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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歸雲覺著慶姑老這樣惦念著傷精神,乾脆建議慶姑同小蝶娘一道去醫院看護陸明。陸明的傷漸漸有了起色,心中也慢慢有了生機,倒是教人安慰了。慶姑果然將對展風的惦念放在了照顧陸明的身上,有了奔頭,連帶對展風的處境也樂觀起來。

她也是往好處想的,歸雲很是安慰,也安心。只是在傷病醫院的日子不算好過,前線的戰事更激烈,傷亡人數也激增,每日看著傷患苦痛生死,歸雲歸鳳的心也跟著七上八下。歸鳳愈加擔憂展風:「你瞧每日都傷那麼多,展風可別有什麼意外。」歸雲也擔心。只是又覺得每日往醫院跑,等也是無著落費時間的空等。她便留意了,傷病醫院人手不夠,幾番向外面聘人。她竟在應徵人群裡見到了熟人。有位洋大夫來應徵,受到中方接待人員的熱情歡迎,洋大夫用彆扭的中文說:「救死扶傷是醫生的職責!」原來竟是安德烈的老美醫生鄰居,曾經給卓陽看過槍傷的那位。歸雲好好想了想,心裡有了主意,她也排到了應徵隊伍的尾端去,輪到醫生面試她,就簡單交代了家庭住址,和自己誠懇的願望。醫生因她住得近,又極有誠意,就當下做主錄取了。意外的是,竟還有些資費貼補。

回家後,歸雲同歸鳳商量,歸鳳也沒有理由反對,也摸出她心底強烈的意願,就關照:「再怎麼也要先顧了家裡,傷重的活兒自己也要掂量著點再去做,別累著自己。」歸雲道:「我自會注意的,而且還能時時候著展風。」說到展風,歸鳳又是一聲歎息。只歸雲心裡滿了些,憋牢一口氣,她終於能做些什麼了。歸雲照料的第一位傷患是位年過三十的山西籍的連長,姓高,在歸雲面試的那天被送來這裡,現在已經被初步清理過傷口,等待醫生安排手術。她的職責是看護這位肩頭中彈,大腿也中彈的重傷病人洗臉、漱口和吃飯。雖然是照顧重傷病原,其實所要做的一切很簡單,做起來一點都不困難。只是病人有意見,他看到被派來看護他的是歸雲這樣一個黃毛丫頭,眉毛糾了一下,對醫生說:「還是個小姑娘哩!醫生啊,可以換個男人不?」醫生搖頭:「男護工都在火線上抬傷員。你可不要小看小姑娘啊,她們都很細心呢!」

高連長垂頭喪氣說:「唉,好好的一個軍人,竟然淪落到讓小姑娘照顧!」

醫生也無奈,臨走時對歸雲說:「軍人脾氣難免耿直,且剛從火線上下來,心裡都不太好受,要盡量遷就些。」歸雲保證得認認真真:「我曉得的,不會出錯。」當然,她也想做得勤勤懇懇。但高連長卻不隨便說話,只顧自己躺在病床上。他肩上的傷口不太嚴重,已包紮乾淨,但那腿上的傷口卻非常嚴重,雖被包紮好,但一直高高腫著,醫生說給照了X光,要拿到片子看情況再確定手術方案。高連長也不哼一聲,直板板躺在床上看著天花板,就任由歸雲傻坐在一邊,讓她束手無策。再簡單的事情,也沒法子做。「連長叔叔——」歸雲叫他,想打破沉寂。床上的傷員動了一動,說,「小姑娘,我這裡真的不需要你照顧,你出去吧!」

「我倒茶給你喝?」歸雲主動說,也真的把床頭櫃下面的熱水瓶拿出來倒了水,雙手捧著遞到連長面前,就著他的嘴唇。他的嘴唇有點乾涸,在這濕潤的夏季皴了,唇皮泛白,皺起來。所以歸雲知道他需要水,果然,這位連長的唇一碰到水,就忍不住喝了第一口,又再喝了一口,直到把水全喝完,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意猶未盡。「前線沒有水喝吧?」歸雲又倒了一杯水,還是餵給高連長。他連連喝了好幾口,方說:「前線,我們都只到前線去喝小日本的血,哪裡顧的上喝水?現下倒要你這個小姑娘來伺候喝水!」「所以您要保重身子,再上前線去殺敵!」歸雲避開他的抱怨。高連長只是捏緊了床單,忽然問歸云:「你知道不知道戰情?給我說一點戰情。我是個守土有責的軍人,不能悶死在這病院裡。告訴我一點前方的消息吧,算起來這些天我們該把日軍趕出吳淞口了,兄弟們都說要死也要死在東京去!」歸雲想起醫生的再三叮囑,只按照醫生叮囑的說:「我都聽說前線節節勝利,您放心吧!」

高連長方鬆了鬆手,連日來的戰鬥和受傷擊潰他的體力,他聽著歸雲的匯報,也安心睡了下去。

歸雲望著這位受傷的戰士,心底難受。他那條重傷的腿明顯比另一條腿短了一截,連她這個門外漢都看得出那腿骨無疑是斷了的。她在醫生臨走前詢問醫生:「他的傷很重嗎?會不會有生命危險?」醫生沉重地說:「這個說不準,等X光出來後再看。但是就表面情況來看,多半要截肢了。」

她想這位滿心要再上戰場、要死在東京的戰士如果知道自己會被截肢,將是怎樣的悲痛欲絕?

不敢再深想下去。她只努力地照顧住他的需要,希望能為他多做一些事情。趁高連長熟睡,歸雲輕輕掩上門,往走廊上透氣。病房樓下的操場上正有六七個重獲健康的軍人,穿著早已置放多日漿洗好的軍服,個個挺著胸在聽候點名。他們身邊圍著一些能走動的輕傷傷員,一起說著話。「嘿!你們真好樣,好的那樣快,又可以上前線了!」一個未復原的傷員羨慕道。

「我日盼夜盼,就盼這一日,我要衝上前線去殺了那些日本鬼子給蔡將軍報仇!」一人響亮地回答戰友,身子繃得緊緊的,好像一根要從弦上飛出去直插敵人心臟的箭。另一名未康復的戰友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子,你可得手下留情點,少殺幾個鬼子,留一點給哥哥我啊!」「是啊,你們真是運氣!」又一個傷兵說道。醫官過來分開了其他傷兵,點名,逐個地喊著他們的名字。被報到名字的人就立正,舉起右手,報一聲「有!」聲音是有力的、慷慨的、又帶上蓬勃的赴戰場殺敵的信心。有人蹲在他們的面前,拍下這些傷兵堅毅的身影。還是那件黑色的中山裝,但是頭髮有些長了,歸雲從病房的這邊望過去,還能見到他下巴冒出的青澄澄的鬚根。是略顯憔悴的卓陽,只有他的眼睛,在壓住相機的那刻,顯得那麼炯炯有神,那麼明亮,好像一切的疲憊都恍然不知一般。接康復的戰士們的車子開過來,他們和醫生和戰友輪番道別,卓陽還站在他們身後,把這一幕幕拍下來。車載著鬥志昂揚的戰士們離開,那些暫時還不得離開的傷病戰士們都聚攏到醫院的大門前,翹首望著,望了很久很久,都不願意離開,一直到醫生和護士將他們一個一個勸進病房。

操場上,一下子又空了。只有卓陽站在中央,抱著他的相機。他似乎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緩緩仰起頭,然後,便看到了她。也是疑惑的,有點恍惚,疑惑竟然在此地見到她,她就這樣站在那端的高處,大眼睛水汪汪的,黑黑的大辮子漂亮地垂在胸前。想,此時見到她,竟有些許安慰了。歸雲也看著他,更看清楚了那張俊秀面孔上的憔悴和疲憊,心莫名有些疼。他是一個為了拍這些照片多麼不顧命的人,她想。又驚詫了自己的想法,怎麼就那麼清楚他?又擔心他。片刻,燒紅了面頰,轉過身去推門進了高連長的病房。高連長睡了兩三個小時,醫生過來囑咐歸雲幫著護士一起清潔器械,準備手術。歸雲又追問他的病況,醫生說:「看了X光後確認骨是斷了,他是受傷了三天才得到救治,傷口都在出膿,恐怕得必須截去才可得救。」 歸雲低低「啊」了一聲,用手掩住自己的嘴。高連長已經醒了,看見護士要推送自己有些茫然。看到醫生,又問:「我是不是腿骨斷了?」眼中有恐懼。「連長叔叔,醫生把你帶到手術室給你治療,你別害怕!」歸雲俯下身安慰他,但她的心,卻在亂跳著,為著這位終將失去一條腿的戰士,為著她不知道這位熱切渴望再上戰場的連長知道自己成為殘疾人以後會有怎樣的絕望。這位發誓要打去東京的連長在這一刻也驚懼了,握住床沿,惡狠狠說:「你們敢鋸我的腿?你們試試看!」醫生安撫他睡下,不住說:「您別激動,一會兒就會好的。」一面指揮護士推他進手術室。

高連長再掙扎,也不得不屈服在病床上。歸雲等在手術室外,靠著走廊的牆壁上,為那位連長糾著心。有人走過來靠著牆邊,與她站在一起。她低垂的眼眸看見一雙黑色的皮鞋,沾滿了塵土,灰濛濛的,褲腿上也沾著土,很邋遢。

卓陽說:「別難過,只要人平安無事就好!」他的聲音也是疲憊的,嗓子啞了。

歸雲說:「如果他知道自己再也不能上戰場了,是不是對他來說比死還難受?」

「也許吧!沒有什麼比生命更可貴,」卓陽想要放鬆地靠在牆上,可又習慣了緊繃,身子崩得那樣直,「可是有時候,尊嚴和自由比生命更可貴。中國人的尊嚴,在這個時刻,要用生命去交換!」

「中國人的尊嚴在這個時刻要用生命去交換!」歸雲喃喃重複,失了神。

手術室的門開了,在裡頭幫忙的工友用袋子裝著一支血淋淋的人腿,露出袋子的那截,肉色是黯淡的,暗色的紅,暗色的黃,矗出的白森森的骨。歸雲的胸口一陣翻湧,背轉身子就要作嘔。卓陽伸手在她的背後輕輕撫拍著。

她捂著嘴,湧出淚,滑到嘴邊,這淚還是苦。她趴在牆上,拿出手絹來擦淚,止不住抽泣。

卓陽還在用手輕輕撫拍安撫她,她轉頭問卓陽:「為什麼我們中國人要為尊嚴付出那麼大的代價?為什麼日本人無緣無故就要殺我們那麼多親人,那麼多同胞?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沒有正義和公平制裁這一切?為什麼班主就這樣死了?為什麼小蝶失了蹤?為什麼連長叔叔失去了一條腿?」她一串的哽咽,一串的淚。一串的「為什麼」,讓卓陽無言以對,他也愁思過這些為什麼,也沒有人給他答案。全部全部的苦難不需要中國人的答案,只需要他們承受這樣無止境的悲傷。他伸手攬緊歸雲,他只能再次讓她的淚落在他的胸前,而他的歎氣盤旋在她的耳邊。歸雲回到高連長的病房時,已擦乾了淚。醒來後的高連長在病房裡大哭大叫:「醫生護士,謝謝你們好心救了我,可我的右腿沒有了,好起來也是個廢人,再不能上戰場了。你們不如讓我死了罷!還這樣照看我幹什麼?」他還捶著床板,聲音是悶的,就像他心中再也發洩不出的悶氣。歸雲走到高連長跟前,對他說:「連長叔叔,你莫悲,我來唱戲給你解悶!」

「小姑娘,你不用唱了,我什麼都完了,什麼都完了,你何必再費心力照顧我這個無用的廢人!」高連長無力地嚎哭著。但歸雲不理他的嚎哭,她起了一個調子,衝出口來的是——「轅門外三聲炮響似雷震天波府走出我保國臣頭戴金盔壓蒼鬢鐵甲戰袍又披上身帥字旗斗大穆字顯威風穆桂英五十三歲又出征我們一不為官,二不為宦為的是大宋江山和眾黎民叫那滿朝文武看一看誰是治國保朝臣」一氣呵成地將原詞唱完後,歸雲就著這心境,這淒景,竟還沿著第一段的調子繼續唱了她自己臨時編出的第二段。「吳淞口外炮響似雷震山西府衙走出你保國臣頭戴金盔壓蒼鬢鐵甲戰袍又披上身扛槍豎戰旗軍前顯威風連長帶頭衝鋒再出征你們一不為官,二不為宦為的是中華大地和眾黎民叫那倭國日寇看一看誰才是當今世上真英雄」應景的詞兒,從穆桂英身上唱到高連長身上,唱得病房外的傷員們也過來了。她唱一句,外邊就叫一聲「好」,全曲唱畢,一片雷鳴掌聲,惹得護士不得不堵到門外要大伙噤聲。

病床上的高連長止了哭。右腿被截肢以後,他一直覺得身下空蕩蕩的,很冷。可這小姑娘的曲子很熱,鮮活的熱氣湧了回來。病房外的卓陽,就這樣看著病房內的歸雲,又唱起了這段《穆桂英掛帥》,也不僅僅是《穆桂英掛帥》了,她臨時給改了詞,唱這位在戰場上失了一條腿的連長。他微微舉了舉相機,又想拍下來,終還是沒有動手,隱到人群後,走出病房,到校園中去。大學的校園裡因為戰爭沒有了朗朗的讀書聲,沒有了三五成群交流學問的學子,只剩下帶著前線血腥氣和硝煙氣的傷員和醫護人員。雖是八九月盛夏繁茂季節,反從那叢叢茂密的綠蔭中透出陰冷來。在這個校園裡生活了一兩年,他從未感到從校園深處透出來的冷,這裡應該是朝氣蓬勃的。

迎面走來一人,見到卓陽,急忙上前:「我想著你便可能在這裡。」是莫主編,走出一頭汗來,「幸好問了安德烈你去哪裡!」「怎麼了?有事?」卓陽問。「我怕你真跑去寶山城拍照,那邊的火線已經封緊了!這陣子你上起火線來真不要命!」莫主編擦了額上的汗。卓陽卻著急問:「我軍兵力是多少?現在戰況如何?」「姚子青營還在死守,今晨最後傳出來的消息是三個連長全部陣亡,九個排長陣亡六個,後來火線就封住了主要通道,傷兵沒有法子被救出來。」「三十一號的時候姚子青營進駐寶山就有消息說那裡已經陷入日軍的重重包圍之中了,他們為什麼還要死守?」卓陽鎖了眉。「軍令如山,將士們更加視死如歸。」卓陽幾乎是咬著牙:「就此平白無辜地犧牲嗎?」「他們只有五百人,卻在日軍海陸空優勢兵力猛烈轟擊下的奮勇抵抗牽制住了那邊日軍。戰爭是殘酷的,殘酷到必要做一些已經知道必須要犧牲的犧牲!」「我覺得我真是無力。」卓陽頹然下來。莫主編卻拍拍卓陽手上的相機:「你已經做了很多了。看!它,就是你的槍,比什麼都有力,留下這些證據。」見卓陽仍默然不語,道,「好多天都不著家,真想做大禹?令尊要找我拼老命的,今晚回家看看。」「好。」莫主編看卓陽鬆了口,自己也鬆了一口氣:「我先回報社審稿了,不知前方可派來什麼寶山城的戰況沒有!」說完,重重拍下卓陽的背脊,「記住,回家!」也重重說著,待看到卓陽重重點頭,才放心地先行離開。太陽已經斜去了西方。卓陽到校園樹林邊把自己的自行車給推了出來,這自行車也同他的主人一樣,上下沾滿灰塵,風塵僕僕地不知跑過多少地方。他彈了一彈座墊上的灰塵,翻身騎上去,就要駛出校門時,看到邊上走著的歸雲。他把車駛到她的身邊。這丫頭,在邊走路邊想心事,對身邊的一切恍然未聞,連他的接近都沒有察覺。

他摁了鈴,鈴聲清脆,終於驚動她。她驚跳了一下,看見是卓陽,方安了安心。

「我送你回去?」卓陽問。歸雲猶疑著。「早些到家也好早些照顧家人。」卓陽再道,又說的很對,她同意了,坐上他的車。他一使力,把車騎得飛速。

夕陽的紅,漸漸籠在梧桐樹的枝枝丫丫上,沉重地壓著那些綠,也壓在兩個人的心頭。

歸雲發現卓陽壓根就沒問她家住在哪裡,卻一次突然出現在日暉裡的石庫門內,這一次又熟門熟路把車騎上了最近的路線上。他,怎麼知道她新家在哪裡的?她疑思著,便問:「你怎麼知道我家在哪裡?」

「我——」卓陽語塞了,沒料到歸雲突然發問。他發了窘,想,總不能告訴她他是從王老闆那裡旁敲側擊來的吧!他也不知道那日在看到她悲傷欲絕地跟著急救隊的人走了以後,怎麼頭腦發昏下午跟線去採訪後方的各界捐贈活動,且目標明確地從王老闆那裡七繞八繞,把她家的地址給繞出來。

此時要是講了出來,倒真好像他是別有用心的。可分明是無心的,自然而然的。

他一時半刻說不出來,歸雲的臉頰微微燒了,無意再追問,只把話題繞開:「連長叔叔終於肯吃一些東西了。」「哦,那太好了!」卓陽舒口氣,她沒有再追問下去。「真希望不要有人再流血了。」她幽幽地說,他也幽幽地想。何嘗不如此希望?只是,抬眼,那滿眼的晚霞和夕陽,還是如血一般映著天空。將歸雲送回家的卓陽,並沒有直接回家。他有太多紊亂的思緒要理清,就將車騎進了法國公園,呆愣愣地睡在公園的草坪上,看著那夕陽緩緩下降,讓腦海一片空白,渾然忘了時間。

直到夜幕降臨,公園的工友來清掃,見有人躺在草坪上,便叫:「那誰?還不回家?公園關門了!」卓陽才驚起來,騎上車趕忙走人。再度進入霞飛坊,這裡變得同以前也不太一樣了。不少人家做了大房東二房東,引來租界外的難民,寬敞的弄堂變得喧鬧,但這喧鬧透出凝重,變得壓抑。那些弄堂裡搬張椅子凳子坐在一起閒聊的人們,都是神情沉重,聲音也沉重,還帶著驚惶。這裡是霞飛路上赫赫有名的新式石庫門,住著家勢不錯的人家。在沒有戰爭的時候,他們可以很悠閒地度日,在戰爭爆發以後,他們也失去了平日那種悠閒,和上海灘上任何一條弄堂裡的人們一樣,惶恐地數著日子過日子!他拐進了自己家的石庫門,把車停在前天井裡,掏出鑰匙要去開門。片刻略遲疑,因自己還是沒能想好即將面對父親的說辭。甩一甩頭,也不多想了,硬著頭皮打開門。門裡面對他的,是父親彎腰題字的背影,著短袖的涼衫,背後汗津津的。他的手揮舞著,一筆一劃,十分剛勁有力。可見這幅字,是花費了氣力寫的。卓陽上前一步,喚一聲「爸」。卓漢書並不回頭,只道一聲「回來啦」,還是顧著自己寫字。卓陽靜靜站在他身後,待他寫完。卓漢書勾完最後一筆,將毛筆掛在筆架上,示意卓陽過來,要他提著那幅字。

卓陽看過去,上面書的是——「寶山五百士,氣概壯山河」!心中一驚懼,只聽得父親沉痛道:「適才老莫來電,囑我寫這副悼聯。寶山城失守,姚子青營五百將士全部陣亡!」卓漢書背轉過身子,走入自己的「獨善齋」,聲音變得無力:「明天你把對聯送到報社去。」

他的身子沒入籐椅裡,手肘無力地支著頭,閉上眼睛,用手按著太陽穴。

卓陽拿著這幅字。不過幾小時的功夫,那座寶山城便只換來這幅字。「寶山五百士,氣概壯山河!」卓陽念著。他似乎又聽到歸雲所唱的那樣——「叫那倭國日寇看一看誰才是當今世上真英雄」喋血孤城,又成就了五百位成了英魂的英雄!卓陽把那幅字平鋪放到桌子上,坐倒下來。還要有多少將士殉國,才能將這片土地拯救出來?卓陽只能看到石庫門黑洞洞的玄關,擋著外面的夜和夜裡唯一明亮著的月亮,心中被堵著,宣洩不出任何情緒。空氣裡傳來淡淡的煙草味道,是「獨善齋」裡的卓漢書抽起了煙。這沒有硝煙那樣濃烈的味道,繚繞著這對父子,他們只是靜靜坐在黑夜的石庫門裡,好像一切都就此靜止了。

十二 狼煙盡頭

高連長在歸雲的照料下,情緒穩定了,也能積極配合醫生的治療。也願意同歸雲聊聊天。歸雲曉得了他祖籍山西長治,黃埔軍校出身,妻子兒女都留在家鄉。他一身的傷是從羅店收復戰中得來的。

「那時我們頭頂上是小日本的轟炸機,下面的工事也不牢固,但兄弟們都拼了,看見日本兵就殺紅了眼。其實小日本怕死得很呢!他們戴得鋼帽都要遮住眼睛了,膝蓋上還纏著鋼罩。咱兄弟們可不管,看見他們就提槍刺刀衝上去,殺得那群小日本鬼子落花流水!」高連長將戰場上的英勇經歷說得眉飛色舞,歸雲聽得津津有味。她希望他能忘卻重傷未癒的現實,就做一個積極的傾聽者,還答應高連長的任何要求,譬如為他寫信回家給妻子報個平安。他臂上的傷一直沒好,動不了。只是她很躊躇。她雖是做過一年學生,跟著展風一處也識了字,但因沒怎麼練習,並寫不出一筆漂亮的字。歸雲先去買了鋼筆和信紙,回到病房,不好意思地說:「我的字實在不好看,恐怕要丟您的臉了。」高連長恢復了軍人的豪爽和樂觀,笑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家那口子也不會斷文識字。」

但歸雲還是猶豫,先用鋼筆寫了一個字,一看,竟是個「卓」。筆劃不多,還歪歪扭扭。字和人一樣羞澀。歸雲面上一紅,將信紙揉作一團,才抬個頭,就正見卓陽突兀地出現在病房門邊,也許是路過的,就是猶猶疑疑的沒有進來。她也不顧面紅了,只想高連長的事,就拖他進來:「大學生,你來幫個忙。」

卓陽見她指了指擺在床頭櫃上的筆和紙,登時會意,眉毛一挑,彷彿意思是想問你怎麼不幫忙寫。歸雲也坦白,囁嚅:「我的字好醜,不能丟高叔叔的臉!」惹得病床上的高連長哈哈大笑。

卓陽看她這嬌羞暗暗出神,生了少年人的銳氣,怎麼幫忙都是肯的,拿起筆就說:「高連長,您說吧!」高連長凝神望著天花板出了一會神,才道:「一切安康,切勿掛念,謹記孝順父母,撫育子女之責任,他日盡殲倭寇之後定將凱旋而歸,共享天倫!」一句話說了很長時間。萬千的感歎,卓陽明白,寫下來。寫到最後的「共享天倫」,和歸雲都難過地偷偷望一眼他那條斷腿。只怕真等到能共享天倫的那刻卻是物是人非了。歸雲將高連長的信封好,托卓陽郵寄。兩人並肩走出病房,歸雲道:「醫生說高連長的傷勢不樂觀,這幾日前線告急的信息都讓我們別提,免得引起他們的情緒。」「原本還能上一上火線拍一些照片,現在已經不能走近了。」卓陽說,「雖是阻了日軍那麼多天,但我方傷亡更慘重,根本沒法壓住敵人的火力,只能靠深夜突擊,最後用肉搏戰來奪那些陣地。」

歸雲的心沉了,頭也低下來。這些日子她聽了不少前方的激烈戰況,從高連長和傷兵們口中傳入她的耳中,壓在她的心上。

入目的都是鮮血,夜裡的夢境也是紅的,還聽到慶姑夜半驚醒的淒慘哭泣。

「輸了陣地,不輸人!我們並沒有輸給敵人!」卓陽忽一鼓作氣道。他的慷慨感染她,她也有豪情。「我說不來大道理的,但是聽廣播裡說的那句『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說得很對!我們有這樣的信心就一定不會輸!」卓陽微微一笑:「蔣先生這句話確實說的好!但——」輕輕謂歎,「也延誤了不少事。好了,不說了,我該走了!」他要向她道別了,尚未及說,就見她輕輕歡呼了,快悅地迎向門外抬擔架歸來的人們。他認得走在最前面的那個男子,正是杜展風。她跑到他身邊,一把抓住他的手臂,開了顏,都忘記同他告別。其實歸雲是想和卓陽道別的,但見他一轉身,人旋即就在醫院外了。連聲道別都來不及說,心中是遺憾的。但終於等到展風,足夠她一掃近日的陰霾。「你可好不好?沒有受過什麼傷吧?」他沒受傷,精神也不錯,她的心就安了。

展風把手頭的工夫都了了,妥善安排了傷員,還將他們傷勢輕重一一敘述給醫生。有條有理,穩噹噹的。不過月把功夫,展風有點變了。交代完了,展風才得空,對歸雲說:「前些天被王老闆安排了去輸送隊送米糧,好多日子沒進救護組。」「今晚回家嗎?娘天天念叨你。」歸雲問。「我最怕她這個。若她再發作,我就出不來了。」展風撓頭苦惱。「今晚給你爹做三七。」歸雲黯然,「你還是回來吧!」展風深鎖眉,時間真快,哀傷卻流逝得這麼慢。歸雲看到他左手腕上戴著一條白色麻花狀的腕帶,紋路細膩,編製方法又精巧。只是這些天經歷了風塵,髒了。這該是女孩戴的東西,歸雲看了好幾眼。展風下意識用手捏緊了編成結的那端。歸雲看清了,上面寫著黑粗的三個數字——828!

那是個血色的日子,歸雲忘不了,杜班主也許就在那天被炸死了。「今天我給隊裡告個假,一起回去吧!」展風說。慶姑在認命的情緒裡,平靜了。或許也知道悲傷於事無補,只要展風安全歸來就成。所以面對展風時,她不責備,不歇斯底里。

這樣認命,也是好事。只是悲傷依然將她折磨得可憐巴巴。客堂間裡的火盆沒有熄滅過,無盡的紙箔在燃燒。慶姑對兒子講:「跟你爹報個告,媽不逼你強要你在家,只要你的事情辦完後,安心成家傳繼香火。這是我唯一的要求了。」這回既沒有提歸雲,也沒提歸鳳,有條理了,再不荒唐。只是展風傷心母親近乎乞求的目光,她還是需要心理上的安慰和補償。他就不能不點頭,這樣才能讓她安慰。慶姑真的安慰了。她想緩一緩,展風還是乖兒子,一切以後再說。樓下不知樓下哪家鄰居叫:「杜阿媽!有人找!」歸鳳「哎」了一聲下樓,想不到來的竟是雁飛。白色短褂子和白紗褲,頭髮也用白絲帶束了,像一身縞素,又像微白的光,悄無聲息地照了來。

歸鳳看清楚她臉上是濃妝淡笑,能勾人的。她眼前一亮,又隱了,立刻厭嫌。雁飛身後還跟著獨輪車,由車伕推著,上頭捆紮著麻袋。歸鳳知道她是好意,但,忍不了某些情緒。

雁飛不是看不懂她的面色,當作沒看見,只問:「歸雲在不在?」歸雲聞聲出來,見是雁飛,很驚喜。也是好久不見了,她很想念她,現在每見到一個親近的人都可喜。「你怎麼來了?」「夕陽正好,出來散散心。」雁飛走近了,「來看看你,送些東西。」歸雲也看到獨輪車,知道裡頭必定又是糧食和乾貨,由衷感激:「你又雪中送炭!」

雁飛笑笑:「都是別人送我的,我那邊多得吃不完。」邊指揮車伕將東西搬進天井裡。

歸鳳見狀,竟轉身回了房裡。雁飛也不理會,歸雲卻是隱隱尷尬。還有更多的是感激,雁飛送來的真真是雪中的炭。被圍的租界,民生疾苦,最缺的是糧食。杜家人口又增多,還要周濟戲班子,雁飛先前送來的早快見了底。歸雲正琢磨要再上街採購些回來,但當時卻是有錢都未必有處買。

待車伕將東西搬運妥當,雁飛說:「還有什麼需要,來找我!」她還有東西送歸雲,從褲袋裡掏出一條白色的腕帶,扎到歸雲的右手腕上。

「這是我自己編的平安帶,壓在靜安寺法壇讓老和尚念過經。雖是白色的,用作亡魂超度,也可保佑平安。」歸雲納罕,和展風手腕上的一模一樣呢!但雁飛手腕上並沒有,就問:「你自己怎麼不戴?」

「老和尚說我命裡帶著煞氣,萬惡不侵!」歸雲卻擔心了:「小雁,你自己要照顧好自己!」「我一向好的很,比你保身價。」這時歸鳳又走出來,用手絹捧著一團東西,直到雁飛跟前。「謝小姐,我們多謝您的關照,但無功不受祿,這是我們家的一點意思。」說著把手絹裡的東西遞過去,是幾塊大洋。歸雲攔阻不及,她本已想好要先向雁飛道明原尾,再將錢如數奉還。豈知歸鳳竟用急於撇清的姿態先還了錢。怕會輕慢了雁飛。可雁飛不驚不乍,慢條斯理地收了大洋,遞給一邊的車伕:「梁師傅,麻煩您了,這是您的工錢!」車伕是老實人冷不防收了重祿,受寵若驚,結巴了:「這這——謝小姐——您可——」一想家裡情形,也就伸手收了。雁飛只是淡淡地:「我不拘什麼禮不禮的,愛照顧誰便照顧誰了!還得煩你送我回去呢!」說完側身往獨輪車上一坐,車伕已穩好了車身。「小雁,好好保重!」歸雲再三叮囑,又擔心。雁飛擺手,不要她擔心,她斜斜靠在車上,人也遠了。歸鳳漲紅了俏臉,看她遠了,看她同歸雲揮手告別,又看她抬了臉,向上的方向擺擺手。回頭,是展風站在二樓窗口處,凝望這個方向。他雙手撐著窗欄,欲挽留又不敢。歸鳳低頭,看到了歸雲手上的白色腕帶。這腕帶,剛才也在展風的手腕上見過,他除下來洗,她過去要幫忙,他卻寶貝似地捧在手裡說:「我自己來!」白色細長條的,就像那遠遠的要消失的白色的影子一樣。男左女右,展風和歸雲分著這份白。雁飛的影子無處不在。歸鳳心裡一酸,扭頭跑進了屋。雁飛由車伕帶到了霞飛路,便遣他自己回去,她想獨自隨處轉轉。開始打仗時,她就有這樣的習慣,跑到街上,還刻意往東南方向或北方走,去聽那戰火的聲音。

「轟隆轟隆」的,熟悉的,讓她害怕的。但她還是忍不住想,這炮火什麼時候轟進來?倒是不懼死的,她還把胭脂水粉全部擺到了梳妝台上頭,興致好的時候上一款妝,對著鏡子仔細描眉毛唇線。是唐倌人教會她描眉線、眼線、唇線。「你的眼角輕輕往上勾一勾,怕真會把男人的魂魄給勾了出來!」她這樣指教她。

但是小雁只想讓那個他看她的明艷。那時候她是顯擺的,有份顯擺的閒心,不知道化妝能保護自己。直到後來,她才曉得了,一層一層封住自己,便可豁開了活,然後什麼都不用怕了!

也什麼都夠了!只她還是想讓自己在炮火聲中害怕,這怕,等同自殘!可怎麼及得上那群無家可歸的難民,這些愁苦的難民,連處藏身之所都沒有。她比他們,好過太多!雁飛捏捏自己的手指,在十月漸冷的空氣裡,凍住了。這幾個月來,百樂門歇業,她生活的重心沒了,寂寞起來就閒在家裡編了腕帶,她曾經想要為他編織一條,只是還沒學會,他已經不見了。好在,如今她還有人可送,給了展風和歸雲。

想到展風,雁飛微蹙眉。他本是遠離危險的,卻被她推進去,如若有個萬一,是她的罪過。

因生了愧疚,她也就捎帶給展風做了腕帶。可誰知道這傻孩子收了後,竟當夜就跑來兆豐別墅,在門口候到她,又說不出半句話就跑了。和歸雲一樣實誠。雖經歷了生離死別,看慣了戰火紛飛,可心還熱。不像她,已是一潭死水,不起波瀾。雁飛漫無目的地漫步到外白渡橋邊,上海傍晚的喧囂以這裡為最。萬國商團、英美公使都怕越來越多的難民湧入會亂了租界秩序,就橋的北面建了鐵門,重槍防守,槍口對著因逃難無門而瘋狂的中國老百姓,將他們隔絕在租界外,凡闖必殺。

生路就這樣斷了。回首來路,是被轟炸和掃射後的殘瓦斷礫,再望過去,就是遍野的屍蜉了。

人類生如蚍蜉,仰賴卑微的依附。鐵門邊是最後的生機,他們不敢離去,就在那裡的路邊巷角搭了簡易的棚。絕望無盡,悲辛無限。雁飛停了好一會。前幾日她也路過這裡,這裡尚放難民進來,沒想到今日就鎖了。好在還有三五人給那邊的難民發糧食。但被飢餓和恐懼折磨得近乎狂亂的人們已無剩多少自尊和悲憫,男人的罵娘聲、女人的尖叫聲、孩子的哭鬧聲,震天動地。他們還用濺血的方式來適者生存。

真不像那年在難民船上,大家都蹲著,鴉雀無聲望著頭頂的轟炸機。忽然,雁飛悟了,因為那時的人都覺得必死無疑了,但這時的人們都拼著命要生存的!

無論哪種,都卑微到極至。她兩者都經歷過,不想再回首。轉身,惟有離去。她又徒步去了教堂,就在西藏路上面,轟炸的余灰下,沐恩堂的十字架豎立在天空之下,霞光之中,彌撒音從空中灑下來。雁飛停住了,一身一條影,蕭條佇立。天主教堂的門口並不安靜,簇著一群人。「為民族大義,為國家榮辱,為前線將士,我王某不才,捐助三萬元為將士們購買軍衣,添置軍備!」在人群中間說得道義凜然的竟然是王老闆。雁飛微訝,料不到竟碰到為抗戰捐贈的王老闆。人群中的他,穿一身挺刮輕薄的西服,還是那副款款的老闆派頭,一腔一調,氣勢十足,一詞一語,激動人心。一席話說得這些教徒們響應號召,紛紛拿出積蓄,丟進募捐箱裡。王老闆看到這幅爭相捐贈的情景是滿意的,滿意他的號召力在人群中起了作用。

他很志得意滿。舉目四望,上海灘上忠行義舉,他都帶了頭,一群人擁護他,稱他做「王大善人」,連那群知識分子也豎了大拇指尊崇他。越來越隆重的聲譽擁護了他的事業。他的眼越過人群,本想看北面,北面前線的戰事憂擾著他。但這裡是看不見北面的硝煙,卻一眼看到了雁飛在人群後的那張微微笑著的冷淡的臉。又是這張似乎什麼都不在乎的笑臉。他隔著張張激湧著愛國熱忱的面孔,看住那張年輕的、美麗的、總是透出一臉清冷的面孔。

第一次看到這張面孔,還小小的,習慣低著頭,身量也未長成,整個人的形態都怯弱。

她把茶送到他的面前,擺下托盤,道一聲:「老闆,喝茶!」放下茶杯又無聲無息隱在了所有人身後。也許只有他在現場所有賓客杯盆交錯中,注意到這個垂著托盤,斜著臉望著屋簷下一隻燕子巢的女孩,和女孩一臉充滿渴望的神色。他不知道她臉上的生氣是何時完完全全喪失了。抑或是那場火災?那次的她,長髮上燃著火,瘋子一樣從那棟小石庫門裡飛奔出來,好像一隻著火的燕子!

他救了這隻鳥,也望見被煙火熏得灰頭土臉的她,那張小小的瓜子臉上,一團漆黑的面容之中,竟綻開一朵笑。淡淡的,漠不關心的,好像並不是自己自願被救一樣。經年之後,當那張小臉明艷起來,就一直帶著這樣的神情。正如現在。雁飛走到王老闆面前。「乾爹,姿態擺得太高,會跌得很痛!」「唉!那可怎麼辦呢?我已經習慣擺這樣的姿態了,一日不做便會頭疼。」

「如果您跌得起,那也不妨事!」「阿囡,你真覺得我在擺姿態?」王老闆問。「生意是一種姿態,聲譽也是一種姿態。」雁飛說。「阿囡,我是向來說不過你的!」王老闆笑著搖搖頭。「我一直直爽,說真話的人不太容易被人反駁吧!」雁飛說著,把手上一隻碧綠生青的手鐲除下來,丟到身邊的募捐箱裡。「這手鐲?」王老闆看一番,是做工考究的古玉。「日本人的,在戰場上還給日本人罷了!」雁飛並無所謂。「這可是一塊日本古玉,籐田真有心了!」王老闆笑得若有所思。「有心嗎?」雁飛微仰頭。教堂頂上的十字架,太陽光射在那上面,反出金光,就看不清了。

籐田智也會不動聲色沒有預兆地給她送禮,小噴壺,玉鐲。每次想到就送了,或說「用的很好」,或說「你戴著會很好」。送的人無所謂的樣子,收的人也是無所謂的樣子。雁飛又說:「這樣抵的了幾條中國人的命?」她不等王老闆答,手指著那十字架:「你說上海人能指望上帝嗎?」「阿囡!」王老闆輕輕歎息一聲。雁飛也輕輕歎息:「乾爹,你那個辰光為什麼要救我呢?死了倒也一了百了。」

她搖了搖頭,是的,不能指望。誰能那麼天真靠著指望別人活著?她心裡冷著,想,如果軍隊撤光了,這裡還不是留下一群挨宰的羔羊?霞光散了,夜風起了。北面的槍炮聲好像的確是漸歇著。這是戰事疲軟了,城郊在進行無序的潰退。這仗,在潰敗,一瀉千里,不是租界內的人們能想到的。孱弱已久的病人要爬起來,沒有想像中容易。捷報傳得越來越少,傷兵卻越來越多。高連長的病也反反覆覆,就像上海反覆的季節和反覆的戰事。歸雲的心,也反覆著。

這些天她幫著照顧了不少其他的傷員,看到重傷不治的傷員犧牲在病床上的時候,她控制不了自己悲傷之,還有無盡的恐慌。她看著傷勢好轉的軍人直接撤去了嘉定,從那裡,是要出上海的。上海灘上的人們會有怎樣的命運?租界可以躲多久?洋人的軍隊是否真可以保護的了中國人?

一會兒驚一會兒哀,如這大城市裡的人一樣在恐慌中迷茫。病房越來越空,歸雲來回踱步,「踏踏」的回音是無盡的空虛。但前來探望的人們還是有的,歸雲看到一間尚有傷患的病房門外,有人同那位傑生大夫說話。

那人穿一身素色旗袍,手裡提了暖瓶,是位中年太太。那太太正好在問:「卓陽可來過?」「來過幾次。」傑生大夫說。他們竟然在說卓陽,歸雲留了心在聽。那太太說:「我總擔心這孩子,整天跑那些危險地方。」傑生大夫安慰:「陽是個很勇敢的年輕人,上帝會保佑他平安無事的。」

「他又好幾天沒回來,如果您看到他,可要他再忙也回來讓我看看好歹!您是不是就要回國了?」「大使館已經安排好,一切按國際公約執行,不會受到日本的阻攔和襲擊。」

那位太太歎氣:「卓陽不肯走,怎麼說都不肯!」「您放心吧!上帝會保佑你們的。您又帶了那麼好的湯給傷員,您總是那麼好心!」 傑生大夫在胸前劃一個十字架。「看著他們傷的都那麼重,心裡總想要做點什麼!他們喜歡喝這湯,我也安慰了!」

那太太側了身,歸雲看清楚相貌,有些眼熟,不及確認,有人醫生急急跑了來。

「傑生大夫,麻煩您來看一下高連長!」傑生大夫旋即隨著那人奔跑過去。歸雲一聽是「高連長」,一下心也慌了,跟著他們一起往高連長的病房跑。

但只她被閉在那扇病房的大門外。房門是綠色的,外面的天漸漸陰沉了,這綠,也綠得陰陰的。外面在起風,還挾著點點的雨絲,打入走廊,打到歸雲的身上。歸雲躲到簷廊下,雙手抱著臂蹲下來,把頭埋在肩窩裡。這天的陰雨纏綿了很久,歸雲帶了傘,但還是被困在空曠的傷病醫院中。

她一直趴在高連長病床邊的床頭櫃上寫信--這是高連長臨終前拜託給她的最後一件事,為他遠在北方的妻子寫一封喪報。高連長的妻子閨名「翠蓮」,複雜的筆畫使歸雲無法寫得漂亮。但她牢牢記住高連長留給妻子最後的話——「切勿哀痛,保重身體,侍親育兒,以待勝利之日」。她一直默念著,生怕忘記半個字。抬眼望去,病床上空空如也,人不知歸處。心頭空空落落,異常難受。醫生見她寫的艱難,要幫她寫,被她倔強地拒了:「高連長要我給他寫的,我一定要做到!」

高連長臨終前這樣對她說:「小姑娘,恐怕我要麻煩你的這件事情會讓你很為難,這封信句子不多,你能親自寫給我妻嗎?其實寫字並不困難,難的是永遠不去寫。連長叔叔相信你能克服困難。」

那時候,他很虛弱,神思在消逝。但對她說了這樣的大段話。她才瞭解,軍人也是細膩的。

臨終前千般囑咐,是要和妻子訣別,也是要給這位在最後日子裡撫慰過自己傷痛的小女孩最後的鼓勵。所以她堅持寫,要寫的漂亮,要寫的娟秀。但是,淚也不停流,順著筆桿子,落在信紙上,讓一張張紙變得虛軟無力。這支鋼筆是她為了給高連長寫信時買的,在商店裡挑挑揀揀,買不起美國的牌子派克,但也不想買得太差,售貨員向她推薦:「這支筆是國產的,牌子老好的,叫『博士』。國難當頭,我們要支持國貨。」她立刻就買了下來,回到病房對高連長說:「這是我第一次買筆,國產的,聽人說不錯,寫起來應該好。」後來卓陽寫了信,高連長誇道:「字好,國產的鋼筆也好,我們中國人生產的東西不比外國人差。」最後鋼筆回到了她手上,成了高連長的遺物。她望著這支黑色的,戴著鑲金邊的筆帽的鋼筆,莊重、深沉,捏在手裡重千斤。

她不斷寫,仍舊寫不好這字,不斷氣餒。「你說,我來寫。」背後響起熟悉的聲音。回頭,是卓陽,站在他的身後,一褲腿的濕痕,頭髮也濕了,貼在耳際。

他鎖著眉,望住她一臉未干的淚跡。她慌忙掏出手絹再擦淚,擦好一看,竟就是他上次留給她的那條。他總是見到她哭得不成樣子。「我要自己寫。」歸雲仍舊堅持。卓陽低低歎了一口氣,彎下腰,拿過她手上的鋼筆,說:「你來說寫什麼,我寫好一張,你壓到信紙後面臨摹。」他的確寫得一筆好字,高連長都誇讚過。這也是一個好主意,不然她耗了整天都沒辦法寫出這些字。歸雲轉述了高連長的遺言,卓陽一邊「刷刷」地就寫好了,把紙遞給她。

字是磅礡有力的,肩肩骨骨稜角分明,和他的人一樣挺拔俊秀。歸雲把那紙壓在自己要臨摹的紙下,接過卓陽又遞來的筆,臨摹他的字。

一筆一劃,沿著他寫過的痕跡寫。第一遍還是不像樣。眼角看到他尚站在旁邊看著,鼓起勇氣,再寫。卓陽就看著她臨摹了一張一張又一張,右手用力捏著拿筆。不肯放棄,就像前線不肯放下刀槍的戰士。待到最後一張寫的已經像了樣子,也工整了,外面的天色也微暗下來。歸雲執起那信紙,仔細看,再轉頭學生似地問卓陽:「能看了嗎?」卓陽看去,是模仿他的字,但是工整,有力,仔細,乾淨,就點了點頭。

歸雲小心翼翼地疊好信紙,放進信封裡,站起身,對著那空空的床位說:「連長叔叔,我答應你的終於可以做到了,雖然做的不那麼完美,但是我堅持到底了!」眼前又溫熱,咬住唇,忍下去。

「我送你回去吧!」卓陽當作沒有看到她的淚。卓陽仍是騎了那輛更顯破舊的自行車載了歸雲回去,他又沒帶雨具,坐在車後座的歸雲便撐開油布傘,籠著兩人。入秋的上海,漸陰冷,雨絲打在油布傘上「滴滴答答」的,還有踩著自行車的「嘎吱嘎吱」聲。都是無休止,像前線無休止的槍聲。「你住哪裡?」歸雲問卓陽。「我回報社。」卓陽說。「你先回報社吧!我有帶傘,不會淋濕。」歸雲說,看到他渾身上下的淋濕的痕跡都未干,又添上新的濕痕。他說:「先送你回家。」「淋濕了會生病的。」歸雲轉念一想,覺得他仍會拒絕,又說,「那到我家後,這把傘留給你,不過你單手騎車要小心!」卓陽聽她一個人在身後念叨,不覺莞爾,揚了揚唇角,說:「好。」歸雲才放心,仔細地替他打好傘,一面注意不擋著他的視線,一面又注意盡量不讓他淋濕。

遮遮擋擋,反讓自己身上大半都被雨水打濕了。待到卓陽將她送到石庫門門口,看到半身濕的她,皺了半天眉。她倒跑進灶庇間拿出一條毛巾遞給他擦乾衣服,然後目送他一手舉著傘一手扶著車把手騎遠的身影。他一個人騎車的速度飛快,如風。她又擔心他了。卓陽回到報社,先進了報社隔壁的廂房。這廂房是莫主編撥出來給幾個外國編輯和記者做辦公室的,他們做的報紙叫《FREEDOM》,翻譯紐約和巴黎的時事,也把中國的新聞發去國外。紐約巴黎的雜誌能在上海同步發行,這群洋報人貢獻不少。故莫主編鼎立支持,還將印刷房一併交付他們使用。裡面無人,但掛著相片,是蒙娜。她正站在金門大橋前,做一個張揚的指揮的姿勢,金髮也張揚。卓陽將傘放好,也將相機拿出來擺桌上。他坐倒,閉目養神。有人進來了。「你這樣累?」卓陽睜眼,是蒙娜。手裡還端著一隻紫砂茶壺,逕直到他面前,問:「你還不回家去?不是已經和卓老師和好了嗎?」「這樣回去會嚇到我媽,讓我歇會兒,就回去。」卓陽又閉上眼睛。「陽,十月的船你不去了?」「你們洋人都要搶破頭,哪裡輪得到我們中國人?」「好,我也不去了。」蒙娜說。卓陽再次睜開眼,望住她。她輕輕笑,不多說,將掌中的紫砂壺一展。「今天在城隍廟的古董街買來的,最近很多中國富人在拋售古董。我不太懂這些,你看看這只壺怎樣?」全壺暗紫的色彩,雜著粗沙,壺口高翹,壺身似一包袱裹著一方大印一般。卓陽看了,說:「這是袱印壺,不過——」仔細檢驗壺蓋、壺底和壺內,「沒有製作者印記,應是仿的,不過手藝也夠考究了。」蒙娜點頭,她得了些新的新聞:「最近古董買賣十分興盛,真假充斥市場,不過真貨也不會賣給我們洋人吧!」卓陽說:「你們洋人搶過我們的圓明園,現在的收藏界立志,就算再困難不得不出賣古董,也要找國內買家,再不能流傳到外人手裡。」蒙娜抗議:「那時我並未出生。如果我出生了,也一定真實記錄一切。」 蒙娜揮手,「無真言,毋寧死!一切的劊子手都將得到主的懲罰。」「你們的主說要寬恕一切敵人。」卓陽說。「寬恕不代表遺忘,所以我們要留下證據,讓所有人都知道真相。」蒙娜又說:「我聽說有些日本人也在找中國古董,據說他們緊盯王老闆呢!不過他們最想追繳的是一張碑帖,好像是唐朝時代流傳下來的,和當時的日本國也有些牽扯。」卓陽認真聽完說:「我後來也想過,王老闆的確做的招搖了,賣好政府太過,難免惹人注目,後來有些收藏界人士退出了。」「所以卓老師的想法也沒錯。」蒙娜笑。 卓陽又沉默,算作承認,半晌才說:「我真的衝動了。」蒙娜卻定定看他:「你變了很多,更加成熟了。」「每個人都不得不成熟!」卓陽看向蒙娜,「你有堅實的美利堅保護,但我們中國人要保護中國!」蒙娜喝彩,也鼓掌。她留在上海,也學習,也旁觀。中國人,很堅韌不屈。她以前認為這個東方古國是孱弱的,只有藝術文化的生命力。就像景德鎮的瓷器--白如玉、明如鏡、薄如紙、聲如磬,而且,易碎。只是經歷了硝煙,她發覺未必。眼前的卓陽,自己認識已久,自己兄妹是他父親的學生,以中國話講,真的是青梅竹馬長大的。他是個瀟灑不羈的中國男子,亦狂亦俠,能哭能歌,有歐洲中世紀的騎士之風。

她以為他是西式的自由主義人士。可他也是凝重的,說出那樣的話,讓她震動了。

她已經即將要體會到那種處在民族危難之中的緊迫感了。也只是已經即將要而已。隔著民族,那層痛苦也不過是隔靴搔癢。但是望著傷兵潰退的苦痛,蒙娜心中還是惻然的。傷病醫院裡所有人員開始大規模轉移,場面一度再度混亂。人人都不知所措,人人都在信心潰失。這裡的醫生、護士和義工不知道將來的命運,只惶惑著遵從命令,幫助行動不便的傷員整理行李包裹。民間自發組織的救護組輸送隊也被調來幫忙。蒙娜看到了歸雲和展風。歸雲正焦急地問展風:「是不是所有隊伍要撤了?」展風一臉茫然:「前線隊伍已經疲了,但是沒有消息說要全線撤!或許只是撤走傷員。」

「可是怎麼會那麼亂?」蒙娜走了過去:「杜小姐!」「您來做採訪?」歸雲同她握手,打招呼。蒙娜環視四周,聳肩歎氣:「本來要採訪,現在這樣,也不能做採訪了。」

「是啊,亂得一團糟!」展風說。「你們會不會跟著撤走?」蒙娜問。「當然不會!」展風立刻答,「我們的家人都在上海,家也在上海!」只是一想,自己一家原不是祖籍上海,這樣回答未必完全正確,但現在生了與此地生死與共的心甘情願。這心甘情願就如死守寶山城的姚子青營五百將士一樣,不離不棄,永駐陣地。蒙娜望著這和卓陽年紀相仿的中國男子,這群中國人身上還帶著殺氣,在肅殺的秋天,格外凜冽。北面大片的鮮血染盡了黃浦江,也把奮勇的殺氣往這些中國人身上染遍。

日本的海軍空軍陸軍全線出動,在國際上叫囂三個月滅亡中國,如今也快三個月了,還是沒有滅盡上海灘上的繁華,更何況是中國?蒙娜回報社時,天已經黯了。 連續數月的槍炮聲漸漸歇止,剩餘的只是零星的,偶爾破碎沉靜的天。她望向東南面和北面,那裡的天空堆積著濃厚的雲層,掩住霞光和微起的月色。雲層下,還是有幾處樓房起著熊熊的大火,火光倒把影影幢幢的高樓照亮,倒著豎向天空,猙獰可怕。

因為日本人在夜晚的空襲也漸停了,所以微暗的大街小巷裡到處都是逃難的人群,以及撤退的軍隊。卓陽和他的同事們還在忙碌。「南翔到昆山的路上慘不忍睹,軍隊已經亂了秩序,日本人的空襲和圍堵也沒有間斷,情勢不妙啊!」莫主編對難得集中在一起的報社同仁們說道。卓陽說:「聽說還有部隊會駐守到西藏路橋邊的四行倉庫,公共租界的人正在協調,要部隊退出去。」一名男編輯憤慨地揮手:「英美佬隔山看虎鬥也就算了,國際聯合會算個屁!憑什麼要中國部隊撤退?」蒙娜很尷尬。這時他身後有外派的記者跑回來,氣喘吁吁說:「四行倉庫確定有守軍,英美代表交涉了半天,只要他們肯放下武器,就一定保證他們安全離開。」男編輯急忙問:「守軍怎麼說?」那記者說:「駐軍團長姓謝,說『我們的魂,可以離開我們的身,槍不能離開我們的手。沒有命令,死也不退。』英美代表已經放棄勸說了。」「好!」報社內的編輯記者們一片鼓掌。卓陽問:「他們一共留了多少人?」「有國外記者代表去問了,他們說留了八百人。」「我們中國人的軍隊到底是好樣的!」一名記者叫。莫主編是卓陽都蹙了眉。卓陽說:「四行倉庫工事雖然堅固,但八百人怎麼抵擋十萬日軍?這不是——」

男編輯也想到了:「這是送死!」重重一擊捶到辦公桌上,「中國人怎麼只能用血肉之軀來抵擋侵略者的炮火?羅店、寶山、大場,一排一排的人肉去擋敵人的大炮——」再也說不下去。

莫主編搖了搖頭:「看來是要用孤軍去討國際同情。」「怎麼到現在還指望國際救援?」卓陽憤慨。莫主編一下站立起來,微昂了昂頭,喝一聲:「走,我們去前線做報道。」

大家紛紛站了起來,整理了相機筆稿,跟著莫主編一起出了報社。安德烈也跟上了,一眾氣勢浩浩蕩蕩地往蘇州河邊走去。月亮是從蘇州河西岸,黃浦江邊升起來,月光粼粼,挾著冷風。是真的快深秋了。

蘇州河的南岸,一字排好了英國軍隊布好的防線,是怕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河對岸,是蘇州河北岸,四行倉庫就佇立在那邊。莫主編帶著報社同仁一起到達的時候,蘇州河南岸早已人山人海,個個翹首望著北岸。

「不少市民觀戰啊!」編輯驚歎。有駐守的記者看到同事來了,就擠過人群來匯報情況。「日本人還是怕流彈飛到租界,倒沒有用飛機大炮。」「戰事如何了?」莫主編問。「守軍十分英勇,帶隊團副是謝晉元。」另一邊的鼓掌喝彩聲打斷了這邊的談話,大家循聲望去。「我們的軍隊,正為守衛國土而戰,正為國家民族犧牲流血,作為一個中國人,我們必須要拿出堅定的信念和勇氣來抵抗敵人,抵制日貨,保衛國家!」慷慨陳詞的愛國商人是王老闆,他說得激動,聽的人也激動,還有閃光燈閃個不停。

莫主編見狀微笑:「王某人這關節還能做到閃光燈前這樣鎮定慷慨,我倒向來有些小看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