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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事實上,他在赴她的約會前,與潘母懇談了三個小時。

楊筱光一直去醫院探望潘母,他是知道的,他為此深深悸動,因為他可以看見她在全心全意地回應著他的愛。

潘母對他說:「我還記得當年的楊老師呢,他們家的孩子是好孩子,踏實本分,而且清白。以倫,他們家和我們家,不一樣,她的路和你以後的路也是不一樣的。」

潘以倫坐在母親的床邊,他從來沒有同楊筱光說過,他的心事從比賽之後,就沒有放下過。合約生效,新的機會紛至沓來,演出日程排到了明年六月,預付款也已經入賬。

他對母親說:「之前拍廣告的錢已經到賬了,後面接的廣告也有預付款,選秀進了前三名的獎金今天也到賬了。我想我可以應付一些事情的。」

「奇麗」同他簽訂了合同,經紀人同他講了一個清爽:「要紅自然要借助一些新聞,而且當偶像最好不要談真愛。」

他懶懶地默不做聲。

經紀人而後講:「你向公司預借的三十萬已經打入醫院的賬戶,比賽結束後就要收拾行李去海南拍偶像劇了,好好做準備吧。」

他知道在現實面前,他走不掉了,需要妥協。

但是,這也是他最初下這個決定時所預期的結果,當結果牢牢握在手裡的時候,他反而看不到結果。

潘母絮絮地講著:「你拖著我這個媽,我的病又這麼累贅,久病床前無孝子,媽媽知道你不是不孝順的孩子,你做這份你不喜歡的工作就是為了媽媽……但是……但是不可以拖累人家女孩子的。」

潘以倫握著母親的手,母親的手生得十分秀氣,手指纖長,但是經年的苦日子已讓她的手失去了曾有的潤澤,變得乾枯而無力。

潘母愛憐地瞅著兒子:「我曉得你喜歡小楊,很早你就喜歡她了對不對?」

潘以倫抬起頭來,有些驚訝。

潘母搖搖頭:「要知道知子莫若母,你枕頭下有張小楊的照片,和你爸爸的照片放在一起的,我很早就發現了。男孩子到了青春期,有了自己思戀的女孩子,是很正常的。小楊從小和你過的是不一樣的生活,我知道你這是羨慕她。她出身好,父母都能在上海,有房子,有勞保,她爸爸還是當老師的,很受別人敬重。這些都是你沒有的—」

潘母沒有把話講完,因為看到兒子堅定地搖了搖頭。

潘以倫說:「媽,也許一開始我是羨慕她,後來就不是了。我認識她有很多年了。」

潘母怔住了,她未曾從兒子的眼中看到過像今日這樣堅決的堅定。

她曾為兒子的不思進取而心力交瘁,曾經她甚至認為兒子年少誤入歧途,是對助人為樂英勇犧牲的丈夫的褻瀆,因此對兒子生出過怨懟,她也曾為兒子的改過自新而欣喜,為兒子為了自己的病奔波忙碌而自責。

但是,她從來沒有見過此時此刻的兒子,這已經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早已不是她認為該撫養、該保護、該責罵、該疼惜的小兒子了。

她輕輕地難過喟歎:「以倫,原來你這麼喜歡她。」

潘以倫微微笑了笑,他笑起來好看極了。

在他很小的時候,村裡的老人就說過這個孩子長大了不比那些香港男明星長得差,後來,他唸書了,念得又很優秀,還拿過「三好學生」。潘母不是沒幻想過長大後學富五車功成名就一表人才的兒子有一天會帶著他選擇的女孩子組成新的家庭。

然而,生活自有它的崎嶇之處。兒子很艱難地度過了他的青春期,也沒有像正常的孩子那樣順利地唸書升學,她憂慮他的將來,她害怕他過早的選擇會拖累他的將來。

可潘以倫是這樣堅定地與她談這個話題,他是真心愛著那個女孩兒。

潘以倫垂下眼簾,不忍心見潘母的憂慮。

潘母默默端詳著高大的兒子,她是默認了,默認了他的感情。這些年他很辛苦地力爭上游,彌補他少年時的缺憾。然後,他遇到了他想要的幸福—潘母心酸地想,但是她仍需要講。

「你瞧,你們面對困難根本無能為力。你這次贏還是靠了爸爸,爸爸是你的支柱,也是你的王牌。以倫,你是好孩子,你也有你的本事和實力。可是在這個社會上,我們無能為力的事情太多了。你左不靠人右不靠人,可是最後還是要靠別人。真正的麻煩,目前的你們是解決不了的。」

潘以倫對著母親低下頭來。

他是清清楚楚地明白,他和楊筱光之間的那道鴻溝是什麼。

這才可怕。

他情不自禁地爭取了很多,結果還是需要面對現實。

「千萬別對女孩兒說,要她等你多少年。年輕人,變數太多,你不能讓女孩兒等。」母親就伏在他的肩頭說這樣的話。她很累了,經年的家庭負擔,還有病痛,讓她在疼痛裡比任何人都清醒,「那樣的女孩兒等不起,你,也給不起。」

母親最後說:「做男人,應該能擔當。適時的擔當,比盲目的擔當更重要。」

潘以倫從母親的病房走出來的那一剎那,走廊裡的燈一亮一暗,像比賽前舞台上的燈。前途在於他,是未卜的,他手裡握著的是自己未知的未來。

而過去—楊筱光有多美好,他就有多泥濘。

他怎麼忘得了她同他說她已經報警那一刻的眼神—那就是他們目前的距離。

他們只是芸芸眾生裡的男女,面對生活,分分鐘要做出選擇。然後,需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

他得擔負起一切責任。

而他眼前的楊筱光仍是笑得那樣傻氣。

她為他們的關係的存續猶豫了多久?又掙扎了多久?她本就是簡單的人,是他將她的生活造出那樣多的煩惱。

潘以倫看著她說不出話。

楊筱光卻嘻嘻一笑:「該說點兒什麼?」她說,「以倫,你的很多故事,我都不知道。我唯一知道的,也被我給出賣了。以倫,你會贏的,可是我覺得你會不快樂的。」

潘以倫只是瞧著她,多瞧一會兒也是好的。

半年的相處,她能瞭解自己多少?原來她對他的瞭解,是遠在自己的預料以外的。他進入了她的世界,卻一點一點磨蝕了她天生的快樂。

他說:「我本來都做好了準備的,想好了怎麼認真安排這一場感情。我以為自己是萬能的,現在看來是高看我自己了。」

天色寸寸暗淡,楊筱光和潘以倫的臉也暗淡在暮色中。

他們都有這樣的共識,這樣的共識承認起來,卻並不容易。

楊筱光的笑不由得收了,鼻子一酸,眼睛立刻迷濛。她低下了頭。

「楊筱光,該說對不起的那個應該是我。」潘以倫的聲音啞了,「我讓你的生活變得一團糟,我實在是糟糕,不應該拖人下水。」

楊筱光用手背支撐著額頭,額頭涼涼的,手背也涼涼的,溫暖不起來:「不過一瞬間,已經翻天覆地,事情竟然這樣複雜。為什麼會這樣?我們甚至還沒有怎麼樣,卻已經這樣了!」

後來,楊筱光就仰躺在潘以倫的腿上,兩人望著窗外的星空。繁星點點,著實熱鬧。

他們似乎是什麼都不願意多想了,又都在想著些什麼。

楊筱光想,一般小言裡,女主角應當是遇到發達後的男主角,這樣煩惱會比較少,即使有也是作者灑的狗血。可是偏偏生活不這樣演,小說照進現實,完全謝絕纏綿,一刻半刻,就要宣佈現實的殘酷。

潘以倫俯身輕輕地親吻她。

她說:「以倫,我做了讓你不願意做的事,你會不會原諒我?」

他的手指溫柔地撫摸著她的面孔,他說:「如果是這樣,說明我做得不夠好,才會讓你為我擔心。」

他說:「楊筱光,我們以後就開一間麵包房,或者奶茶鋪。」

「我願意做個體戶。」

她原本已經打算在他比賽後籌劃他們的將來,可是人生的無情雨,總比希望來得要快。他們都懦弱。

她在他的懷抱裡,很近,忽而又很遠。她與他,從來都是不明不暗,中間隔的東西太多,原來,現實這樣容易讓人折墮。

楊筱光的心,揪成亂麻。

她想,她是個氣球,被針一戳,就洩氣了。

錯誤的時間遇見對的人,原來根本就會變成一場錯誤。

她別過頭,只覺得此刻是在幻想。

二十四 錯誤的時間對的人

到了九月初,這座城市的太陽仍舊熱辣,太陽底下的人依舊忙碌,只是有的人精神不濟,譬如楊筱光。

她最近的狀態不大好,話也少了許多,不過還是能好好把分內的工作做好。她提出的VCR情節最終被用在了危機公關上頭,構思也得到電視台欄目組的首肯。

何之軒把楊筱光叫進辦公室:「你可以把相關聯繫人的聯繫方式給我。」

楊筱光幾乎要感激領導的體貼,她最近一直怕,怕和老李、潘母聯繫的工作又掉到她的頭上。自從上一次被潘母開誠佈公地那樣一說,無端端心裡頭就立起了一座大山。潘以倫說要她給他時間,其實她自己也需要一些時間。

她沒有同潘以倫說潘母同她對話的這件事,這不是故意隱瞞,而是不想令對方再增添不必要的負擔。

有些壓力,她來承擔就好。

何之軒給了她一個安心的眼神,他說:「你放心吧,我親自和他們聯繫。」

楊筱光由衷地說:「領導謝謝您。」

何之軒問她:「要不要安排年假給你?」

楊筱光答:「我覺得我可以控制好的。」

何之軒點點頭:「楊筱光,你很專業。」

「能得到你的認可,我有點兒小得意。你可一直是我們公認的優等生。」楊筱光笑嘻嘻地說道,這一句的口氣就好像是在同好友的丈夫開玩笑。

何之軒也笑了起來。

VCR計劃在何之軒的主導下,很順利地得到了潘母和老李的同意,潘以倫的經紀人更是求之不得。湊巧的是電視台在週三多加了一期拉票特別節目,正好可以放這樣一段VCR,讓本來欲在總決賽上放的片子提前向公眾展示,好給公眾消化信息的一個緩衝期。

拍片子時,老李很忐忑,不住追問何之軒會不會再出紕漏。潘母必然也是擔心的,電視台的工作人員很專業,在旁邊安慰:「一切都安排好了,這次一定不會出紕漏。」

這回說話的時候,老李的女兒李春妮也在,她在VCR裡露了一個小臉,是何之軒的建議。她向她的同齡人們描述出一個關愛小輩的大哥哥形象的潘以倫,一定能感動小粉絲們。

在拍攝時,楊筱光躲在老遠的地方旁觀,還是被眼尖的李春妮發現了。

李春妮在拍攝完畢後,跑到楊筱光跟前,突然就對她說:「為什麼你不對記者說你和以倫哥哥根本沒有談戀愛呢?」

楊筱光一愕,垂首,不想同小女孩兒討論這樣的問題。

老李見狀趕忙過來要女兒住嘴,一旁的老陳也聽到了這裡的情況。他走過來,對楊筱光嘀咕:「這孩子倒是也沒說錯,如果你開個口,說記者是誹謗,你和潘以倫並沒有在談戀愛,雖然不會翻出這局棋盤,但至少不會讓人覺得我們的工作人員和選秀的選手有貓膩。」

楊筱光沒有接翎子。

何之軒正看好**,叫住老陳說:「這兩段都不錯,幫電視台那兒按原計劃剪輯,今晚趕出來。」

老陳叫苦不迭,楊筱光才得以解放。

她和潘以倫自那日後就再也沒有聯繫,彷彿這是雙方心照不宣的事情。

晚上再也沒有互訴衷情的短信,她只得放起了古老的光碟。

偶像唱著這麼一首歌—

當初的溫馨舉動,拿來做分手的慶功,令我筋竭力窮

自那日遺下我,我早化做磷火,湖泊上伴你在發夢

就怕一切都成夢境,他們之間的搖搖欲墜,也許就只差一個名正言順的缺口。

楊筱光的胡思亂想,從未如此刻這樣激烈過。幸虧晚上有方竹和林暖暖兩位好友和她講電話解悶。

她想,她們是風聞了些東西的,都體貼地不深問。林暖暖十月要結婚了,依舊磨著她做伴娘,畢竟方竹現今的身份,是當不了伴娘的。

楊筱光打起精神說笑話,她說:「開玩笑哦,才一個月不到,我哪裡能瘦到穿小禮服做一個窈窕伴娘。」

林暖暖說:「不管不管,我有化妝師幫你。」

這世界上總能有化腐朽為神奇的東西。

她又致電遠在東北壩上的方竹:「你再婚要不要我做伴娘?」

方竹笑起來,有點兒不好意思:「我們就小弄弄,不讓同志們破費了。」

楊筱光叫:「這怎麼行?你們第一次就沒辦酒,所以綵頭不大好,第二次一定要辦。算了算了,我犧牲,當你的伴娘,你要給我紅包啊!」

方竹大約是臉紅了,楊筱光歪在枕頭上哧哧笑。

此刻電視裡放著他們拍好的VCR,少教所的教官、老李、老李的一對兒女、潘母全體出鏡。這一次是說一個曾經誤入歧途的少年後來改邪歸正的往事,沒有人迴避他的錯誤,但是每個人都訴說了他為了走入正途做出的努力。

楊筱光握著電話,一邊聽著方竹說話,一邊看電視。兩邊說了些什麼,她都沒有聽進去,直到恍惚,她才突然對方竹說:「竹子,我能理解你。」

方竹嚇了一跳。

楊筱光說:「我能理解你,當初領導的父母出事的時候,你的感受。」

這時,電視裡播到了公安局的畫面,畫外音是訴說這個改邪歸正的少年,面對昔日歧途友人仍舊誤入歧途的痛心,以及和他曾經的深厚友誼。

楊筱光突然說:「我覺得我真卑鄙,我這樣和發死人財有什麼兩樣?」

方竹說:「阿光,你別嚇我。」

楊筱光說:「竹子,你說人生怎麼就這麼多處理不掉的問題呢?」

她掛了方竹的電話,仰面往床上一倒,對著天花板嘟囔了一句:「對不起。」

這一切是為了他,但是也逾越了他的尊嚴和底線。

電視台開始播廣告,不停的腦黃金,讓人聽了腦子鈍掉。她關了電視機,思維真的就瞬間停頓了,心裡有一種轟然的響聲。

以倫就算因此贏了,也是不快樂的。

她是始作俑者,他們都是被迫無奈。

明明是自由的年代,卻這樣身不由己。

楊筱光把臉埋在被褥之中,憋著氣,漲紅了臉,才深深吐了一口。

她把手機關掉了。

潘以倫也許不會再聯繫她了,她想。

但是她還是忍不住去關注關於他的一切。

選秀的短信投票已經到了白熱化階段,潘以倫的「輪胎」們真的打出了「浪子回頭金不換」的感人廣告語,「孔雀」的銷售網絡預備在名次揭曉後,再做一個盛大的開幕儀式。

此時,所有人都在等,等待最後的一個結果,是否能有化腐朽為神奇的力量。

這一切都和潘以倫無關。

潘以倫在影視基地的三天,是完全封閉的三天。他看了VCR,回頭給經紀人打了一個電話,要求去探望翟鳴,希望經紀人安排。

經紀人嚴詞拒絕了。

潘以倫說:「我想看他,必須。」

經紀人不是真的想軟化,他只是發覺,這個二十出頭的年輕男子,一旦堅持,很難讓別人違拗他。

與翟鳴的見面只有五分鐘,潘以倫買了一包中華去探監。翟鳴在戒毒所裡,形貌十分頹敗骯髒。他以前愛漂亮,此時此刻,卻完全漂亮不起來了。

翟鳴看到潘以倫,說:「給你找麻煩了。」

潘以倫給他點了煙,戒毒所的警探看了他們一眼,也就隨他們去了。

翟鳴說:「以後不會再麻煩了,聽說他們一個個都被拘留了。報應不爽這種話真是個大俗話、大真話。」

潘以倫說:「你要好好的。」

翟鳴瞅著他笑:「你就瞧咱們不順眼,可總也不說。你個小子,撇了個乾乾淨淨,從此以後就走陽關道了。兄弟被你踩著用一下,沒啥!別往心裡去。」

潘以倫把遞給他的中華煙又收了回來:「我給你留著,每次一支。」

翟鳴問他:「是兄弟不?」

潘以倫只是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