘴奔到歸雲的身邊,但來不及扶住歸雲傾倒的身子。軟軟倒臥下去那刻,觸身卻溫暖。歸雲卻知道,這不是卓陽溫暖的懷抱。

她想睡了,可耳邊卻很嘈雜,有人們慌亂的腳步聲。瑟瑟寒風吹到她身上,她瑟縮了下。好多年以前,她最怕冬季的風,滾地龍的冬天不能熬,她伏在爹的懷抱裡。小雁來了,小雁會和她抱在一起取暖,她比她年紀大,又比她高一點,能抱緊她,她的身體溫軟而暖香,是童年裡的依靠。小雁走了,搖著手對她說再會,她要抓住她的手,可另一隻寬厚的手掌牽住了她。哦!也像爹的手一樣溫暖。杜班主的笑容總是那麼和藹,雖然她害怕他嚴厲起來的面容。「以後你就叫杜歸雲。」他遞了一顆巧克力給她。巧克力是甜的,還沒有在口中融化,已然不見了杜班主。她只看到一個小小的昂然的身影,挎著小書包,戴著學生帽,穿一套筆挺的黑色的學生裝。「我多想從小就伴著你,讓你少吃些苦。」男孩轉過頭來,濃眉揚起,陽光照了過來。

她追過去:「卓陽,卓陽,我們的寶寶沒了。」男孩的身影被打散,她又什麼都抓不到。只聽到「嚶嚶」的哭泣。是誰?哭得這麼傷心。歸雲掙扎著要睜開眼。卓太太拿著毛巾為她擦汗。她的手真是溫暖,是記憶深處母親的溫暖。歸雲又安心地閉上雙眼。

她在哭嗎?她在自責嗎?「好孩子,是我疏忽了。沒有想到你和卓陽都做了幾個月夫妻這層,沒把你的身子當回事。我對不起漢書,對不起卓陽。」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有淚沾濕了她的手指。「小雲。」是這麼清而遠的聲音,附在她的耳邊說的,「你太累了,好好睡兩天。」

她睡了多久?又是誰?是雁飛?歸雲的手慢慢移到自己的小腹上。她輕輕吁了口氣,淚從眼角流下。我的孩子。她想。她想她的孩子。歸雲醒來的時候,卓太太告訴她,她懷了兩個月的孩子沒了。她來不及哭泣,因為卓太太和慶姑每天都到病房裡照顧她,她們每日輪流熬了雞湯魚湯送來,要看著她喝完方能安心。她們還搶著陪夜,但被歸雲制止了。這兩個身邊沒有兒子的母親,似在幾天中將全部母愛傾注在她一人身上。

歸雲第一次有被人嬌寵的安逸,她不好意思多顯露自己的虛弱和傷心,只能在無人的時候捂著小腹發呆。她差點成為母親,孕育了卓陽的孩子,但她卻是一個粗心的母親,沒有保護好自己的孩子。

心裡恨不能讓自己痛死。還有別的傷痛在。歸雲問了慶姑關於小蝶的事。慶姑告訴歸雲小蝶已經下葬,是在龍華火葬場火化,葬去了浦東——小蝶的老家。慶姑歎道:「小蝶沒有過了那道坎,這孩子命苦,好在陸明堅持給了她名分,也算在那邊有名有份了。」歸雲露出一絲苦澀的笑:「這也許是小蝶最好的結局。」歸鳳把小蝶的遺物帶給歸雲,是歸雲婚禮當天的大合照。她說:「小蝶走的時候很安詳,她說她這輩子做了一次最美的伴娘,就能把以前的罪孽都抵銷了。」「這哪裡是她的罪孽?」歸雲撫著照片,上面的每個人都在笑,連不愛笑的向抒磊和雁飛都在笑。不過幾個月,裡面的人走了兩個死了兩個。她的孩子也沒了。生死無常,命運如波。歸鳳道:「打小你就當你自己是鐵人,什麼事都存得都忍得,可你得多顧著自己一點呀!」

「歸鳳——」歸雲哽咽。善良的歸鳳,原來這樣瞭解她的歸鳳。她小產後第一次在人前欲流淚。但是,忍了。她說:「沒有什麼過不去的關,我沒事。」又摀住了小腹,「只是對不起這個孩子,是我什麼都不懂,沒有好好照顧他。」「日子還長呢!」歸鳳抱緊她說。日子的確還長,歸雲的傷心還磨不碎。但卓陽的第一封家書到了她的面前。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卓陽還寫了兩封,一封給母親一封給歸雲。歸雲站在玉蘭樹下,拆開了信。卓陽寫了自己的行程,原來信是從北平寄的,寄信的當晚他就要跟著部隊去張家口。他一向不避諱自己的情辭,在信中也表露無疑,意態纏綿,看得歸雲幾度恍惚,好像卓陽就站在自己的身邊,摩挲著自己的鬢角。思念來得波濤洶湧。只卓陽最後一行小字,又將她看怔了。「我時常有所覺,我是否已有成為父親的資格?雲,企盼你給我一個好消息。」

他亦有所覺,只她恍恍未覺。咬碎銀牙,恨透了自己。「你要告訴他?」雁飛已站在她的身邊,她也看到信。歸雲手裡執著信,想了很久。很艱難很艱難去回復卓陽的最後一句話。她用和卓陽同樣的字體來寫:「陽,我不是一個好母親。」又補充了一句:「我弄丟了我們的琴。」突然壓抑不了,她伏在案上大哭一場。歸雲給卓陽的回信寫了一個下午,最後狠了心,將末角的那行字抹去。在這種天氣,總有莫名的寒風吹進來,她覺得遍體生涼,更顯伶仃了。她將想法向卓太太一說,也不欲卓太太對卓陽有所透露,卓太太只得歎道:「你想得周全,我曉得你的苦。」執手相看凝咽,她們相依為命。歸雲暗暗生了愁和恨,卻不知該恨誰。她的人生總是如此,每到有了些什麼,卻又失了去。她看著卓陽和自己的結婚照發呆,背景山水迢迢,人也終於山水迢迢。她想她原來是習慣伶仃的,故才有了這麼些勇氣放了他走,那許多風險和擔心也只能狠狠壓到心底儲存起來。冬風真的已捲不出一片落葉,空虛地呼嘯在桶長的弄堂裡。空虛的也不僅僅是這季冬。

又有人來敲門,娘姨跑去開門,進來的是抱著江江的雁飛。「江江很想你。」雁飛走近她,想給她擁抱,可惜懷裡還有孩子。歸雲接過了孩子,許是眼紅紅得怕人,江江一見她這樣噘了噘嘴,雙眼骨碌碌直轉,打個哈欠,竟然朝她笑起來。小小的手拍在她的面上,歸雲的心,驀地一暖。雁飛的手得了空,把補品悉數放在桌上。「我這樣子,是不是很失敗?」歸雲輕問。「怎能怪你?你能捱著沒倒下就已經很不錯了。」雁飛道,「你這樣子,讓我恨那個留下你一走了之的卓記者。」歸雲將江江抱摟得緊緊的,苦笑:「當我感覺孩子正離開我的身體的時候,我好想他,想他有沒有吃飽,有沒有穿暖。我想——他留給我最寶貴的我也要失去了。那時候真是痛苦地想立時跟著孩子去了。」「既然放了他走,這苦也只能自己嚥了下去。」嚥下去。她望著她,她望著她。人海孤鴻裡,她們最初的相遇就是孑然一身,多少苦痛都得自己吞。如今,依然,不覺都惻然。

雁飛惆悵地離開了霞飛坊,她將江江送回了慶姑處,又要開始去上班。週而復始,她擺脫不了的百樂之門。不過抹挲臉,還是那姿態,裊娜地踏進那佛光照不進的門。

她嬌媚的姿態是這個戰場上最有力的武器,走進猶如陰陽界一般混沌的舞場,她想,至少她的江江離開這裡很遠。聚光燈打來,她依然是眾人矚目的焦點。「綺麗佳人」喬綺站在她的下首,袁經理站在她的身邊。「今天的舞會皇后是我們永不凋落的白牡丹!」幕褶層層,墜下顫動的流蘇,將艷裝的女郎隆重推出。「阿姐,你永遠能獨佔鰲頭。」喬綺在旁冒了這句話出來。雁飛頭也不回,從幕褶中款款走出。她出來了就不會輕易回頭。喬綺的醋意更是耳邊的清風,她的眼前只有那副十字架。她的眼前還看見了那許多熟悉的人。四十多歲了,穿好軍服佩好軍功章,八字鬍含著殺氣,剃著青頭皮,永遠趾高氣昂。此時也在台下,抬著頭看她。她的目光沉沉過去,他得意地抽動了唇角。他的人來找她,也是她認得的。王少全說:「謝小姐,長谷川大佐很想同你跳支舞。」她笑得花枝亂顫:「小阿弟,當年你老子約我跳舞的時候還是親自來請的呢!」

他的臉皮青了,她已飄然而去。美妙的探戈舞曲輕快地響起來,燈光搖曳,她和舞伴跳得妖冶。射燈亂閃,她的眼中,其實只看到一副十字架。也看到憋不住的人,緩步向她走近。她等著。只是在那之前,她被人拉離了精心佈置的現場。

「王亞飛!」她低叫。籐田智也堵她在角落裡,問:「長崎或歐洲,去不去?」雁飛抬起的下頦,駭意地:「我們不是早有默契嗎?你又發了什麼瘋?」

他吻她的額:「找一個田園,造一棟木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安庸碌過完今生。」

她抓過他的手,摟住他的腰:「來,我們跳舞。」又回到靡麗中心。他無可奈何,由她牽著鼻子走,只聽她在他的懷裡輕輕唱了一支歌。「夜上海夜上海你是個不夜城華燈起車聲響歌舞昇平只見她笑臉迎誰知她內心苦悶夜生活都為了衣食住行酒不醉人人自醉胡天胡地蹉跎了青春曉色朦朧倦眼惺忪大家歸去心靈兒隨著轉動的車輪換一換新天地別有一個新環境回味著夜生活如夢初醒」他又聽到她在他的懷裡歎息。「哎!王亞飛,我不想從這個夢裡醒來怎辦?」他們的夢都醒不了,各自只能回各自的天地。兆豐別墅的四周早已不清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管不住這交界地帶,早讓日本人鑽了空子進來,煙寮娼寮,茶肆賭坊,遍地開花。暗紅的燈,被靡靡的煙氣熏染得朦朧不可辨,不知是地獄還是天堂。雁飛的別墅裡,堅持富麗堂皇,細意裝扮。她換了一張梨紅色雲石麻將桌,晶瑩剔透的玉石麻將摩擦在上面,聲音清脆,冰晶可愛。客人們都很喜歡。雁飛在開這樣的麻將席宴上,穿的很隨意。寬寬的月白色細毛長大衣,薄薄的,自腰間繫上一條同色的軟帶,輕輕地束一個蝴蝶狀的結,在人人穿得臃腫的冬季,卻能體現出她姣好的身段。她的發養長了些,全部攏到頸後,扎一條同樣月白色的絲帶,垂在胸前,成了同樣的弧度。引人遐想。

她的客人,舊瓶新酒的搭配。她含笑一一接納。王少全帶了長谷川來。這個日本人是第一次來到這裡,觸目全部是溫婉的紅,窗簾、沙發、麻將桌、壁燈,一色一色的紅。還有滿室的馨香,醉人的,似是用花露水著意灑在各處。

他便醉了。身形傾倒又糾昂,醉了也是勝利者的姿態,只是,是醉非關酒,聞香不是花。雁飛婷婷站立在他的身後,看著他在牌桌上的意氣風發。他的籌碼最高,堆成了小山。

他的對手,王少全輸的最多。雁飛望著那個年輕人,他坐在他父親當年坐過的位子上,靠著他父親當年靠過的椅墊。那是個主人位,如今是形同虛設。「長谷川大佐人紅牌亦紅,咱們都不是對手。」王老闆從不會說這樣的話,但是王少全會說。

長谷川極力使自己笑得文雅而不缺少威嚴。這裡是上海,不是東北,更不是南京。他及時收起原始的猙獰,要做一回摩登的洋派人。「謝小姐垂顧,自然連番順手。」他的中國話是講得不錯的,從聽中國人的垂死的慘叫開始,他漸漸學會了中國話。他覺得能講中國話在上海灘才最得益,會講中國話以後,他就更不想離開上海。

蘇阿姨捧來「得勝糕」,雁飛親自接過來,先給長谷川上了一塊:「遠方來客,自當照顧妥當。」她盈盈地笑。蘇阿姨再給其他客人奉好糕點。「新年新氣象,賀一下長谷川先生的榮升。」她的語氣卻淡了。王少全著急解釋:「我原跟謝小姐說要恭賀下長谷川大佐榮升的事,謝小姐身子不爽,但還給我這舊識一個面子,代我招待客人。」誰都看得出來雁飛被迫來接待這樣的客。她的確是「被迫」地受了王少全的軟纏,「勉為其難」地組織了這個飯局和牌局。她要一點一點地佯裝被攻佔,才不會露破綻。著急的還有一個人,也是熟客,動過歸雲歪腦筋的粵雅樓的陳老闆。他的證券交易所終因資質不硬朗,沒拉到同胞的股子,卻有異國人士相幫,不日將開盤,投資方是對面的貴客牽的線。

「唉唉!我們蓄意叨擾,勞煩謝小姐!」「好說。」雁飛冷覷著他們,三兩中國商人簇擁著一個日本軍官,都在賭博。〔奇書網·電子書下載樂園—Www.Qisuu.Com〕

賭博要講眼光,要押對寶,重重下注,可能才會贏得盆滿缽滿。這位軍官不日就要去工部局警務處任職,又在日本搞的華人商會那邊掛了副理事長的頭銜,真正政商通吃。日本人三五不時給華人商戶開鴻門宴,時間一長,總有頭子活絡的中國人看準形勢,毫不猶豫,奮不顧身。

一個將瀕臨倒閉的棉紡廠起死回生,成了日軍常務供貨商,專司生產軍服直運北方戰場;一個終於在上海灘開了盤,早上買進晚上賣出,那些日本軍方暗自干的嫖賭鴉片勾當的黑錢變成了金燦燦的條子,全部搜羅進了日資銀行地下的保險庫。不過這樣簡單。在上海,所有的行動不像東北或南京那樣急進和野蠻。那是慢條斯理地,逐步侵蝕。對女人也一樣。已不能隨便壓倒,就地解決。這個女人竟在今晚還請了一位寶昌銀號的李老闆,江浙滬一代均有分號,能量頂大,比陳老闆更有用。他年紀雖輕,面容卻嚴謹,非要裝作絲毫不露風的樣子。長谷川也不露風。能坐在他對面的,就說明已經鬆動了。有的中國人好面子,也虛偽,怕死「漢奸」這個頭銜。其實心裡早已千肯萬肯。這個女人,這個男人,都是。他對這個女人更感興趣,她能將這位端著面子左搖右擺,不肯輕易戴上「漢奸」帽子的牆頭草給帶轉到他的面前。他想,這個女人和這個男人支撐的也就是最後的面子而已。中國人很有趣。

長谷川對李老闆說:「李先生張法好,勝我,更配得勝糕。」李老闆露了笑:「來謝小姐這邊就是圖個痛快,大伙賓至如歸,不講輸贏,才對得住謝小姐的招待。」雁飛輕輕回話:「真是混說,不講輸贏,我這裡哪裡賺的到紅利?我不做作,這裡的招待可全是取之於民用之於民。」長谷川一笑:「上海是個美妙的地方,才有謝小姐這樣美妙的人兒。」雁飛也一笑。「可惜籐田少佐沒有一同來耍,他現今正經又要做回文化人。依然是我帝國的驕傲。」

雁飛眉梢抬也不抬,從一邊茶几上端起一杯鐵觀音,茶水碧盈盈,她歪頭,髮帶從胸前滑落到一邊。明明什麼都沒有做,但在場的男人偏偏喉嚨口都一干,只聽見她低聲問:「籐田少佐?哪位?日本人的姓氏可真麻煩!」她要一力地,讓他們覺得她要斬斷過去,同那李先生一般樣。她刻意令他們感到賓至如歸。

只是人走屋空之後,雁飛拉開樓梯下的暗閣,閣內香煙裊裊,並立兩隻牌位。她半倚在門邊,又長又重地歎息一聲。她累了,整個人放軟在門牆上。她說:「偏偏就是同一個人,還好,不用忙兩次。」雁飛緩緩閉上了雙眼,雙唇抿出一個笑意。是嫵媚而銷魂的,在紅暈暈的光線下,有那麼點驚心動魄。這天夜裡,雁飛極度睏倦,又開始了久違的噩夢。一片火光,她的背上猛烈的炙痛,甩不開。她也不跑,看著白色的身影走近她,對她說:「小雁子,你逃不了了。」她冷然地目光可以穿透那條白影:「我為什麼要逃?」但是她要去追,她看到了,那陽光下俊美的少年,冷目長眉,轉首。他跑的比她快,她追不上他,自己卻陷在一片泥沼之中。雁飛在夢裡笑出了聲,醒來卻是一臉的淚。不知是哭還是笑。醒來以後,打點精神。她也要跑。她跟著她的目標開始出席各等豪華飯店、夜總會、跳舞廳、賭場、回力球場、跑馬場……都是男人尋求刺激,展現氣概,找尋機會的場所。她如翩翩蝴蝶穿梭其中,給各色想要墮落的人穿針引線,不亦樂乎,展現她驚人的才藝。因她知道,這個曾經在煙花地殺了陳曼麗的武官不僅僅滿足子彈刺進肉體的快感,他被繁華的上海迷惑了,他要的更多。那是一條充滿弱點的縫,她的鋌而走險由此獲得機會。

王少全極端欣喜她的配合,常常諂媚奉迎:「謝小姐的手段一向高明。」

她微傾著頭,笑:「你老子當年留了個好名聲給你,你戴了那麼大一頂歪帽子,下去怎麼跟他交代?」王少全「嗤」地笑一聲:「棉紡廠保住了,老宅也買了回來。我對得住列祖列宗,往後還須將祖業發揚光大。」換過急色嘴臉,「謝小姐不是也得到更多?」雁飛婷婷走開,來到長谷川跟前,跟著他進了三菱車兜風。「華人商會開幕酒會,請謝小姐賞光。」雁飛伸出手指頭,橫擺豎擺,側頭問:「夏天是不是戴個綠色的會好看些?」

她也是有所求哩!長谷川懂,立刻向司機道:「去老鳳祥。」老鳳祥兜了一轉再回家,蘇阿姨將當天的報紙拿來給她看。報紙也不是當年的報紙了,大大的標題是「大東亞共榮共存」,已絲毫不將租界放在眼內。這是工部局公董局裡佈滿了日方要人的結果,雁飛聽說了籐田智也在教育處任了一個秘書的職位,而長谷川是在警務處任職。孤島上海,真真正正四面楚歌。人人戰戰兢兢地生活。繁華如昔的背後,是大街小巷不時發生的槍戰和流血事件。日本憲兵能明目張膽在租界的大街小巷招搖過市,能閉門不出的人們就不出門,在家中惶惶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