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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歸雲一怔。慶姑不知是不是聽進去了,回了一句:「兒孫自有兒孫福,我只盼著展風快些給我捎個音訊回來。」歸雲推門走進去,向長輩請了安。第二天,杜家就收到展風的信,信裡說再過兩三個禮拜就能回來了。慶姑安了心。和信一起由郵遞員送來的還有一份《朝報》,杜班主和歸雲湊在一起看。

「中國巡捕專抓抗日的學生,實在讓人痛心。」杜班主歎道。歸雲也歎氣,再往下看,一張大幅的照片,竟是打傷卓陽的巡捕。他瞋目結舌,還高高揚著警棍。這應該是被卓陽拍下他們就打起來了。這卓陽,難道是做記者的?歸雲暗思,又暗笑自己,不管是卓陽,還是小蝶動了春心的法蘭西人士安德烈,她都不知他們是幹什麼的。真正相逢何必曾相識。也就是過客吧,過了就過了。報道最末一行小字寫:本報實習攝影也遭巡捕打傷,對租界華人巡捕之惡劣本報同人深感氣憤。

原來只是一個實習攝影,卻那麼拚命!歸雲愣愣地看著報紙發了好一陣呆。鳳平戲院的李老闆決定在六月頂出戲院,打點繼續回鄉養老。杜班主也終於托到了人,是一位昔日一起唱船戲的琴師,現今已混到了百樂門去給舞場的經理做助理,聽說十分有門路。他便做主本幫菜最有名的老正興做了東道,邀請這位如今已經發跡的同行。

歸雲歸鳳打扮得妥貼素淨,隨杜班主一起去宴這位握住自己未來生計的人物。

人在江湖漂,適當的時候上一點艷色,也好行事。大家都懂,這是無可奈何的選擇。杜班主邀這個飯局很花了筆光洋,點的是蜜汁糖鯉魚、清炒鱔糊、龍井蝦仁等,出彩的是燕窩銀絲羹。下足了血本。這是維持生計的成本,必要的時候還是要打腫臉充一下胖子。當然,甲方乙方是排定的。做了甲方的拿喬一些,待冷菜上齊,人還未現。直至熱菜上場,那位昔日的同行來了。穿的是頂新潮體面的西裝,中年發了福,同杜班主的形銷骨立對比,誰在上海灘活得更滋潤,顯而易見。杜班主抱拳:「太中兄。」那人也抱拳:「豈敢豈敢!」坐下敘舊。那人喚江太中,早年和紹興文戲班子一起來上海混飯吃,結果戲班子找不到駐場的戲檯子,他卻混去了舞檯子。賣大腿的比賣嗓子的容易發跡,靠賣大腿的比靠賣嗓子的容易吃飯。三五年功夫,就能風生水起,也成了角兒。江太中愛好拿腔拿調的語氣:「上海灘一切是假,有個靠山是真。莫不是看在同鄉同誼份上,我也不管這閒事,既然老哥哥求到我,我自要大大費一番心思。」舀了一勺蝦仁放到跟前的小碟子裡,慢條斯理的倒上鎮江香醋,蘸一下,放進口裡,那是「品」的動作。「老正興的龍井蝦仁真是老好吃的。」一桌子人都不動筷子,壓著自己的急迫,等他的下文。吃好了,吃夠了,胃口也吊足了,下文來了:「我們那百樂門的經理雖然是給資本家打著這份看場子的工,這些年倒也積了不少資產,前些日子在靜安寺路上頂下一間茶館,準備改建之後做戲台用。你們說可巧不巧?」杜班主附和地點頭。「只是自打咱們家鄉戲在這上海灘冒出名堂以後,戲班子雨後春筍一般出來。我們那位經理可囑我要選好的。」意思來了,也要接好翎子。杜班主說:「咱們慶禧班你也曉得,歸鳳在四川路有些名堂的,自然是好的。」再道,「包銀好商量,就要煩江老兄引見一下。」歸雲歸鳳端起酒來:「這次實在要請江叔叔幫幫忙了。」硬的軟的,全部上齊。江太中爽氣,定下時間,要他們到百樂門去見那位大經理,帶上角兒作一次面試。

百樂門,歸雲沒想到自己也有和這大上海的百樂之門牽扯上關係的那一天。

又想到了雁飛。其實也真在百樂門見到了雁飛。次日入夜,杜班主領著歸雲歸鳳去的百樂門。時間是江太中給定的。歸鳳是角兒,不遑多讓。歸雲雖現今上不得台,在檯子下唱還是很能唬上一唬人,且算是自家人,又知進退,不會丟人。走到極司菲爾路上,靜安寺對面的百樂門,大伙還是驚歎了。到底是被稱為「遠東第一樂府」的地方,比一般樓房要高闊的三層建築,鑲著一座層層收縮的四節圓形玻璃銀光塔,閃閃爍爍地轉著,襯得這百樂門真像天仙樂府一般。夜幕下,還能看清百樂門頂部加的旗桿,高高地聳立向空中。面對著靜安寺的正面上做出大大的洋文名——PARAMOUNT。真滑稽!上海海納百川,什麼滑稽畫面都有,譬如這「遠東第一樂府」對著江南著名的千年古剎。那靜安寺也不得不選擇大隱隱於市了。原來百樂門的二樓才是舞廳,由皇宮似的階梯綿延上去,當然也可以選擇坐電梯。

江太中從電梯門內出現,迎接他們。「還得等一陣子,我們袁經理現在正待客。」說著眾人就聽到一陣嘻笑。歸雲就這樣看到雁飛,她的白旗袍裙衩開到近大腿處,身邊還有位穿火艷火艷翻荷葉邊洋裝的女子。雁飛還是盤辮子頭,嫻雅的中式古典。那紅裙女子浪蕩地披散綣綣的頭髮,頭髮給上了發膠,貼在她的腦後,更烘托出她明艷的五官。這一白一紅,真似紅白兩支梅,在百樂門圓轉拱闊的大廳裡,怒放著。誰更有勢力?江太中忙不迭迎上去:「曼麗,阿囡,你們可讓袁經理好等,晚飯吃過伐?」

雁飛和那位叫曼麗的紅衣女子勾著肩走到電梯口,雁飛照例是在大庭廣眾之下不理會歸雲的。歸鳳有些疑惑,看了歸雲一眼,歸雲走了開去,看起大廳中央的西式落地燈。「那兩個大戶頭可又來了呢!非得兩位出馬不可。」江太中體貼地摁下電梯。

那曼麗一手撐著牆,摸摸髮際:「吆,今兒可又有什麼貴客讓咱們紅白牡丹一塊兒去招待?」

雁飛只笑,並不開口。卻原來她和雁飛在舞場的綽號叫紅白牡丹。電梯門開,兩支花被江太中送了進去。雁飛轉身的片刻,目光似乎是轉到了歸雲的身上,只那麼一小會,她又轉頭和身邊的曼麗說笑起來。「她不是小雁嗎?怎麼不認識你?」歸鳳小聲問歸雲。歸雲幽幽道:「這樣的她,跟這樣的我,的確是互相不認識的。」歸鳳聽不懂,歸雲卻是懂得的。這樣的場合,雁飛在保全她的名聲,讓她清白身份不被自己染了。歸雲懂,所以心裡更痛。

江太中道:「我還得去伺候這兩位姑奶奶幫袁經理搞定那宗客,好等一陣了。你們還是先去舞廳耍耍吧!」杜班主本能要拒絕,但想著今天的目的,只好答應了,帶歸雲歸鳳隨江太中上樓。

百樂門的內裡更有千秋,他們走進二樓的舞池,一片流光溢彩。男男女女,勾肩搭背,摩肩接踵,踩著能搖晃的鋼板地板,和四周暗黃黃燈,那裡的每個人都沉醉不知歸路。卓陽說的痛心的歌舞昇平,應該是如此吧!歸雲想著,然後,就看到了卓陽的側影。

嚇了一跳,以為幻覺,再一定睛,真是卓陽,穿黑西服,身姿筆挺。這個人,真是老穿一身黑。他站在舞池另一邊的一角。卓陽的目光也在第一時間捕捉到她,先擰了一下眉,望望他們,就從側面要擠過來。

歸雲看一眼正聽江太中胡吹的杜班主沒有注意到自己,便給歸鳳使了一個眼色,示意自己要走開。她向他走去。他走路已經不帶瘸拐,可見恢復的不錯。一顆心放下來。兩人終至走到一起。「我來找人。」她當下就說,怕他誤會似的。「我的腿已經沒事了。」他不接她的話,讓她知道他沒有想歪。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對著對方傻傻又禮貌地笑。她看到他藏在西服裡的相機:「實習攝影又要做報道?」他點頭:「主題是歌舞昇平上海灘。」她想起那天他的話。他們唱戲,也是給這歌舞昇平多添幾支歌。又不高興了,眼色一黯。卓陽摸不著頭腦,姑娘又變了臉,於是愈發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好。有人疾走過來,撞歪了歸雲,卓陽伸手扶她。撞歸雲的是那位紅牡丹曼麗小姐,身後跟著一個一腦門汗的憨厚中年人。

「娘個冬菜,我陳曼麗向來不轉日本人的檯子,你再和我多囉唆也沒用。」陳曼麗也有尖聲銳語。中年人講:「曼麗小姐,現在世道不好,你不要挑三揀四讓人下不來台,不趁年輕抓一片好土,難道要枯死在百樂門的花崗岩上?」看著憨厚的人,竟是這樣說。卓陽把歸雲拉到一邊來。陳曼麗冷笑,手臂橫到胸前:「即便枯死在百樂門的花崗岩上,也不讓小日本便宜了皮肉去。」眼睛一睨,見身邊幾個圍觀的舞客中正有老相好的坐在一邊,就一屁股坐到人大腿上,道,「何少爺,儂講是不是?」平白受了艷福的舞客心花怒放:「曼麗小姐說得還有不對的嗎?中國美女當然不招待日本人。」

中年人不得法,恨恨地瞪了她兩眼,破了憨厚相。眼睛再一轉,笑:「你不識時務,可有人識時務。」陳曼麗也妙目一掃,冷笑幾下,恨恨道:「真沒想到那小娼婦好起了東洋口味!」

卓陽輕聲對歸雲說:「這位舞小姐真讓我刮目相看。」歸雲只跟著陳曼麗和中年的眼神轉過去看。雁飛正站在回馬廊隱暗的一處,她的對面站著兩個人。一個是矮個子,禿頂,留著一字胡。另一個是高個子,正俯身對雁飛說話。兩人竟都面熟。

只雁飛的眼神又開始飄忽,不知有沒聽那人的說話。歸雲皺著眉頭望,想這兩人不要就是曼麗不願接待的日本人吧!忽然杜班主就越過雁飛身邊,往回馬廊的深處疾步走去,拍了一個人的肩膀一下。那人一側頭,竟然是展風。展風乍一見杜班主的面,三魂丟了六魄,驚懼交加。歸雲見杜班主漸漸虎起的臉,情知不好,匆匆和卓陽說:「我有事先走了。」

卓陽尚未反應過來,「喂」兩下,歸雲並不回頭,只往展風和杜班主的方向一路去,要去救場一樣。看她走向那一老一少,匆匆和老的說了幾句話,又拉了拉少的袖子一下,接著兩人便跟著老的走出了舞池。那麼匆匆的,還什麼話都沒有說過。他是微微遺憾的。杜班主卻幾乎是暴怒的,他沒想到去重慶的兒子會出現在這樣的地方。氣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家中正水深火熱,本該干正經事的兒子卻在煙花地。定是被兒子蒙騙了,這讓他急怒攻心:「你——」又礙於場合,不便發作,只好強忍,「回家和你計較!」展風低著頭,暗自琢磨該怎麼交代抑或如何隱瞞。他不作聲,一來怕父親,二來確也知現下並不適合辯解。歸鳳跟了出來,見到展風,又驚又喜:「展風,你?」見了歸雲的眼色,就先匯報正經事:「江先生說袁經理現下沒空,改約我們下次來!」杜班主因現下有著斥責兒子的頭等大事,無心去在乎,便道:「也罷,我們先回家!」狠狠瞪展風一眼,「還丟人現世?快給我滾回去!」說完領頭走了出去。誰知展風站在原地並不動,歸鳳拽了拽他的衣袖:「你怎麼了?快別這樣。」

歸雲也道:「這時候不能讓你爹下不來台,一切回家再說。」他才挪挪步子,轉頭往舞池裡頭望一望。見到那在舞池裡婀娜著的一條白影,在這暗無天日的舞池子中央,還是那樣醒目。他是忍不住來看看這個地方,這個他認為讓雁飛開出花兒來的地方。雁飛也看到了他,就朝他使了眼色,想他是明白的。她也要他回去。展風忽而發覺隔著那層層的凌亂的光,他離她那麼遠,頓生懊惱,緊步跟著自己的父親出去。

歸鳳也看到了雁飛,一下愣住了。她是沒有想到會看到她向展風使了眼色。

展風自小到大,除了她和歸雲,並沒有其他親近的女孩。而此時這位雁飛小姐的一個眼神,就讓他乖乖走了。她心中沒有來由地震一下,一出神,展風已跑得遠了。

八 光影亂

雁飛暗暗見他們都離開了,收回了目光,專心看眼前舞伴的衣襟。這個日本人籐田智也怎麼長那麼高?她心底是有壓迫感的。他邀請她:「今晚一道吃西餐?」她搖了搖頭。「那麼還去看《馬路天使》吧!」她點了頭。兩相選擇總得答應一樣,他並不是好打發的人。委實是累。他們又去大光明戲院看了《馬路天使》,這部電影最近大紅,看的人多,他們坐在人堆裡,他低聲說:「袁牧之鏡頭下的上海的中下民生倒很真,卑微的人生活在卑微的環境裡。」

他又說:「如果可以有統一一切的新規則來調整這個社會,中國人會生活好很多。」

雁飛在黑暗裡輕輕咳嗽了一聲,她想起那個他說過:「凡侵略我中華大地者,必驅逐之!」

十八歲的向抒磊,不多話,說一句話是一句話。她都記得。於是,她斷然小聲說:「未必!」「拭目以待!」約會又不歡而散。他們似乎經常不歡而散。她也探了些消息,將他們正找《思故賦》的消息帶給王老闆。王老闆疑思半天:「他竟然要找這個?」「有不妥嗎?」「鑒真大師並非什麼書法名家,這字帖珍貴的一在年份,二在意義,三在那後頭歷代名家的藏印。日本人竟然要找這個。」王老闆道:「我聽說確是老萬出手,原本我要去買,他卻早一步賣了。」他提醒雁飛,「我怕時間長了那邊會起疑。你畢竟不算專職的人,及早抽身,我也不想你太過涉險。」

雁飛笑:「我曉得。」心裡只忖,怎麼抽身?籐田智也隔三差五出現在她面前,看她和別人跳跳舞也是好的。

她真摸不透他,顯是癡心的,又從未逾矩,臉上並無情意來。有的,也是緬懷吧!她想他看她跳舞的樣子,真像是緬懷什麼。她還是讓他給送了回來,簡單告別,又目送他離開,摁了門鈴要召娘姨來開門。

忽見暗處閃出一人影來,卻是展風。他滿臉頹喪,滿臉懊惱,不知所措地看著她。雁飛輕輕歎了氣,問:「和家裡人吵架了?離家出走了?」展風羞愧地點點頭。娘姨出來開門,展風跟著她進了屋子。展風坐在客廳裡,雁飛給他倒一杯紅酒。透明的酒杯被嫣紅的酒色浸染,像血。

「你別任性。」雁飛旗袍未皺,頭髮也還盤得一絲不苟,但面容已疲倦了。

「我想抽煙!」 「小孩子抽什麼煙?喝一杯紅酒暖一下身子快去睡吧!」她一定不讓他抽煙的。「你老在那種地方混飯吃,不好!」展風只好輕抿紅酒,這酒帶著點甜。

「那你倒說說看,我到哪裡混飯吃好?」雁飛支著頭,歪仰著瞅他。「你可以唱戲,你的聲音很好聽,也可以做紡織工,啊!還有售貨員。」

他一串說,她就一串笑,末了逗他:「那可不行,我喜歡穿旗袍,坐小車,搓麻將,怎麼辦?」

「但是那樣不用做惡夢!」雁飛臉上的笑凝住了。他竟然知道她做惡夢?千遮萬掩,竟讓這個大孩子給揭出來。是的,她時常做惡夢。夢裡她被制住手腳,動彈不得,又痛苦萬分。她指望一個人來救她,只是那人沒來。於是她身子很痛,心更痛。千刀萬剮,不得解脫。那樣死了倒好!可偏偏還是要活過來,醒過來。滿室的陽光,遮不住心底成片的黑暗。她夢裡到底喊了什麼?讓這個小男孩這樣說出來。展風恨死自己,懊惱不堪:「我不是存心要這樣說。」 雁飛起了身:「我同乾爹商量過你的事兒,他會調你到商界聯合會的義勇軍去受訓。你好好的學,再別出錯了。」展風想挽留住她,但只能眼睜睜看她消失在自己眼前。無力感再次湧上心頭。黑夜裡,他會聽到她叫:「別救我,讓我死了吧!」倒在床上的時候,展風的耳邊都響著她那句「別救我,讓我死了吧」。是一心求死的。但今夜的她睡得沉,房間裡毫無動靜,也怕是起了防備,連睡夢都防備起來,不讓人抓到短處。

雁飛並沒有睡,她扭亮了檯燈,果斷地給歸雲寫了一張字條,寫好之後對著字條看半晌。她的字不工整,以前被他取笑過。她便發狠練習,只是還沒練好,他就已經走了。後來,她就沒空也沒心思再練了,一日日耽擱下來。字條上寫的是:「展風在我處,勿憂!」寫好長歎一聲,得了些意外的滿足,故一夜都睡得香,次日清晨就遣了娘姨送過去。

因雁飛特別關照要歸雲親自收字條,娘姨就很精明地覷了歸雲往公用水龍頭注水的時候塞給她。

歸雲看了字條,略思忖,回頭見到杜氏夫婦,卻匯報:「展風現在住在棉紡廠的同事家裡,我看——」頓了一下,覷了一眼一言不發的杜班主,慶姑對她點點頭,再繼續說,「還是找個時間把他接回來吧?」杜班主依舊不說話,心中尚存昨晚的氣。昨晚是大吵了一頓的。跟了杜班主回來的展風被父母一個勁兒追問到底在幹什麼勾當,他開始躲閃,後來躲不過,被問急了,就耿著腦袋只說:「去了百樂門是我不對,但我沒錯,往後總有一天你們會知道我沒錯!」

他一心一意、一強到底。杜班主聽他不肯全盤托出,怒上加怒。慶姑又怨旁人,說王老闆不是正經人,展風跟著他學壞了。這下展風不但急了,還口不擇言,竟說:「王老闆做的事你們怎麼能懂?」

竟然是鄙夷的,杜班主一口氣上不來,抓了雞毛撣子就招呼過去。以往展風總是跳著腳躲,這回卻連躲都不躲,生生挨著。慶姑同歸雲歸鳳又勸又拉,杜班主只命令:「明朝你給我收拾行李回家,王老闆那你不用去了,到戲班子裡來接我的班,下個月就和歸雲成親。」誰知展風理直氣壯,大聲反抗:「我不會娶歸雲,也不會離開王老闆的棉紡廠。」

眾人都怔了,歸雲也呆了。原定的命不是了那個命,原定的運也不是那個運。杜班主急怒攻心,還要再打,展風乾脆撒腿就跑,留下的杜家眾人一夜無眠。

杜班主心口到現在還隱隱痛:「他翅膀硬了,能飛了,還能稀罕這頭家?」

慶姑急道:「你還要攆他出去?你可就這一根獨苗!」杜班主冷笑:「我這根獨苗眼裡可只有王老闆,不把爺娘放在眼裡!」歸雲見杜班主還為著展風那句話生著氣,忙勸:「班主,昨晚展風說得沒輕沒重,您可千萬不要老放心裡。切皮不離肉,他會明白的。」杜班主只覺愧對歸云:「難為你還能為他想,他說出這樣的話,著實對不住你。我——唉!自打他出去做工,愈發管不住他了!」歸雲沉默,琢磨著還得展風回來認錯。歸鳳問過她可知展風的去向,她不向歸鳳隱瞞,就說了出來。歸鳳細聽著,握著她的手,要同她一道找展風。歸鳳還說:「我知道展風把話說得過頭了。咱仨個從小一塊長大,向來和和氣氣的,從不紅臉吵架,也不知道這次展風怎麼就這樣迷了心竅,說出這樣的話!」她握緊了她:「你可不能怪展風,也不好就這樣縱了她。」說得切切的。歸雲不語,悵然的,該何去何從,她不知。她走出門外,月正亮,明晃晃的明鏡,照著她。小時候,番瓜弄的月色也同樣的美。父親捧她在掌心,給她說故事,也教她認字讀書。天地那麼大,她只要一個有爹的滾地龍。展風雖和杜氏夫婦鬧不愉快,但父母雙全,為他擔心操肺。她只有孤獨一個,心墮進黑夜裡,透不出明亮。她走在狹長弄堂裡,樹影森森,她的影子被樹影襯在地上,蕭條的。抱緊手臂,更孤寂。

「咦呀——」她開了嗓子,看四下無人,便清了清喉嚨,開口就是:「轅門外三聲炮響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頭戴金盔壓蒼鬢鐵甲戰袍又披上身帥字旗斗大穆字顯威風穆桂英五十三歲又出征」只有當做戲,自己就是那即將威武出征的女英雄穆桂英,跺著方步,擺著威風,可減孤寂,抵消驚怕。卓陽手裡拿了相機,聽這樣一個仙子人物唱:「我們一不為官,二不為宦,為的是大宋江山和眾黎民。」他本有意路過這裡,卻無意被這月影樹下的翩翩的文戲吸引。她的神氣和風采,氣概得他前所未見。他以為她很柔弱,但她總能現出剛強的那面。

他就按了快門。一道白光滑過,閃了歸雲的眼睛。她看見了,塵封的記憶被迫打開:血污的人頭,散亂的黑髮劃過黑夜,驚恐的瞋裂的雙眼。

那是——她的娘。她駭異地睜大眼睛,聽到猙獰的聲音。「八格亞路!」誰都不知道她的娘什麼時候跑出了難民藏身的草叢,她一去,救了他們所有人。她是為了她的丈夫女兒去捨了身。她的爹忘了摀住女兒的眼睛。他只緊緊摀住女兒的嘴,直到她窒息昏厥。

高燒不退的三天三夜,醒過來以後,也忘了驚駭的一幕。而今,終於想起。為了她而犧牲了的娘。歸雲蹲下,抱緊雙手,瑟瑟發抖,嚇壞了偷拍的人。卓陽要扶她,她卻用力一掙,跌坐在地上。抬起眼,滿面淚。「我娘--死了!」 她落在黑暗裡無依無靠,卓陽又伸出臂膀,這回用力摟她過來。他的氣息是溫暖的。

「別激動,沒有事,沒有事的。」記憶一寸寸開了。「日本鬼子殺了我娘,還有我爹。我什麼都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可他在身邊,她有了流淚的胸膛,就什麼都不顧了,攀著他,哭了痛快。

他的下巴抵著她的頭心,悔恨自己的鹵莽,期望給她以安慰。然,自知無法治癒那沉痛。

握緊拳。月色朦朧的夜,讓所有的痛都原形畢露。然而,一切的冤屈,還是不得昭雪。

忘卻多年的苦決了堤。夜半的月,被烏雲遮蔽,窗楞四周沒有半絲光。歸雲伏在枕上,排山倒海的回憶,壓得她透不過氣,像這透不出烏雲的月光。

在那條人跡孤冷的弄堂裡,她在卓陽的懷裡哭了很長時間,濕了他的上衣。末了,隨手找東西擦臉,到手是一整塊的布。 抬起頭對卓陽說:「對不起。」卓陽的笑一直很俊朗,在黑夜都能看出。他的聲音也溫柔,說:「本來就是還給你的。」

幸好身邊有人,方能支住這整片的悲傷。但愁很長,夜很短,一忽兒晨曦就冒出來。歸雲歸鳳起個大早就往兆豐別墅趕。展風料不到她們那麼早便來找他,見她們臉皮都青著,帶著一致的黑眼圈,心中更內疚。雁飛正吃早點,見歸雲歸鳳進來,用手邊的小餐巾揩了嘴,道:「剛巧備了早餐,一起用?」

歸鳳拒絕,口氣沖了點:「我們一會就走!」歸雲忙說:「我們吃過出來的。」 雁飛不以為意,就一笑,明眉皓齒的素面,也能這樣吸住別人的目光。歸鳳也看呆一歇。

她說:「我去收拾收拾,你們聊。」顧自往樓上去,適時離開,只剩下歸雲歸鳳和展風。

一家人終須對質。歸鳳先開的口:「展風,你說,你可真要這樣待歸雲?」她太忿忿不平,絕少的嚴厲,讓展風愧上加愧。他望歸雲,她倒是平靜無波的,也望著他,沒有逼迫,只有坦然。展風鼓了勇氣,伸頭縮頭都一刀,先斬下去再講,也是男子漢的爽快。「歸雲,我對不住你。」歸雲的睫毛扇了一下。山倒了,她卻好像如釋重負了。「我曉得了,我不會怪你。」展風憨直地咧咧嘴,也坦然了,歸雲也許和他想的不一樣。多棘手的問題?原來解決起來這樣簡單。只有歸鳳沒想通。「你們怎麼能這個樣子?」歸雲說:「強逼他做他不想做的事又有什麼意思?我來的時候就想過了,我聽展風的。」頓了頓,堅定道,「但我仍是杜家人。」展風點了頭,終是還愧疚,說不出話,半晌,方道:「我永遠都當你是親妹妹,我杜展風一輩子都愛護你!」歸鳳卻盈了淚,她望住歸雲,歸雲望住她。怎麼辦呢?難道要歸雲求著展風?不能,不能。她懂,但不甘願,她的心願被撕碎,太形於外的悲傷阻滯了所有的氣氛。娘姨將展風的行李拿出來,往客堂間當中一擺,姿態在送客。雁飛跟著出來,原來收拾的是他的行李。此刻她就像誠懇的姐姐一樣:「吃好了都早點回去吧!大人們會擔心的。」

展風的臉上青一陣白一陣,確也不好再賴在這裡。他什麼借口都沒了,怎麼做都是自己一廂情願。但是雁飛多囑咐一句:「本不是什麼大事,該和你家妥當體貼的人說的就說清楚。這麼大個人還鬧離家出走,也不成話!」她又對歸雲說:「展風做的事情是好事情,他回家會跟你們說明白的。」

展風只好提著他的行李和歸雲歸鳳離開這座小洋樓。哪裡來哪裡去,他終要離開。那暖暖的梅花香,離自己越來越遠。梅花季節本來就遠去了,現在是快入夏的季節。條條馬路都顯出悅目的綠,也隱在小弄堂裡,到處都是新鮮的生氣。歸鳳冒虛汗,人也虛浮,覺得生氣離自己很遠。她身邊的展風,面朝著大馬路,人也是木木的。好像面前的車如流水馬如龍在他眼中都興致索然,愛熱鬧的他,第一回這樣沉默。展風跑開了。歸鳳想。回到新閘路的石庫門,歸雲領著展風直接進了杜班主的房間。歸鳳替他們掩上門,避靠在外,像個永遠的外人。她從門縫裡看到展風跪在杜班主跟前,磕頭,訴說,她看得模糊。不過能看見杜班主聽得仔細,面色變了,由憤至喜,再至讚賞。他將展風一把拉起來,拍他的肩膀。杜班主開顏了,雲開了。她不需要知道為什麼,只要歸雲知道就好,那是歸雲份內的。

但歸雲?歸鳳被撕碎的願望很難再拼起來。八字好的歸雲怎麼可以離開展風?她的生活斷裂了一個口子,生出些絕望,生出些希望,忽又想到雁飛,絕望更多了。

杜班主走出來,笑著吩咐:「今晚拿那罈子紹興女兒紅出來,我們爺倆好好喝兩盅。」

歸鳳吃一驚,這紹興女兒紅她是知道的,是慶姑嫁給杜班主那年兩人親手釀製,他們一直說準備待展風成親時再開封。打小她被嫌棄她的姨母送進戲班子做他們第一任童養媳,隨他們東漂西蕩。每次遷徙,她最重要的行李就是那罈女兒紅。隱隱約約清冽的酒香,就這樣跟著她,也跟著杜家。後來歸雲進了杜家,歸鳳就想,她再也沒有抱著那罈酒的資格了。如今,酒開封了,卻並不在展風的婚禮上。一切都變了。杜家的陰霾散了,慶姑的希望又生了。「等展風成親的時候再讓大家喝。」一眼瞅住展風和歸雲。歸鳳也瞅住展風和歸雲,只有她看到他們的無奈和尷尬。歸雲緊緊攥著衣襟,她同她一般無助吧?歸雲是太累了,她混亂得無法去思考。接連的事件,她無力承受,彷彿經過了光影亂閃的那晚,不單是噩夢重訪,連生活的現實也讓她多了無奈。哭過泣過,再找不到任何的軟弱去迴避。被逼迫著把這傷裸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沒有選擇,惟有抹乾血淚,一步一步繼續往前走。她沒有想到不過幾日,卓陽又來找她了。他是來給她送那晚意外拍下的照片。

歸雲拿著那張照片,發愣。平生第一張照片,定格在一個哀怨無望的時刻。就像電影院裡放的國仇家恨的電影,女角兒們常用這樣的姿態悲號。像戲了,抑或人生本來就是戲。卓陽卻在觀察此刻的她。一身清爽的改良藍色短袖碎花短旗袍,裙擺過膝,略開衩,小腿上套著白色長筒襪,腳下穿著黑布鞋。旗袍上的碎花嬌弱,人也嬌弱,只有辮子長,遮了些許無奈。但臉上是勞累和柔軟。

他想這樣子的她如果用相機拍下來,可以取個標題叫《虛弱的夏天》。就像這個夏天的上海,處處不安。但她看照片的神情卻是緩慢的沉痛。卓陽緊張地看著她,他思考了很久,還是決定將這張照片送過來。她脆弱的模樣讓他很憐惜。那天,他洗出照片,在報社裡一個人看了很久。那夜的父親發了大怒,因他的負傷不歸,也因他執迷不悟仍為報社去百樂門拍《歌舞昇平上海灘》圖片專題。他也發了強,據理力爭。父親怒極,揚言要將他房裡那些從報社手抄來的禁書一把火全數燒掉。最後終於無可避免地燃起一場家庭爭吵。他負氣出走,在街上彷徨。不被理解的心思,讓他煩躁。路過霞飛路的綢布店時,他看到了一匹海藍海藍的綢布。他想起了歸雲。他買了布,又去戲院打探了她的住所,不想正撞見了她傾訴心底最沉重的痛。也糾結住他的心。當夜,他還是回了家。父親坐在客堂間裡等他,吸了煙,熬著夜。他不忍,放下任性和驕傲,對父親說「對不起」。父親欣慰又意外。他想,和她相比,他父母雙全已經是天大的福氣。少年的喜怒哀樂就這樣被牽住。歸雲小心拂了再拂,呵護照片像珍寶。「我從來也沒拍過照片!」嘴角一翹,悄悄羞怯,「原來我在照片上這樣傻!」

「你在照片上很美!」卓陽是忍不住了。歸雲臉紅,岔開了話:「你既做記者也做照相師傅?」「這些都是實習,我還在交通大學唸書,念物理的,業餘時間給《朝報》打工。」

原來他是學生,還是個大學生,歸雲羨慕:「真不錯!」他能看懂她臉上的歆羨。她這樣清透的人,像含露的玉蘭花。他心念一緊。他說:「我們都要努力,直到人人都有自由的一天。」歸雲低低歎:「自由。」這是一個目前無法實現的奢侈的願望,這個年代,太多願望不能實現。同卓陽告別之後,歸雲回到戲院,歸鳳正等她。她有話對她說。「昨日經常來聽戲的那位萬太太,她家在城隍廟開古董店的,跟我閒聊時說最近常有個長得體面的日本男人帶著百樂門的白牡丹淘古董。」說的是雁飛。「萬太太說那日本人最近在古董圈子裡很活躍,廝混了好幾個品行不太好的古董商,他身邊總有個人跟著替他付錢,就是以前大師姐的那個大華銀行副董。」歸雲不安了,急急搶白:「小雁不會和日本人搞不清爽。」歸鳳一僵。歸雲方覺自己口氣重了,怕傷了歸鳳,就說:「我打小和小雁一起,她為人不會這樣。歸鳳,我相信小雁。」歸鳳的臉色掩在濃濃的妝色裡,訕訕然,冷冷道:「是啊,我是外人,怎麼瞭解那許多。」

前台有人催場子,歸鳳理理戲服,逕自上台去了。今天唱《追魚》,她是癡情鯉魚精,一心一意去追那書生張珍,張珍只戀著牡丹,鯉魚精只好變作牡丹的模樣,去求張珍的垂愛。變成牡丹模樣的鯉魚精唱:「且把真身暫隱藏,變作牡丹俏模樣,今晚魚兒巧梳妝,做一個神女去會襄王。」張珍真的只當是那牡丹小姐投青眼。歸鳳跟著哀泣,鯉魚精多可憐,披著牡丹的皮才能得到愛郎的垂顧。她更悲哀,她一直都是旁觀者。她還是想著謝雁飛。這個花國女子,生生插在她和展風和歸雲中間。真的,很不忿!戲裡,鯉魚精修成正果。戲外,歸鳳唏噓感傷。滿場繁華只是空虛,下了台,她孤落一人。她在後台看到了歸雲。歸雲手裡捧著兩塊梨膏糖,她說:「還是那個小熱昏那裡買的,今朝他都抱著他三歲的兒子來擺攤子了,肥嘟嘟,好可愛!」歸鳳笑了。也是兩小無猜長大的,一個被窩裡取暖。她從來這樣顧著她。就伸手捻起一塊,咬一口:「味道還是一樣好。」歸雲也笑了,同她相對,如同往常。也該雲散霧開。兩人相攜,跟著杜班主回了家,展風同慶姑兩人在客堂間裡打包行李。「怎麼回事?」杜班主問。慶姑說:「展風在租界裡頭找好一處房子,那邊治安好,日本人不進去呢!」

展風答:「咱們廠子要遷進租界,王老闆已幫我們這些工人在新新街的日暉裡租好房子了,今天才通知我們,讓大伙盡快搬過去。」杜班主吩咐歸鳳歸云:「你們和娘去自己屋裡收拾一下。」他拉了展風去角落。「時局該變了吧?」「王老闆提醒我們快遷進租界,最近日本僑民和商客遷走不少,虹橋機場經常戒嚴,蘇州那邊的軍隊時常演練,怕是會起戰事。」樓上,慶姑指揮歸雲歸鳳收拾衣服。她是喜悅的,還說:「新搬的地方倒是離霞飛路很近,那裡的商店裡都賣洋裝,往後咱們也去看看,看的好,買來料子我給你和歸雲一人做一件穿穿,也洋派一下。」她開始憧憬新生活。新的房子,新的人,那應該是新生活。普通人就是這樣企盼的。杜家在七月初搬入新新街的日暉裡新造的石庫門。展風告訴父母,這條弄堂的新式石庫門原是王老闆地產商朋友所造,由王老闆用相當划算的價格買了幾間租給了自傢伙計,方便他們上下班。雖租金並不算貴卻也不能說便宜,杜家眾人一合計,都覺得霞飛路這地段難得,也算搬得心甘情願。只是屋子小了很多,兩層的石庫門,他們只有二樓的兩間屋,容不了那麼多師姐妹同住了,原本寄住的師姐妹們不得不就此散了。慶禧班從一個大家變成小家,從此以後,或許就要一家顧一家。喬遷新居的時候,歸雲同展風一起提著竹竿頭進新樓。正合了慶姑「新的人」的念想,還要希求節節高,樓下的杜班主放了炮仗。風俗就像慶姑的心願,但求圓滿。她剩下操心的就是駐新場子的事了。杜班主攜歸雲歸鳳再次拜訪了袁經理。他先前只顧著展風的事,一下倒也來不及多理會這頭,只事後被慶姑催著又找了江太中幾回。江太中說:「那天袁經理被舞場的一個小騷貨給掃了面子,也沒心思談這宗合作。」

杜班主又特特宴請了江太中一次,他才懶洋洋道:「我再給稀和稀和吧!你們也曉得袁經理貴人事多!」杜班主抱拳拜託再三,心中不是沒憋出一股窩囊氣。再次來到百樂門是在白天,很安靜。還是江太中領著他們進了職員辦公室門口,那裡面卻沒人。歸雲遊目四周,掛著香艷的相片。相片上的美人們或穿旗袍或穿洋裝,個個姿容出眾,笑意盎然。唯獨一個人不笑,就是穿白底紅梅旗袍的雁飛。她隨意地站在一座壁爐旁,一手擱在壁爐櫥上,一手拿著檀香扇,凝著眉和眼,看著鏡頭,卻又致命地要吸引人的魂魄進去。她的眉眼,就是有這樣的魔力。照片下貼著名牌:白牡丹謝雁飛。身上繡著梅花,偏偏要叫牡丹花。江太中指著雁飛的照片笑:「現在百樂門的紅人,一晚起碼要轉十來張檯子,棉紡大亨都包不動她,可是金燦燦的大招牌啊!」活像在說一棵搖錢樹,也的確在說一棵搖錢樹。有人踏進辦公室,江太中迎上去:「袁經理,我把人帶來了!」歸雲認出了這人,就是被那曼麗狠作一頓的男人,原來竟是他們要找的依靠袁經理。

此時袁經理還是一副憨頭憨腦的賣相,瞧見杜班主一行人,又少不得整出些老闆派頭。

「就是他們?」杜班主拱手:「袁經理。」袁經理頷首,往老闆椅上一坐。江太中問:「要不要讓兩位小角兒唱一曲?」袁經理擺擺手,黃豆眼就掃了那麼幾下。成。他從風月場中混了個把年,一雙火眼睛睛,看女人只消一眼,便知道在上海灘是否吃的開。

雖說唱紹興文戲的女角兒比百樂門賣大腿的舞女要文明,但要撐起場子,不單是嗓子,還有賣相。他看準了,班主是有些手段,但時勢沒他強的,角兒又是老實巴交的,更無須擔心的,人更好埋汰。於是他說:「可以了。戲院在七八月份開,到時候貴班還要多辛苦。」禮貌又自抬了身份,分寸拿捏得剛剛好,不會得罪人。這號人左右逢源,到處吃香,混得出人頭地。江太中把事辦很成功了,來錦上添花:「到時候兩位角兒唱紅了我們戲院,大家都有樂惠的。」杜班主一行人跟著乾巴巴地笑。出了袁經理辦公室,江太中才低聲道:「袁經理已經作過保,過幾天就帶老哥哥去燒燒香。」

「真有勞了!」杜班主再度拱手,盡在不言中的不得不低頭折腰。似乎一切都順利落實,袁經理的戲院開始大興土木,一切講究效率,刷的牆糊的紙都是一些工廠贊助的,袁經理把工廠的廣告刷在了戲院的牆上。真是生財有道。杜班主一家自然也是要幫襯幫襯。慶姑積極地做好飯菜,遣歸雲或歸鳳送去。她說,要先把戲院中眾人的交情打好,做好人也好做在前頭。歸雲走到靜安寺路上就免不了會思念離這裡不遠的兆豐別墅,和雁飛再三相遇,但相處的時間總是短的。她想去看看她。雁飛不但在家,且正在前天井的花園裡,俯著身,用小巧的塑料噴壺澆花。那噴壺的噴嘴做得精巧,灑出來的水細密成絲,落在小團白色圓潤的茉莉花瓣上,結成晶瑩的水珠滴下來。

花就是風姿動人了。雁飛只穿了白色織錦短袖旗袍,頭髮輕輕綰起成髻,人在花之後,比花更風姿。歸雲正納罕那噴壺,雁飛已看見了鐵扇骨圍欄外頭的她。她開了鐵門拉她的手。

「早上又開了兩朵花,我想今天准有人來看我,果真沒錯。」「我想著今天沒事,就想來看看你。」雁飛瞅了瞅歸雲一身湖藍色的粗布寬袖旗袍,說:「如果你肯剪一個女學生短髮,還會更精神,你總梳兩條辮子頭。」「現在馬路上都流行那髮型,不過我覺得梳辮子踏實。」「我也是,你看,我也是留著長髮。」兩人互相看看,又傻笑。有些東西,的確不慣改變。雁飛把歸雲領進了屋。多日不見,這件來過好幾次的客堂間又有了改變,客堂間裡的家什竟都收光,只留一溜真皮沙發,沙發角落擺著麻將桌。再沒旁的了。「這樣收拾起來方便。」雁飛拉了歸雲坐沙發上。太空曠了,她的聲音都在迴盪。歸雲覺得寂寞,覺得她寂寞。「你瞧,我們從小一起要飯,最多只有一兩個銅板,這樣一幢小房子要多少銅板啊?」

無猜的發小,偎在一道。歸雲有千言萬語的問題。「這些年,你好不好?」雁飛望住她,誠懇,她要袒露了。「周小開是個濫人,又賭又抽。唐倌人功虧一簣,滿盤皆輸。」忽而沉痛,想,自己呢?算輸還是贏?她朝歸雲眨眨眼睛:「才不管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你才是我唯一的親人。」

歸雲握住雁飛的手:「小雁——」這麼一個開頭、一個情勢,都讓她能意料到後面的不堪。她不問了,就握她的手。

「小雲,不管我做過什麼,你都不會嫌棄我的吧?」 雁飛蜷縮在歸雲的身邊。「我怎麼會嫌棄自己的親人。」歸雲說自己的願望,「小雁,好好找個人嫁了吧!」

雁飛撇了撇唇:「誰能來擔負我的一生?」門鈴響了,娘姨快步從灶庇間小跑去開門,半會回來匯報:「籐田先生來了。」

歸雲一聽這名字,微微疑慮。雁飛說:「你先去樓上,我要接待客人。」歸雲依言上樓,卻只站在樓梯拐角處,她傾著身,想要聽。一會兒,籐田智也被娘姨引進來。「雁飛小姐。」歸雲想,他有一口流利的中文。「我正要謝您呢!上回送來的小噴壺非常好用。」歸雲想,他們似乎真的很熟。「喜歡就好!」或許是娘姨端來了茶,雁飛便說:「請用茶。」那人似是喝了口茶,問:「是西湖龍井?」「沒想到除了中國古董,您對中國茶葉也有研究。」「中國文化博大精深,我從小就十分景仰,還曾拜過一位中國碑帖專家為師。」

「噢,那就難怪了!」歸雲想,難道歸鳳口裡的日本人就是他?「古字古畫固然是美的,但哪裡比得上自然風景的萬一。我的家鄉長崎有美麗如畫的山川河流,如果雁飛小姐有興趣來遊覽,我或可做東。」歸雲嚇一跳,這日本人竟在暗示雁飛和他一起去日本?「我國山川美景何嘗不美?看來看去還是自己的好。」樓下沉默了會。「雁飛小姐總這樣固執和驕傲。」「我這個脾氣真不好,老是拂逆別人的美意。」「啊!是我冒昧了,告辭!」「蘇阿姨,送一下籐田先生。」娘姨應了一聲,然後便是門開闔的聲音。歸雲從樓上走下來,雁飛窩在沙發裡,背對著她。「小雁。」雁飛說:「他們大約八月頭上要回國了。」歸雲說:「我恨日本人!」她永久的記憶,並且刻骨銘心。雁飛道:「我也恨日本人。我爹也是被日本人炸死的。」側頭看向歸雲,「他們連難民船都炸。」再低頭,「我永遠忘不了。」她記得,她也記得,想著自己的親人。有種傷口,是根源,是擺脫不了的恨,永遠都在胸口。恨,是完不了的,對著這個城市正要綿延不絕排山倒海地湧過來。世道在七月底終於不安。日本軍隊把演戲的隊伍拉到虹橋機場附近,中國軍隊也加強了軍備,還外調了不對。深夜走在郊縣偏僻的小路上,無聲無息的,還是踏醒了平頭百姓們的耳朵。

原本以為上海會安全的人們徹底慌起來。英美法的資本家的金山銀山抵擋不了小日本的飛機大炮。硝煙的味道,近了。

有些有先見有財力的人開始往國外或內地逃,不想逃出上海的就往租界遷,好歹最後還得仰賴英美法三國的庇護。先是一小部分一小部分,謹慎地,或許有的也帶著屈辱。展風私下同父親和歸雲說:「王老闆虹口那廠裡的貨品機器全部撤進了租界的倉庫,那裡離吳淞口近,近來總有形跡可疑的人出沒,看來這一場仗要打起來了。」杜班主點頭:「難怪最近那麼多人進租界。」又恨恨道,「中國的官連老百姓都保護不了,還要靠洋人來保護。」展風心潮澎湃:「如果開戰,倒也顯得我們中國人不是好欺負的,東北失得太窩囊了。」

「對。」杜班主捋著短鬚。年輕的年老的中國人,都有亡國的痛恨和驚惶。一旁的歸雲聽得身子發冷,愁困地抱緊雙臂。一切的安逸,都是暫時的,走得太快,而明天,怎麼都望不出光明來。怎麼八月的天,都瀰漫了那麼多的陰霾?

烽火篇 一寸山河一寸血

九 血色滿城

上海的八月火辣辣地就來了,剛離了黃梅雨季,太陽凶悍起來,把柏油路反覆烘烤,人都要站不住了。人人都在逃離。長年居住在市區北面的人們流離的第一批。陸續有部隊開進去佈防,他們都心知不妙了,被迫遷出,舉家南遷,顛沛著湧入租界。南面的人不免也慌了。杜家也沉浸在滿城的惶恐中,而唯一讓他們生出希望的是百袁經理那所靜安寺路上的戲院終於在這天裝修完畢。戲院取名「寶蟾」。江太中說:「看看,天蟾唱京劇,咱們袁經理的寶蟾唱越劇,借借大佬的光。待開業後再聯繫聯繫唱片公司,給小角兒們灌錄幾張黑片,往報紙上一炒!」杜班主因連日憂心戰事,問:「萬一起戰事怎麼辦?前些時日聽說我們的官兵在虹橋機場斃了一個日本兵,不知後來怎麼樣了?最近虹口一帶正在佈防哪!」「咱們兩手準備,依袁經理意思,大上海要打仗也進不了租界,到底是洋人的面子。頂多亂幾個月,到頭來大伙還是要看戲的。老哥哥,你都說日本兵被咱們的人給斃了,怕他作甚!這不已經調兵遣將了嘛?咱們還照唱咱們的戲!」杜班主也只能但願如此。街上已經開始亂了。到處都有三三兩兩提著行李、攜老扶幼,找尋安身之所的人。彷徨又囂鬧,蟬鳴都消寂了,處處是不安。家門口也在喧鬧。一樓的鄰居做了二房東,坐地起價。「加一擔米的租未必是我不厚道,這世道決定這價格。」房客是個戴眼鏡穿長衫的斯文男士,這時也沒了斯文,叫:「你憑什麼加租?這不是不講信用嗎?」陳先生撇轉頭。「信用?幾錢一斤?你不租自然有人租。」杜班主同他們打個照面,都認識的,一樓的房東姓陳,房客姓何。一個是二房東,一個是老師。

他想勸解勸解,恰慶姑正從二樓的窗戶探出身子,朝他招招手,又搖搖頭,要他別多管閒事,他看何老師垂了頭,知道終也要妥協,就只好顧自先上樓了。慶姑正領著歸雲歸鳳勾絨線,最近戲班子歇業,沒了進益,歸雲從弄堂口裁縫店裡接了些私活回來,給這一段的富戶織絨線衫。慶姑很贊同,遂教了歸鳳一同動手。她們都不是沒有備著以防萬一的心。 慶姑對丈夫說:「樓下小陳頭子倒很活絡。」杜班主「哼」一聲:「專門乘人之危!」慶姑卻說:「這年頭兵荒馬亂,誰不多替自己想一些?」她問,「越來越亂了,我們是不是出去避避?」杜班主一歎:「避到哪裡?到處都亂,我們能去哪裡?普天之下,也不見個安全的容身之所。」

歸雲歸鳳怔住,停了手中的活兒,抬頭,都能看出對方眼中凝聚了很久的不安。

這不安,罩在每個人的心頭懸著,不上不下。每個人都是身不由己地在等待,等待所有人都能預料到的最壞的結果。最壞的結果是由展風下午帶回來的,他回家同父親話別。「八仙橋開槍了!」他的豪氣起來了,摩拳擦掌、躍躍欲試,「我和徐五福八點就去報到,準備向前線輸送物品,王老闆通知要密切配合市裡的義勇軍和警備區的部隊——」。

杜班主點一點頭,望住兒子,他是欣慰的,也是不捨的,但是他說:「好,好好幹,好好教訓一下小鬼子。」 這一刻等太久了,終於不必再等,多年的心驚膽戰,此時的人心奔湧。他們都不想再躲了。

有人橫裡衝進來,死死抱住了展風。「瘋了,你們爺倆都瘋了。」是慶姑,她歇斯底里了,「你給我乖乖呆在家裡。」

展風沒防備,母親此刻的力氣又大得嚇人,他掙不脫,急得滿頭大汗:「娘,你讓我去!我不能不去!」杜班主也有伶俐身手,他挾制住了妻子,對兒子叫:「你快走。」展風掙脫開了,沖父母「咚咚咚」連磕三個頭:「爹娘放心,我們只是給商界救亡會做前線輸送隊,不會出事。」慶姑哪裡會放心,發瘋似叫:「不成不成,你回來。」怎耐丈夫氣力實在大,她不忿,一口咬到丈夫手背上。杜班主的手沒松,見展風怔了,還是叫:「傻小子,快走!」展風就不回頭了,奮足了力,飛奔下樓。歸雲和歸鳳原本在樓下公用灶庇間做晚飯,猛聽到樓上動靜,正想上去勸架,迎頭就撞上展風。

展風匆促說:「爹娘就交給你們了。」歸雲一把捉住展風:「到底怎麼回事?」「開戰了!」歸雲手一鬆:「你放心,我曉得了。」展風跑遠了,那麼急,心火那麼高。歸鳳跟了幾步,高喚一聲:「展風!」只能眼睜睜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弄堂拐角處。

夜幕漸漸低垂,籠著那盡頭,是一片即將要開始的暗夜。歸鳳失了神:「打仗了嗎?」慶姑的哭喊傳下來:「你怎麼捨得把兒子往火坑裡推啊?」杜班主的勸慰也大聲:「他只是做後勤,不上火線,沒那麼危險。」驚動樓下,一家兩家傾聽已久。這時,何老師忍不住從窗口探出頭,問:「真的打起來了嗎?」

歸雲點點頭。何老師輕捶窗台,道:「還是到了這一天。也好,也壞!唉……」歸雲歸鳳只擔心樓上。杜班主和慶姑吵了個不休,慶姑聽不得勸,獨自爬上展風睡的小閣樓哀哀地哭。杜班主無可奈何,下了樓,一個人坐到天井裡,就著夜色抽悶煙。沒人有心思吃晚飯,歸雲只好把飯菜熱了一遍又一遍。杜班主不知在天井裡抽了多久,才吩咐歸云:「把我的二胡拿來。」歸雲從櫃子裡拿出那把老舊的二胡,擦盡灰塵 ,它又要被拿去遣懷。杜班主起了一個調子,說:「好久不拉這弦,都跑音了。」調一下弦,問歸云:「你說拉什麼曲子?」歸雲站好:「《穆桂英掛帥》?」杜班主笑了:「正是我的意思。」弦音起來了,歸雲第一次有機會跟著配樂唱這曲子。她的聲音疏闊的,朗朗的,揚在黑夜裡。

坐在煤油燈下勾絨線的歸鳳聽怔了,放下針線。燈芯跳,她的心也跳。睡在展風床上輾轉反側的慶姑聽怔了,還是心驚膽戰,剛止住的眼淚再度沾濕枕巾。

石庫門的眾房客也聽怔了,有人推開了窗戶細聽。何老師乾脆搬了一張竹靠椅到天井裡,挨著杜班主坐下,望向北邊的天空。那片天空的星光閃爍,似是安,實際不穩。天空下,正開始瀰漫硝煙。一曲終畢,餘音裊裊,沉默在滿天的星下。杜班主放下二胡,猛地一拍大腿:「好!我的展風是個好樣的!」沉寂被打破。歸雲看著夜色下斑白了雙鬢的長輩。這個養育了自己的如父親一般的杜班主,也蒼老了。但他的眉眼鬍鬚,都激昂著,虎虎生威。他說:「身逢亂世,熱血男兒報效國家,就算馬革裹屍,也不枉了!」豪情氣概生出來。歸雲的心底有一股熱氣,燒著心尖。在炎熱的夏夜裡,終於燒騰了渾身的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