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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進去之後,楊筱光才發現,在吃蝦餃之前,她得陪著莫北在綿延的草地上打幾桿,便嘟囔:「我這不是陪打?」

莫北朝她微鞠一躬:「謝謝陪打。」著實風趣。

因為莫北,因為風趣,因為稍後的蝦餃,楊筱光偃旗息鼓。但她的運動細胞僅限短跑,其餘一概不精通,對高爾夫也是一知半解,看莫北從車上帶的是全套裝備,認真打球的樣子,她倒確是真真切切的「陪打」。

不過也並非如此,一望無際清遠悅目的大草坪另一端,正圍牢一群人。楊筱光看暇眼就看到了人群裡的方竹,她歪歪頭問莫北:「原來你也約了竹子啊!」

莫北笑得別有深意:「我們來監督『小豬』工作。」

楊筱光只覺得他那笑容像極了狡猾的狐狸,不知道心裡轉了幾道彎。

走近了,他們才看出來,那頭的那群人其實在舉辦一個小型的記者招待會。團團圍住的是一個洋人,高頭大馬的,坐在正中很是不可一世。

楊筱光看著眼熟,努力一想,此洋人可不正是注資那間民族休閒服工廠的五百強外企大中華區的一把手?他最近春風得意得很,又成功拿下好幾個中國的老牌子,準備統一整合後,拿去海外上市呢!

這個計劃相當龐大,因此財經記者也學娛樂記者狗仔行為,跑來人家休閒的場地盯人了。

楊筱光嘀咕:「吆,竹子不去當狗仔來做經濟版了啊!長進了長進了。」

再走近些,就可以聽見那邊人的提問了,發問的正是方竹。

「請問史密夫先生,您是否可對在大中華區收購的幾個中國品牌評價一番?」

史密夫被一群人圍著的感覺那是相當好,大有夾著皮包來中國的洋資本家腔調,接口方竹這個問題更是唾沫四濺,將自己描述成中國老舊品牌的救世主。

楊筱光聽了從鼻子裡「哼」一聲,扭頭,看見身邊的莫北也在微微冷笑,頗冷冽的。兩人想法卻是一致。

那圈子內的記者是待史密夫侃侃說完,方竹又領頭問了一個問題:「最近有間老牌子休閒服裝廠贖回了自家的品牌,不知道史密夫先生如何看待這樣的商業舉動?」

史密夫適才對己歌功頌德的一番話說得相當順溜,見現場中國的記者都聽得很是認真,便更不可一世起來,頭一句話就是:「這是一種相當愚蠢的行為,我們帶來的是國際化的品牌理念、設計理念和管理模式,但中國泥腿子企業家並不領情。」

他一腳踏在中國的地頭上,一口大話壓下來,同黃浦公園當年門口那塊牌子的侮辱程度實際是差不了多少的。在場果真有記者開始憤慨,有人挑頭問:「可我在五年前處處都看見這個品牌,五年以後基本已經看不到了。原先的專賣店紛紛轉換成貴司的洋品牌,請史密夫先生解釋一下。」

這人問得好,是方竹想問的,也是楊筱光和莫北想問的。且聽洋人這樣答:「從來不是任何模式都能夠即刻生金蛋,我們帶來國際市場,搏殺必然更激烈。鬥獸場裡孰贏孰敗是見真章的工夫,因此奉勸某些中國企業,千萬不要將國際資本當作萬試萬靈的保命丹,那也可能是未料生死的百慕大。」

楊筱光冷冷哼:「國際狡辯家的嘴臉,賽過無賴漢。」握握拳頭,只覺得血開始往臉上湧。

方竹聽得無趣,也不願意再停留場內聽洋人繼續耍威風,及時退出了人群。

莫北朝她招招手,方竹挺驚訝,跑過來就笑話他們:「約會約到郊區來了?」

楊筱光漲紅了臉:「亂講。」

莫北笑:「好了,不亂講,我們找地方吃飯?」

方竹沒有拒絕,他就攜了兩個女孩去了餐廳。

這裡的環境同點心一樣很雅致,楊筱光守著蝦餃上了桌,大啖美食的愉悅感都沖淡不了適才的心理不適。她說:「日日看這起洋鬼子的優越感,還是做明星家門口的狗仔隊強些。」

莫北說:「所以中國人要自強。」

方竹接口說:「因此國貨更需自強,還以顏色方顯本色。」

這話說的好,一下點透楊筱光。她驚呼:「我能理解領導的作為了。」

莫北不動聲色接下話茬:「我沒有記錯的話,當年美國某奶粉牌子把過期產品銷到國內,被檢查出來以後啟動大型危機公關,招呼到的記者人手一筆超乎尋常的車馬費,偏何之軒把錢退了回去。」

方竹眸光微微動,她喝茶,只兩口,她說:「是啊,方顯本色。」

莫北說:「小豬,你把他學個十足十。」

方竹只是說:「他是一個值得學習的榜樣。」

「這回他計劃也龐大。」

方竹正色對牢莫北:「你——」又不再說下去。

莫北繼續說:「沒人能阻止如今的何之軒。我想,這是一個好時機。而你是不是更該用積極一些的態度處理各項事件,包括你的家庭?」

方竹只是低頭喝茶。楊筱光在一畔聽著,心裡有所感,也有領悟。莫北時不時看一看她,表情充滿了鼓勵。

在莫北離開上洗手間的時候,楊筱光對方竹坦言:「我覺得莫北說的有道理,你是好人,我們領導也是好人,可你們為何要這樣?」

方竹在好友面前,顯出了一絲脆弱,也只是一閃而逝而已。

「你們不瞭解的。」

她還是不肯說,楊筱光也就不追問。只是她又說:「我覺得莫北說的對,你是不是應當回到家庭的懷抱?你爸爸年紀還比我爸爸大個三四歲呢!」

方竹苦笑:「你真機靈,這樣接他的翎子,當他的說客。」

楊筱光笑起來:「我發覺他是個夠義氣的朋友。」

方竹無奈:「你也是。」

莫北回來,兩個女孩已經將點心吃了個七七八八。結了帳,他驅車送她倆回家。一路便沒有對剛才的話題再做停留。

楊筱光想,莫北說話有度還有令人思考的範圍,尺度把握真好。她就把話題起到別的地方去,說:「真想同史密夫一戰,好教他不能小視中國人。」

莫北笑起來:「你有一個現成的機會,而且進可攻退可守。」

楊筱光想想,確實。整公司在這樁業務中最退無可守的只有何之軒,她又好怕什麼呢?

方竹跟著笑,說:「當年她剛進公司,被行政部頭頭欺生,丟在前台干了三個月,硬是頂著不辭職。最後寫好一套方案交給老總,才有今天在這行裡繼續安身立命。」

楊筱光對過往雲煙不過一笑:「好多年前的事了,虧你還記得。我只記得我是銅扁豆。」

莫北發問:「你怎麼這麼多綽號?」

楊筱光擼袖子,說道:「不管多少綽號,我決定要同洋人死戰到底了。哼!」

「瞧,今天來對了,激起一愛國青年的熱血,民族產業的明天有了希望。」

莫北說完,大家都笑,氣氛格外融洽。

送了方竹回家之後,莫北再驅車送楊筱光。少了方竹,氣氛登時又冷下來。楊筱光又琢磨,得聊什麼呢?她其實是記得莫北約她的原因的。

莫北先開的口,說:「你還真是知心小姐姐,我一暗示,你就明白。」

楊筱光說:「好說好說。我也覺得應當勸好友努力讓家庭圓滿。」

莫北皺皺眉:「她——等她想通了吧!」

他這樣一個神態,這樣一句話,讓楊筱光也開始擔憂起來,她問:「方竹的事情,我知之甚少。很想幫她,但無從下手。」

莫北舒展眉眼:「你太愛助人,俠女。」

楊筱光剛要為這個新綽號得意,莫北又說:「自家的正經問題考慮的怎樣了?」

大馬路上正在修地鐵N號線,路途崎嶇,擁堵不堪,就算是寶馬,也施展不出長才,委屈地蝸居在路途中央。楊筱光的腦筋剛剛才激憤,此刻又扭曲成麻花。

她翻一翻身體,正對牢扭頭看她的莫北。距離有點近,察覺不妥,要往後倚。莫北伸手搭在她的椅背上,恰好阻止了她的動作。

此時又恰好是紅燈,馬路上直通通的車河靜默,只剩車燈永恆閃亮。靜止真可怕,無事可做的情勢下容易出意外。

她進也不是,退也不得退路。臉上泛青泛紅,直瞪瞪看莫北。心中唯一想法是該不該想一個好對詞,可應付好此刻以至不尷尬?

莫北沒有動,不進不退,只是看著她。

紅燈還不滅,楊筱光心急如火燒,等不及,直接問:「你——那什麼——你要幹嗎?」

「如果我親你,你會怎麼樣?」

腦袋「轟」地一下炸開了,無數星星陪伴紅燈閃爍。楊筱光心臟犯怵,慘狀堪比心臟病,有話要說,臨到口,竟莫名其妙說:「原來言情小說都是來源於生活。」

莫北問:「怎麼說?」

楊筱光小眼珠子亂轉,一忽兒驚喜萬分:「啊!綠燈亮了。」

後面的車響了喇叭,莫北不得不坐正。前面有自行車亂穿馬路,他摁了喇叭,間隙,說:「以後少看烏七八糟的言情小說,對你的正常思維沒好處。」

自行車過,莫北發動車。楊筱光別轉頭,只看窗外過路風景。

「才怪。」

可怪,她想,戀愛到底是不是該這樣?可她這樣如釋重負啊!

車開到楊家樓下,老遠,楊筱光就眼見瞅見自家廚房間的大窗開著,隱約有楊媽的影子一閃而逝。她腦袋脹鼓鼓,歸不了原位,下車時走得快,像逃兵。只聽到莫北在後頭喊了一聲:「別撞上鐵門。」

話晚到一步,楊筱光面朝地,頭朝前,比身子更早衝到鐵門上,發出結結實實的悶響。這下門鈴都免按,楊媽的聲音直接從門邊的對講器裡出來。

「要死啊!走路不看路!」

楊筱光眼前的小星星還未滅,莫北下了車走過來,還把手伸過來,掌心有手帕,揉她的額頭。

「唉!我拿你這傢伙怎麼辦?」

小星星未滅,白眼翻上來。

「老兄,你別這麼小言好不好?」

她自己扯過手帕,知道疼了,齜牙咧嘴,牙根都酸,酸到淚腺,眼淚開始醞釀。

真丟臉。

她悶悶說:「我上去了。」

門開下來,是樓上楊媽按好開門鍵。莫北將門推開,讓她進去。

楊筱光捂著額頭,咬著牙。眼淚要忍不住了,老天,竟然這麼疼。

家門大開,楊媽眉開眼笑,楊爸心花怒放。

「那男的是誰啊?父母哪裡高就?看到有車,房子也買好了對不?」

「阿光,你終於開竅了,老父甚為安慰。」

楊筱光捂著額頭一路慘叫:「我疼。」

楊媽大驚,同楊爸手忙腳亂找醫藥箱,拿來紗布和酒精棉簽。

在上藥前,楊媽說:「你這抖五抖六的樣子,在別人家面前要丟人死。」

楊筱光直吸氣:「已經丟人了,明天不用見人了。」

楊媽把她的傷口包紮得四仰八叉,猙獰無比。一面包紮一面問莫北的情形,楊筱光本就心亂如麻,萬般情緒不知從何說,只斬釘截鐵否認交了這麼個男朋友。

末了,楊媽無奈歎:「唉,我們也不想逼你,女孩子家家那麼大,總要解決那件大事。我想我家女兒不差,人長得不醜,文化也好,工作也穩定,怎麼就沒個好男人來照顧?」

話酸,楊筱光眼睛又酸。

但是楊媽又說:「想來想去,還是你自己不主動,懶惰成性,就等著天上掉餡餅。掉到你眼前也不知道珍惜,我都不知道是別人人品有問題還是你人品出問題!」氣到心頭,楊媽整理好醫藥箱憤然走人。

楊筱光傻眼躺倒,望天,天上哪裡有餡餅?

楊爸拿了酸奶走進來,坐到床沿上,開好瓶蓋遞給楊筱光。

「老爸選女婿不看錢,你不用勉強自己,戀愛是自己的事,我閨女嫁人可得嫁仔細了,看人品也要看準了。」

楊筱光起身,勾住楊爸的脖子,眼淚同鼻涕準備同流合污。

「理解萬歲。」

「不過你也別太精細了,你的缺點就是想太多,又放不開,做人不好精益求精。」

楊爸拍拍她腦袋,也出去了。

愛到深處無怨尤

回到亭子間裡,方竹打開電腦,把採訪的資料整理了一遍,開始奮手指疾書。

這個機會難得,她代了兩回工,主編面子上頗覺為難,當她提出想在週三出刊的《新娛樂》和週四出刊的《營銷人》專刊寫稿,主編也就同意了。

報社的上面,影影綽綽是知曉些她的家庭背景的,不然這些年有些事不會過得這樣順遂。但強中自有強中人,這個圈子內,身家背景根本不算稀奇。主編的斡旋工夫一流,誰都可以不得罪。

但方竹工夫做到細緻,回家完稿以後,撥一個電話給主編,把稿件的重點敘述了一遍。

意外的是主編竟然沒有提否定意見,他說:「最近給這群外企的營銷優勢歌功頌德得真是夠了,你的角度夠好,請趕快寄來我看。」

方竹歡呼:「老編,你是大俠。」

這個馬屁不正不歪,主編受落下來,嘿嘿笑:「別肚子裡叫我『大蝦』就好。」

方竹想,她還真是對他某些審稿態度腹誹過,譬如接廣告軟文從不手軟,又譬如結交某些有炒作意識的政客企業家。不過此刻他贊同她的稿件,這才是最重要的。

方竹那句話說得還算是真心。

她坐在書桌上整理資料,週三出刊的《新娛樂》,她主要寫的是潘以倫——「這個男孩,一片赤誠,絕好的相貌和淡然的氣質,真少見。我們希望有這樣的心智的選手出現在秀場添加光彩。」

根本就是不嗇筆墨了。

再看今天的新稿,通篇如實報導,末尾寫一筆——「我們的企業並未因此氣餒,他們正用百折不撓的進取態度應對市場強敵。他們可以令我們相信,中國企業經過三十年的洗禮,正慢慢與國際市場接軌,也正開始在改革開放第四個十年,劃下時代的意義。這是另一場革命。」

雖然隱晦,可又光明。接下去還有第二棒,直到民族企業的最後大手筆。

方竹握緊了鼠標,看一遍稿子,會有異樣的情緒在奔騰。

她永遠都記得何之軒拿了進報社第一個月工資之後說的一番話。

他說:「非常時期做新聞,要有非凡膽識和非凡正義,還要隨時搏命。抗戰時期的戰地記者即是如此,拿搏命態度做新聞,也是振邦之舉。如今沒有那時代的艱苦,但我們仍需記著中國人的脊樑。」

方竹當時狠狠點頭。她想她那一刻明白他為什麼選擇做抗日戰地記者的選題了。

何之軒每天跑新聞回來,方竹就替他整理稿子。她的文筆比他好,所以就會做一些潤色工作。

雖然是有大抱負,但是做小記者不容易,只能跑小新聞,不過是些家長裡短的街坊瑣事,方竹寫著寫著也會感到無聊。何之軒則在她背單詞的六級詞彙表裡檢查進度,寫心得。

這樣互相幫助。

方竹聽了他那句話,不由就笑,不由就說:「我明白我明白,所以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何之軒也笑起來,說:「選了這個專業,愛這個職業,不幹這行,總不甘心。」

方竹點頭,他們都是好強的人。

可是誰都不可能一步登天進了新華社去阿富汗做戰地記者,本城小報社,又是外地戶口,何之軒只能跑社會線,拿兩千出頭的最低的薪水。再到情人節,兩人不過開一下洋葷去老牌子的德大西餐館浪漫一回。

方竹自從母親去世以後,但不會在父親在家時回家。她回家只干兩件事,一件是拿自己換季的衣服,一件是整理父親的衣櫥。

這份工作原本是母親的專職,但母親不在了,方竹想要做得如同母親在世一般。但父親給她回家時,打過一個電話,口氣依舊是嚴厲的,他說:「每個人任性都要有個限度,方竹,你別挑戰你父容忍的限度。」

還是命令的口吻,絲毫不容轉圜。方竹賭氣將它遺忘。

保姆周阿姨搖頭,在旁也勸:「沒有見誰家的女兒避開自己的爸爸。」

父親的勤務兵小張更是曾候在方竹的宿舍樓門口等著她出現。

方竹對小張說:「小張,這是我們家裡的事兒。」

小張說:「你是孩子,要體諒父親的特殊身份。那時候正和俄羅斯談一項重要的軍事技術合作,這是國家大事。」

小張就比她大了三歲,說起話老氣橫秋又愛學父親不容辯駁的口吻,方竹只覺得討厭,說:「我只知道我的媽媽在病床上彌留了九天,沒有見到她丈夫最後一面。」

何之軒迎面走過來,她拉著何之軒的手就走了。但是何之軒已經看到了小張,他猜到是怎麼回事,就說:「做女兒的的確不該任性。難道你想一輩子避而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