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儂本多情 > 第17章 >

第17章

歸雲淺嗔薄顰:「又耍嘴皮子去哄了杜先生吧!媽媽說你這張嘴連樹上的鳥都能哄下來。」

「這位杜先生在大節面前還是讓人欽佩的。」他卻不是欽佩的神色,有著滿腔的心事。

歸雲拂他的眉心。「我放不下爸爸和莫叔叔的死。」卓陽抓下她的手,與她十指交握。歸雲的心緊了緊。卓陽也拉開了大衣櫥的抽屜,那裡也有屬於他的一隻抽屜,由他自己打理,歸雲並不干預。所以,她沒有想到他會從抽屜裡拿出一隻手槍來。「這隻手槍是救小蝶的時候從日本兵那搶來的。」「你想幹什麼?」她瞪住那只槍。「我一直在查莫叔叔的死因,通了通巡捕房的關係,從兩個包打聽那裡得來一些訊息。投彈的那個流氓原是方進山管的車行的黃包車伕。」「方進山已經被向先生打死了。」歸雲道。「接他手的叫周文英,方進山生前對他言聽計從。他最近得了勢,在日本人面前很是春風得意,爸爸和萬字齋老闆的案子,莫叔叔的案子都和他脫不了干係。」卓陽道。「所以你想——」歸雲不安。他又吻了吻她的鬢髮,說:「讓我好好想一想。」歸雲不再說話。卓陽坐下來,就手從褲兜裡掏出一盒煙,很熟練地劃火點燃,猛吸了兩口,忽醒覺尷尬似看歸雲。歸雲轉身從客廳裡找出煙灰缸,放到他面前:「你抽吧!」卓陽搖搖頭,將煙頭摁滅在煙灰缸內,笑道:「明天蒙娜和安德烈來作客,說要敲我的竹槓。」

歸雲看著燃了小半截的煙折損在煙灰缸裡,便撿起來,拿過洋火盒子又劃火點燃,遞給卓陽,說:「那就讓他們敲,我會準備好吃的好喝的招待好他們。」「小卓太太真豪爽。」卓陽遲遲不接她手裡的煙,淘氣地對她一笑:「不要煙,這樣就好。」說罷不由分說吻上她的唇,她手裡的煙,再次被摁滅在煙灰缸裡。她從他的發隙間看到那把槍,他是用過槍的,小蝶和她說過,他的槍法很準,一槍就殺了鬼子兵。但她聽了心悸,此時聽了也心悸。卓陽拿起了槍:「一切的罪惡本該由法庭裁判,但是現在沒有還我們公正的地方。」他抬眼,吻著歸雲的手,「我說過我什麼都不會瞞你。」「你一個人做太危險。」她也吻他的手指,他的手指間留著淡淡的煙草香,她該討厭煙草味的,但他指尖的讓她深深眷戀,「但我感謝你的一言九鼎,你說了不瞞我就不瞞,我也知道今後你做的事都會陷你到危險境地,我只好說,你每做這些事情的時候,多想想我,多想想媽媽,為我們保重。」

卓陽的眼濕潤了,濃眉仍揚著:「我始終相信我的每次選擇,但你選擇了我,卻要擔驚受怕。」

「所以你要對我好點。」她鑽進他的懷裡,貼著他的胸膛聆聽他的心跳。

一下一下有力的跳動,於是,心也安定了。卓陽拉住歸雲的手,說:「來,我們寫大字。」兩人趁著夜色,在玉蘭樹下點了一盞燭燈,歸雲為他裁紙磨墨,又添來了家裡存的山西的汾酒。卓陽輕輕抿一口,端的是紅袖添香。她知他心意,他喜好。卓陽先揮了毫,是父親的姿態,寫出的是纏綿。「一生一代一雙人。」歸雲唱過這樣的詞兒,她懂,從卓陽的身後抱住了他。他抓過她的手,他要他們一起寫。她也懂,與他並肩,垂首,頓筆。雪白的宣紙上滴落了墨,旋即被一通雄渾有力的狂草掩埋。直線似水,曲線是山。歸雲的手不由自己,只能被卓陽的手帶著。一氣呵成。歸雲不認得這草書,問他:「你寫的是什麼?我看不懂。但是你不准笑話我。」

卓陽在她耳鬢呵氣。「頂簡單的六個字。」歸雲拿起宣紙再認真看。他已經低低說了:「卓陽愛杜歸雲。」瞬間,眼淚滑落,將那紙上墨跡淡開。歸雲胡亂抹著淚,哽咽笑著怪他:「別寫這些不正經的,你得寫正正經經的。」卓陽聽她的話,在桌前撐了會身子,閉目,再張目。提筆落地,神情專注,似是酒醒了,也似還在薄醉著。他這次寫的字,歸雲認了出來。無愧書漢魂他沒有抬頭看自己父親的書匾,但是已經模仿得一點不差。不!更有了自己年輕的氣勢,更磅礡,更一往無前,更直衝九重天。歸雲上前,握住那紙。「好,很好。」她仰首看他,衝他燦爛笑道,「現在這幅字是我的了。」

不笑的模樣只給雁飛看。「一天天好像等待命運判決,我覺得勇氣在流失。」雁飛說:「一哭二鬧三上吊,只要你肯,就能把他留下來。」歸雲拚命搖頭:「這樣他會怨恨我一輩子。我嫁他,原本就帶著這個承諾。」

雁飛歎息:「大城市裡北上抗日的青年不少,可到了那裡一片窮山惡水,前有敵寇,後面補給又跟不上,心理就先有了落差。有不少人因此藉故潛了回來。」歸雲說:「他只會往前衝。」往前衝是什麼?她看到過閘北的廢墟和虹口的狼煙。如同在走鋼絲,一個不穩,是性命攸關的事。雁飛見她氣色不穩,安慰:「也不能往壞處想,如果捱到勝利,不但閤家團圓,還能功成名就。」歸雲搖頭:「要什麼功成名就?我只要閤家團圓。」雁飛擁抱她:「我們什麼都經歷過,不怕,真的別去怕。」歸雲汲取她身上安慰的力量。得到安慰之後再工作,她埋首算賬,剝打算盤珠子的速度愈來愈快。裴向陽總跟著雁飛,在她們說話的時候,他就一個人靜靜趴著寫功課,雁飛為他搖著扇子趕蚊子,再望望歸雲,歎氣:「你都要成老黃牛了。」歸雲不抬頭:「世道艱難,我須努力。」「從來女人做事就比男人更難。」歸雲抬起頭:「這年月,從來只能把女人當男人,把男人不當人。恐怕這樣我們才能熬下去,活過來。」雁飛歎了下:「卓記者果真是干革命的,都把你教成什麼樣了!」她把話岔開了,伸出自己的青蔥玉指,對歸雲說,「我是益發吃不得苦,等孩子生下來,可怎麼養她?」歸雲果然抬頭,說:「自然是有我的。」雁飛豎豎眉毛做怪臉:「我還真沒想過日後的路怎麼走,只盼著這個孩子,可老實說卻真沒光明大道開給她。」她想了下,「乾脆我入干股給你算了,當我給我孩子存老本。」

正合了歸雲的意思:「我歡迎之至,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有你幫襯我,我更不怕了。」

也是雁飛的原意,她笑:「那我也不客氣,先對你這裡提些意見。」便真提了許多建議,讓歸雲又生了些經營的主意。歸雲有了念頭,心裡的愁就淡了些,雁飛的心,也放下了些。當歸雲疏朗的笑越來越少,雁飛是能清楚知道她是在承受著割捨的痛,她竟肯從心頭割捨,放了自己愛的人走。如果換作她,不放,堅決不放。然,雁飛轉念,不放又怎樣?郎心磐石,堅不肯轉移,該走的還是要走。

歸雲到底比她幸運,也比她堅強。雁飛在飯莊的雅間恍惚睡去,歸雲找了毯子給她蓋上,帶了裴向陽到外間,自己也輕了手腳做事。雁飛睡得恍惚了。正值黃梅雨季,稀稀落落的雨點墜地的聲響,更使人容易恍惚。好像有人走近了她,撫摸了她的發。她不願意睜開眼睛,口中卻輕輕問:「你走的時候真的不後悔?」他輕輕答:「我不能後悔。」「世上還有誰能比你更狠?周老爺身上被捅了十八刀,那年你正好十八歲。」

「很好的紀念不是嗎?」雁飛睜了眼睛,坐直了。向抒磊只是望著她,回憶當年。她睡醒的樣子他是見過的。那時候她趁著在灶庇間生火的空閒偷偷睡覺,鍋灶的黑灰睡到臉上去,醒來像只花貓。

他不常笑,不願笑,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子卻笑了。她睡醒的那刻,是有片刻的迷糊的。

她眼裡的他,俊俏一如當年。一個男子,怎能如斯俊美?那時的少男少女,暗地惺惺相惜,互相扶持。她捅破這層紙,他極力迴避。可終於她看見他猙獰的一面。當夜想了又想,去敲他西廂房的門,卻見他好好一個人蜷縮著抽大煙。她去爭奪他的煙槍,再然後看到他的傷。讓他繼續抽?不不不。她不讓他抽,毀了他的煙槍,堅決要他戒。「我早說過,你帶我走,是帶我脫離苦海,日後日子再苦,也不是苦海。可你卻說在我身邊意志不堅定。」她記恨他走時的速戰速決,抽刀斬亂麻,誰也不比他乾脆。讓她一人呆傻在原地,是她一廂情願表錯情,任性妄為。以後種種,是命運懲罰她,也是她自己懲罰自己,存心墮落到底,豁出去給他看。從此心中沒有光明。他毀了她的情意,還有她重生的指望。怎能不恨?怎能不恨?「我後來做過雛妓,再後來做了舞女,現在要生一個父不詳的孩子。這就是被你拋棄後的人生。」他覆上她的手:「小雁,人只有一輩子,好好生活。」她嘴角噙住冷笑:「殺人者終償命,欠債者須還錢。誰都逃不了自己的債。」

「對。」他微微笑一笑,「該還的總要還。」雁飛眼波渺茫,無所適從。幾番相遇,他越來越坦然相待。初時有激動,她看得出來,如今激動盪滌到深處,連條波隙都沒了。人情世故,她仍稍遜他一籌,雖然這些年她惡補,一如當年惡補文化。始終追不上。似幻似虛,得失原來多麼可笑!雁飛再度伏趴下來,只想好好睡覺。耳聽得他走了出去,和歸雲展風告別。又不由想,他來幹什麼?就算天空深到一絲裂痕都看不到,心頭的裂痕都永世難補。向抒磊習慣黑到無雲無月的夜。很多年以前,在這樣的夜色下,他趴伏在母親柔弱的背脊上,母親勉勵快步前行。

「媽,我疼!」他無意識呻吟,渾身上下火燒火燎,無一不是煎熬,只希望立時死去,再不用受肉體的折磨。他的母親不准。「忍!有口氣必得忍。報仇雪恨,但憑這口氣。」天色陰暗了,東北的天氣寒冷,冰涼的雪末子都能覆蓋這對逃亡的母子。週遭沒有聲響,萬籟俱寂,母子兩人相依相靠,要尋找光明。向抒磊終於忍得痛,一口氣撐住了,他活過來,從此只有一件大事——就是報仇雪恨。

不會有其他,生命裡沒有更多的意義。也不會再有其他意義。向抒磊走到了自己宿舍門前。「向抒磊。」又是吳楓露。他望望天色:「這麼晚了,你不該來這裡。」吳楓露臉上不是沒有幽怨:「明天劇團開跋,你當真不跟著走?」他笑笑:「不走。」她和小雁一樣執著,一樣勇敢,只是差在不能令他悸動。吳楓露也笑笑:「離開上海以後,我發誓要找一個能回應我的男人結婚。」

「你早該這樣了。」他拍了拍她的肩,以示鼓勵。六道輪迴,人早該拋棄以往,迎來新生。總有人還會有新生。「讓我親親你。」吳楓露說,眼睛發亮,近乎逼視懇求。她喜歡他有多久?一年多兩年了吧!夜色讓人大膽,提出平日不敢提的要求。向抒磊搖頭:「你應該保留給你未來的丈夫。」吳楓露失望了,她作抱怨:「我以為夜晚能改變一切,誰知道還是改變不了你。」一年多還是兩年?她的熱情耗盡,一切都將結束。向抒磊開門,吳楓露離開。不是一路死心眼到底的人會比較容易獲得新生。屋中本無常物,桌上一張鎮紙壓著的鎮紙蒼白觸目。他再度看了一遍白紙,上面是他的新任務。他想了片刻,提起鋼筆寫信。「人手緊缺,既無爆破隊輔助,又無爆破經驗及充足彈藥,對楊浦日軍物資中轉倉庫任務無十足信心,請求支援。」停筆,思索片刻,又寫,「自王啟德就義,本組嚴重受挫,無論人員還是器械,均已無法勝任愈加繁重的公務,望能增補供給。」「增補供給?」他默默念了一遍,嘴角忽而一撇,薄唇一抿,冷笑出聲。

他再捻起那頁白紙,上面黑字分明:「本部獲悉最近將有作暗殺用軍火槍械存於楊浦某中轉倉庫,鑒於你對該倉庫勘察數次,掌握地形及人事,故將爆破任務交於你組,望能以犧牲之勇氣,維護我們領袖的安全,保衛國家領土和主權。」向抒磊再度冷笑。他以「維護領袖安全,保衛國家領土和主權」為由,申請轉編入正規軍。這層身份太陰太暗,打他到無底深淵,他想要光明正大幹一場,他想做一個真正可以上戰場的軍人,但誰都知道這局子只能進不能出。申請一石擊起千層浪,大佬冷冷說了一句:「想要食碗麵反碗底,他還不夠資格!」

連頂頭上司都保不住他,語重心長說他「不懂迂迴之術」。他不是不懂,只是沒有時間去周旋。但此後,樣樣行動步履艱難,手下熟手被上面用各種借口調走,他只得從王老闆舊日的自衛隊裡選人重組。這群不在編制內的兄弟肯跟著他,他得為他們負責到底。他再想了想,又找了一張紙,寫下一些人名。最後在徐五福的名字上畫了一個圈便蓋上鋼筆蓋子,順手在枕邊拿起一條帶血的手絹,是隨信一起寄來的。當年這條手絹包裹過他身上最深最致命的那道傷口,母親的淚熱燙地滾在他的面上。

「媽,我已經不成人了!」母親近乎淒厲地在他耳畔低叫:「就算做鬼也不能放過他們!」他收到的信最後一句寫:「令堂留言,希望你做鬼也不能放過敵人。我們希望你能完成令堂的遺願。」遺——願!母親選擇的道路和他一樣,留在東北做死士,喪訊傳來,死於自殺性爆破。

仰頭倒在床上,映眼的是漆黑。這間屋子的窗口永遠進不得光。他是真的可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展風在第二天一大早收到了向抒磊傳給他的字條,立刻去找了歸雲。「向先生買好了火車票,後天晚上走!」歸雲捂著心口,滿心的不放心:「那麼快?」她不捨得,那麼多年的兄妹情誼,如今離別在眼前,「馬上要過中秋節了。」又問,「你們真的什麼準備都做好了嗎?」展風雖有一腔躊躇滿志,這會也默然下來。他靜心的時候也思考,自己走著這條路是被逼著上去,但他心甘情願。只是一切都混沌,何去何從,他似乎從來都是聽別人安排。

真的準備好了嗎?展風被問得心念一靖。他一向倉促上陣,這時候更是只能進不能退,說道:「我是想好了的。現在中國人萬眾一心抗日,前線吃緊需要人員補充,這是我要做的。眾志成城,不愁趕不走鬼子,屆時家家都團圓,都有好日子過。」他不忘他的責任:「歸雲,我會去找歸鳳。」歸雲明白,浮生亂世,人世離合。歸雲感同身受,念及不知何時將離去的卓陽,愴然神傷。

展風匆匆暗中尋了歸鳳,緊緊握住歸鳳的手,她是他今世的妻,要與他白首偕老的人。他明白,他的難也只有她才能與他同當。所以有的話他只對她說:「臨走前最後一宗任務是暗殺周文英,他接替方進山替鬼子做事,實在可惡。上頭下令要除此人。但向先生安排我做先發部隊,先帶著行李先走。」歸鳳眼中蓄淚,終嗚咽,說不出一句話。她的今生終於等到他成為她的夫,她的夢寐以求最後要用分離來成全。淚流下來,他終於把他的懷抱給了她,想了那麼久,盼了那麼久,多麼得之不易的安慰。「我這輩子夠了。」她低泣,「餘下的,全給你,你怎麼說怎麼做,我聽便是。」

展風將歸鳳這句話埋在心底,心定,一切都安定。只是還是忍不住去見了雁飛。雁飛往他手裡塞錢:「一路上用的到。你原先那點積蓄鵝並不多,我雖聽說那孫團長為人剛毅,但部隊是國軍的,那些軍隊嘛總是這樣子,關係複雜,一些關節還需打通,有些路子要琢磨著走。更需要鈔票保身家。」展風摸摸腦袋:「我只一心上戰場抗日去,哪裡去搞那麼多門道啊!不過你不說,我還真沒想到。」「防著一手總沒錯。」雁飛還是把錢往展風手裡塞,「你也說是去抗日,自然不少後備。何況我給你的只是小票子,也不算什麼!」展風推辭:「真的不能要,你的孩子就要出世了,到時候樣樣都要錢,還破費給我成什麼樣子!」「我向來都是量入為出,如果沒有保底,我對你那麼慷慨幹什麼?」她說著笑起來。

展風推不掉,手裡抓了一把鈔票,他感激不盡,最終最後的坦陳:「你是個豪邁人,又處處想得周到,我真是不如你,總會多些愚蠢的小心思。如今想來,直覺得自己可惡。」

雁飛小心坐下,搖著扇子給自己涼快,笑:「當初認得你的時候是毛躁小毛頭,現在成男子漢了。怎麼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可總不能一直不瞻前不顧後?」她用手抹了汗,又問,「秋老虎還真厲害,這天氣總涼爽不下來。你們中秋節晚上走?」「對,就在中秋節晚上分批走人,五福等幾個兄弟和向先生墊後。」雁飛額頭又起了汗,這回忘記扇手裡的扇子。她不經意問:「向先生原來是你們的頭?他--也要走?」暗思:不在同一個城市裡,心或許就淡了。以前她愛看燕子窩,是因為羨慕它們能飛回故鄉。他也愛看,也是想回故鄉的人。只是她在上海紮了根,再也走不出去,而他,還是能南北地飛。他比她自由。展風見雁飛一下萎靡了,以為她累了,就先告辭。走出亭子間,方覺天地如此之大,上海不過一間亭子間,他即將去大展拳腳。怕死?他想過,在經歷了黑屋的那夜驚心爆炸後,他喪失一半聽覺,卻壯了一倍雄心。弄堂九曲回轉,在轉彎的末角,他卻看見一條熟悉的背景一閃而逝。似是向抒磊。再要定睛看,人影已經不見。許是花了眼。展風想。向抒磊是存心避開了展風。這群他新組的戰友個個敬他,也個個怕他。這樣也好,保持距離,他的一切他們不得而知,他們安全,他也安全。他連著好幾晚來這條弄堂,看那間亭子間的那扇小小窗口射出的微光。看一晚少一晚,是捨不得?是捨不得。所以一步一回頭,這次一步步是準備真的走遠。他自嘲,他在她身邊,不曾保護過她一天,留還是走都於她無益。甚至於他知道她做了舞女,也知道她為王老闆做過日本軍官的探子,他都不曾現身支援過她。吳楓露說得對,誰能比他更絕情?他哪裡有時間有權力去多情?向抒磊找了徐五福夜談。在一間小酒館裡,灌徐五福的酒。「最後一宗任務由你做司機掩護大家,到時候把車停在方家東邊的弄堂口隨時接應。明白了嗎?」他用頗信任兼誠懇的眼神看著徐五福,他只低著頭,偶爾一抬眼,迅速點頭,一聲不吭。他有點怕向抒磊這樣若有所思的笑容和別有深意的眼神,沒來由令他渾身發顫。「展風哥——真的不參加?」他小心詢問。向抒磊道:「素來都是展風做接應工作,他有殘疾,最後一次讓他先走。」

徐五福似乎是心裡安定了一些,雙手握著酒杯,小口抿著酒。向抒磊用力拍打他一下:「你們幫過我老大的忙,最後要拖了你們全體下水,我也過意不去。待到了雲南,跟著孫團長大家再一起拚死殺鬼子。」他大口喝了酒。「如果——如果沒有日本鬼子來就好了!大家都有好——好日子過。」徐五福似是醉了般口齒不清,把額靠在酒杯上,嗚嗚地哭。一句話在嘴邊,差點道出來,就怕一語道破。他害怕。

向抒磊想,他總歸在害怕。那晚,他在方宅門外看到他跌跌撞撞出門,怕得幾乎腿軟,跌了好幾跤方才站穩。當時他冷冽地看著,不帶任何情緒。正如此時喝酒,喝不出任何滋味。他習慣了這樣的無味。

回到宿舍想要收拾一些東西,卻發現身無常物,無甚好收拾的。又從門縫裡收到回復的紙條,也是命令。他展開看。「國難當頭,當以小我完成大我。雖物資緊缺,但相信汝等可以萬倍勇氣戰勝一切。王啟德之精神振奮內外,亦是吾等學習之楷模,團結內外,是吾等之重責。黨內傾盡全力抗日,千鈞一髮,不得因私廢公,凡禍及上,必得嚴懲……」還有很多對於行動的意見和鼓舞的語言,向抒磊已經不看了,將信撕毀。

一切求援都是白搭,前無光明後無退路。正像進入那個培訓基地的那天,他走的那條路沒有出口,他疑惑地拽了拽母親的手,母親義無反顧將他拉了進去。只有一座暗門,裡面是無邊的黑暗,容納心中無邊黑暗的人。在將手中的水果刀扎進周老闆那肥碩的心口的時候,他再一次看到那扇黑洞洞的門打開了,漫著血,鋪向他的面前。他後來拚命洗水果刀,總覺得刀尖上的暗紅怎麼也洗不掉。

向抒磊勉定心神,開始入睡,養足了精神,在展風等人離去的時候,他是最氣定神閒的一個。

展風瞞了慶姑跑路,意氣風發之下,還帶著焦慮和不捨。為他送行的是歸雲,因向抒磊下令不准歸鳳來送,更不准展風將準確離去的時辰告訴歸鳳,怕周文英那邊知曉。也因周文英早聞了風聲,調齊手下人馬護住家宅,方家半刻走不了半個人。歸雲免不了叮囑再叮囑,她也為展風準備一筆款子,兩人推搪一陣,展風又怎拒得了歸雲的意思,不得不收下了錢。向抒磊笑:「卓太太沒有顧慮錯,那邊仍是層層疊疊的關係,有了孔方兄開道,往後路能好走些。」展風卻道:「我自然是跟著向先生的。」向抒磊神色淡淡的:「前方情況複雜,屆時並不是人人都能靠的上。軍人天職,當以服從為先,戰場之上以己之安危為慎,再圖智勇殺敵報國,方為良選。」展風學生般點頭。向抒磊往他身上一推:「好好上路!」展風臨走倉促再問:「我媽那邊——」歸雲接口:「我會照顧好,你寬心,我想好法子向她解釋了!」展風的身影也隨著火車遠了,歸雲耳邊響起他小時候說過的話:「我想去當兵,打日本鬼子!」

聲音清脆,轉瞬他們長大,轉瞬他踏上他的征程。「走的有走的的責任,留下的有留下的責任,各盡其責。」向抒磊站在她身邊說。

「向先生,你幾時走?」歸雲問。向抒磊看表:「快了。」在方家門外隱蔽的弄堂裡的小汽車中,徐五福也問他:「向先生,幾時動手?」

他依然看表:「快了。」徐五福焦急:「時間都過了老久。」向抒磊望向車窗外的景,天漸黑,滿月起,皓潔無暇。樹杈上的小麻雀一隻兩隻趁著尚有霞光飛走,也許也是趕著回去團圓。他安排的人們也一批兩批地上了火車。只留下這車裡的兩個人,暗中監視著方府的高度戒備。周文英怕,怕的要死,調集了幾乎全部的人手保護自己安危。等閒近不了。他根本不想接近。天全部黑了去。向抒磊搖上窗:「去楊浦那間靠近十六鋪碼頭的石庫門倉庫。」說出地址來。

「什麼?」徐五福驚叫。他重複一遍:「上邊下午重新下了命令,查到他們藏軍火和棉布糧食的中轉倉庫,要我們將錯就錯,擾亂敵心,先炸那間倉庫。」喝一聲,「時間不多,開車。幹完這宗即刻可上火車。」

徐五福不得法,硬著頭皮開車,手裡已經浸出汗漬,把著龍頭的手也不穩。向抒磊扶了他的手一下:「上面行事變幻莫測,我們都要習慣。」「車後面有備好的梯恩梯炸藥,份量不夠,單炸軍火庫問題是不大的。」他遞出手帕給徐五福擦汗,「第一次做爆破任務,我怕的就是你們會害怕。」「還——還有其他兄弟?」徐五福虛弱地問。「都埋伏好了。」向抒磊淡淡說道。到了目的地,向抒磊著徐五福在隱蔽處等好。他提了炸藥下車,只在轉個身,他就看見了那車又啟動了,歪歪扭扭沿著來時的路再開回去。唇角撇出極為冷淡的笑。這裡人手被調去方府不少,餘下的戒備也緊,但阻不了他。地形他熟,格鬥他也行,只要人不多,皆可擺平。打手、密探、殺人、爆破,都是軍統局的課程。當然還有心理戰術。

向抒磊單槍匹馬潛進去不難,他時間有限,彈藥也有限,只能撿核心的地方用。一路進去已經驚動了外邊防守的人,他須抓緊時間做完一切。引爆的過程只有一瞬,成排的石庫門首尾相關,塌了中間段,火勢向兩邊迅速蔓延,他從火光裡衝出門。外面已經圍了幾十個日本兵,懸著刺刀舉著槍,另還有幾十個幫派打手,橫眉豎眼,白衫青褂黑褲大檔。他們就等著他出來,他也知道一出來迎面就是這群人。他一人對視他們。他們的頭不是周文英,是一位軍服革履的日本軍官。向抒磊熟悉他們的軍服,這位是少佐,等著從這場戰爭中建立功名飛黃高昇。周文英自然也在,站在日軍少佐身後,徐五福站在他的身後,被一名幫派打手押著,縮頭縮腦。

「你們已經被包圍了!快向皇軍投降!」周文英狐假虎威地叫。向抒磊落落站定。「不是我們,是我。這裡就單我一個,毀了你們幾十把手槍、幾挺機槍、和幾房間的棉布而已。沒有意外的話,明天你們的運貨船可以休息了。」他轉頭閒閒望了火勢:「再不救火,這裡一排石庫門都燒光了,你們搜刮的棉布、醫療用品、糧食都會落空。」日軍少佐臉色鐵青,先用日語吩咐左右救火,再凌厲地看向向抒磊。「玉面羅剎果然機謀百變。」他說出一口流利的中文,這是他要在中國戰場建功立業的基本功。

向抒磊坦然一笑:「跟你回去向皇軍效勞,那是不可能的,我們蔣委員長會丟了面子,戴主任也會暴跳如雷。」日軍少佐拔出軍刀,撐在身前,凝重道:「可惜!」他頷首,「我們大日本帝國的軍人敬重英雄。」「我的命很值錢,所以希望貴國有誠意地來取。」向抒磊仍是撇著薄唇笑。

「請說。」日軍少佐道。向抒磊指了指徐五福:「這個人是中國的漢奸,而我,不允許自己比漢奸先死。」

徐五福驚恐了,雙腿直顫,他悲號:「向——向先生——他們——他們用我爹娘性命來威脅我的啊!我——不能——不顧他們!」向抒磊厲聲道:「你可以犯第一次,就會犯第二次,但糟糕在遇上我,我不容許有第三次行為發生。」徐五福顫抖地跪了下來:「我沒想要害人,我只想——救我——我家人。」

「好!」日軍少佐再度頷首,旋即轉身,手起刀落,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滾落出去。徐五福尚來不及尖叫,已經身首異處,雙眼還瞪得老大,滿臉的不可思議。周文英也嚇得呆了,結巴道:「木村少佐,他——他——是我的線人。」

日軍少佐面色不動,一如平常,只斜睨了他一眼:「我說過,日本軍人敬重英雄!」

「是你們動手,還是我自己動手?」向抒磊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當指尖接觸到口袋中某塊硬物的時候,停頓了一秒,「炸彈和子彈都用完了,還是你們動手吧!」他仰頭,中秋的圓月掛在空中,還是黑的沒有縫隙的天空,只因為有明月而顯得不孤寂。弄堂口的梧桐樹上還有麻雀停留,嘰嘰喳喳,熱熱鬧鬧來度中秋。他闔上雙目,月亮聖潔的光輝灑在他如玉的面頰上。麻雀被驚悸的巨響震得從樹梢飛走。要度完今生竟是如此容易。還了今世,也是如此,容易。

三二 斷腸人在天涯

籐田智也流連鴉片館是近幾個月的事,是和若干同僚一道來了這四馬路的樂也逍遙樓。

「八仙橋的幾家貨色正,從英國直運,可惜都被我們炸了!」吞雲吐霧裡,也有歎息。

籐田智也斜斜靠在睡榻上,鴉片館的留聲機裡正放著靡靡的音,軟的,如他此刻的身體。

「夜,留下一片寂寞,河邊不見人影一個。」他留在一片寂寞的濃煙裡。這樣的是違反了軍紀的。但這群日本軍官熬不住整年的征戰,乍來到比東京更絢麗繁華的上海,心就蠢動了,找的方兒四處耍了,尤其喜歡租界。誰都抵不住魔都上海的魔力。賭場舞廳跑馬場,還有洋涇濱旁的大世界,靜安寺對面的百樂門,是從不曾見過的市面。「有朝一日我們要在南京路上插上我們大日本帝國的旗幟。」把所有的白相玩意兒都收歸下來,就是這個吸引了無盡的野心。籐田智也只希望滿室的迷香收歸自己無盡的寂寞,他陷入一片軟綿綿中消磨時光,以前他會去兆豐別墅消磨時光,如今那裡只留冰冷的月光。誰都不屬於他,他也無處可去。籐田智也記起來今天是中秋。同行的都思鄉,想趁早回虹口軍營裡去,那裡才都是自己人。他們有多久沒有回家?從三六年起,也快四五年了,有的走的時候孩子剛出生,現在已經能讀書認字了。人人都想家,但人人都停不了。他們是被訓練已久的機器,一旦運作,就絕不可能停止。

必須向前。「大日本帝國萬歲!」這是他們的口號,千秋萬載,永遠不能停下來的理由。「呸!」這是真實的唾沫,發自一個穿著簡陋的補丁大褂的黃包車車伕。是中國低層的人,弱小的,但無懼的。叫口號的發怒了,要去抓車伕的衣領,籐田智也早一步抓住他的手。「別鬧事!」便作罷。車伕不怕,冷笑白眼,拖著車跑了。他們叫了出租汽車回軍營,四下裡偷偷摸摸散了去,畢竟也是開小差的事,誰都不敢造次。

誰說日本皇軍紀律嚴明?籐田智也心底嗤笑,日本人和中國人都會陽奉陰違,這點相像得簡直如一母同胞。他穿越校場,想要再賞一回上海的中秋明月。校場一角,有幾個下級士兵指揮中國小工做事。小工是虹口楊浦俘虜的青年壯丁,被抓來軍營裡打雜。經年勞作,此刻也不能稱壯丁了,都骨瘦如柴。動作稍慢些,就被日本兵狠狠砸一槍。

籐田智也看見他們又在運屍。士兵向他行軍禮:「擊斃抗日分子一名,現將其屍首運至北站準備明日示眾。」

籐田智也皺眉:「人已死,何必再這樣?」士兵回答:「長谷川大佐親自下令,此人是國民黨軍統局頭號特務,惡貫滿盈。示眾,可震懾支那抗日分子。」「他想得倒多!凡事物極必反。」籐田智也幾乎微微冷哼了,他要走,怕看到那屍首。忽而念起,他竟然開始怕看屍首!幾時的事?他不知道,他想他真該在鴉片館裡多停留一些時間。

士兵卻賣好賣強地嚷:「籐田少佐請看!」他用刺刀撩起了覆蓋在屍體上的裹屍白布,下面的屍體直挺挺,胸前有槍傷,兩處,均致命。但這不是重點,白布直撩到屍體的大腿處。他得意了:「這就是屈辱支那人最好的標本!」兩個中國小工本已將屍體裹好,此時見日本兵又將裹屍布扯開,不知是怕還是惱,渾身瑟瑟發抖,只緊攥住拳,不敢發聲音。籐田智也沒有看,他的目光被另一邊的一點微亮吸引。走過去,草叢裡一堆從屍身上扒下來的衣服旁掉落一把小水果刀,銀如一勾小彎月,輝映著天上的圓月。他俯下身撿起來,在手裡掂了掂,臉上漸漸起了一種端凝的表情,他將水果刀在衣擺上擦了擦,順手塞進了口袋。士兵望著他這樣面無表情,頓覺自己的得意全白費,加倍氣惱,又踹了小工兩腳,用生硬的漢語吆喝:「支那豬,快!」小工低頭快速將屍身裹好,不再令他現在月下受辱。可都是徒勞的,到了北站,他們還需將裹屍布扯下,動手給他更大的羞辱。想著,眼裡蘊了淚,不能讓日本人看到,抬了屍體疾步走。月很圓滿,俯視一切浮生,夜裡行走的人影在月下倉皇如鼠。北站也有日本兵把手,佈滿鐵絲網,做了南北分界,中國人通過需要亮出通行證。

曾在日軍軍事演練時,有個太太越過北站去買菜,被重兵攔在了北面。她六七歲大的女兒等在南面,看到她,歡悅地如小鹿一般跑過來。她年紀小,不懂事,看不懂媽媽拚命搖手的意思,她以為她就要抓到媽媽的手,那一刻無情的子彈穿破她的腦顱。一地的血和小小的屍也是他們收拾的。一把手一把手收拾著中國人的血,中國人的屍。他們有流不盡的淚。這具直挺的屍身僵硬如鐵,一條木樁根本固定不牢。日本兵來著興致,幫著想辦法,他們又找來一條木樁,交互打成十字架,用鉛絲將屍體雙手雙腳固定好。屍體沉沉的,往下墜。日本兵沒了耐心,從鐵路管理所要來粗長的洋釘,直釘入屍體的手掌和腳掌,尖錐的釘子刺破肉體,發出「嗤嗤」的悶音,他們像在切割砧板上的肉。小工臉上糊了一片淚,將十字架擺正,要架好。日本兵又不滿意了,一個人手舞足蹈比劃一陣,小工先是看不明白他的意思,而後看明白了,卻裝著看不明白,拚命搖頭,又被踹倒在一邊。這次日本兵親歷親為。他們將十字架倒過來擺,面向南面架著。他們很高興,這個角度能將最能羞辱中國人的地方顯露出來。月亮往西邊去了,淡薄的月光最後灑向這裡。屍體愈加慘白,只剩面容安詳。

匍匐在地上的中國小工們終於看清楚那張臉,黑濃的劍眉,睫毛很長,靜靜覆蓋在眼皮上,鼻樑高挺,唇薄如葉。是一張俊俏的面孔。他們向著他,重重嗑了三個頭。月光如華,終於露了頭,照在這張面孔上,他們才看清楚,他的薄唇是彎的,恰如帶著笑意。

這是一個團圓夜,這裡卻漸漸冷到骨子裡。歸雲也覺得冷,寒涼徹骨。她送了展風遠行後回到杜家,東邊的天空暗了一半,烏雲捲了半邊天,月亮都要看不見。杜家的客堂間空蕩蕩,慶姑揮著雞毛撣子在打掃屋角的灰塵。她迎面對慶姑說:「展風哥上前線了。」慶姑措手不及,雞毛撣子停在手中,驚鄂地望著她。歸雲將展風跟著向抒磊做的事情簡單敘述了一遍,她說:「如果不走,那些人不會放過他,只有更危險!」慶姑臉頰上的肌肉開始顫抖,怒意爆發,她抓住歸雲的肩拚命搖撼:「我統共就這麼一個兒子,你們明知道他是我的命根子,怎能縱著他走上這條道?」歸雲任由她捶打搖撼,說:「娘,以後我和歸鳳照應你,我們一起等展風回來。」

慶姑哭喊:「是你,一直是你攛掇我的展風乾那總危險的事。你只管好你自己男人,幹什麼要拖我的展風下水!」她肆意發洩肆意辱罵肆意哭泣,直到她衰弱無力再講下去。歸雲大聲說:「他會勝利回來,我們要好好過著日子等他。」但是她也無力,退了下去,在灶庇間拉了條凳子,呆呆坐著,看著天。外面刮了半天的風,陰陰鬱郁,不見月華。天井的鐵門沒有關牢,被人一推,輕輕開了。雁飛挺著肚子走了進來,還攜著裴向陽。

「乾媽媽。」裴向陽活蹦亂跳撲過來,歸雲在他粉嫩的小臉頰上香了一口。

「我來瞅瞅老太太。」雁飛道。歸雲說:「你不該來。身子這樣不方便,還來回奔波。」雁飛看了看樓上慶姑緊閉的房門:「她怎麼說?」「她有她的苦,如今不得不接受,過陣子該會好的。」歸雲也看一眼慶姑的房門,「以後還要一起過日子,我答應過展風照顧好娘。」雁飛憐惜道:「你答應過太多人要照顧太多人,卻沒有想過好好照顧自己。這些天你都瘦成什麼樣了!」她將手裡的東西放在灶台上,原來帶的是杏花樓的月餅。是招牌嫦娥奔月的鐵皮盒子,華彩招人。「今天是中秋節,還是你想得周到。」「我孤身一個,倒能和老太太做伴過節。」裴向陽拿過月餅盒,跳跳蹦蹦上了樓。他死了父母,吃了百家飯,卓杜兩家長輩都憐他孤小,待他十分愛惜。他也有一重孩子的淘氣和聰敏,向來也能哄一哄大人的。歸雲想,雁飛真是想得周全。裴向陽跑上了樓,舉起小手敲門:「杜奶奶,杜奶奶。」房門紋絲不動。雁飛好笑:「老太太真固執。還好你沒做了他家媳婦。」

歸雲說:「我是他家女兒。」裴向陽再接再厲,繼續敲門軟語哀求,慶姑的房門開了一道逢,他馬上把月餅奉上,說:「杜奶奶,吃月餅。」慶姑怎硬得起心腸對這副童稚的笑臉,心軟了,將裴向陽放進了房裡。

雁飛見狀,笑說:「她終得服軟。」拍拍歸雲的手,「你回去吧!今天中秋,總要人聚不人散的。」歸雲感激:「你總為我想得這樣好。小雁,沒有你我可怎辦?」雁飛道:「小蝶的病不大好,陸明怕今晚也不會回這裡,展風又走了,放老太太一個人過中秋可不好。更何況你和你的卓記者能聚一日是一日。」她推她走,不要她停留,她已為她善後。

歸雲見雁飛扶著牆走上樓,溫言細語喚了一聲「杜媽媽」,慶姑不好意思,引了她進去。心內又歎,雁飛更懂人事迂迴,自己只會硬著頭皮上。什麼事都要擔,擔下來又要痛到內傷。她自傷。

雲忽然就散了,露了夕陽,看來今晚會有一輪明月。歸雲回到霞飛坊,先探看鐵門外掛著的郵箱,從裡面拿出一封信,信沒有地址,蓋的郵戳是「晉」。她記得高連長是山西人,她知道山西的簡稱叫「晉」。這封信灼燙了她的手,她將信遠遠扔在灶台上。生火做飯,火舌熊熊四竄。她又捻起信,離火很近。只要一伸手,就能付諸一炬。

多艱難!就那麼一點點距離。她捏著信,望著火,失神。天井的鐵門響了,卓陽回來了。他會先將自行車停在天井的一角,再提著水壺往玉蘭樹下土中灑些水,自己也就著天井裡的水龍頭洗把手。再開大門,換鞋,脫下中山裝掛在門口的衣架上。他叫了一聲「媽媽」,卓太太應了他一聲,又向卓漢書的牌位進香鞠躬。這個行動是無聲息的,但是歸雲估摸得出時間。他走進灶庇間,爽朗的聲音傳來:「歸雲,好餓,今晚吃什麼?」她還什麼都沒做,什麼都來不及做。她來不及答,因為眼淚比她預料得來得快,連嘴唇都在哆嗦,全身開始哆嗦,長長的睫毛瑟瑟亂抖。卓陽嚇了一跳,握牢她的手,問:「怎麼了?身體不舒服?還是心情不爽快?」

她哭得愈加洶湧,一個勁兒搖頭,氣悶阻塞喉嚨,發不出聲音。卓陽被嚇壞了,她在他面前哭過多次,沒有一次像此時這樣驚心動魄。而他心底又是有些明白的。「我說過不准你再哭,眼淚流多了下輩子也會有傷口。」歸雲扭了身將灶台上的信丟到他的懷裡,再徑直衝回了房,伏在床上,放聲大哭。

卓太太聞聲過來,焦慮地問:「才好好的,吵架了?」眼睛一轉已經看到卓陽手裡的信,立時明白了。他們等的那刻已經到了。卓太太以為自己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但看到信的時候,心頭突突亂跳,她捂了嘴,幸而在轉頭的時候,淚方落下。她想兒子沒有看見,她須退回自己的房間整理感情。這一天,來得如此之快,悲傷和離愁排山倒海,可以壓垮人。卓陽靜靜站立地站立在客堂間,兩扇房門都緊閉,抽泣聲漸不可聞。他只能往天井走,站到夕陽斜照下,拆了信。今天視力模糊,頭腦發漲,一封短短的信看了很久,才理清上面說的意思。再仰頭看明月,才冉冉升起,一輪圓滿。該是離人歸家,也有人即將離家。

他視線又恍惚,父親恍似就在眼前,讚許微笑,欲留不留,欲阻不阻。壯士斷臂,父親最後那刻的豪情,他能瞭解。卓陽堅定地走回客堂間。灶庇間已經生起了裊裊青煙,母親同歸雲在一起說話。他吃不準是不是要走進去,跨這一步,實在太難。歸雲跨出來了一步,眼還紅著,聲音也哽著。「小潑猴,總不幫忙端飯碗。」他挑眉笑道:「所以娶了你回來。」邊說著,人已經過來幫忙了。菜式意外豐盛。卓太太做了自己拿手的西菜牛排,雜菜色拉;歸雲做得多些,糖醋小黃魚,炒鱔絲,清蒸蟹,還有紅燒獅子頭。「我會撐死。」他笑著說,但見母親和歸雲都紅著眼睛不語,也無法再將玩笑開下去。

一頓好飯菜吃得沒有聲息,味同嚼蠟。卓太太和歸雲都不說話。飯畢,卓太太上曬台收衣服,歸雲洗碗,各忙各的,撂他一個人在客堂間裡呆坐。偶爾她們在客堂間擦身過,也都紅著眼睛,不知怎生開口,最後還是假裝忙碌。

卓陽受不了這樣的沉默,他拖了歸雲的手臂進房。堵著門,仗著身高,居高臨下,對她說:「我要你好好聽我說。」歸雲深深吸了氣,逃不掉,她面對他:「好,你說。」「信是共產黨總政治部寫來的,他們歡迎我們代替莫主編從後方加入總政前線記者團。那裡非常需要攝影和撰稿的記者,所以一去就會編入冀東的敵後採訪團,第一個辦公地點在張家口。」

「張家口在哪裡?」她問。「靠近山海關。」他說,「吳三桂和陳圓圓的故事知道吧!」她知道:「吳三桂開了山海關的門,清兵就打進來攻了紫禁城。」「所以我們要守住山海關的門。」「我明白的。」歸雲的聲音低下來,握住他的手,拉他坐在床沿,「我有東西給你。」

她打開俄式的鑲著穿衣鏡的大衣櫥,這是展風為她置辦的嫁妝。衣櫥最下面有個隱蔽的小抽屜,卓陽都沒有注意過,拉開了,裡面是歸雲的木頭匣子。她將木頭匣子小心翼翼放在床上,打開。「這些都是你給我的東西。」手絹,信紙,唱詞本,月光下唱戲的照片,漫畫紙。她又指了指手上的戒指:「加上這個。這些都是你給我的。」她又從木頭匣子裡拿出那支博士牌帶帽黑色鋼筆,插在他左胸的襯衫口袋裡:「這是我給你的,連長叔叔都誇過好,到前線可以寫稿子。還有那只萊卡照相機,是軍用的,可以拍出很好的照片。」

她盯著他看,大眼晶瑩剔透,忍著淚。「我送你的東西比你送我的要值錢多了,你要好好用。」「是。」歸雲忽又覺著不對,忙搖手:「除了這只戒指,這是媽媽給我的,不能算你給我的。」

「沒錯。」他望著她笑。她說:「我保管這些,你保管我送你的那些,都不能給別人。我要你在勝利後完完整整地把東西給我帶回來。」「我,一定會。」歸雲抱住他,頭枕著他的肩。「我相信你,我相信你,我相信你。」只要這一刻,如能化作永恆,就是最大的幸運和幸福。敲門聲響了,永恆那樣短。是卓太太,她手裡捧了一盒月餅,也是杏花樓的長娥奔月,但她蹙眉,「中秋節本是團圓日,這盒子偏偏畫上奔月的嫦娥,不知道勸人合還是勸人散。」歸雲接過月餅盒子:「總歸要人聚不要人散。」拿來小刀將月餅切開,又沏了一壺綠茶。

「廣式的月餅頂油膩,只有蓮蓉味道的還合我意思。」卓陽一說完,卓太太和歸雲都將切成四瓣的蓮蓉月餅拿了放在他面前,他喉嚨一窒,無言地將月餅囫圇吞下,才左手拉住歸雲的手,右手拉住卓太太的手。他有話要交代:「歸雲的鋪子現在情況很好,日常用度都不用愁,我相信小兔子的精乖能讓飯莊做得更好;家裡存著的那些法幣差不多大部分兌換成金條了,租界如今是中國最安全的地方,如若有一天守不住的話,我估計不太會像南京那樣,畢竟這裡是生意場,日本人要用來賺錢的,但就怕他們控制了貨幣之後會鬧通貨膨脹,就算迫不得已需要逃難,有這些保障,也能心安。」

一家之主的口氣,兩個女人都點頭,聽從。他再說:「我們家的古董文物藏好就藏好了,等閒不要去拿,等時局穩定再說。就算抗戰勝利,國共之間問題不解決,也難有安定之日,那些都是家底,將來大局一定,直接交託國家收藏亦可,爸爸的期望就是中國人自己保管好自己的寶物。」歸雲和卓太太對視一眼。原來他都知道,他什麼都知道,並且已經想好了該怎麼做。

何時他真正代替了卓漢書的位置?卓太太並不清楚,只從兒子肖似丈夫的面龐上,開始了無盡的回憶。卓陽最後一段話是想了半會才說的:「如果真有危難,不妨求籐田智也幫忙。」

卓太太和歸雲都詫異。「他有保爸爸的心,只是無能為力罷了。而且他的出身複雜,和一般的日本軍人不同。」

卓太太疑問:「你覺得他可信?」卓陽又思考了一會:「如果在戰場上遇到他,我當然是不會留情的。」聽他說到戰場,歸雲和卓太太又感傷了,默默哽咽,這回更怕卓陽聽到。

卓陽握緊了她們的手,又說:「將來遭遇的環境必然艱苦,但上前線還有的選擇的人生真好。我敬仰孫總統的三民主義,但為了三民主義不情願給老蔣抗槍。去延安那邊更遂我的心願,也算圓莫叔叔的心願。」卓太太愁腸百結:「我不管什麼民主不民主,只要你一切平安。」「我機靈著呢!媽,你不是說我從小就門檻頂精嗎?」卓陽摟摟母親的肩膀。

「你哄人的功夫頂精。」卓太太終於笑了。歸雲還端坐著,沒有了辮子,她的手沒處放,更顯心煩意亂。「小兔子,我想聽你唱戲,這老本你丟了很久,中秋月圓夜不唱,估計等我回來你也開不了嗓子了。」歸雲站了起來。「我也是沒有聽過歸雲唱戲的。」卓太太也道。歸雲說:「那我就唱了。」還向卓陽福了一下,「先生點戲。」卓陽作姿態摸下巴,道:「那就給大爺來一曲《穆桂英掛帥》。」她就知道他要聽這首,她唱得最好的也是這首。杜班主在世的時候,最後為她奏過這首曲子。那時候租界外是隆隆的炮火聲,現今,全中國都是隆隆的炮火聲,她要用這首曲子送她的丈夫上前線了。卓陽輕輕哼了調子起來。他記得,他記得她的每一首曲子。歸雲開了腔:「轅門外三聲炮響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頭戴金盔壓蒼鬢鐵甲戰袍又披上身帥字旗斗大穆字顯威風穆桂英五十三歲又出征我們一不為官,二不為宦為的是大宋江山和眾黎民叫那滿朝文武看一看誰是治國保朝臣」他望著她,她也望著他。從這曲子開始,他們才有了生死之約。這樣團圓的夜晚,分離近在眼前。

卓太太輕歎了一聲退出了那空間,留給他們相敘。歸雲投入卓陽的懷抱,與他激烈擁吻,想要相融,最後卻仍會分離。「卓陽卓陽卓陽。」是歸雲忘情呢喃一千遍,烙進心底裡的名字。窗外是圓月,她的月亮怕是不久之後不能再圓了。此刻只能在激烈的纏綿之中留取最後的溫存,一次又一次,用原始的律動來填補愈來愈空虛的心。至月色漸隱,天肚發白,歸雲也不願意放開卓陽。卓陽只是一遍又一遍揉著她的發,好像也揉碎了她的心。「答應我,永遠別剪了你的發。」她在他的懷裡點頭,不想看微露的晨曦,不願天亮。但天仍會亮,他們必須向前,無法後退。歸雲仍不放心慶姑,清晨由卓陽陪著回了杜家,卻在石庫門口撞見了展風。兩人這一驚非同小可,拉了展風進灶庇間細細詢問。展風答:「過了杭州站我就覺出不妥,行李裡翻出向先生寫給孫團長的信,將咱們幾個的名字都寫上去,單沒他自己和五福的。他最末還托孫團長好生安置咱們。我越想越慌神,覺得事情不妙,就讓其他人先走,自己折返回來探探情形——」才說一半,慶姑推了門進來,三人皆都噤口,展風一慌神,支支吾吾叫了聲「媽」。慶姑本在外面把展風的話聽了個半全,又見他去而復返,尚來不及激動,就生了滿腹疑惑。她雖迂梗,但並不傻,見眼前三人面色凝重,料知可能出了什麼禍事,急問:「你怎麼又回來了?是不是又惹出什麼禍來?」這時門外又進了人來,是何老師和小陳。何老師高聲喝道:「欺人太甚,人死還受這等侮辱!」

「這樣事體天天發生,每天不死幾個抗日分子?哪裡是我們能關心得來的。」小陳懶洋洋地說。

何老師立刻憤慨了:「如今暴屍示眾,這等殘忍妄為,豈是人之所為?一群禽獸!」向歸雲等人揚了揚手中的報紙:「昨晚又一名抗日誌士被日本人殺了,現正綁在北站示眾!」

卓陽表情凝重,向歸雲同展風說:「看來報紙已經登了。」「給我報紙。」展風箭步上前將報紙搶來看。「沒想到演文明戲的演員竟殺了十幾個漢奸頭子。」何老師輕歎。「是特務分子,作演員不過是偽裝!他們向來做事狠,也難怪了!」小陳道,「日本人的威是示給蔣總統看的,關咱們屁事,一個個弄得像死了自己的親爹娘。」慶姑聽得心頭亂跳,盯住展風叫:「展風,到底怎麼回事?」展風緊緊瞪著上頭的字句,手指抽緊,一肚子妄火不知往哪裡發洩,眉眼焦灼的憤意到了極處。

歸雲把報紙拿來,新聞看得出是臨時趕出來的,文字不多,但重要線索俱全。她看到了三個字——「向某某」,心怦怦直跳起來,就要蹦出嗓子眼。一不留神,手裡報紙被抽走,竟然是雁飛,她竟會在杜家留了一夜。「小雁,不要看!」雁飛已經看到了,面色瞬間如白紙,渾身的血液似被這薄薄的報紙吸乾抽盡壓薄。

「我要去北站。」「不准!」雁飛柔和地看著歸雲,清晰地再說:「我要去北站。」清晰地又說,「小雲,我要去北站。」

「我們帶你去。」卓陽拉住了歸雲,向歸雲使了眼色。歸雲知道,此時此事,無論如何是阻不了雁飛。「我也去。」展風似找出了發洩的出口,就要衝出門,被卓陽攔住。「你留著,這關節得陪在家裡。杜媽媽早飯還沒吃,你湊什麼熱鬧!」展風聽出卓陽的意思,見母親心急似火地瞪住自己,只好頓足。卓陽已出門叫了兩部黃包車,與歸雲一起扶雁飛上了前一輛,自己坐到後一輛,報了目的地,催促車伕快行而去。歸雲卻希望黃包車能跑得慢一些,時間拖得久一些。她多想挽回雁飛的念頭,讓她回心轉意跟她回家。轉過一條條馬路,一條條弄堂。雁飛疾聲促車伕繞近路走。路能有多遠?不過那麼點路,走過繁華,就是荒涼蕭瑟的北區。歸雲曾住過那邊,也曾想,那個地方是地獄,吞噬了包括她親身父親在內的許多中國人的命。如今,也是地獄。中國人其實都不能真正接近那裡,隔著鐵軌,他們都站在南邊,他們都靜默,他們都閉著唇流淚,還準備了紙鉑香燭,在南邊升騰起裊裊的青煙。那端的十字架是模糊的,因為這裡的人的眼都因淚而模糊,整個天都是模糊的,紅日也變得稀淡。歸雲和卓陽扶下雁飛。他們看見了人群裡的蒙娜,這裡只有蒙娜的金髮明亮。蒙娜看到他們,走了過來,她端著相機,她先說:「我沒有拍。」她又說,「上帝不會允許這樣的暴行。」她再說,「你們不要去看,很慘。」雁飛掙開歸雲和卓陽,推開蒙娜。她的聲音疏離而冷淡:「我要看。」她走過去,撥開人群。她記得一個俊美的少年,傲然地站在一室陽光下,他說:「我叫向抒磊。」

她也記得那個俊美的少年,曾經在除夕抱緊過她,他說:「我一定要將那群鬼東西全部殺掉!」

她記得她送過一把水果刀給這個少年:「我見你看了這把刀好久,我想這把小刀隨身帶著削生梨會很方便。」她把小刀塞在他的手裡,拳著他的手指頭要他握緊。她對這個少年說:「向抒磊,我喜歡你。」他說過:「上海不是我的故鄉。」她說:「我只能待在上海,我爹用命把我送來這裡,我不走。」他沉默,他逃離,他遠走,他再次出現。最後的最後,他永遠留在上海。他還說:「還了你我的今世,也彌補不了你這輩子的辛苦。」雁飛無淚,她能看得很清楚。自下而上,他身上每一寸,沒有比此刻更清晰。她,看到了他的舊傷,沉痾的傷疤,如同他背上的傷。原來沉痾那麼久,原來疤痕那麼猙獰,原來才是他最痛苦的傷口,所以才需要鴉片去麻痺。原來瞞了她那麼久。原來他受過那麼重的傷。她,什麼都不知道。愛上一個不會去愛的人。原來不是不會去愛,而是不能去愛。心口開裂是有聲音的,辟啪碎裂,震耳欲聾。雁飛緩緩蹲下,身體深處的劇痛來勢兇猛,將她的肉骨由內向外剜,由內向外撕裂。

這個角度,她能看到他微揚的下巴。他從不低頭,至死也不!蒙娜的聲音傳過來。「耶穌的聖彼得。」耶穌在哪裡?滿天神佛又在哪裡?雁飛看到自己身體中汩汩的鮮血在向外奔湧,沿著他所在的方向,流去。

眼前終於模糊,仍舊不是淚。是黑暗。她再也看不到光明,只剩無邊的疼痛,像波浪襲來,緊縮的,骨肉分裂的痛。

但她不叫,怎麼痛都不會叫。她記得火苗翻滾上背脊的疼痛,她也沒有叫,只是飛奔撲出門外。那痛灼傷到皮肉,她可以聞到自己皮肉被燒焦的味道,這使她有奇異的感同身受的快樂。此刻,竟然也有。緊步上前扶起她的歸雲被她身上一陣陣猛烈的抽搐嚇得六神無主,手足無措。卓陽排開眾人,打橫抱起雁飛,歸雲才醒覺,衝出馬路招三輪車。天空是真的蒙了灰,有要下雨的前兆。閘北一代工廠林立,高聳的煙囪吞吐黑滾滾的煙霧。自從日本人佔領這邊以後,這裡的工廠也被佔領,生產變得更加繁忙。北站專門用來運煤,一堆堆山似的煤堆聳立。起風的時節,煤塵與黑煙滾滾而起,將這片世界變得黯淡模糊。這個黯淡模糊、被敵人佔領的世界,少有三輪車和黃包車經過。好容易攔下一輛三輪車,車伕見是產婦,不願載她們。一邊的蒙娜火起,揪住三輪車伕學中國人罵了聲「娘」,將一張美元票子扔在他臉上,他才灰溜溜和卓陽一起將雁飛扶上車。歸雲催促三輪車伕:「快一些,再快一些。」「小雲。」雁飛惟有緊緊倚靠歸雲。「上海的饅頭為什麼要叫生煎?這樣給人活生生的煎熬。」歸雲用手絹給為她擦汗:「痛一下,很快過去,很快過去。」雁飛靠在她的肩上,一喘一頓:「過不去,什麼都過不去。」歸雲幾乎要頓腳:「過不去也要過,船到橋頭不直也要撞直它。」她強自說,但她在她懷裡每一下抽搐都會讓她心驚肉跳。路途那麼長,總也走不完,怎麼會那麼長?當年小雁背著她走在上海的大街小巷,路也那麼長,總是走不完。撲面下了毛毛雨,打在臉上,倒像是天上的淚,又像是自己的淚。蒙娜及卓陽隨後叫了車尾隨她們其後,到醫館的時候,與歸雲一起協力將雁飛扶下來。

雁飛咬住了牙,將身體交託給身邊的人們。但她又好像覺著只有自己一個人走在一條漫長的道路上,從來沒有盡頭。頭昏昏,神思縹緲,舉步維艱,路也是狹窄難行。她看不到出口,遠處人跡渺至,死一般沉寂,只有她一個人,多麼累!

「我真想倒下去躺下來,什麼都不用管。」她低喃的時候已經躺在了病床上,光線漸漸聚攏,她看到歸雲盈盈的大眼睛,就如當年一般。「小雁,我等你,我等你們出來!」是啊!還有一個小雲在守著她,她的臉色甚至比她還要蒼白,連帶她的唇都慘白了。雁飛闔上雙目,嘴角輕輕勾起微笑:「你等我。」再睜開眼就是牆上藍幽幽的光,身體內的某一部分正在剝離。舊的生命走了,新的生命即將誕生。藍幽幽的光在渙散,再凝聚,是一副十字架,高高懸在她的頭頂。她終於嘶叫出聲,淚流滿面。歸雲在手術室前坐了很久,天色漸暗,大雨如意料之中瓢潑而至。豆大的雨點打在醫館走廊的玻璃窗上,暮鼓晨鐘般沉重。她想,那副十字架是不是還擺在外面?不覺摀住了面孔。蒙娜來來回回踱步,不時攥了拳頭:「我要向工部局提請,抗議這種不人道的行為。」

「有用嗎?」歸雲反問她,「誰能拯救這種水深火熱?日本人也是信菩薩的,菩薩不允許殺戮,可他們卻殺了那麼多中國人。」蒙娜憤然而起:「我要去請求微薄的公義,立刻就去。」卓陽按住她:「工部局現今軟弱可欺,已被日本人逼得一退再退。做任何申訴都是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