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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這一夜,與戰火一起沸騰了的,是這硝煙籠罩中的上海,和這座不夜城裡淒惶無助的人們。

真正的亂,在第二天大規模爆發。天才濛濛亮,晨曦之中,紅日之下,驚恐的上海人發現黃浦江上雲集了插著太陽旗的日本軍艦。炮口牢牢對住吳淞口,虎視耽耽地,牛鬼蛇神一般。戰火從寶山路一路燃到四川路,索著中國軍民的命。從北面傳過來的槍炮聲,聲聲震耳,一聲緊似一聲逼迫著這裡的人們拉家帶口,瘋狂奔湧向蘇州河上的外白渡橋。橋的另一端是英美租界,英美守軍持著重機槍,在趕建出的防禦工事上戒備。

他們的眼底是倉惶而來的中國難民。在這座中國人過橋要付費而洋人過橋不付費的斜拉鐵橋上,人潮如漲潮的黃浦江,奔騰吶喊著尋找出路。他們或渾身背著全部家當,或推著獨輪車,擺上全部家當以及老弱妻兒,爭先恐後地從橋的北面湧到南面,尋找租界的庇護。被擠得哭泣慘叫的老弱幼兒,從父母手上被擠落在地上嬰兒,被人足踩在地上的呼救者,還有父母呼兒喚女的悲啼聲。從蘇州河傳到黃浦江,震天動地,慘不忍聽。能在租界有一處安身之所,彌足珍貴。但租界裡的家家戶戶,也是恐懼的。閉緊房門,一大家人團團聚在一處,不願分開,因為不知道何時會被蔓延的戰火燒著。可仍要維持生計,為了囤積口糧,也不得不上街將能搶購的糧食一應俱全地買來。

於是在大馬路上逃難的、搶購糧食的,熙熙攘攘擁亂滿大街。原本門庭若市的服裝店、綢布店統統蕭條了,只米行雜貨鋪前人山人海。人們搶購得頗奮勇,不顧前不顧後地爭購,不少鋪子放下鐵扇欄,攔阻著蜂擁的人群,一些大米行還請了巡捕幫助維持秩序。可怎阻得了已經為了生存要瘋狂的人們?就算是挨了巡捕的警棍,也必要堅持擠到鋪子的最前方。杜班主一早趕著出去買米買油,直至將近下午,方才拎了一小袋米和一小桶油回來。出門時衣衫整齊乾淨,回來時身上已被撕破幾處,臉上還有淺淺的抓痕,狼狽不堪。歸雲替他更換衣物,也給他上藥。只聽杜班主說:「米行哄抬價格,不戰死也會餓死!商家無良!只怕明日就不開門了,臨走的時候我見老闆已經掛出『售磬』的牌子,他們自家總會先顧自家。」

歸雲道:「明日我同您一起去,多一個人手也好多領一袋糧食。」杜班主不准:「女孩子家的,做這等活兒會被擠傷。」正說著,樓下有人叫門:「杜小姐在家嗎?」歸雲下樓開門,門外是一個穿短褂的小工,推著一輛放著好幾隻麻袋的獨輪車,說:「我來送東西。」歸雲奇問:「我們並沒有買什麼?」小工說:「有人叫我送來的。」手裡遞了一張字條給歸雲。歸雲接過來看,認出是雁飛的字跡:「糧油俱全,以備不時之需!」她哽咽了,心裡很熱,眼前也很熱。聞聲下樓的杜班主也是大驚,眼看布袋裡俱是大米、臘肉風雞等干物,不禁又喜又讚:「沒想到謝小姐這等義氣,我們怎樣謝她才好?」 歸雲知道雁飛好,不知道她會這樣好。千恩萬感無從說,只因她父女的恩惠,因自小的情誼,她就這樣湧泉相待。她摸著口袋裡的三個大洋,大洋是硬的,她的心是軟的。她代替雁飛對他們說:「改天我會好好謝她。小雁,她一直是很好的。」她要讓所有人都知道她的好。其實這些糧食已足夠讓杜家感激不盡了,連這兩日鬱鬱寡歡的慶姑都納罕驚歎:「沒想到這謝小姐這樣好人!」歸鳳一旁細聲說:「這錢我們還是要還給謝小姐的,不然過意不去。」一語提醒了杜班主:「對對對,我們還是要計算一下該還多少錢給謝小姐。」馬上便對歸雲講,「並不是缺這點錢。東西難買,賬還是要付的。有機會你給謝小姐送過去,務必轉達我們的謝意!」

歸雲應著,卻愕然望著歸鳳。歸鳳對雁飛,為什麼總是這樣鹹鹹淡淡的態度?但也顧不得多想了,一家人合力把糧食都儲藏好。這個夏天,或許只能這樣淒惶地過去。歸雲的心空著,無力地沉到底。庸擾的弄堂,不斷有人遷進來。沒有炮仗,也沒有竹竿,只有遠處的那隱約的槍炮聲。

那聲音不斷,從白天到黑夜,再到白天。升起的太陽,也像一輪血印。醒來的上海帶了一片血色。發往千家萬戶的報紙,將戰火中第一條凶信帶到了忐忑不安的租界內。每家報紙的第一版都掛上了弔唁的頭版,一行醒目的又刺目的大字標題——壯哉黃梅興!

有個將軍犧牲了,是戰場上第一個犧牲的高級將領。歸雲看著報紙上寫的事跡,這是個旅長,率著先遣隊在四川路打退了敵人的進攻,甚至打得零散逃生的敵人慌張躲進公共租界尋求庇護。但,代價是一千多名將士的鮮血流盡,帶頭衝鋒的旅長也中彈殉國。鮮血染在了四川路上,也染在了上海人的心頭。給日軍的當頭棒喝,太過慘烈。

報紙上字字句句又是悲憤又是慘淡,看的人心頭熱一陣冷一陣。《朝報》的報導旁邊還配了各界自發開展的紀念黃旅長儀式的照片。凜然的靈堂,蒼白的幡,英雄身上蓋旗,頭上還包著紗布。血跡沒有褪,長存的是力戰至死的中國軍人那一身浩然氣概。攝影師的署名是「卓陽」。報紙上還有幾幅後援軍隊開赴戰場和前線戰士佈防的照片,都是卓陽拍的。歸雲想,一天之內,從後方到前線,他到底冒著炮火跑了多少地方?杜家人和石庫門其他房客輪流拿著報紙看,都看得心情沉重,可又奇異地在這樣一個不安的時候生出些安全感。血色雖籠罩了上海,但中國兵站到了老百姓前面,拿起槍,捍護同胞。想著,人們的心便有了安定,也漸漸勇敢起來。杜班主拿著報紙道:「當該如此!我們中國人絕不能讓日本鬼子欺侮了去。」

何老師也連連點頭:「如此一來,我們也能盼著勝利的曙光!」杜班主建議:「我們應祭一祭黃旅長。」於是眾人便制備了火盆紙燭香爐,搬了小檯子在天井裡,一應擺好。慶姑見狀,心中起了疙瘩,對上來喚她下樓的歸雲道:「並不是我們自己家有事情,這樣做太不吉利了。」想到也在烽火中的展風,更加避諱,「展風不在家,他怎麼就不為自己兒子多想想?」越說越氣,乾脆賭氣不下樓。歸雲無法,只得一個人下去,對杜班主無能為力地搖搖頭。杜班主也無可奈何,只道:「隨她去了。」兩家男主人合力在天井裡擺好貢案,上好香燭。眾人站好,鞠躬,恭恭敬敬的三下。

杜班主第二次打開了那罈子女兒紅,倒了滿滿三杯,一杯一杯灑在地上,敬著逝去的英靈。

女兒紅封存了二十年的清冽的濃郁的香氣在天井裡散開,在每個人的鼻尖泛出微酸。

一向閉門獨戶的陳先生拉開窗簾,使勁嗅了嗅,說:「這年頭你們還有閒錢浪費紹興好酒?」很不待見的模樣,嗤笑著又拉上了窗簾。「這個勢力鬼!」何老師的太太何師母不屑地撇嘴。歸鳳小聲問歸云:「一下子就死了一千多個人!我們會不會贏?」會不會贏?真的不知道,也沒把握去預料。誰能在這樣的時代去預料下一步的結局?

「聽說這回我們的軍隊很強,我們都要有信心。」歸雲只能這樣說。歸鳳捋了一下額前被風吹得散亂的發,眼神渺渺地,她擔心,微細聲道:「展風,他,不會有事情的。」她的聲音化在空氣裡,思念也化在風裡,沒有人聽到。展風接連多天沒著家,雁飛的娘姨卻每隔兩日就送來字條,寫一些他的近況。上海工商界自發組織的後勤物品輸送團由也隨著戰局的轉移而轉移,從閘北轉到大場,還有一部分去了戰火尚未燃到的羅店。因人手不夠,展風被臨時編入了救護組。雁飛總在字條最末寫:一切安好,切勿擔憂!雖有了報平安的字條,慶姑的心還是憂一日平一日,反倒不得落定。袁經理也派人通知杜家,戲院開幕無限期押後,以觀局勢再定。戲班子的姐妹們只得窩在家裡避難,沒入賬,自然沒米糧。杜班主一番計量之後,吩咐歸雲歸鳳將雁飛送來的米糧給大家分去一些。他們為了盡快解決師姐妹們的燃眉之急,便分頭把糧食一家家送了過去。歸雲第一次走在戰後混亂的馬路上。大馬路,小弄堂,都髒亂嘈雜、淒慘悲涼。連日來的難民湧入,讓租界人滿為患。屋簷廊下,人行道上睡滿了難民。他們臨時搭起了鋪蓋,只揀一處空地鋪一條蓆子,一床床單便就做成一個窩,有的一家人齊齊坐在蓆子或者床單上,相顧哀愁無言。更加威脅他們的是飢餓。身邊攜帶的乾糧吃光了,買不起價格暴漲的糧食,也沒有地方可以尋到食物。男人、女人、老人、孩子,都餓著,一雙雙飢餓的渴盼的眼睛望著來往的人們,渴求著幫助甚至是施捨。

生存,會那麼卑微!師姐妹們都淒惶,見到歸雲似見了救星,絮絮叨叨訴苦:「看到隔壁弄堂的災民搶救濟糧,嚇都要嚇死!家裡米缸都空了,自己孤鬼一隻,怎麼槍得過那些人?」歸雲聽得有心,暗自留下了一袋臘肉和風雞,問明那條弄堂的方向就尋了去。

原本上海最寬闊的馬路,如今也窄了,道路兩旁被難民露宿擠占,且越往東,人越少。十四號那日日軍的轟炸機掃射了愛多亞路東面的南京路,就片刻,繁華被湮滅,屍蜉遍野,人間天堂變煉獄。

救濟點是在愛多亞路靠近跑馬場的小弄堂裡,有兩三個梳著齊耳短髮,穿幹練襯衫制服的女童子軍正協助一位太太分大米。米桶前排了長隊,大米只裝了一個大木桶。僧多粥少,隊伍後頭已開始不安的騷動。

一位年紀小小的女童子軍叫:「大家不要亂,一個一個來,明天還有的。」

稚氣的聲音還未落,就有等不及的人從後面衝上來,從剛用木瓢舀出大米的太太手裡搶了那瓢,裹進衣衫裡就跑,臨跑時還猛推了那太太一把。歸雲眼尖,適時雙手一伸扶住了那太太。人群一陣哄亂,叫話的女童子軍慌了,怕人公然搶糧食,只好用身子擋著米桶,尖聲叫:「不准搶,不准搶,一個一個來。」另兩個則拚命推著往前擠的人們。那太太回頭,細緻而慈藹的面容有兩道濃眉,也未用眉毛鑷子修整過,妝容灰了,這時辰,也不會有人畫精緻的妝容。她朝歸雲感激地一笑:「小姑娘,謝謝你!」歸雲扶她站穩:「您不要緊吧?」那太太面對混亂人群一籌莫展,只憂心地蹙緊眉。又有年輕的男人擠過來嚷:「怎麼還有?就那麼點要那麼多人分!」也是要衝過來了。

說時遲那時快,歸雲一個箭步上前,身板一挺,喝一聲:「前頭老弱婦孺均未分到,你這樣爭搶可好意思?」紛嘈的人群靜了靜,眼光都筆筆直望這男人。男人被歸雲的怒目一喝給震住,復而聽人們開始紛紛指責他起來,深知眾怒難犯,囁嚅兩句:「老子被小日本逼得慌裡慌張逃命,兩天飯沒吃了,能怪我嘛!」邊說邊悻悻然往隊伍後走。

說到了餓,有人有了共鳴,隊伍裡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蓬頭垢面的,舔舔嘴唇,對身邊的母親說:「媽媽,我也餓!」歸雲聽見了,也觸了心弦。她立刻從布袋裡撕下一條雞腿,遞給小女孩:「這是香噴噴的雞腿,回家煮熟了就好吃了。」小女孩接過雞腿,放在鼻子下先聞了聞,咧開小嘴對歸雲一笑:「謝謝姐姐。」抬頭對母親說,「媽媽,好香,回家給奶奶吃,奶奶的病就會好了吧?」那母親忍不住啜泣了,對孩子直點頭,又向歸雲連連道謝。人人惻然,感同身受。女童子軍重新拿木瓢舀了一勺米給倒進了那母親手裡的袋子中。

「活在亂世,根本就不成人!」那太太歎,「我們也只能幫一點算一點,也只能做這些!」

那麼多苦難的人,她救不及,救人的也清楚自己同樣朝不保夕。那不遠的南京路上的屍,不過才清理完畢,隔著陰陽界的這邊的人仍舊要生存。歸雲留下食物,女童子軍請她留下姓名,被她再三推卻了。只不過是一點棉帛力,好在出棉帛力的人還有很多。她離去時又有人給救濟點送來了食物。

回家的路上,殘陽根本就是血,罩著她。悲慘景象比比皆是,孩提時代的沉痛被勾了起來,冤恨和自傷顯山露水。〔奇書網·電子書下載樂園—Www.Qisuu.Com〕

她在那瞬間想著,我們能不能報仇雪恨?攥緊了拳頭,真想報仇雪恨!可報仇雪恨談何容易?只怕是舊仇未報,新仇又添!到了家,歸雲見杜班主夫婦房裡坐了好幾個人,便走進去。竟是小蝶娘、筱秋月同慶姑和歸鳳坐一處。歸雲有些意外,因打仗前聽說陸家和小蝶家準備一道逃去江蘇鄉下避難,小蝶姊妹倆連戲都不準備唱了。此時筱秋月正埋怨小蝶娘:「我說讓我靠一靠老戲客,你們偏不願,如今出這樣的事。」

小蝶娘只管哭,慶姑一個勁兒勸:「小蝶吉人天相,不會出啥事體的!」

歸雲把歸鳳拉到門外邊問:「怎麼了?」歸鳳滿臉焦慮,道:「小蝶失蹤了。」歸雲一驚,急問緣由。原來陸家和小蝶家準備好逃難的路線,相攜同走。不想北站被劃進軍用工事範圍,只得跟著其他難民湧向南站買票。人潮一洶湧,不過轉身功夫,就不見了她的蹤影。小蝶爹娘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只得留下來找女兒。可陸明說一定要先找到小蝶再走,便和家人先道別,幫著小蝶家一起找。只好多天過去,乾糧吃盡,人還未尋到,走投無路的他們便想到早先遷進租界的杜家,前來投靠。「班主、小蝶他爹和陸明又再去找了。」歸雲極是驚懼,又急又難過,話也說不出來。「陸明真是一個有情有義的人!」歸鳳謂歎,她也難過,不覺也流了淚。

可除了氣餒,驚懼越來越深重地籠罩在杜家。杜班主、陸明和小蝶的爹自去了南站,竟是徹夜未歸。石庫門裡的女人們更慌了,熬著夜,支著身子,坐在煤油燈下等著。滿室昏黃幽暗,映得牆面上的人影也黯淡。歸雲等不住了,夜裡披件衣服跑出弄堂團團轉了一圈,想去打探消息又無從落手。倒被一樓的何老師看到,拉住問了下緣由,一聽這情形,他也著急,只口頭還不住安慰歸雲,說白天他也去幫忙打聽打聽。歸雲茫茫然,又回到家裡,陪著守到清晨,才去灶庇間生煤爐準備做泡飯。

這時何老師猛一推門走進了灶庇間,手裡握了張報紙,遞過來。歸雲一夜未睡,泛著困,一手還捏著筷子,一下一下打碎飯鍋裡粘在一起的隔夜飯,迷迷濛濛就把報紙接過來了。這次的大標題是「日軍空襲我市南站,百計候車市民死傷慘重」。腦中被猛一刺,握緊報紙再看一遍,並讀了出來:「日軍轟炸我市南站!」

心沉到谷底,沒有盡頭的底,她抬頭。何老師焦慮地說:「看來要去南站看一下。」「匡當」一聲,撕破清晨的靜謐。歸鳳手上端好的飯碗摔碎在地上,她的手在發抖,聲音也在發抖:「你們是不是說——」再不敢說下去,蹲下收拾破碎的瓷片。歸雲放下手中的報紙,同歸鳳一同收拾瓷片。「歸鳳,你今日若得空去雁飛那裡打聽一下展風的去向,讓她捎個信給展風,就說家裡有事,讓他早些回來。娘和小蝶娘那邊先不要露風聲,免得她們瞎著急。」一起收拾好,站起來:「我去南站看看。」何老師道:「我和你一道去。」歸雲想著此時家裡滿屋子女人,並沒有可以拿主意的,何老師如此熱心,心中不禁感激,就點了頭。歸鳳已含了滿眼的淚花,聽歸雲一路吩咐下來,一路應著,已是哽咽難語了,又得忍,免樓上的人擔心。她將她們送到鐵門口,何老師到底年長世故,對歸雲道:「杜小姐,你去找兩匹乾淨的布。」

歸雲自是明白這意思,胸腔中的酸澀直直就衝上來,不得不還輕手輕腳上樓拿布。

打開自己的衣櫥,著手處,一匹藍色的,一匹白色的。藍布正是那晚卓陽拿來作為賠她的,白色的是慶姑備著準備做棉衣內襯的。但歸雲什麼都不管了,抱住兩塊布就下樓。

這布,她心中祈禱著,萬不能在南站用到這布!她緊緊跟著何老師出了門,幾乎是小跑的,迎著那血紅的剛升起的太陽。那血光照在兩人的面上,但他們又不得不奮力地迎著上去。上海的早晨,還是映在一片血色裡面!

十 長天留恨

卓陽在一片陽光的照耀下醒來,他的半邊臉,被刺痛。揉一揉眼睛,用手撐住額頭。

他睡了幾個小時?一小時?還是兩小時?睜開眼睛,看清楚自己身在一處古樸又簡陋佛堂之中,佛像慈祥微笑,又俯瞰眾生。除此以外,一切都很雜亂。破亂的蓆子隨地都是,搖搖欲墜的窗楞大敞著。清風貫入,卓陽能看見窗外的密菁莽叢。他想起來了,這裡是羅店的防區中轉站,他是昨天清晨出發來這裡,他臨走時對《朝報》的主編莫華之說:「不去前線,不會有真實的作品。」他跑路跑的很快,莫華之在後面叫:「你今朝要給棉紡大亨王啟德拍照片。」他裝作聽不到,他要去羅店。負氣地,一力要去。卓陽想,父親當初只是耍花腔一般歷練他的意思,搖個德律風給昔日同窗莫主編:「老莫,犬子對攝像感興趣,你那兒可有什麼差使提供?」莫主編哈哈一笑:「我敞開大門歡迎,世侄愛做什麼便做什麼,只我未必給的出薪水!」

卓漢書也哈哈一笑:「我還供得起一個免費實習生!」並不是莫主編摳門,而是這份正經報紙確實經營困難,尤其是婉拒了幾個有背景的團體公司入股要求之後。上海灘上的報紙,流行找靠山。靠上的,真是不缺金不缺銀,只需要及時缺個德就成;不去靠的,除了不缺德,就真的什麼都缺了!但莫主編還是支付卓陽的實習薪水,一個月兩塊大洋。他激賞卓陽的聰明,還有他的才。會美術又會攝影,這樣年輕,又有思想,以及鴻圖志。他樂意派他跟更好的新聞。然,就在卓陽跟了那回學生遊行的任務後,卓漢書的德律風又來了:「老莫,我就一個兒子!」

一句話,莫主編便懂了。實習是個花差事,卓陽是卓家的命根子。卓陽聽到莫主編對自己講:「你年紀還小,凡事該多為父母想想。這次真是我給疏忽了,往後萬萬注意!」這一注意便是只給他跑一些家長裡短的社會新聞。他自然知道是誰起了關鍵作用。那天在家裡,他對父親說:「我已有足夠的行為能力為自己負責!」卓漢書卻斜睨他一眼,好像還是在看一個七八歲的他:「謹身節用,以養父母!這才是正經!但凡我在一日,你給我萬分保重,不可多生事端!安分守己些!」這位著名的歷史學教授、滬上聞名的碑帖收藏家的思想正如他的職業和他的愛好一樣,陳舊而停滯。卓陽是三代單傳的獨子,他父母的臨終遺言便是萬分保全這位珍貴的香火繼承人。他就如此恪守。卓陽氣呼呼地衝出了父親的書齋,回頭望書齋的門頭。門頭上提著三個大大的顏體字——「獨善齋」。卓漢書也寫得一筆好字,尤善模仿。曾在興致大發時將褚遂良的《聖教序》仿了一遍,竟有不少熱衷收藏碑帖富紳願出高價收購。但卓漢書毫不留戀地把帖子一把火燒了,他對卓陽說:「假的成不了真的,可歎我只能模仿前人而故步自封!」他是歎自己始終不能在書法上突破陳規,另出一脈,只囿於模仿古人而毫無創意。

卓陽卻認為自己父親墨守成規的不單單是在書法上。這「獨善齋」只是「獨善其身」的意思,所謂獨善,不過善他卓漢書一身一家而已。

「政商混沌,軍閥亂戰,這世間也只有自己一身一家可以保持清明!」卓漢書常常說,也這樣做。可他養大的兒子偏偏老嚷著要去「兼濟天下」。學生運動、政商聯合、抗日活動一個不落,每每鬧得他焦慮四起,恨不能將他一條腿栓在家裡不可。卓陽朝佛祖深深鞠一躬,法相森嚴,他覺得被注視了。他也希望被祝福,普渡眾生的祝福。

走出寺門,仰望天空,一片開闊,雲海連綿。這裡地形未必好,後方有兩個大農莊子和水田。田地已荒廢,不適合做軍用工事,好在前方有片未開墾的,高低不平的矮叢,都是密密長長的雜草。上海沒有天險可守,日軍也淨撿平原無人煙處進攻。這裡已經不太安全了,卓陽看到遠處的流火和硝煙,是幾天都沒散的。他時時聞到硝煙的味道。

這一仗,分外吃力。如果父母知道,勢必會擔心。父親前一陣把話放到了報社:「如果卓陽十日內不回家,就在《朝報》上登脫離父子關係啟事!」報社的記者編輯們聽得面面相覷,都說這位父親管著自己二十歲的兒子好像在管二歲的一樣。

「國家形勢如此吃緊,我爸他卻一昧耽於個人安危!」卓陽對莫主編這樣說。

莫主編卻搖頭:「老卓為人雖然八股,但民族大義是有的!」他不知道,更不瞭解。或許真是如此。那十日,報社收到卓陽拍回來的前方後方積極抗戰的各種相片;十日後,根本沒收到卓漢書的斷絕父子關係聲明。卓陽想,也許是父親默許了他的行為,心中帶著的一點畏懼也稍稍鬆了。

母親還是萬分不放心自己,常常備好點心送至報社。那日,他在拍攝湧入租界的難民們街頭露宿的相片,忽就見弄堂裡母親和幾個女童子軍擺出了救濟點,發米濟困。「你爸爸把積蓄都拿出來。」卓太太說。卓陽啞口無言,萬分情緒不知如何訴說!卓太太希冀地看著他:「別跟你爸爸鬧脾氣了,回去看看他吧!」他還是沒回家,也負氣也倔強,且還繼續來了羅店。卓陽坐起身,回到廟裡收拾了自己的行李,其實也就一件東西--相機。他準備最後再在這裡拍一些相片,昨晚本要趕回市區,只因準備組織就近的陸家宅戰鬥的將軍來佈防了,他是景仰已久的,就留下來想做個訪問。等到下半夜,這位蔡將軍才姍姍來遲,身上有血跡,臉上有風霜,只是雙目炯炯有神。

他只留給卓陽一句話:「吾輩只有兩條路,敵生,我死;我生,敵死!」

卓陽無眠了。他知道蔡將軍已經兩天兩夜未入眠,還有這等干雲的豪氣。

前方隆隆的炮聲傳來,危險很近了。守備的戰士肅然地跑進來。「卓記者,陸家宅那裡在潰退,我們必須撤離。」卓陽心中一震,問:「我們敗了?」戰士面容沉痛而鎮定:「蔡將軍希望防區的記者和醫護人員先退回安全區域裡。」

卓陽無話,且動作有素,他準備好了。他知道他得遵守命令。戰鬥又開始了,撤離的人也是在搏命往回趕。卓陽有自行車,但是他斷後。醫護人員、輸送隊員和戰地記者,不過才十來個人,男人護著女人,女人護著傷員。有個護士扶著一個包紮好腿腳的小戰士走,男孩剃著青亮的頭皮,不過十五六歲,手裡拄著甘蔗做枴杖,一瘸一瘸。他問護士:「杜大哥一會兒就該回來了吧!不知道蔡將軍怎麼樣了!」護士說:「蔡將軍壯得很,一定打的鬼子哇哇叫。」小戰士扭頭望陸家宅的方向,很不甘:「我太不中用了,我得快點養好傷,再跟蔡將軍殺到寶山來。」卓陽笑了,見護士弱質,他上來撐了一把手,要小戰士上他的自行車。「上來,快走。」他有經驗,遠處「隆隆」的聲音在逼近。他想,陣地可能崩潰了,心頭亂了,步子卻不亂。

小戰士也是知道的,閉口了,跳上他的車,一行人疾速地往回趕。風颯颯,陽光高了,人人都是滿臉的汗。有一小隊人近了,他們開著小車。小戰士興奮地叫了聲:「杜大哥。」車戛然停在他們面前,卓陽認得下來的一個年輕人,是歸雲身邊的杜展風。

小戰士撲過去,抱住展風問:「蔡將軍怎麼樣了?」展風的面色凝重,低垂下頭。他默默無言地將小汽車的後門打開。大家的目光轉過去,那車後座躺了一個人,身上蓋了旗,是一具挺直的身子,是一張閉著雙目慷慨的臉,是一條已經犧牲了的生命!小戰士愣了,看著那旗幟,和下面的人。旗幟上還有血跡,斑駁的,和霞光一樣紅。

展風的臉,是疲憊而恍惚的,還有濃重的哀傷,已是木了。「蔡將軍最後還叫著『前進』。」又是平白的一陣風,捲得樹葉呼啦啦一片響動,一陣一陣。是肅穆的,此起彼伏的,無法停歇的哀樂。小丁懵了,他一瘸一瘸,走到車前,把甘蔗重重扔在地上。他的雙腳筆直蹬到地上,挺直胸膛。因為過於用力,那厚厚的白紗布上又滲出一星半點的紅。但他不管,抬起右手,端端正正行出一個軍禮!他聲音嘹亮地答一聲——「是!」卓陽頷首,致意。將軍身上蓋的是青天白日旗,可是,哪裡是青天?哪裡是白日?那白日中滲出的是中國將軍的鮮血!「嗚嗚嗚」的聲音近了,刻不容緩,小汽車前排的司機探出頭說:「快,你們找障礙物避避。」

眾人舉頭,空中漸漸起了「轟隆」的機聲。卓陽極盡目力隱約望見遠空裡出現一架戰鬥機,從西北方飛來。是掛太陽旗的「灰蝙蝠」。他瞬間反應奇快,對展風說:「把蔡將軍遺體搬出來。」展風還怔著,司機喝道:「快!」大伙都明白了,合力把將軍的屍體搬了出來。卓陽對醫護組的領隊說:「這裡往東邊是農家,都搬空了,有幾個穀倉底下挖了暗閣,可以避一避。」展風問:「你呢?」卓陽一下跳進車裡,就坐在司機身邊。「地形我熟,大家分頭行事。」千鈞一髮,也不可再多思索了,展風背著將軍的屍體,也有人騎著卓陽的自行車。大家同轟炸機搶時間。司機是個肅面的中年男子,他問卓陽:「你熟地形?」「我研究過地圖。」「好,我們就搏上一搏。」「往西邊也有一處農莊,莊子比較大,弄堂多,後面靠著小山丘,再過去就能過蘇州河了。」

司機一笑:「果然是很熟。」他們開始加速度,開到大道上。「你知道你的選擇會怎樣?」司機問卓陽。「一個不小心就被炸成人干。」「那麼你還干?」「他們十幾個人,我們兩個人,我認路你開車,我們引開鬼子,天經地義。」

司機哈哈大笑:「好小子,這筆買賣做得。」卓陽掏出了相機,轉頭之前說:「而且絕不虧本。」他們全力以赴。卓陽調好焦距,對準越來越近的轟炸機。他想,就一架飛機,多半是偵查的,但是看到不明身份的交通工具,也會試探一番。只要進了農莊,有了障礙物,他們就容易脫身了。

他對著轟炸機猛拍。司機把著方向盤開始咒罵:「狗日的,把咱們當猴孫耍。」果然呢,轟炸機是如影隨形,像玩兒老鼠的貓,遠處無天敵,就把這老鼠耍個夠。

它的速度忽快忽慢,低旋高飛,存心炫耀。最近落下的一顆炸彈,在他們身邊的池塘爆炸,頃刻翻上滿滿一層魚。卓陽咬咬牙,司機喝道:「是要把咱們炸成魚乾。」他倒鄭重了,這司機這樣談笑風生,可不一般。手裡的方向盤掌得嫻熟,更懂怎麼曲折迂迴避開攻擊。「聽[奇`書`網`整.理'提.供]見上海空中的炮聲,我自己只有歡喜。我覺得這是我們民族復興的喜悅,我們民族有了決心要抗敵到底。」司機開口,吟哦兩句,炮聲真的在小汽車後面響起。卓陽收了相機,他也會。

「我們的武器或許不如敵人,但我們的民氣和士氣要超過敵人無數倍。我們並不怕綠氣,不怕細菌,我們要以肉彈來把敵人摧毀。」司機笑:「小子,你竟然還是同道中人。」卓陽也笑:「這首詩從馮將軍府上傳出來,我專門聽寫下來給報紙發表。」

司機點點頭,也算是遇到知音了。「如果今朝同你一起共赴黃泉,的確不虧本。」卓陽有片刻迷惘,卻終是爽然一笑:「馬革裹屍當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說。」

司機說:「這是一架偵察機,應當不會再往租界方向去,我把車開進農莊裡,我們蓄機跳出去,再看各自禍福。」「好。」這是卓陽生平第一次冒險,且有性命之虞。時間那樣短,他沒有片刻思考的機會。那司機塞了一張紙片在他手中。「這樣的朋友,我交得。」車在加速度,車門打開。司機瞅準了一處弄堂,卓陽也瞅準了,司機一把推了他下去。卓陽借了衝力,就地一滾,再看,車已飛馳向前,那轟炸機也跟著過去了。卓陽發力奔跑,四野曠寂,前方訇然一聲,突燃了熊熊的火,濃霧起來了。他悚然一驚,想要看清楚,欲發步又止步。手掌被銳利的紙片劃過。原來是一張名帖,上面有名字,叫「陳墨」。他再望向前方,那裡濃霧更緊,騰騰而上,幾乎遮蔽了那片天空。轟炸機高了,往北面去了。

卓陽轉個身,捏緊名帖,往那方向奔去。但走不近,他捏緊相機。他不能!他拍這些照片幹嗎?除了留住那一刻的壯烈,他什麼都抓不回來,也無法決定結局!連日來,他在戰火紛飛裡奔走,拍了很多照片。他總在想,我能挽救他們即將逝去的生命嗎?能讓這場戰爭勝利嗎?卓陽狠狠閉上眼。一切都是徒然的。無法,只好先向南方奔逃。千難百險回到報社已是傍晚,留守的秦編輯正守著火盆燒紙。莫主編沒有卓漢書那樣八股和守舊,但在八月十三日之後,他在報社裡支了火盆,買備大串大串的紙鉑。每天都燒,每時都燒。他說要給在前線陣亡的將士們送行!火盆前還有有竹片刻好了牌位用來奠。「這次是空軍第二大隊的沈崇海,他在杭州灣上撞了『出雲號』(日軍戰艦)。」秦編輯告訴卓陽。卓陽根本已疲憊不堪,此時心裡又一震。又是一位自撞敵機的空中戰士!

「任雲閣、閻海文,這次又是沈崇海!」他握緊自己的拳頭。沒有空防就沒有國防!中國空軍力量太弱了,也太小了。可是卻壯烈。與敵人同歸於儘是他們捍衛這片土地的最後的方法。他想起一上午的絕命狂奔,攤開手掌,將那張名帖收好。做過地上的人,知道那種恐懼蔓生,涕泗縱橫的絕境。「誰同我去南站!」門被大力撞開,金髮蒙娜衝了進來。她手裡甩著報紙,海洋般的眼裡是驚駭和恐懼。

卓陽衝過去搶來看,是今日的《朝報》。「昨日日軍轟炸我市南火車站,轟炸當時,約有三四百老弱婦孺候車。因戰火封鎖,死傷情況不明,我市醫療救護隊將在今晨突破火線出發援救,但一直無法接近現場——」

蒙娜說:「聽說現在已經開始救援了。」卓陽一把放下報紙:「走!我去。」秦編輯扯住卓陽:「你才剛回來,哪裡有體力?」卓陽已發足隨蒙娜跑了出去,她只得搖頭,且聽得二人急促的腳步聲在空曠的樓道裡響起,「突突突」的,在上海的傍晚震出不安。這一天的卓陽,體力充沛得他都不自知。人被頂在關節上,不得不上,每個人都是被迫地。

蒙娜說:「你看上去很累。」卓陽擺弄相機,零部件摔壞了,他在檢修,確定還是能拍照的,心裡一鬆。

「不累。」心中的念想只有南站。人行道兩旁的樹木,一棵一棵,飛快地消逝。終於近了,眼前荒涼的斷壁殘垣一座一座橫亙過來。車被橫七豎八倒下來的磚牆堵了去路,那兩輛急救車也停在廢墟中間,不能再近一步。有急救隊的人正極力搶救傷員,也在安頓逝者。他們和時間賽跑,挽救生命,還要防備可能有的空襲。聲聲哀鳴和呻吟!車裡的人走出來,立刻就進了人間地獄,怔在當場。從斷壁殘垣的間隙裡望去,入眼的是寸落的屍,伏在地上、零落的、衣衫不整、支離破碎。

沒有頭的人,斷了手足的人,內臟流滿地的人。一個伏著另一個,是在死亡時的互相依靠,又有孤零零挨在一旁的,至死都沒有找到依靠。蒙娜被空氣裡瀰漫的血腥氣衝入胸膛,彎腰一陣狂嘔。卓陽微微開闔著嘴。他是彷徨的,是沉痛的,是無可奈何的,是痛徹心肺的。太多太多的情緒。

急救隊的人們分不清生存的人或屍,處處大喊:「還有沒有人活著?」不放過稍微的發出微弱求救的生還者。也有生命力堅強的生還者。「媽媽!哇哇哇!媽媽!」是突如其來的猛亮的兒啼!急救隊的人飛跑過去,他們也跟著跑了過去。不遠的地方,已成廢墟的鐵軌上,竟然坐著一個小小的孩子!他半身血滿臉淚,倖存的悲號衝破硝煙仍未漫盡的廢墟。那時那刻,人們震驚了。這裡倖存了一個小生命,孤零零的,坐在蕭條的鐵軌中央,四周卻沒有其他屍。怎麼竟然就會出現在這裡?或許是瀕死的大人們拼了命來保全的。蒙娜一把搶下卓陽手裡的相機,卓陽再搶過來,淚逼住,手按下,「卡嚓」一下,定格地獄中最沉痛的一刻。而後,卓陽的手頹然地垂了下來。蒙娜用艱難的中文,表達意志:「這——是——證——據!」急救隊的隊員飛奔上前,搶救倖存的孩子。「那裡有活口。」他們又不奔過去。卓陽看到了歸雲。歸雲蹲在地上,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臂,從腳到頭,都在顫慄。他走近她,先舒了氣,她是安好的。只是,受傷的人在他們的前方。歸雲霍然站起來,走過去。那片地上的傷者在哀號。「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狗日的小日本鬼子——」嘶啞的聲音是破的,拼了全力,從胸膛裡發出來。他的半條手臂摔在頭頂,和身體分離,半邊身體浸在一片血水之中,眼睛緊緊閉著,半邊的臉高高腫起來,灰紅灰紅的,身子在血水裡痛楚地扭著。那嘴唇是乾裂的,滲出血絲,一開一闔,還在叫:「狗日的小日本鬼子——」

歸雲冷靜地向救護人員交代:「他叫陸明,原住閘北。」她在忍著淚。救護人員點頭記錄,著手準備救護陸明。陸明突然有了力氣睜開眼睛,無焦距、無希望、仰面望天。「啊——他們都被——候車室塌了,他們沒有逃出來——啊——」歸雲跌跌撞撞往後退了一步,卓陽扶住了她。何老師同一名急救人員跑來,幾乎是哭喊:「候車室下面埋的人,沒有一個救的出來,我們沒有辦法搬開那些磚頭!」地獄還有幾層?歸雲狠狠掐住手臂,用力地讓自己痛,因為痛了,她就不會就此倒下。這裡有太多人倒下,她不能在這裡倒下!卓陽握緊了她的手,她轉頭看他。是他呢!竟會是他?他又看到她這樣悲痛的樣子了。

她無暇顧及了,脫開他的手,與周圍的搜救人員一起去扒挖那片廢墟。雖然人們說著挖不出來了,但是挖掘的人還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那下面,是他們的親人!但是一再努力的結果是只能看見被磚塊和鋼筋壓住的衣服片跡。露出的一角衣袂,又眼熟,又陌生!也許正是那天她為杜班主縫補的那件褂子,也許不是。看得人恍惚了,分不清楚!

他們仍不放棄,再到生還者裡面找。一直到不得不絕望!絕望到了深夜,夜晚又要無眠。石庫門被逃難的人們擠得絲毫沒有縫隙。厚的隔層牆板,薄的隔層木板,再薄的就只隔層簾子,人們一家緊挨著另一家。悲傷迅速傳遞和蔓延。日暉裡的人們裡都知道了那家唱戲的男主人死在南站,連屍首都沒能找回來。

左鄰右里張望著,同情著,搖頭歎息,除了「節哀」再沒更多能撫慰的話。

石庫門裡的悲傷也在加倍。兩個新近喪夫的寡婦抱頭痛哭,捶牆頓地,無所可依。

悲傷如何發洩?歸雲歸鳳帶著一臉怎麼都幹不了的淚,連自己的悲傷都止不了,也勸不住兩位已近崩潰的長輩。

何老師何師母都上來幫著勸,最後也被勾出一臉淚。一屋子一堆女人只能讓氣氛更哀傷。

何老師是這屋裡唯一的男人,有一些主張,這時刻也就不顧其他,一管到底,提筆寫了牌位,又作主喚歸雲出去燒紙鉑,叫歸鳳去灶庇間做晚飯,方分解出凝聚成團的哀泣。

歸雲在天井支了火盆,火舌東竄西竄,兇猛地吞噬下銀色的脆弱的紙鉑。最後化了灰,風吹雲散。歸雲忽想,她竟還沒為自己的親爹燒過一張紙鉑!她的爹,有張清朗風采的臉,總笑著,眉眼彎彎。她便是遺傳了這張笑臉來,因此總能笑得動人。這張臉經過太多苦難,承受太多勞累,漸漸老了去。斂去笑意,凹陷了也嚴厲了,是杜班主,等於她的第二個爹。火盆裡,燒的是雙重的悲愁!她淚眼朦朧,看著這張臉隱入火焰中。淚又下來,流到嘴邊,滾燙而鹹澀,刺激到被淚干住的臉。疼痛,由內而外。

一條白色的手帕伸到她的面前,她接過來。遞給她手帕的是卓陽,還是那身衣服,塵土滿身,腳下黑色的皮鞋鞋尖被削了皮,破了,就要露趾。歸雲用手帕摀住臉,「嗚嗚」痛哭。卓陽拿過歸雲放在一邊的紙鉑,一張一張接著燒。隔著一盆火,蹲著的兩個人,沒有說話,一個埋頭哭著,一個低頭燒著紙。

黑夜裡,火盆裡的火焰更加耀眼。天上閃爍的星被烏雲遮蔽,泛不出光,火盆是唯一的光,映出兩條影子。卓陽看著歸雲的影子,肩膀一聳一聳,抽泣著。他很想伸手過去,搭住她的肩膀,讓她不再孤單。但他只小指稍稍動下,又把手裡的紙鉑緊緊抓牢,幾乎捏成團。就在夜裡靜默,只餘火苗「絲絲」的聲音。樓上悲慼到極點的女人們再一次嚎哭,用僅有的聲音和氣力乾嚎。歸雲一直蒙臉流淚,她不知道卓陽是什麼時候走的。他似乎就輕輕說了一句「好好保重」,然後就走了。她抬起頭時連他的背影都沒看見。

歸鳳的一頓飯燒了很長時間,端著飯鍋飯碗出時,雙眼迷濛而紅腫,睜都睜不開。兩人相視對望,各自無聲。歸雲上前接過歸鳳手裡的飯鍋。「謝小姐講展風他們現在被編進了急救組,她去打聽他們的去向了。」歸鳳說。

有人破門而入,身上髒的,人也是髒的,汗血斑斑,目光呆滯,嚇壞了歸鳳。

歸雲驚呼:「展風。」展風已連爬帶跑,一路上了樓。樓上的房間素白,坐在地上是癱軟的慶姑。展風一個踉蹌,也倒在地上。慶姑抬眼,朦朧地看著眼前人,她爬過去,雙手似雞爪一般緊緊揪住展風的衣領,一頭一臉都埋到兒子的懷裡痛哭。「你不孝!沒回來給你爹送終!」說完,一把淚擦在兒子的衫子上,又捶又打,又箍緊了他。

生離死別,痛苦這麼一重重,箍得人透不過氣。可兒子終於是回來了,還緊緊抱著她,任她責打。展風只盯著客堂間八仙桌上的父親的牌位發呆。牌位是兩隻,一隻上面刻著「先夫杜立行之位」幾字。字跡他不認得,不知誰代慶姑和他刻了上去。他竟沒為父親做過任何事,連牌位都來不及安奉。這種訣別將他的心肝掰作了兩半。他慚愧苦痛,「噗通」一聲跪下來,磕頭,猛磕。跟上來的歸雲歸鳳死活拉了他起身。「我沒能好好照顧住你爹,沒能好好照顧住你爹!」歸雲一邊說著一邊流淚,和身邊的歸鳳又伏在一起痛哭。展風直挺挺站了半刻,又重重跪下,再磕頭,這次誰都拉不起來,直到他的額頭紋了起來也不停歇。「我沒能找到班主的屍首!」歸雲哭道。慶姑醒了醒,紅著眼發勁拉起兒子,嘶聲:「展風,在你爹的牌位前答應我,等你爹七七之後立刻成家,和歸雲成親!」她指著丈夫的牌位道,「你是杜家唯一的男丁了,這是你的責任!」

展風駭著。慶姑聳著脖子,瞪著他。她非要他答應不可。他只好叫一聲「媽」,不知怎生再說,或悲傷已壓頂,無力再辯。慶姑卻是精神渙散了,出口的話不成章法,突又道:「如果你不要歸雲,那麼娶歸鳳!」

這話更駭人。歸鳳收了眼淚,欲發聲,又憋著話,只把臉漲個通紅,喃喃不出能半語。

慶姑抓住兒子的手,不放過他:「好不好?你答應我呀!」還跺著腳,「我沒什麼指望了,我唯一的指望只有你——展風!」她的眼掃過在場的每個人,也壓著每個人。她無處釋放,唯此要求,歇斯底里的,掙扎出聲。

人人都覺得不妥,偏人人都不忍心說個「不」字。歸鳳望望展風,望一眼,又一眼。他站在那裡,沒有拒絕。她的心奇異地動了。這個家庭最悲傷的時刻,卻是離她的朝思暮想最近的時刻。悲傷絕望裡,又生出一點光,她望展風,就想要攏住這光。可光一斜,是杜班主的牌位。歸鳳難免生出錐刺的痛,醒了,走上前扶過慶姑:「娘,您別說了,去睡吧!」

慶姑由她扶著,還是轉頭看展風。展風始終低頭,默不作聲,她就變得可憐了,小心細聲問:「那麼,媽當你答應了,啊?」展風還是沒作聲,同歸鳳一起扶了慶姑進房。他們都默默地,安頓慶姑入睡。不發一句聲響。他忍不了心,對母親那般的乞求說個「不」字。只能望著歸鳳欲言又止。悲傷似乎是暫停了,杜家的東西廂房和客堂間都變得靜悄悄。展風避開了歸鳳,同歸雲在曬台上燒紙鉑。這些日子,除了戰火便是這些紙鉑,一直燒個不停。「娘已經歇息下來了?」歸雲問。展風只低頭,將銀色紙箔化入火焰中。「我們只能給班主做衣冠塚——」歸雲話未完,就見展風的手捏著紙箔愣在火焰之上,火苗竄上來,歸雲抓住他的手腕甩開那著火的紙鉑。「你知道那些戰場上的軍人都是怎樣打仗的嗎?他們拿著自己的身體往敵人的槍眼子、刀尖子上堵,倒下來,後面的兵就地填上去。」展風猶自未覺得痛,就這樣對著歸雲說話。

「展風——」歸雲低低叫他。展風卻仍繼續:「羅店那裡,到處是血。我只能抬著擔架,把那些死的沒死的戰士們從火線上抬下來。我算是在做什麼?我到最後連我爹都救不了?我算是個什麼男人?什麼兒子?我好想--我好想--」他嚎哭了。要頂天立地的展風,抱著頭,蹲在地上,顫抖不能自制。從小到大他從不哭,這回,他哭了。

歸雲捏著拳,暗自落淚。她扳住展風的肩:「你要做什麼?你想做什麼?」

她知道他想做什麼,不能道破,更不能鼓勵。一抬眼,是歸鳳責怨的眼,她便真的什麼都不能說出口。歸鳳來了,說:「我們能做什麼?好好守著這頭家,不能再讓長輩傷心,不能再讓長輩有閃失了。你不是一向說要一家人好好生活在一起的嗎?」說著也落淚了,她的眼淚沒有止境地流,淚眼看住展風,「你不要再去那麼危險的地方了,打仗是當兵的事,你不要再摻合了。我們——我們再也受不住這些驚怕了!」展風起了決心,狠狠握拳,專注地看客堂間裡,那正中擺的父親的牌位,那麼凜然地樹立在那邊。他站起來了。歸鳳一把推開了歸云:「他已經昏頭了,你看,你看!」歸雲一下沒撐穩,跌坐到地上。「歸鳳——」展風一個字一個字對歸鳳說話,「我爹被日本人炸死了!這是血海深仇!家恨國仇!」他的臉上有異乎尋常的冷靜和堅決,是一片哀慟之後已經無法動搖的決心。

歸鳳的心跟著沉下去,終究還是抓不住展風。她掩了面,淚又在指縫裡落下。

三個人,在一片悲傷裡,各自流淚。歸雲最早醒來,勉力起身,要去繼續支撐生活。她先做飯,將慶姑的那份送去了她房裡。慶姑急促問:「展風去哪裡了,不會上火線了吧?」歸雲不忍她傷心,搖了搖頭:「他去醫院看陸明瞭。」她喂慶姑吃飯,慶姑吃兩口飯,心裡的主意沒丟下,又沒頭沒腦,荒裡荒唐道:「歸雲,你可別怪娘,展風不歡喜你,我不勉強他,他娶歸鳳也好,娘當你做女兒。」 歸雲聽她竟還念叨這意思,不免擔心的,就安慰:「娘,您只管放寬心,我誰都不會怪,只要您好好保重身子!」但慶姑還是惶惶的,頭腦已混亂,最荒唐的事情也跟著做出來。晚上,她喚了歸鳳去展風房裡送換洗的衣服,待歸鳳走進去,她便一下將展風的房門緊緊鎖起來。「媽,你這是幹嗎?」展風沒防備住,萬分焦急地敲門。慶姑只說:「我不放心你們,你們今夜就給我圓房!」聞聲趕過來歸雲傻了眼。慶姑瞪著她,惡狠狠威脅:「這樣才栓得住展風那野貓子的心,他甭想往外溜!」

歸雲見慶姑已經錯亂糊塗得沒邊了,只得先一把挽住她的胳膊:「娘,您別再替他們操心了,好好睡一覺,一切都會好的!」「對對對,一切都會好的!」慶姑如小雞啄米一般點頭,喜笑顏開,「等明日一切都會好的。」一邊說著一邊被歸雲帶去自己的房裡。房裡的展風卻是急得抓耳撓腮,像熱鍋上的螞蟻。時而看看不知所措地坐在椅子上的歸鳳,她低垂著頭,把手上的他的衣服疊了拆,拆了疊,反反覆覆,沒有停。「歸鳳——」展風很艱難地叫一聲。歸鳳沒抬頭也沒作聲。「我媽這樣做,實在不對,你一個姑娘家,你看--」歸鳳開口了:「這算什麼對不住?我自小就是你家的人,如何安排自當聽你家的話!」她那麼溫柔地撫他的衣服。展風皺皺眉毛。這叫什麼話?歸鳳怎麼能把自己的命交給他?他急了:「不是的,歸鳳,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和自由,你也有!」「展風!」歸鳳站起身,眼圈紅了,「從小到了你們家,在這個家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就是我最大的希望,這就是我的權利和自由。」她看穿了他要推卻的心思,委屈死,也酸澀死。「娘這陣子受不住打擊,她的話她做的事情,我們大家心裡都有個度。你有你的想法,你想怎麼做,我幾時攔得住你?你何苦這樣待我!」歸鳳憋牢一口氣,卻又洩了氣,淚下來,在腮邊,又苦又鹹,還痛。真是什麼念想都得不到。展風見她哭成霜打的芭蕉,更急了,不知道自己哪句話出了岔子。只一個勁說:「你、我、歸雲,我們打小什麼樣兒,現今還是什麼樣兒!我對你們的心,從沒變過。」門「吱呀」一下開了,進來的是歸雲。「娘已經睡了。」歸雲晃了晃手中的鑰匙,又見歸鳳哭紅了眼,問,「怎麼了?」

歸鳳抹了把眼淚,說:「好,你做什麼,我不攔著你,現在有你知心的來解難,你可以放心走了!」歸雲不解,望望展風。展風歎口氣,他握住了歸鳳的手:「我何嘗不知道你們的心,你們全指著我,為我盡孝,解我的後顧之憂。我老要你們擔待我--」他放了手,向歸雲歸鳳深深作揖。歸雲歸鳳唬一跳,歸鳳更是哭也哭不了了,只淒淒道:「你這又何必?」

展風左手拉著歸雲,右手拉著歸鳳,就像小時候一起跳房子,跳在一間房子裡的,同一個屋簷下的親人,他把他的友愛均分給她們。對歸雲和歸鳳說:「我這個做哥哥的,老拖累你們。明日我不得不走,娘還是要托你們照顧著,等戰事結束,我就回來。」他手裡的溫度也分給她們,歸鳳小心地貪戀。「你要小心。」望著他,萬分不捨他,留不住他。展風的心裡生了一團隨戰火越燒越勇的熱氣,騰騰而起,撲不滅,要衝天大燒一番。他走到客堂間,對著父親的牌位又跪下來,重重磕頭,還是一下一下又一下。這滅不了的怨仇,在身體裡東竄西跑,狠狠啃噬他的心頭,只有到了戰火燎天的地方方可洩出來。「我們都留不住他。」歸鳳對歸雲說。歸雲默然,也黯然。奔騰的情緒,已是甩開韁繩的野馬,在上海灘蔓延。

十一 氣壯河山

月餘的激戰,激起了這個城市的骨血中埋沒已久的血性,似乎前線的吃緊和日本人的飛機大炮並沒有嚇阻人們保衛家園的決心。十里洋場沸騰起來,男孩女孩,男人女人,自發組織義勇軍,童子軍,救護隊,盡力支援。於是展風終還是走了。慶姑竟然沒就此鬧開,她只怔怔地說:「我是不是逼迫他太緊了?他沒了爹,自是傷了心的,要報仇的。我怎麼沒有想到呢?」再拉住歸雲問,「他這樣一去是不是就快活了?」

展風留了話的,他現今編在救護組,每日往交通大學的國民傷病醫院送傷患。這醫院是幾年前那場戰爭中由宋慶齡女士和何香凝女士共同號召捐建的。當初捐建的人或許也想到了這所醫院還能有作用,因此並未把當年的設施做調離。坎坎坷坷六七年,確實第二次用上了。歸雲怕慶姑顛顛倒倒,什麼都同她講了,少不得連哄帶騙還矇混了一些。

慶姑還是說:「不成,我們還是得看著他。」她想每日去交通大學給展風送飯,歸雲歸鳳怎肯放人?只好答應每日輪流代替她去交通大學等展風,還要捎帶回他的報平安紙條。但展風並不是每日都會出現,慶姑為此纍纍神傷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