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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卓陽將歸雲抱緊。「你對我沒有信心,我說過我唯一能回報你的就是讓你安心。你總不聽我的,總是按著你自己的心思做。」歸雲推開他,但還咬著嘴唇,她下定決心了,說:「你好好看著我。」她的手指轉到自己的衣裳扣子上。月光下,一一敞開,坦然呈露。是含苞待放的玉蘭花。

卓陽屏息。恍如回到最初那夜,梧桐樹下的女孩,在月光裡唱戲,他的心不能自持。

此刻,同樣不能自持。她的皮膚明淨如白瓷,由淡淡的月輝籠住。少女的純香悠悠,嬌軀輕顫,繚亂他的心神。

「卓陽,你看清楚我了嗎?」朱唇微啟,如嗔如訴。歸雲埋進卓陽的懷裡,臉上滾燙,渾身滾燙,也灼燙他的心,「我不後悔,你也不能後悔!」原來只要她執意,他也逃不掉。她執意了,帶著彆扭的堅持,一意孤行。女人的天性讓她懂他的軟肋,她第一次在他的面前主動,就讓他毫無退路。純真的愛情,最怕天羅地網,溺斃此刻沉迷的天真。卓陽避不掉歸雲的堅持,心更亂,意愈蕩。觸手可及的是一片滑膩的肌膚,有生以來的第一次觸摸,原是與自己的身體一樣火熱。她的手大膽抓住他的手放在她身上最聖潔的地方,於是,他撫觸到她熱烈跳動的心。「歸雲,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歸雲抱住他,不准他逃跑,又小聲說:「其實,那天在廚房——我明白的--」她說不下去,臉紅了,直埋在他的胸膛。他的掌心火熱,渾身火熱,已是不能退,也不會悔,就慨然地抱起了她。

「歸雲,我答應你一個月內辦好婚事。」她只能點頭,害羞得不能抬頭。臨頭這一招是破釜沉舟,可心在膽怯,不知如何是好。最後還是由他來擺佈。

辦公室西面有小廂房,還有一張小書桌,小書桌旁有一張單人床。歸雲坐在床上,又執意了,坐起身,一顆一顆替卓陽解扣子。黑色的中山裝,白色的襯衫,從她的手中落到地上。他與她,一樣如同初生的嬰兒了。卓陽替她解辮子。躺倒之後,黑髮如緞,鋪了滿床。黑髮之上,是對他的致命誘惑。

她仰望他,屋頂的老虎天窗在他們上頭大敞著,一輪滿月映上窗頭,灑向他的身上,鍍出一層聖潔的光輝。滿頭滿身的汗,互相浸染,互相消融。他不知道怎麼做,她也不知道,互相摸索對方的身體,尋找正確的路。他又怕傷了她的,只是她自己不躲,也不容他躲。融合的那刻,她迎著痛,咬了牙關。他在她的耳畔喘息:「對不起,歸雲,對不起。」

歸雲便坦然了,想,她為他痛這一次,往後就是一生。都心甘情願。她的心,在他的掌心裡。她的身體,也在他的懷抱中。生命是滿的,她心滿意足地將她的發繞在他的發尾。他的發太短,繞不上去,她不氣餒,對著月光,細細繫了一根。他只攬她更緊。今夜他的話很少,她的一往無前,令他語塞。一片深情,以此明志。歸雲深深歎息,愛是那麼痛,也是這樣美。她掰著手指頭,說:「不准朝三暮四,不准抽煙,不准廢寢忘食,不准——」未說完就被卓陽以吻封唇,身體復又交融,她能感受到他初嘗人事的難以壓抑的少年勃動。

仰望天空,月亮圓滿地掛在清空之上,她這輩子都沒有這刻這樣圓滿。一覺睡得格外香,也格外累。床太小,卓陽一直側著身,用他的胸懷保歸雲睡得周全。當晨曦從老虎天窗灑進來,他能看到她面頰淡淡睡暈。她微微噘著的唇角。她的睡相其實不大好,傷了踝骨的那條腿不客氣地大喇喇擱在他的腿上。卓陽溺愛她這樣的睡姿,看著不夠,起了意,探手將床邊書桌上擺著的鋼筆和白紙拿來,半坐著,擰開鋼筆,開始塗鴉。他手臂輕微而有力的動作,驚醒了歸雲。甫睡醒,他就提著一張畫到她的眼前。她動動身子,把腦袋倚到他的肩膀上,揉了揉眼睛。

他的畫是模仿張樂平給報紙畫的漫畫,只畫了四格,主人公是一隻小猴子和一隻小兔子。

第一幅是小猴子拿著畫紙畫筆給做唱歌狀的小兔子畫肖像;第二幅是小猴子躲在草叢裡偷偷看賣花的小兔;第三幅是小猴子蹬了小自行車帶著小兔子,小兔子手裡撐了一把小陽傘;第四幅單單只有小猴子一隻,胸前掛了一張牌子做認錯伏低狀,胸牌上面寫「杜歸雲小姐,我錯了,嫁給我吧!」

小猴子嬉皮笑臉,眉毛濃濃的,很得卓陽的神采,小兔子的眼睛又大又圓,分明是自己的翻版。

歸雲捏著畫紙,吸了吸鼻子:「我又不屬兔子。」再看了看畫紙,又溫聲溫氣道,「你都說晚了。」卓陽笑嘻嘻地翻身壓住她:「流程上是有點失誤,不過政策上還能彌補!」他的鼻尖對著她的鼻尖,「小狗,嫁給我吧!」歸雲輕輕捶他:「你又不正經了。」卓陽正色:「我很正經。」朝陽耀眼的光輝打在老虎天窗的玻璃上,閃閃發亮,卓陽的眼睛也閃閃發亮,「歸雲,是我小心眼,是我小覷了你。」他抬頭,卻扯動兩人結著的發,都「哎呀」低呼出來。她的髮絲長長的,他的髮梢短短的,繫了一夜,竟沒斷。歸雲扯開兩人連在一起的頭髮,迎上他的眼睛,說:「如今我們是結髮夫妻了,你該信我了吧?你得信我,必須信我!」「小卓太太,從今往後我萬事都信你都聽你。」卓陽復又嬉笑的眉眼近了,呼吸近了,手,也放到不該放的地方。歸雲的臉在朝陽底下火辣辣燒起來。「還疼不疼?」他湊到她耳邊問。歸雲的羞窘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所遁形,用力推開他:「你討厭!」卓陽猝不及防,捲著被子「噗通」一聲就翻倒在地板上。原本遮著他和她的被子半拖拉到地上,和他們的衣服做伴。他和她,這下是真真切切在光天化日之下無所遁形。兩人均呆了一呆,將對方上下看個通透。「哎!」歸雲捂著臉別過頭,羞到無地自容。卓陽在地上坐了半晌,直盯著歸雲。那妍姿清質,宛如朝露,是朝陽之下盛開了玉蘭花。

他畫過無數人像,卻沒有任何一個人像,能勝過眼前的她。卓陽不能移開視線,只呆坐在那裡。

歸雲急了,又扭回頭,滿面通紅,輕捶床沿,囁嚅輕喚:「卓陽——你別看了。」

卓陽方怔怔清醒,撈起被子又爬上床,將歸雲裹得牢牢的。臨了,突然撓撓頭髮,咕噥了一句:「我不是問你那個,我問你的腳。」又拍拍床沿,再咕噥一句,「我們去永安公司買張大床吧!」

兩人磨蹭半日,卓陽少年心性,廝磨著歸雲,歸雲卻著實羞了,逼的他起床送她回家。

卓陽只是不捨,不住說:「我回家就會和媽媽提,過幾日送聘禮到你家去。」

歸雲點頭,說:「我們在一起,誰都不准懦弱!」回到了家,歸雲本想避開展風母子,沒想到他二人卻在客堂間裡冷戰對峙。慶姑見了歸雲就哭訴:「我們家造了什麼樣的冤孽!」展風氣不過了,站起來道:「我打定了主意要給歸鳳一個名分,她原本就是我名正言順的童養媳,現今不過是我要恢復她的名分罷了。我打定了主意,我們先訂婚。」歸雲驚訝:「這樣快?」慶姑抽泣:「歸鳳,她是好孩子,但但——她——」展風惱了,大聲道:「媽,歸鳳都為我這樣了,我若不給她一個交代,還是不是人了?」

慶姑被展風喝傻了,抬頭只流淚,話都說不出來。歸雲見狀趕緊推了展風回房,又好聲安慰慶姑。慶姑只覺得身邊的孩子早已遠遠脫離自己的掌心,沒有一個把握得住,得不到她所期待的圓滿,不由更悲慼生活的不平,哭哭淒淒至中午才歇。歸雲服侍慶姑睡了午覺,才去展風房裡。展風仰倒在床上,枕著手臂發怔。

他對歸雲說:「我沒有更多時間了,要在一切安排好之前,將歸鳳的名分定下來,對她有個好交代。」歸雲驚問:「什麼叫沒有更多時間?」展風「霍」地坐起身,道:「向先生說,整天做暗裡工作終究是下三濫的勾當,陪都的孫立人團長重組稅警總團,要遷到貴州都勻練兵。向先生同孫團長有些交情,有意組了咱們投那邊去。不過這兩個月多就動身。」歸雲又一驚:「你要上前線?」展風用力點頭:「上了前線才能與鬼子正面交鋒,我等這一天很久了!」

「娘還不知道?」「不知道。」「她不會放你走的。」展風的眉毛擰起來:「方進山的案子若不銷了底,我在這邊也是危險。」

歸雲跟著擰了眉毛,這才是眉心的大結。展風說:「向先生說辦完最後一宗案子,咱們就走。不然真晚了。」歸雲問:「為什麼?」「上邊的不和殃及池魚,也別怪旁人說前方吃緊後方緊吃,還會人吃人。向先生他們那邊的頭同孫團長有嫌隙已久,不少兄弟申請去正規軍上前線,上面都不肯。向先生就提過多次轉編申請。」

「怎麼這樣難辦?」歸雲更擔憂了。展風卻說:「向先生為咱們都鋪好路了。他說與其在上海坐以待斃,不如搏一下做個大丈夫。所以我得把歸鳳的名分定下。」歸雲傷感,自小一起長大的展風,真的長了翅膀,要憑風飛翔了。她又想到卓陽,更黯然。

展風見歸雲憂愁,不由笑著安慰:「你的終身有了托,我也是放心的。」

歸雲蹙了眉:「他怕也是要往前線跑的。」展風一驚:「你放他走?」「這樣的時刻,怎麼留?你們能留下來嗎?」展風想了好一會,緩緩搖頭。「不甘心。有上前線的機會,怎能留下來?」歸雲慘然一笑:「我聽的那句話——十萬青年十萬兵,我也終究是懂得的。」

只是懂得要用割捨去成全。歸雲明白。她將卓陽畫的漫畫放在床頭的木頭匣子裡,和藍布,白手絹,黑鋼筆,字帖,泛黃的信紙放在一起。這些東西都是卓陽給的,她收的好好的。匣子漸漸豐滿,她的心也是。理順了,歎息了,無奈了,也認命了。她回到店裡,雁飛同裴向陽都在。

裴向陽快快樂樂叫她:「乾爸爸來看過我啦!他還帶了棒頭糖來。」卓陽是終於卸下心頭負擔了,歸雲且喜又且憂,她想要成全他,但是不知誰來成全自己。雁飛問她:「雨過天晴了?」歸雲摸摸她的肚子,孩子長得很快,連帶雁飛都益加雪白豐碩,人如細瓷一般,光澤動人。她是嚮往的,這是新生命,也是新的開始。雁飛將她的兩條辮子併攏挽起來,突然問:「什麼時候梳髻?」歸雲面泛桃花,想起昨夜的結髮。「卓記者今天來的時候春風滿面。」雁飛拍拍歸雲的蘋果臉,「我要把你嫁出去了。」

「是,我要嫁給他。」歸雲老實說。「然後送他上前線?」歸雲順目只看雁飛的小腹。生命在成長。她點頭。「他什麼都肯跟你說,總歸是好的。」「其實我真的害怕,可我不能阻攔他,他的全力都在這上面,不讓他做,等於廢了他。」

「能說就好,最怕就是什麼都不說。」雁飛撫住自己的肚子,「真好,等我的孩子出生起碼父母雙全。」歸雲訝異。「過繼給卓先生卓太太做過房女兒可好?」雁飛笑問。「自然是好的。」歸雲拍手。她是用熱忱的心來期待孩子的,不知怎地,總覺著自己做好了做母親的準備。做裴向陽的,做雁飛孩子的,也會做自己孩子的。她更要思顧的是一個大家庭的完整。

「我們要盡快找機會把歸鳳接出來。」「姓方的家業也算有,要撇身恐怕沒那麼容易。」雁飛說。歸雲歎了一口氣,她也如此暗憂,雁飛擁抱她。「進了油鍋煎熬過的人,不會那麼容易垮,相信你們歸鳳吧!」是的,她相信雁飛,也相信歸鳳。方進山死了以後,方家除了舉喪也沒出過大動靜。一切都太過靜悄悄。歸雲暗暗找了昔日的戲班子姐妹打聽,原來方家由周文英接了手,連帶幾位太太的遺產都由他來裁奪,一切倒還正常,他按入門先後和長幼分了。分到歸鳳,她年紀最小,入門最晚,地契房契都沒有她的份,但周文英說,歸鳳還是能享用方家的一切便利。周文英想要什麼,歸雲明白了。這苦海無邊,度過這重苦,還有哪一重?歸鳳該游到何時?

她去寶蟬戲院張望,遠遠看見歸鳳出來坐小汽車。歸鳳也看到了她,眼裡無盡的話,都不能說,踏進車門的時候,柳枝似的身子僵硬不折,頭髮在風裡亂著,在找方向。歸雲在晚霞之下,等不到歸鳳的回歸,莫名百感交集。頭頂一片晚霞結成紅雲,圍著西下的夕陽,夕陽邊飛出一群迷惘的鴿子,不知怎麼逃離黑夜。歸鳳,怕是沉了氣等人家她走,她一定猜到方進山的死和展風有關,她的沉默容忍不想因為她而牽連到展風。最後再受那麼一點委屈,也是為了展風。她懂歸鳳的心意。更懂一切的圓滿原來並沒有那樣簡單。而歸鳳,更懂得了等待。

歸雲失落著,在不安的黑夜裡,流下冰冷的淚。回到店裡,鋪子臨街的門面新添了售貨櫃,出售餡料和半成品,做出了人氣,飯莊隔壁就立刻開了一間水果鮮花攤,要分享這樣的人氣,也是找生計的。歸雲對新來的攤點老闆很客氣,老闆也客氣待她,給了她很好的折扣,於是飯莊又多了水果羹和水果拼盤的品種。日子在努力一天天變好,在整個中國都無法好轉的情況下。或許人們天生的求生本能強過一切,在覆巢之下,更懂互相照拂。卓陽在店裡等她,老范給準備了糟鳳爪,黃泥螺,糟毛豆等小菜,並一壺暖好的黃酒,齊齊擺放在桌上。歸雲回來的時候,卓陽正埋首大快朵頤。她就愣愣看了一陣,她喜歡看他吃東西,永遠很香甜,十分爽氣,從不做作,本真流露的時候,還帶著孩子氣。歸雲走了過來,拉著老范坐下來,她為他們兩個滿上了酒,端起酒杯:「老范,我請你做我們的證婚人!」老范大喜,呵呵笑道:「這下可好了,我還一直琢磨你們準備什麼時候把人生大事辦了!」和歸雲乾杯對飲而盡。卓陽雙手都是油漬,攤著手,只歎:「你總搶先把流程走了,讓我怎辦?」

歸雲拿了酒杯送到他唇邊,要餵他喝。他不謙讓,仰脖子一飲而盡。她再度斟滿,再餵他喝,他還是一飲而盡。再斟,再喂,再飲。老范看這情形,知道自己該迴避,就瞧瞧退了。歸雲放下酒杯,直直看住卓陽。「同我說實話。」卓陽想好了,他說:「我將代替莫叔叔去晉察冀協助沙飛辦報紙。」 歸雲撫摸著他俊朗的面頰,她做好了準備的,可是,心還是痛。她問:「會上前線去?」

「是的。」「什麼時候走?」「等上海的事情料理完。報社很多檔案照片資料要保全穩妥,以後都是歷史的證據,不能讓敵人得了去。還有一些儀器設備要移交給在上海繼續新聞事業的戰友。」歸雲抬了頭,頭一回主動吻上來他,將他壓下,狠狠地吻。淚將流,她埋在他的肩頭,輕輕咬他,也捶他的胸膛。「你這個傻瓜!傻瓜!傻瓜!」卓陽抱緊她,他的胸臆,想要對她抒發:「我不想說得我有多高尚。歸雲,從小到大,我好像就被上足了發條。這樣的世界,這樣的中國,我怎麼看都不滿意。爸爸罵我是祿蠹,雜念太多,追求主義論,思想狹隘,殺心又重。他說得都沒有錯。「我常想,這個世紀的中國人活的太沒有自由和尊嚴,中國人的自由和尊嚴爭取起來也太難,何時才能在這片神州大地再現光明?尊嚴、自由和民主,都是我們的任務。「但其實,我為我們的民族而驕傲,只看看爸爸收藏的那些字畫,這樣光彩絕倫的歷史,誰有?我們並不像外國人說得那麼軟弱可欺,他們用瓷器命名我們的國家,這根本就是錯誤!日本人以為能征服中國,這更是一個天大的錯誤!我們不能苟且言敗,驅逐韃虜,再談光復中華。

「或許光明之前,我們要經歷史無前例的黑暗,誰都逃不開,總要有人站出來。打淞滬戰役那會,每回我去給即將上前線的士兵們拍照,都會難過。前方的路有多難走?但總要人去走。

「魯迅先生在文章裡寫過:『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我願意去走這條路,走通它,不只是為眼前的抗戰,還有我所理想的尊嚴、自由和民主。一旦我如此想,就沒有辦法停下來。「爸媽愛護我,總想把我遮在後面,我不想永遠站在後面,我拋不開這身國仇家恨。爸爸臨終給我的遺言,他是懂了我的,他願意我去走自己的路。「我不知道我的選擇是否能通過社會的實踐,實現我的理想。但是不去嘗試,我永遠都沒有機會去證實它。「父母生養我,他們沒的選擇地生下我這個不孝子。但是歸雲,我是想讓你有轉圜餘地,結果卻小覷了你對我的情意。你這樣待我,我也無以為報,我總說要擔待你的一生,可思前想後,我的所作所為並不能當好一個丈夫的角色,所以,請你包涵我。」他一下說了那麼多,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說過那許多話。他的理想,他的彷徨,他的不安。

這樣剖心置腹,也是終要分離的前奏。徹骨的纏綿都無法抵擋。歸雲在卓陽的懷裡,吞了淚,堅強起來。她說:「你不要同我說那些要包涵你的話,你帶給我的遠比你想像得多的多。我知道這樣的年月要一個閤家團圓只是一片癡心,我多想告訴你,你上哪兒我也跟到哪兒,上山下海,再也不離開你。我是打單的一個人,冠了你的姓,人也便是你的,生生死死都給了你。你只管去做你的選擇,好壞我來為你墊後。」身體連得這樣近,靈魂也是這樣近,可是纏綿到不了天際。「我至死無悔。」歸雲想起一首似在哪裡念過的古詩,如人是瓷器,砸碎再和泥,兩個燒成一個,就不用分離了。

那樣有多好。

三十 佳期是夢

展風很晚才回家,踩著弄堂裡震天價響的鞭炮聲。原是弄堂裡有人家辦喜事,婚喪嫁娶是任何災難都擋不住的人生歷程。歸雲望過去,窗玻璃上的倒映無數人間光影,赤橙青藍黃綠紫,人生的顏色這樣多彩。她拔了拔火芯,燈火黯淡中泛出一些暖,她覷見了展風手腕上雁飛送的白色的腕帶沒有了。

展風吁嗦:「歸鳳答應我了。」歸雲的心,落定下來,落實下來。「但她說現在不能離開方家,他們會用她,她也能幫我。她--比我強。」展風坐倒,好生落寞。他以為是他在保護他的姐妹,如今才知是他的姐妹一直在照顧他。歸雲不再多問,也不能多問。歸鳳和展風之間,終於有她不能發表意見的地方了。

她輕輕說:「展風哥,我要嫁人了。」展風開懷笑了:「好,明朝我就去南京路給你辦嫁妝,用我自己的積蓄來,我也狠積攢了一筆款子呢!」歸雲有了新嫁娘的羞,低了頭,一針一針,飛著速度,馬不停蹄地織著毛線。是卓陽送的蒙古冷毛,藍色的,在夜裡看著更冷。但弄堂的上空綻放了燦爛的花朵,霎時開放,又霎時熄滅。歸雲的心,跟著一亮一暗。那霎時的燦爛,照亮了整個上海的夜空。第二天一大早,卓太太就親自來找她去城隍廟的湖心亭喝早茶,一路絮絮地說著話。她的手撫到歸雲的額頭髮際,總是暖的。她看到卓太太是特意穿得喜色了點,不再素淡,她還戴了首飾,是一枚細巧的翡翠戒指,戒環上精雕著玉蘭花朵的花樣,不張揚。歸雲覺著好看,就多看了幾眼。卓太太笑道:「這戒指老款式了,也算是古董吧!當年卓陽的爸爸挑了好多給我,我單單看中這一個,他說最不值錢。這些年為了生計和他父子的愛好,家裡把金器玉器都當個精光,也就剩下這個了。」歸雲卻說:「旁的都是身外之物,總還會回來的,重要的是那份歡喜。」

卓太太愛惜地瞅她:「你倒真是和那兩父子心氣很近,真不錯!」忽又歎氣,「其實卓陽很像他爸爸,並不是我誇自己家的人,他們這樣一副俠義心性怕是改不了的。」歸雲輕輕道:「我明白。」熏染著濛濛煙香氣的芸芸眾生,供奉的是宋朝的土地大神。城隍廟是舊的,但來的人是新的,一朝換一朝,到了這時代,周圍的小吃鼎盛了,玩樂場子也鼎盛了,而人,也叫「文明人」了。可還依著古禮膜拜,希望得到庇佑,實不知讓菩薩也沾惹了人世間的風塵。又或者帶了塵世氣的菩薩才更可近,他總是縱容地看著上海人的好,和上海人的壞。卓太太信奉天主教,不能進廟朝拜,由歸雲代為行了禮,她很虔誠地進了香,心裡想著要菩薩保佑的人,悄悄數來,發覺自己關顧的人很多,突然覺著不孤獨了。對菩薩的禮貌做完了,出了正殿,卓太太攜她走入城隍廟的花花世界。往湖心亭的去處,更多了塵世的香,什麼酒釀園子、南翔小籠、白糖粥、五香豆等等,熱熱鬧鬧,是生活的俗氣。

走過九曲橋,橋下池水並不乾淨,總有沒有公德的人往湖裡放尿,可往綠油油渾濁的湖面看下,竟還有魚的。歸雲同卓太太走進了湖心亭,熟絡的堂倌來迎接,還泡來了毛尖,並送上一碟五香瓜子和甘草黃連頭。卓太太同堂倌說笑幾句,對歸雲講:「卓陽的爸爸很喜歡來這裡。以前他在這裡招待過一個日本作家,是什麼叫芥川龍之介的。回家後發了半天牢騷,說這邊優良風景被糟蹋盡,在鄰國大師面前丟了份子。」卓太太說著笑,歸雲卻在心中隱隱作痛,不由淒然。卓太太見她這樣,握住她的手:「好孩子,有些事情經歷多了,也就不怕了。」她從衣兜裡拿出一卷白紙,並不展開,直接塞到了歸雲的手中。她的面容還是安詳,平靜,只是道家常。「在打仗前,我們家有十幾件卓陽爸爸喜歡的東西,都帶回了浙江老家山裡的一座舊書洞,怕以後的人不知道路,就畫了一幅圖下來。卓陽爸爸說了,卓陽性子激烈,好承擔,有些責任咱們做父母的偏心些,不讓他來擔,只能委屈未來的兒媳婦了。」歸雲一驚,直直望住手裡的紙卷:「阿姨——您——」卓太太只是笑:「我年紀大了,有些責任擔不動了,但真高興有個媳婦能陪我,這就是最大的福氣。」她摁住歸雲的手,定要她拿住了那紙卷:「我且自私這一回,這是咱們的秘密,是卓陽不能夠知道的。」她誠懇地望著歸雲。歸雲的眼睛濕潤了,她將卓太太面前的茶水遞上,微頷首,喚一聲:「媽媽,用茶。」

卓太太的眼也濕潤了。離開湖心亭的時候,喧囂的茶樓裡有賣藝人吹起了洞簫,歸雲看見湖底的老龜停在淺窪處深長了脖子喘氣。骯髒不堪的地方,其實有無限生機。卓太太是在次日攜了卓陽到杜家提親。上海的洋派風氣興盛,可她並沒有因此失了古禮,找了媒人,是卓漢書昔日交好的租界華人探長的太太。慶姑很是吃一驚,不曾想過卓家提親這樣快,還這樣鄭重其事,一時倒不知如何應對。只憑著卓家母子將彩禮放到了桌面上,是紅紙卷包好的方正的金條。她都不敢數。卓陽對他鞠躬:「杜媽媽,請您成全我和歸雲。」慶姑因為展風,並不痛快,眼前來了這喜事,她並不甘願應承。但沒想到出面應承的竟是展風。

展風也對卓太太鞠躬:「阿姨,我家妹妹就交給您家了,請您多擔待。」儼然已成了一家之主。

慶姑十分驚鄂,卓太太又細聲說:「本來是想等卓陽過了熱孝再辦這重喜事,但如今情勢不由人,我們也只好變通一下。」歸雲往慶姑面前,屈膝跪下:「娘,這些年來您當我自家女兒似的養,女兒大了,無以為報,終身是您的女兒,往後承歡膝下,奉養終老,都是女兒的職責。」慶姑尷尬著輕歎一聲,她怎麼能不成全?這屋裡眾志成城,就要她成全。她的彆扭煙消雲散,拉了歸雲起身,這個女孩,她從一點大拉拔到亭亭玉立,看她與卓陽並立,怎不是一對佳兒佳婦?

只有自家展風還是孑然一身,掛著前途惘然的歸鳳。她心中酸甜苦辣,泣汪汪一雙淚眼只看著自己丈夫的牌位。但有喜事,總是讓人心情愉悅的。慶姑來了精神,合計下日子,將卓陽和歸雲的婚期定在五月初八,討個吉彩。展風更是積極承辦了歸雲新房的翻新,找來昔日在王老闆工廠認得的瓦匠水泥工拉了隊伍就去了卓家。卓太太做主將婚筵訂到了國際飯店,她說:「卓家娶媳婦雖不是大手筆,可也不能丟了場面,畢竟只有這一次。」卓陽嫌棄事情繁瑣,就由著母親和歸雲籌措,唯一的貢獻也就只有寫請柬。卓家杜家都有邀請親朋,林林總總幾十號人。待看到杜家的名單愣了一下,問歸云:「展風請了向抒磊?」

歸雲道:「是啊,他和向先生關係不錯。」卓陽又看了看請柬,神色古怪。歸雲看出來,還來不及追問,他又突然問她:「那天早上媽媽找你說了什麼?」「並沒有說什麼。」歸雲要轉身,被卓陽扳了過來:「真的?」歸雲就信口胡謅:「她問咱們什麼有什麼打算?譬如對婚期的要求啊,譬如什麼時候要寶寶啊,譬如房子要弄成什麼樣子?」卓陽嘴角一斜,壞壞笑起來,蹲下來就把面頰貼在她的小腹上,戲謔:「哦,寶寶,說不定已經在裡面了。」歸雲大羞,猛將他推開,埋頭埋怨:「你老羞我,好意思?」卓陽卻一本正經,認真玩笑:「這有什麼不好意思?太太大人,咱們在討論家庭大事。」

歸雲不好理他,生怕又被他說些臊住自己的話。卓陽抱著她深深歎氣:「還是等我回來再要寶寶吧!你一個人,太辛苦!」她任他抱住,倒在他的懷裡。「你說過的,日本人已經是秋後的螞蚱,不過幾年功夫。咱們都能等,堅持到最後。」

彼此擁抱。卓陽悄悄在她右手的無名指上套上了卓太太的那隻翡翠戒指。歸雲莫名感動:「你——」「媽媽說傳女不傳男,她是一路偏心你到底。」卓陽唉聲歎氣。歸雲眼中一熱,握住那戒指,一時感慨良多。她要很努力很努力用新嫁娘的喜悅沖淡不遠的離愁,幽幽地說:「卓陽,你什麼都知道,原來你早讓自己置身那麼危險的境地。」

卓陽真的歎氣了:「我真是不能瞞你什麼。杜歸雲,卓陽的一切就是杜歸雲的一切,包括我的幸福和危險。」這次是歸雲執起他的手:「卓陽,你給我今生今世最大的幸福,就是做卓太太。這個名稱之於我而言太珍貴,我要好好保有這個名稱,更要承擔你承擔的一切。」她凝望他。窗外的玉蘭長得茂盛,她偷偷在樹蔭底下拉近他的衣襟,光明正大親吻他。

雲冉冉,樹蔥蔥,擋不住半米熱烈的陽光。歸雲將喜字的紅帖子,一張一張喜悅地寄出去,最後留了三張,是給小蝶、歸鳳和雁飛的。

她親自先送了請柬給小蝶,小蝶喜上眉梢,直問:「我是不是能做伴娘了?」

歸雲自是滿口應她。倒是慶姑並不答應,忌諱小蝶身上的病並不太好,又是髒病。只歸雲不管,特地請了頂好的化妝師傅給小蝶定妝,還在靜安寺路的「俏佳人」洋裁店為小蝶定做了時興的小洋裝。小蝶裝扮起來,面上有了勃勃的春色,病彷彿也輕了不少。歸雲又去寶蟬戲院找歸鳳,這回往正門走,歸鳳面容沉定地出來見她。她拿著請柬,百感交集,找了借口出來,請歸雲去功德林吃素菜。歸雲問:「怎麼吃素?」歸鳳溫和笑道:「淨身。」歸雲看著歸鳳,歸鳳更沉靜了,眉目愈發疏淡,多了一層無奈的又蓬勃的清透。

在功德林坐下的時候,歸雲看到歸鳳手上寫著杜班主死祭的展風的平安腕帶,她不露痕跡掃一眼。她的手上也有一條。它們都來自於雁飛。「張府老太太信佛,常年吃素,說是要抵銷兒孫的孽障。」歸鳳也常吃素,很熟絡地點了素鮑片、素蟹粉、松鼠魚、素麵筋和素菜包。「我是抵銷我的孽障。」歸雲說:「你沒有錯。」菜陸續上來,鮑片蟹粉,賣相精緻,完整盛裝在盆內。歸鳳說:「你瞧,佛祖眷顧了,連廉價的素材都能這麼體面。」她撫著手腕上的腕帶,「歸雲,你修成正果了。」「不,歸鳳,我們一起努力。」「你到底八字比我好些。」歸雲無語,兩人吃了兩口菜,忽忽有兩位太太走近,竊竊私語偷偷看歸鳳。

「怕是你的戲迷。」歸雲道。歸鳳放下筷子,好好坐正身姿,朝她們笑了一笑。那兩位太太戲迷走近過來,一人道:「煩您給咱們簽個名。」一手備好了繡花手絹和鋼筆,頗鄭重的。歸鳳簽得很仔細,不知何時也練習過自己的簽名,字跡極工整娟秀。太太戲迷很開心,直道:「來小姐真親和。」歡喜地走了。歸雲也開心:「你現在很紅。」「其實方進山在唱戲上並沒有虧待了我,是佛祖厚待我這個苦命的人。」歸鳳默聲祝禱,神色安然。「展風和你說了他要上前線罷?」「我等他。」歸鳳點頭,說,「我等了他一輩子,不在乎在多等幾年。他若死在前線,我也跟著他去。只要我能和他一起。」歸雲一震,竟生共鳴。「我不怕了,他好我好,他亡我亡。好的壞的,我都經歷過,如今還能這般,已是萬般僥倖。」歸鳳指著滿桌的素菜,「這樣輕賤的東西能上得這樣體面,什麼都夠了。我知足了。展風他有心,我這輩子就什麼都夠了。」兜兜轉轉的姻緣牽扯,最後還是在這個亂世成全了一對她和他。歸鳳仍不爭,只是撿起了留給她的幸福,不再計較,不再掙扎。所以她快樂。所有的平和寫在臉上,是過度疲憊之後的鬆快。滿足不過那一點點,卻要犧牲那樣多。歸雲覺著有種鈍痛在心底蔓延。拆開松鼠魚的金貴的皮,不過是一層慘薄的豆腐衣,那裡面的魚肉是光鮮的土豆泥,筷子只一動。零落成泥,那麼脆弱。雁飛是親自來拿了請柬,還帶了她特意備好的禮物。「做了好久,昨日才從那家洋裁店拿出來。我就知道你頂沒創意,壓根沒有想好該穿什麼。」

禮物在她的手裡抖開,白色軟緞鑲蕾絲的半袖長旗袍,繡了碎碎的花苞,小朵小朵等著開放。縐紗的裹頭披紗,織了大朵盛開的蘭花。白得如夢如幻。歸雲看呆了,捧在手裡歡喜得不自禁。「我自己的設計,整個上海灘只有這一件,我同那蘇北裁縫說了,不准按這樣子賣給旁的人。」

歸雲抱住婚紗旗袍,說:「你把我變作公主了。」雁飛笑盈盈:「我就是要你做公主。」歸雲比劃:「這樣的旗袍和頭紗,恐怕要梳你以前的盤頭才好看。」雁飛也覺得對,就說:「那倒是的。來,試試妝。」她親自給歸雲上了新娘的妝。更衣、勻粉、繪形、上妝。雁飛的手法是極熟練的,她清楚歸雲的美,那樣鮮明的五官,根本不需要濃妝,只要淡掃娥眉,就美出了形。然後梳頭。她挽起歸雲的青絲收緊,編結,盤起。「小時候你也給我梳頭。」歸雲全心全意仰仗雁飛。雁飛微笑,這樣一天,扣好了她的發尾,再妥貼地將頭紗小心戴上她的辮際。她看著鏡子裡的她,嫁衣剪剪瓊肌嫩,玉容風韻,繾倦風情。她在上海第一眼看清楚的小蘋果臉,恍如是一夜之間變成這巧倩含嬌俊的新嫁娘。她的眼,驀地熱淚盈上來,馬上用指頭印掉:「真好,歸雲,真的好!」

歸雲站起來,拉住她的手,兩人相視而笑。白光只一閃。卓陽像個傻子一樣站在門口,可這傻子還知道拍照。「被新郎倌看到啦!這下可沒了新意!」雁飛笑著說。歸雲扭捏,被雁飛推進卓陽的懷裡。「我把她打了包給你,往後一輩子,都須教她像現在這刻光鮮亮麗!」卓陽的眼閃閃生輝,他牽起歸雲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彎中:「千山萬水,此心無悔。」他被她一雙剪剪秋水望著,又展眉笑:「我們找時間去拍結婚照。」雁飛也笑著建議:「去王開最好。」卓陽說:「那當然了。」他早約好了王開照相館的師傅,帶了歸雲去拍結婚照。結果到了王開照相館,歸雲才知道他的拍照技藝還真是那裡資深師傅調教出來的。只暗歎,卓陽端的是三教九流什麼樣的朋友都交得,什麼樣的路子都通得。「我是真翻不出你掌心。」歸雲細聲嘀咕,「你條條路都通,步步路都計算好。就像當初請我吃餛飩,你可料準我不會拒絕?」卓陽正經點頭:「我不接受失敗。」又一本正經道,「除了被你搶先度了我們的新婚夜。」

歸雲早不管他的瞎三話四,巧笑倩兮,不失態,將佈景畫冊塞進卓陽的懷裡:「這回讓你搶先挑佈景。」便提了婚紗旗袍進更衣室換服飾。待出來的時刻,卓陽已經挑選完畢,也換了一身西裝,西裝是新做的,他穿得一樹清風,人自傲然,風采爍爍。是怎樣的春風得意一少年?照相師傅正說:「怎挑這個?素了些。作為婚照背景,色調並不佳。」「就這樣挺好,我看好那氣魄。」卓陽拉了歸雲的手走到佈景前,那拉下來的半塊幔幕,青山隱隱,綠水天際流,真的是千山萬水。歸雲的心隱隱一震,但聽卓陽的,並不發表意見,同他擺一個相扶相依的姿勢。

光影一瞬,是一生的留影。山水之間,惟有他和她。心和魂都在上面。她喃喃對卓陽說:「我們有一輩子了。」「是,一輩子。」歸雲想,她只想她的一輩子能永遠定格在這個瞬間。慶姑待歸雲婚期臨近,方生了無數的依依之情,她將展風為歸雲置辦的嫁妝擺放好,又訂了上好的蓮子和百合,準備在歸雲婚禮當日親制甜羹。她還絮叨,不滿意雁飛送的白婚紗旗袍:「現在的人怎地成親要穿白色?多不吉利!」「這叫摩登,現在上海流行洋派的婚紗。」小蝶娘道。慶姑仍是不置可否的,又因避諱小蝶的病,她覺著這場婚禮總有諸多令自己無法滿意的地方。最後一夜,歸雲為她蓖頭,只聽她將從小的事情再件件數說出來,終了歎氣:「當年展風的爹說過我家未必能最後留住你,也真是沒有說錯。」歸雲著手輕巧,從不會拉疼慶姑的頭髮。她看見手裡的束束髮有了星星斑白,日月似穿梭過。

慶姑終於像母親一樣叮囑:「你婆婆也是孤寡人家,要好生照顧。我看卓家少爺性子野,同展風不相上下,往後多半不著家,你擔的會更多。」歸雲點頭,抱著慶姑狠狠哭了一場。一場之後,就是佳期。雖然完美,但是也有遺憾。雁飛避諱著慶姑,不能一早伴她到晚,只說直接去國際飯店的酒席。

但小蝶精神格外好,人也容光煥發了,對陸明也理睬了,陸明悶愁一掃而空,緊緊跟著小蝶,不肯多離半步。歸鳳也趕了大早來,帶了舊日交好的戲班子師姐妹張聲勢。她打扮得鮮艷明媚,在慶姑前行了禮。慶姑拉著歸鳳的手詢問了好長時間。歸雲暗忖,也許慶姑心底是允了展風的要求的,不免也喜悅。

直喜到眉梢上。新郎倌帶了兄弟團來接新娘。新娘的家人朋友夥計鄰居不少,許是在這些動盪的年月裡頭一回辦喜事,這邊堵著,那邊推搡,都鬧騰喧叫得過了頭。到頭費了卓陽不少紅包,還不讓他接人。最後卓陽急了,猛推開堵在閨房門邊的戲班子師姐妹,大步流星跨進去,打橫抱起歸雲來。

歸雲不料他這般霸道地就衝進來,張目結舌。卓陽頭一揚:「這輩子你都是我的人,休想擋著我!」慶姑喜喜慶慶地穿了大紅對襟旗袍,儼然岳母的架勢,端了蓮子百合銀耳羹進來勸:「好了好了,孩子們別鬧過了吉時。」她慈藹又威嚴地受了新人的禮,又見著他們向杜班主的牌位行了禮。在歸雲步出杜家門檻的時候,她的慈母淚終於下來了。歸雲也依依不捨。卓陽牽緊她的手:「我們回家。」她笑著對他點頭。再到卓家,先給卓漢書的靈位行禮。歸雲深深敬重杜卓兩家已逝的父親,直叩了九下頭。

卓太太心疼她:「今天好日子,卓陽的爸爸在天之靈也會歡喜。」又對卓陽說,「從今日起,你已為人夫,日後也會為人父,不可再任性妄為,凡事多想想家裡。」「我明白。」復又牽了手,打著紅傘,由親朋好友簇擁著去國際飯店。雁飛已經到了飯店,獨自一人籠著身子坐在靠窗的角落。卓陽知道雁飛和歸雲的情分不一般,落力招呼她。他端了一杯果汁遞到雁飛面前。

雁飛瞅著他笑:「很好。連妻子的朋友都照顧到,我很放心把她交託給你。」

卓陽認真且誠懇:「歸雲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雁飛說:「我們打小就認得,那時候無依無靠,被她和她爹救了。後來她爹被日本人炸死了,我們一起在馬路上討過飯。實在餓的慌的時候,我們跑去偷路邊饅頭鋪子的生煎。後來被大人捉住要打,她就一個勁求懇。人家見她可憐又可愛,就又多送了幾個給她。」卓陽的眉眼動容,他說:「我不會再讓她過這樣的日子。」「我相信你。」雁飛站起身,迎接走來的歸雲。「小雁我們去拍照。」歸雲拽著她就走,雁飛只得被他們帶到宴會廳門口,一眾的親朋都站好。有展風、歸鳳、小蝶、陸明、蒙娜。蒙娜乍見雁飛,又看到她隆起的腹部,驚詫住。雁飛朝她頷首微笑,她便只用眼神招呼了。

卓陽請的照相師傅正是王開照相館的授技恩師,他安排眾人站成一排,正要擺手勢讓大家笑,展風忽而排眾而出。「向先生,來的正好。和我們一起拍照。」他不由分說,就將尚未脫下紳士帽的向抒磊拉到了自己的身邊。正正好好站在了雁飛的身邊。

雁飛不曾想過會在這樣的場合再遇向抒磊,錯愕只剎那,下意識地縮了下身子。

向抒磊已經看到了雁飛,低聲問:「你,結婚了?」雁飛替他拿下他的紳士帽:「拍照要脫帽,這才禮貌。」什麼話都來不及說,照相師傅又重新指揮。站好,立正,微笑。向抒磊只微側了臉,看見雁飛巧巧勾起嘴角。她的手上拿著他的紳士帽,正蓋在她遮也遮不住的腹部。那樣成像,竟是他和她的第一張合影。他們站在一邊,畢竟不是主角,沒有新郎的驕氣和新娘的淺羞。三度相見,一次比一次習以為常。這個城市太大,他們以為今生不再相見。這個城市又太小,他們不得不再三相見。

雁飛的位置竟然是被安排在向抒磊身邊的。都是沒有家眷的那一群人,不得已湊在一桌上。向抒磊便知道了雁飛孤身。他盡量不打量她的腹部,只怕會忍不住多看一眼。他們都看向台上向賓客行禮的新人。「還記得那年在徐家匯天主教堂看到的洋人婚禮,那新娘子沒有我的歸雲漂亮。」

她的回憶勾起他的回憶。唐倌人會無辜打人。第一次給小雁上了妝,周小開垂涎欲滴的模樣毫不掩飾。小雁被拽進了廂房,再出來的時候,臉上青了兩塊。他領著小雁沿著霞飛路逛,她咬著唇不說話。路邊有很多洋裁店,服裝店。盛裝的模特妖嬈動人。小雁時而會駐足呆望。他拉了她的手說我們進去試衣服。霞飛路上的老闆會做生意,看他們選旗袍的眼光好,也不因他們年紀小就推搪。

向抒磊為她選了一件白色繡梅花的軟緞無袖旗袍。她穿出來的時候,連店老闆都看呆。

「穿旗袍最得體的是那種可口可樂瓶子的身材,最貼旗袍的線條。」老闆讚的是她的身材,他卻掏了口袋數錢,不夠。小雁傻乎乎向老闆鞠躬,說以後來買。出了店門,滿臉的失望。兩人都有無能為力的悲哀,只漫無目的地走著,直走到徐家匯天主教堂門口。西洋的婚禮進行曲輕緩莊嚴的音樂從天上灑下,雁飛艷羨的表情幾乎是神聖的。黑衣牧師引領新人述說婚誓。他們都聽不懂。小雁執拗地告訴他:「向抒磊,我喜歡你。」婚禮進行曲還在響,他不響。她非要他看著她。「我喜歡你。」怎麼能當是他負了她?雁飛堪堪記起,他從來沒有說過喜歡她,更遑談愛。向抒磊很會喝酒,從來喝不醉。只怕從頭到尾都是自己的一廂情願。賓客正歡悅,他跟著他們一起灌卓陽。「今晚的確不準備讓你好好洞房花燭了。」賓客們鬧著,卓陽不討饒,還真一杯一杯倒下去,歸雲面上擔心,礙於新娘子身份又不好說。一圈下來,新郎腳步踉蹌。但是向抒磊說:「這傢伙才是深藏不露。」他再自灌。雁飛拿開他手裡的酒杯。「一醉萬古愁,沒有什麼好多喝的。」歸雲扶住了卓陽,卓陽順勢摟住歸雲的腰。「他們很幸福。」他淡淡地笑。她的記憶中,他不常笑。他是個難得俊美的男子,每當微笑,唇線細薄,有幾分紅伶人的神韻。弄堂裡有淘氣的小流子叫他「娘娘腔」。他就更不願笑了。可最後,他還是做了伶人。他喝得放肆,滿廳的人不會有人關顧他們。只得雁飛陪在身邊。也沒有人關顧雁飛。那個用心的歸雲今晚心思都在自己的新婚丈夫身上。別人的婚禮,他們都是孤單的。就算孤單,他都不肯與她相擁取暖。雁飛忽而心中恨,牽動內息,腹中的孩子動了一下。她摀住肚子,哀哀吸了口氣。

向抒磊轉過了身,伸了伸手,終仍將手縮了回去。彼此不再面對面。他們之間,突兀地隔了一個身份不明的孩子。他依然如故一字不問,一字不提。在喧鬧的人群裡,他的冷,令她無端有火。或是她的火一直化不了冰,又因懷孕而反覆著情緒,所以所有的苦潰堤。她想,憑什麼不讓他知道?雁飛覺得自己在變得惡毒。她說:「你十八歲生日的那天,還記得嗎?下大雨,是黃梅天。我買了一把水果刀給你做禮物,我以為你喜歡。」向抒磊有些迷惑,他一時不能明白她的意思。她篤定地喝著果汁。「你說給米行的周老闆送土特產,唐倌人不放心,怕你藏了什麼好的給老頭子。所以我被派著跟了去。」他又看她,她的身影深深淺淺明明淡淡,那麼遠,又這麼近。「你偷偷在老虎灶旁邊洗了我送你的水果刀,因為下雨沒有人注意。可是那洗刀子的水變紅了。」她也看著他。「我回去翻了你的行李,有一張蓋印的證件。」他的面色還是不動。雁飛洩了氣,她用盡她的力氣和希望,想要擁抱的原來從開始到最後都只是海市蜃樓。

「你覺得你這輩子還得起我嗎?」似乎週遭的明亮被黑暗漫越,他們的天地陡然渺小。只有一句話在漂。「你這輩子還得起我嗎?」他還是那句話,如此模稜兩可的話。「還了你我的今世,也彌補不了你這輩子的辛苦。」卓陽被人架到台上,大伙要求他述說和歸雲的戀愛史。他喝多了酒,倒是面上不紅,只口齒有點打顫,但聲音琅琅的。從小到大的,馬路上,法國公園裡,戲檯子下,老范的餛飩檔,他都記得,如數家珍。賓客聽得興起,有人帶頭起哄要新郎給新娘一個誓言。卓陽對住歸雲,朗聲道:「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愛綿綿無絕期。」歸雲羞了,那是喜悅到極處的羞,眉和眼都動著人。她主動拉住了卓陽的手,十指交握著。

「你什麼都不說,我要你的今世幹什麼!我的今世已經這樣千瘡百孔。」雁飛的心事蒙了一層灰,掃不落,怨憤也被蒙住了,要不到明白的光。過往都淡了,她也倦了。腹中的孩子也倦了,不再動。她覺著聊賴,她今世的辛苦是因為他的撒手不管。他有能力管,只要管一管,也許一切改變。

最痛是此處,最恨亦是此處。因此,他們怎麼可能會有佳期?雁飛扶了腰站起身,要向卓陽和歸雲告別。她的今夜已經結束,她祝福歸雲和卓陽的今夜能夠美好。卓陽被送回婚房的時候,是半醉的,走路都不穩,朋友和同事都不好意思再鬧洞房。都各自辭去。卓太太只埋怨:「這孩子,太不知節制,瞧這樣子。」歸雲為卓太太做了紅豆沙圓子。又為卓漢書上了一炷香,誠心膜拜了一會。

卓太太微笑:「歸雲,卓陽娶了你是福氣。這麼貼心。」她說得真心誠意,曾經她所期望的兒媳婦是門當戶對,有些家底也念過大學的小姐。戰爭改變了很多,但她的家終於重新得到溫暖。她知足,今天比誰都高興,所以一直笑。歸雲還帶著新嫁娘羞澀的笑,低頭吃東西,半晌,說道:「媽媽,我從小沒有家,現在有個真正的家,是我的幸運。」照顧了卓太太睡下,她回到新房。婚房裡有溫柔的昏眩,紅帳鴛鴦錦,無盡風流掩不住。

卓陽仰面躺在床上,西服卻已經脫下來丟在一邊的椅子上,鞋子也脫下踢到了床邊,趴手趴腳佔了大半張床。歸雲將床邊的檯燈扭亮。她第一次看到睡著時的卓陽,那次在三馬路的小石庫門,他醒的比她早,只有她的睡相被他看了個光。他睡覺的樣子帶點迷糊和孩子氣,仰著的臉,頭髮已經睡得歪七豎八,頂不修邊幅。她又想起上一次在他的房裡睡,這房裡亂糟糟的樣子。以後,這間房間不會再亂了。她推了推卓陽:「醒醒,去洗洗再睡。」他不動,她只得再湊近他喚他。他的氣息急促,一個翻身,就把她壓在了身下。

「你沒醉?」卓陽瞇了下眼,精明相不掩飾,哂笑:「我說過我酒量沒那麼差!他們都沒聽進去。」

「你在裝?」他輕輕吻她。「我可不想別人打擾我們的洞房,如果不裝醉,非被他們折騰死不可!」

「真狡猾。」他動手解她的髮髻,解她的扣子,埋首在她的頸窩。「我問了別--呃——這次,不會疼。」他抬頭炯炯有神地看著她。她眼若橫波,頰顏生霞,羞得沒處躲,只好盈盈望向他,還帶著三分嗔怪,顧左右而言他:「你餓不餓?還剩些夜宵。」卓陽意氣情動,等不了其他,深深吻下去。春宵千金,細碎的呻吟都帶著快樂的韻律,六月的風裡帶著清新的樹葉的香,別樣的清佳又異樣的濃馥,窗紗上印著庭前玉蘭樹搖曳的樹影。歸雲出了薄薄一層細汗,身上也有卓陽的細汗,耳邊是他的氣息,縈繞著她。她昏昏沉沉,最後只想,卓陽是真的沒有喝醉,他竟然騙得了所有的人。但卓陽沒有騙她,這次是真的有交融的喜悅和歡愉。頭一次是激痛的,但她一心向前,忍著,也不說。她以為這是相愛相守的代價。但其實這樣的愛是甜蜜的,先痛後甜,相從相就,最後淚光一閃,被卓陽吻去。她嬌慵無力,只由著卓陽披上單衣去灶披間燒水,再去衛生間準備好澡桶。

氤氳的霧氣裡,她的新婚丈夫俊秀的輪廓,眼眸明朗,眉宇飛揚。她靠在他的胸前,聽他說話。

「我真希望打小就在你身邊,好讓你少受些苦,咱們聚在一處的日子也能多些。」

她的心軟和,因他的話而精神抖擻了些。洗漱之後,略收拾了新房,必要整潔。

卓陽拿出兩人的婚書,大紅織錦緞硬面底,鴛鴦戲水,飛鳳展翅。封面上吉詞很多:「紅燭催妝,青廬交拜,盟定齊眉,歡歌偕老」,「同心同德,合歌昧旦之篇;宜室宜家,預卜周南之端」。他們盟定的百年誓約。「宜家宜室。」他望她忙碌的背影,又低頭看著兩人相同字跡的簽名:「練了有多久?」

歸雲不明所以,後見他指著她的名字問,就說:「一個冬天吧!那時候感念連長叔叔,故多用了心思。」卓陽感慨:「歸雲,你是個聰慧的人,如果從小唸書,說不定會是個留洋的女大學生。」

她笑了:「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種命,我惟有在我能所力及的命裡做到最好。」她踮腳吻他的額,「我也遇到了最好的。」她又吻了他的唇,「以後你教我寫毛筆字,學算術,還有物理,你是念物理的。我不懂,但我想懂。還有修自行車,裝電燈,修水管。」卓陽撫額笑:「老天,這些你都會了,還要我幹什麼!」歸雲勾住他的頸子:「你只要走你的路,其他的都有我來。」「你真是——宜家宜室。」這次他吻住她。

三一 訣別詩?還你今世

千般情衷,只一夜還訴說不夠。歸雲是覺得時間不夠,她真的央了卓陽教會她修自行車和裝電燈泡。卓陽拗不過她,只好手把手教給她。上鏈條,轉輪胎,直弄的一手油污。歸雲不注意,往臉上一擦,就是一道黑印,被卓陽指著笑,她就追著打。裝電燈泡的程序繁複了一些。霞飛坊的石庫門比較先進,故自來水管和電線都很齊整。卓陽先教她電線的排線,又教她看電閘,千萬叮囑安裝電燈泡的時候必須要先拉閘。歸雲學得仔細認真,歎服:「也不得不服氣洋人,發明出這樣的東西,方便了多少人家!」

卓陽說:「我們若是有機會休養生息,發展生產,也不會差洋人到哪裡去。」

歸雲想,是啊,要有機會休養生息,所以他決定要走。他們才新婚,一場分離就在眼前,這雖是她事先就知道的,但日子一天天流逝,她恍惚覺著他們的結合似乎就是在等這場分離。

只剩最後一個裁斷了,卓陽等延安方面給他的回信,確定他的編制和要去的地方。不過三兩個月。歸雲在掐著手指算。卓陽的工作依然忙碌,他和同事們須將報社的事善後,一群編輯記者也各有打算,有同樣要和卓陽準備上前線的,也有留下來改換門庭繼續供職其他報社的。舊日《新聞報》所有的資料書籍和器材,也需重新做一個規整,有的需找地方保存,有的需轉讓,還有的需秘密運送至北方支援前線的新聞工作。卓陽不但需要有條不紊地組織著這些工作,還需兼顧到家中的事宜。他先陪老范將法租界菜場的攤位談了下來,他為巡捕房警長的太太拍過照,故找了牢靠的保人給了歸雲底氣。再是將家中的資產整頓了一遍,卓家家底尚算豐厚,只是卓陽擔心時勢變化,將部分銀票券類兌現成金條,在家中辟了隱秘的地方藏著,又對母親和歸雲囑托一陣。

卓太太不禁欣慰又酸澀,兒子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該為國該為家做的事情分得清清楚楚,一件不落。她說:「你把事情做到這地步,媽媽也只好學岳母,對你只說四個字——精忠報國。」一說,眼就濕了。歸雲卻並不過問他的工作細節,只是見他經常晚歸,到家後飯也顧不上吃,倒頭沾床就睡,有時候連鞋子都來不及脫。歸雲就會心疼,只得替他掖好被子,自己坐在燈下織毛衣縫布鞋。

時常是卓陽一覺醒來,歸雲還在燈下縫補或者練字。他就會悄悄站在她身後,看她做事寫字,冷不防會吻她的脖頸嚇她一嚇。歸雲總會被嚇到,再被他吻倒,在甜蜜的激情裡暫時忘卻一切。

然後,卓陽會如實告訴她他所做的一切。「今天把原先報社裡幾台運作良好的印刷機器偷偷運走送去那裡,躲過了小鬼子的防線走的水路,想他們也不咋地。今天相幫旁的報社記者一道又見了達人杜先生,他倒還願意再做一些捐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