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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小白臉,我當初就應該和你一樣去娛樂圈混,窩在古北忒沒出息。」

「你也知道,知道就好。」

「所以這回我聽你的來自首了。」

「翟鳴—」

翟鳴笑笑:「你就是良心太好。其實在節目上那麼說也沒錯,你是大義滅親,只是兄弟我也覺悟高,聽你一說覺著在外頭提心吊膽還不如進來,國家管著三頓飯,人身安全還有了保障。」

警探進來叫「時間到了」,潘以倫就立起身,翟鳴說:「兄弟沒賣硬貨,這幾年苦一苦,將來出去了要找你。」

潘以倫說:「好,沒有問題。」

翟鳴朝他先豎了豎中指,再豎了豎大拇指。

潘以倫走出來時,經紀人和公司的車正等在外面,他們走得很迅速,就是怕有人拍了去。

經濟人在車上說:「今晚的決賽,為了吸引眼球,一定有評委問最近的事,記住,你的回答是『報紙上報道的那件不好的事情並不是完全不正確的,我曾經犯過錯誤,也因此受到了懲罰。人要對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我會認認真真去彌補我犯的錯誤,我相信社會永遠會給積極向上的人一個機會。』記住了嗎?」

潘以倫機械地點頭。

經紀人要他複述一遍,他說得大致不差,經紀人很滿意,右手拿出一份合約:「還是有廣告商看中你在『雲騰』那邊的表現的,這次總決賽上,你拿不到冠軍問題也不大,只要將這個問題再拋回給觀眾,讓他們感動,這份合約依舊是你的。」

潘以倫要伸手拿過來看,經紀人頓了頓手,沒有立刻給他,他說:「你媽換腎的首付款就有了,多好的機會,小潘,你要珍惜。不要再發生讓大夥兒頭痛的狀況了。」

這天的楊筱光,坐在電視機前,看到的潘以倫,穿著一身銀灰色的簡單夾克,很像他們最初認識的時候。他這麼簡單乾淨,樸素得似凡人。他站在很多人中間,又像是汪洋裡的孤島。

她聽到他在當眾認錯,說:「報紙上報道的那件不好的事情並不是完全不正確的,我曾經犯過錯誤,也因此受到了懲罰。人要對自己做過的事情負責,我會認認真真去彌補我犯的錯誤,我相信社會永遠會給積極向上的人一個機會。」

這麼漂亮的認錯詞,立刻就贏得了大眾的掌聲。

他的眼睛也很漂亮,在她看來,卻沒有一絲溫度。他說:「要從泥地裡爬起來,還要甩脫一身泥,很困難。」他說得似乎真的很困難,連主持人都動容了,女主持人擦拭著眼角。

楊筱光難過地關上電視,她想,也許潘以倫以後都不會再跟她聯繫了,他們就此成為無言的結局。他們溝通的時間這麼少,障礙又這樣多,這是一件麻煩事。

林暖暖在電話裡豁翎子給她:「有時候合適不合適確實蠻討厭的。對了,我結婚那天,亦寒他們中科院裡的碩士、博士來不少呢!」

方竹說:「我後天回來了,帶了很多特產,你和莫北請我吃飯啊!」

都是好朋友,處處為她著想。

楊筱光表面上笑嘻嘻地答應下來,這樣過了一個渾渾噩噩的週末。

到了星期一的時候,她還不知道比賽的最終結果,不過決定去探望一下潘母。當然,一切要低調,她就是想看一眼。

潘母住的病房外變得熱鬧了,大束大束的康乃馨一處一處堆放著,很多人都想起了這個飽受苦難的偉大的母親。醫院的清潔工根本來不及整理這些充滿愛心的花束,倒是有小義工幫忙將掉落在地上的花瓣掃乾淨。

有個帶頭的,正指揮著其他幾個小女孩兒。

「把花放在門外就好,不要打擾其他病人,不要給以倫哥哥帶來不良影響。」

儼然一副小經紀人的模樣。楊筱光認出了她就是老李的女兒李春妮。

其他幾個女孩兒都在認真掃地,用一種近乎虔誠的表情。有一個拿了一隻玻璃瓶子給李春妮:「這裡有一千顆幸運星,麻煩你放在潘媽媽的床頭,她的病一定會好的。」

李春妮接過玻璃瓶,點了點頭。女孩兒很高興,又說:「今天我到QQ群裡號召大家再為潘媽媽折一千隻千紙鶴。」

楊筱光想,真好,他是出頭了,潘家的狀況會得到改善。她在走廊裡來回踱了幾步,還是無法鼓起勇氣。

李春妮看見她,叫:「楊姐姐。」

楊筱光不及迴避,回頭笑了笑。李春妮笑得很不自然,但還是走了過來。

「楊姐姐,以倫哥哥最近很忙,他拿了亞軍呢!他要去泰國拍廣告了,你知道嗎?」

她是真的不知道呢,被李春妮一說,很驚愕。她一驚愕,小女孩兒就知道自己說到了七寸之上,頗有些得意。

於是楊筱光對自己說,你要笑。她扯扯面皮,真的就笑了:「潘媽媽的病還好?」

李春妮的臉興奮得漲了個通紅,說:「以倫哥哥拿了亞軍,她很開心。」又多加了一句,「我也很開心。」這麼昭然若揭的小心思。

楊筱光沒有在意,她點點頭,也很開心。他拿了獎,有了粉絲懂得為他善後。其實還有一點傷心,他們之間怎麼就一點一點地疏離了呢?

她向女孩兒們道別,走出了醫院。

有女孩兒在後面問:「她是不是潘以倫的緋聞女友?」

「不是,那是記者亂寫的。」

「嗯,她太平凡了,我不相信。」

「我也相信是亂寫的。」

楊筱光有點兒恍惚,她與潘以倫失去聯繫,整個世界似乎都混沌了。

回到公司,她竟然忘記了敲卡,幸虧前台及時提醒她,還關切地問:「沒睡好?」

楊筱光從包裡拿出鏡子照照,眼睛有點兒腫,於是說:「昨晚遊戲打太晚了。」

怎麼春風一過去,人也就跟著委靡了呢?戀愛也真是個勢利的東西,你得意時錦上添花,失意時落井下石。

這就是她的戀愛,兩人的壓力兩人承擔,還是大到讓她左右為難,他也許也在左右為難。這麼糟糕的戀愛,就怕最後通不了關。

楊筱光坐到自己的位子上,握拳,喃喃:「正太,加油。」

一如當初,她不斷對他說的話。她為他加油,可此時不知兩人是不是加得了油。

或許城市裡的艷遇,大多都是無疾而終的,命定規律也該如此。是她沒有學會該怎樣去愛,她覺得對不起他,也想不出更好的處理辦法。

她看著手機,自從VCR播出以後,他就像斷了線的風箏,她的心也像斷了線的風箏,就此喪失勇氣。比賽已終結,他們之間再無可牽連的屏障。

但,潘以倫的信息終究還是來了。

他問她:「今晚有沒有空去南京路逛逛?」

楊筱光幾乎是立刻就答了一個「有」。

她想,是應該有始有終的。

潘以倫是在南京路隔壁的小弄堂裡等她的。

這有點兒像地下黨接頭,他發短信告訴她具體方位,她循著去了,遠遠就看見他頎長的身影,戴了眼鏡加一頂絨線帽,還用高領衛衣遮著半張臉。他靠在那邊的牆根處,如她頭幾回見他那樣,又是一身孤寂。

潘以倫也老遠就看見了她,看她走過去,深深地望著她。

潘以倫起身,領著楊筱光從南京路的這一頭往前走。

這條步行街歷史悠久,很多戀人在這裡約會,也有很多戀人在這裡彷徨,還有很多戀人在這裡分手。

楊筱光輕聲說:「我們沒有正式逛過街。」

潘以倫伸手握住她的手。

這是第一次逛街。

霓虹燈像閃爍的山,山不過來,他們過去。走過去很簡單,他們卻都覺得難。

滿心的落索,錯錯錯。

起頭有雕像,遊人歡躍地在留影。楊筱光拉著潘以倫的手,問兜售「拍立得」的小販:「拍一張要多少時間?」

小販拍拍胸脯:「十五秒。」

他們站住,她支著手做了兔子耳朵的手勢在他的腦袋上,他也屈就,蹲下。

楊筱光心中微酸,為什麼互相屈就之後,仍得屈服?

十五秒後照片出來,他們看著,互相笑了笑。小販靈光一閃:「哎,你是—」

但是晚了,照片已經被拿走。

潘以倫從T恤口袋裡拿了平光眼鏡戴上。

楊筱光說:「多麻煩,好像007。」她想,他真的和以前不一樣了。

潘以倫笑笑,露了齒,似黑夜裡的陽光。就一束,一下,一閃而逝,好像他們的心情。他們都在想,這是不得不這樣。他要顧她,她也要顧他,還有好多人要顧。

霓虹招牌壓過來,讓人喘不過氣。他們就這樣踏著五光十色的石子路走著,路面很光,霓虹的色彩蔓延到腳下,一步一步踏過去,時間在流逝。

楊筱光握著他的手,生平第一次,從手指開始戰慄,一直到心頭。

潘以倫一路講。

「小時候在這裡同新疆人幹過架,被抓到派出所,學校裡差點兒除名,日暉哥同校長談了半個小時,所有事情不了了之,我平安畢業。」

楊筱光就想,是的,他們的少年時代是如此天差地別。

她說:「十一的時候,這裡遊客很多,我和好朋友賣氣球。我們面子薄,躲在弄堂裡打了十個氣球,結果還是不敢兜售給遊客,最後送小朋友了事。」

潘以倫說:「以前在那條弄堂裡銷過打孔碟,躲過城管卻躲不過地痞。於是多學了兩手,也不用再躲地痞,直接撂倒算數。」

楊筱光說:「我拿著老爸給的午飯錢在這裡偷偷摸摸買過歐美打孔牒,餓得我一個月瘦了五斤,正好減肥。」

潘以倫扣住她的手:「我知道。」

就這麼一句,不再說了。

他知道什麼?楊筱光抬頭要看清他,光影卻混亂。來來回回,其他人的身影模糊了他的影像。

年輕的情侶,蜜糖般靠在一起。楊筱光想靠,又退縮。她原本就決定了退縮,又何來資格可靠?

握緊的雙手,隔著不可名狀的距離。

這裡人如潮水,人生也如潮水,向前向前。到了盡頭,是黃浦江。楊筱光站在黃浦江邊說:「正太,是我扛不住壓力,你得怪我。」

潘以倫的吻像江風一樣溫柔,她用手遮住他的臉。他們如平凡情侶一樣,最後熱吻一次。

兩人的壓力兩人承擔,卻大到她無膽無力擔。

這是她的戀愛,結局糟糕,通不了關。

楊筱光最後低頭,認輸。

因為,對手的他,也不再堅持。

他既無資本,又無資格,更無把握。

江面平靜無波,心裡波濤洶湧。

黃浦江上的遊船也開了霓虹,熱熱鬧鬧開過來,更襯得這邊的冷寂。

捨和得,猶如辯證題。他們都在捨,他們為了得,來來回回,卻並沒有弄清楚,什麼是「捨得」。

明明是不捨得。

楊筱光暗暗數,來回九遍。馬路邊的店舖一間一間閉幕,喧囂的大世界也要宣佈沉寂了,電影放映也結束了。杜莎夫人蠟像館樓下的招牌蠟像是姚明,楊筱光蹦過去,比了個高,叫:「我自不量力。」

潘以倫隔著一雙玻璃片,看著她。當年的她,同他隔條馬路,他知道那是兩個世界。她用手夠著「姚明」的肩,這叫高不可攀。

母親後來還同他說過:「以倫,媽媽不想打擊你,但是媽媽還是要說,小楊的家庭對你來說高不可攀,以後必會成為你的雙倍負擔。丈母娘心頭的一口不順氣噴在你們頭上,她都未必擔得了。媽媽是不希望你受氣的。」

母親說得對,她這樣的女孩兒,應該輕鬆地談戀愛,輕鬆地組織家庭,不應該煩惱於未來,掙扎於感情,是他強行將她拽進了他的世界。

他自己都不能擔待的前途,怎能讓她先去承受壓力?

女孩兒等不起,他知道。

潘以倫說:「小姐姐,謝謝你。」

楊筱光笑得像朵花,原本就是蘋果臉,笑起來更顯小,跟學生似的。她撞撞他的肩:「改天給我十張簽名照,往後你紅了我好拍賣。還有以後要說你有個很可愛的前女友,她是你人生旅途中的明燈。」

他說:「出自傳的時候還要專門寫一章,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楊筱光搖頭:「正太,我沒這麼重要。」

潘以倫走到「姚明」的另一邊。

他們中間終於隔了山,誰都看不見誰。

「我們差一場真正的戀愛。」

楊筱光打了一個哈欠,她真想此時有張床,可以睡下去,將煩惱都拋開。可惜,沒有。她把他們的照片貼心收好。

差一場真正的戀愛,幕已落,兩人在險阻之前止步。

楊筱光幾乎自嘲地撇了撇嘴。

這就是現實。

言情小說通常不會這樣寫,瓊瑤奶奶更是鼓吹真愛無敵。小說照進現實,卻不是這樣演的。哪有那麼纏綿?一時半刻,就要宣佈現實的殘酷了。

不是不相信真愛無敵,而是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萬般無奈,只好這樣,宣佈考試不及格。

楊筱光越過「姚明」,給了潘以倫一個擁抱,結結實實,似乎圓滿。

我們都懦弱,我們都怕受傷害,她想。

城市裡的鋼筋水泥銳利得超乎人們的想像,鋼筋水泥下的感情,縹緲得近乎透明。

楊筱光的心裡起了一點銳利的痛,像尖頂的城市建築,扎向天空。

她叫他:「正太十三郎。」

回到當初。

她做了個握拳的手勢:「加油。」

也如當初,她不斷對他說的話。

潘以倫就在對面站著,他們彼此都加不了油。

就此分手。

楊筱光回頭時想,城市艷遇,大致如此,無疾而終,也該如此,是她沒有學會該怎麼樣去愛。

她覺得對不起他,因為她想不出更好的處理辦法,鼓不起更大的勇氣。

她是知道的,只要她稍微一堅持,他就會奮勇直前,是她辜負了他。

楊筱光的眼淚不期然就落了下來。她執起手機,把裡面的短信一條一條,一條一條刪除。

這是一場和平的分手,她對自己說,再沒心沒肺一點,你快笑。

她就真的帶著笑容回了家。

楊爸楊媽竟然都在等她,見了她的模樣,又不知怎麼問。

楊筱光換上拖鞋,換了睡衣,拿了卸妝油,踏在衛生間門口,輕輕地說:「老爸老媽放心,我和那個人分手了。」

楊媽囁嚅著想說什麼,被楊爸一把拉住了。

楊筱光蒙著面浸入水中。

明天還是要重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