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對對糊 > 第19章 >

第19章

方竹咬唇不語。

何之軒說:「我陪你回去。」

方竹考慮了一個星期才答應何之軒。

她也累了,和父親的冷戰不可能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再過一年,她也將畢業,總得回家的。父親雖然是母親不能滿意的丈夫,卻是她在這個世界唯一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何之軒陪著她走進軍區大院,警衛朝她立正敬禮,她認得當班的警衛,就問:「我爸爸在不在家?」

警衛說:「師長這個星期休假,今天沒見他出去。」

她知道父親休假了,這個提前問過小張。她望望何之軒,何之軒握緊她的手。

那時他多自信?人長的好,是名牌大學畢業的有前途的記者,沒有一樣比人差。他說陪她來,不但是她的靠山,也是他自己的爭取。他這樣有擔當,而且果斷。

方竹是這樣認為的,心裡還半分賭氣地想,何之軒這樣的男朋友,從來都是彈眼落睛。

但是她想錯了,父親竟在知道她要回來的這天沒有出現,周阿姨成了傳聲筒。

「師長說,孩子大了,要懂分寸,不好和亂七八糟的人不明不白混在一起,那樣多坍台啊!」

這樣的話,一直冠冕堂皇的父親不會說出口,但是他的意思態度明確,周阿姨瞭解上意,用這麼直白的俚語精確表達。且還語重心長:「小竹,你別糊塗!就是我這樣看著你長大的,也覺著這樣不大好。」

是什麼不大好?方竹要辯駁,可是對著周阿姨,有氣都不好撒。

何之軒沒有干聽著,他是買了極品的茅台和黃山毛峰一起來,花了不小的一筆錢。看到方竹家裡,諾大的廳堂只留一個周阿姨,就找了個借口在外面等著她。

方竹垂頭喪氣走出來時,何之軒剛剛好抽完一支煙。

她說:「對不起。」

何之軒說:「下次吧!」

但要找一個「下一次」多少難?父親在方竹戀愛問題上沒有如以往甩開皮帶體罰,而是直接冷處理了。方竹尋了好幾次時間,父親都沒有空,她也終於火氣上來了,在大三的暑假發誓不回家。

何之軒自然是不願意她這樣做的,但看著方竹一個人住在寢室裡也不放心,不得已只好說:「住我那兒吧!」方竹就收拾了行李搬到何之軒臨時租的小亭子間。

那段歲月真是美。

亭子間很小,何之軒買了塑料窗簾,帶翠竹的,邊上還有一隻大熊貓,憨態可掬。他們把窗簾掛在屋子的中央,倒不是避嫌男女有別,純粹為了給她一個洗澡的空間。房子小,要洗澡只能在室內,何之軒買了一個大木桶回來。這樣的細緻周到。

她洗澡時,不是忘記拿內褲就是忘記拿毛巾,那就要何之軒拿給她。

何之軒說:「都不害臊!」

她硬著頭皮腆著臉,說:「不害臊。」

房租、水電煤,那樣小的房子,加上方竹這口要吃飯的人,日子開始捉襟見肘。他們像一對小夫妻一樣斤斤計較過日子,日日吃方便麵,或者街口三元一碗的炸醬麵。

方竹從沒這樣苦過,也從沒這樣甜過。

只是一日比一日更親密,他們如果一般情侶那樣熱吻撫摸,但何之軒始終沒有做到最後。他說:「你這樣搬出來,已經招人口實,我也不能讓人看扁了。」

他的聲音輕淡,態度冷冽。方竹有些難過有些彷徨,茫茫黑夜裡,何之軒的手指穿過她的黑髮,他們依偎在一起,她又會想,一個男人肯為一個女人忍住他的慾望,這樣呵護如珍寶般的愛,世間難求,她不該多想。

但現實裡依然得算計著錢過日子,

夜裡,他們最常的娛樂是拿著椅子到天井裡乘涼,室內沒有空調,也沒有電視機。何之軒沒有多餘的積蓄可以買這些大件。方竹也不以為忤,高高興興同他一起躺在躺椅上看滿天的繁星,那樣的天空裡,星星都充滿了情意,顆顆都是牛郎織女。

方竹以為這就是天長地久。

畢業的那年,何之軒難得接了一些廣告軟文,有了些額外收入。

方竹知道他頂不喜歡為了幾張老人頭寫肉麻廣告詞,可是他做了下來,還頗得一些廣告公司賞識。但報社的繁忙和晉陞的艱難,還是讓他倍感生活的壓力。

他沒有同她說,在跑完新聞回來還幫著她修改簡歷。

方竹四處面試報社,有了何之軒的輔導,事半功倍,很快在時尚週報覓到工作。她有了薪水,兩個人之間的生活就更有了一些富餘。

他們買了一台海爾二十寸的電視機,回來發現亭子間線路老化,沒有閉路電線。晚上看著滿是雪花的《新聞坊》,聽裡頭正採訪老式城區老房子漏雨問題。兩人相視而笑,笑得都有點心有慼慼焉。

這間小亭子間也會漏雨,何之軒只好拿洗澡的木桶放在房間的中央接水。這樣他就不能睡地板了,方竹讓出一半床,睡著睡著,兩人就靠在一起。

雨點入水的聲音纏綿悱惻,小亭子間裡就是一處愛的天堂。

方竹的新工作也算不得太累,領導都還體恤。她每天就學校、報社、何之軒的亭子間三個地方跑。只有心口堵著的一口氣,鬱鬱結在正中,不上不下,越來越難受。

拿好畢業證書,她說:「他那樣不尊重媽媽,現在更不尊重我。我也不需要事事都靠他!憑什麼我做的選擇要通過他?他甚至都沒有見媽媽最後一面。我絕不回家。」

那天何之軒下定決心去4A廣告公司碰碰運氣,尋一個薪水更高的工作。正是面試回來,顯得格外的勞累,可是認真地聽完了她的牢騷。

他突然說:「你和我住一塊兒,那是我應該擔的責任。」

他說:「我能租一間稍微寬敞點兒的房子,以後結婚有了孩子,帶兒童房的房子。」

她屏息聽著。

「就這兩年吧,以後一切會好起來。

「接著就會有積蓄去首付,咱們可以買得靠近市區點兒,你早上也不用那麼早起床。

「以後還能買車,送孩子上學,念你念過的小學,中學,還有我們的大學。」

方竹聽著聽著,忍不住有淚往上湧,但還是用平靜的口吻說:「何之軒,我們結婚吧!」

那一年,她二十二歲,大學剛剛畢業,人生似乎才正式開始。同齡人們都開始忙忙碌碌開始自己的社會人生活,她卻對何之軒說:「何之軒,我們結婚吧!」

她想何之軒也許會理智地加以委婉拒絕,可是沒有想到,何之軒說:「方竹,你想好了嗎?」

當時的何之軒二十六歲,他們都年輕,嚮往美好生活,擁有無盡幻想,認為只要有一個支點就能撬動整個地球。

誰能知道現實的轉盤那麼快。

方竹那時說:「這樣一個家,正是我所期待的。」

她的念想很簡單,她的家不完整了,可是憑借雙手,還能再造一個。

如今細細回想,當初多麼單純。

春天到了花會開

天氣暖了,春天來了,楊筱光走入了彷徨的戀愛季節。

莫北言出必行,真的開始光明正大等在她公司樓下候著她下班,同事們笑她的桃花終於開了,她心思惶惶,依舊未定。

甚至,她會較真地問莫北:「如果咱們談了一陣,發覺彼此並不合適,是不是浪費時間?」

莫北擦擦鏡片,說:「我想我知道你為什麼沒談男朋友了,你什麼都爽快,唯獨對感情黏糊,想得太多,行動太少,十分不對。」

楊筱光也覺得不對,可說不上不對的感覺。莫北已經笑著說:「今晚外灘三號有新店開張做法式牛排,五分熟帶血,適合開洋葷。」

她的腦袋瓜又亂了,屈服於美食,同莫北赴一場場飯局約。酒足飯飽之後,也無心思再想哪裡不對。

莫北送她回家時又會說:「包吃包送,交我這樣的男朋友是不是很實際?」

他這樣的語氣這樣的態度,近乎於調情。楊筱光想,這卻是有些談戀愛的調調。但心裡一忖,口裡出來的話卻也是玩笑一個。

「要不下次我請你吃飯?小南國?俏江南?蘇浙匯?」

莫北忍不住揉揉她的長髮,說:「你呀——」無可奈何又好笑的表情。

楊筱光攤手裝相。

回頭同方竹電話聊天時,方竹聽了她的敘述,問她:「你是不是不情願?」

楊筱光思考片刻,說:「有一點這個意思。」

方竹說:「你真是磕得緊,再交往試試吧!有時候相處久了就會有感情的。」

楊筱光接受方竹的鼓勵,也接受方竹的意見。

公司裡不少同事都知道莫北的身份,但同事之間常常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但也有意外。

菲利普的晚宴項目進展還算順利,二部的頭頭盡了全力,通了烹飪協會的關係,從全國星級賓館內調用廚師和服務生,竟一下啃下這個刺頭。一部的老陳等人按照國際級慈善晚會級別對現場做了無數設計圖,但菲利普總是不能滿意主題音樂和主色調。

他對前來匯報的老陳和楊筱光說:「政府機關一向謹慎,此事雖然是小,可也不能出錯。」說著望望楊筱光。

楊筱光被看得渾身不自在,欲說什麼,偏又說不清道不明,無端端心裡多了障礙。

出得會議室,老陳忽而很嚴肅,說:「老菲的顧慮很有道理。」他用與菲利普同樣的目光看楊筱光。

楊筱光自然明白:「我們要靠自己的努力!」

老陳說:「外腦不可或缺。」

「但是——」

「做完這個項目,我們還得全力以赴力拼小何的項目。我看過你的計劃,再潤色一下即可遞交。我們不要浪費時間在可以輕易獲得資源的事情上。」

楊筱光愕然,實在沒有想到自己的私人關係終至還須用到公事上頭,且上級領導還說得這樣冠冕堂皇。但確實切准了她的要害。

她想,她確實想要好好做何之軒的項目。那日看見史密夫大放厥詞之後,她已經連續加了十四天的班,好像當年在前台被鄧凱絲打壓時奮起直追的激情又回來了。對於產品和品牌她做好深入的調研功課之後,大膽提出了一條渠道策劃方案。

此刻方案正在老陳案頭。

老陳作為領導有一點頂好,就是下屬絕好的提案,他一定大力支持並加以實施,還並不向上邀功。故而楊筱光的「士為知己者用」理論中,也包括了他。也故而,她會在「君遠」服務至今。

但她沒有想到老陳會提出這樣的要求來,令她小小側目。

整個一下午,楊筱光就在考慮怎麼向莫北開這樣一個口。她想的是,現如今她同莫北關係曖昧不明,不近不遠,她沒有一錘定音,莫北何來義務協助到她的公事上?

這真是頂荒謬的一件事情。

楊筱光在辦公桌前發好一陣的愁,直到何之軒送走香港幾位審計公司的高層回來。

最近他又談妥了一些小型的項目,又要啟動那樁大型項目,還須配合審計公司整理公司的業務流程,各部門同事忙個人仰馬翻,連鄧凱絲都為臉上忙出青春痘而煩惱。

這回接待審計公司,由何之軒親自配合審計。每位流程上操作的員工都被調去做問卷,楊筱光也不例外。她發現許多流程經過何之軒看似不經意的點撥,通過審計這樣的手段,過了幾天就變成了正式的流程,上報董事會後就下放各部門培訓。根本不勞菲利普操心。

楊筱光時常揣測,他這樣的心機這樣累,到底還有沒有空想當年?故此打一陣小算盤,最後決定趁老陳下午出去見客戶,直接找何之軒。

何之軒這才注意到楊筱光額頭上有傷,便先關心下屬,問:「要不要請兩天假?」

楊筱光忙搖手,她說:「最近項目多,趕工趕得著急,哪裡有空請假?」

何之軒笑一笑:「你們都辛苦了。」

楊筱光說:「不算辛苦,公司照常付薪,我們應當勞作。不過最近有個提案有些問題需要請教領導。」

她把手裡的寫了一半的方案書遞給何之軒:「我們一直無法確定這個晚宴項目的主題音樂,聽說政府的行政要員很謹慎,故而我們也不敢造次,破壞這個項目整體效果。領導您看怎麼做會比較好?」

何之軒抬頭,看她的眼神很奇異,楊筱光便傻笑,裝純真無辜。何之軒就笑起來:「我知道了。」

領導火眼金晶,觀察入微,笑得楊筱光頗不好意思,想他是看穿了自己的用心,且並不打算迴避。楊筱光是寧願打老友的舊愛「愛屋及烏」牌也不願意占追求者的便宜。

何之軒說:「你的提案老陳同我提了,改天我們一起討論。」

楊筱光樂滋滋地出了何之軒的辦公室,覺得渾身的負擔頓時減輕了。被人「愛屋及烏」還是很討便宜的。

她開始專心跟進同天明的合作,一切都按部就班地執行。潘以倫成功晉級地區賽三甲,需要為不日開始的全國總決賽做準備。

他雖然有時會來樓上的訓練師做培訓,可不著意也遇不到。

城市那麼小,隨便即可反覆遇見一個人;城市又那麼大,突然那個人就好像從你身邊消失。

楊筱光再見到潘以倫也只能在電視上,看他參加一輪又一輪的比賽,有時候唱歌有時候跳舞。他整個人在高明的造型師的打造下,愈發精緻了,是鎂光燈下閃耀的人兒。

看屏幕的那兩三刻,楊筱光也恍惚了,原是自己熟悉的一個人,卻又那麼陌生。

何之軒也看潘以倫的比賽表現,說:「他很聰明,知道觀眾和評委喜歡什麼。」

的確,他的態度清清冷冷,對評委對觀眾有適當的禮貌和含蓄的恭敬,尺度把的很好。但又總是有心事重重的模樣,似笑非笑,似憂鬱非憂鬱,正是這副捉摸不透的模樣才令粉絲們瘋狂。

楊筱光也捉摸不透他。這個年紀比她小的男孩,就像一本故事書,看了開頭,還有意向不到的過程,更不知道結局會是怎樣。

再遇見潘以倫,是在辦公樓的電梯裡,他同梅麗一起,是來做培訓的。這時的潘以倫出門必備品裡已經有墨鏡了,可見名人已初具形態。

楊筱光當時正接電話,是楊媽在報修電腦,原來她老人家打網絡麻將時不知錯摁了什麼鍵,一下就黑屏,急忙呼楊筱光救駕。

這邊的楊筱光心急火燎連續說了幾個解決方案都未能解決問題,不禁在電梯裡直哀嚎。

掛了電話,梅麗就問:「小楊,家裡電腦壞了?」

楊筱光苦惱點頭。沒有男朋友另一個壞處就是電腦一壞,她一得打電話給電腦公司的客服,二得扛著機器去宏圖三胞的維修點,都是費時費力的事。因此就格外發愁。

沒想到梅麗格外善解人意,說:「小潘電腦是不錯的,要不幫你修修?」

楊筱光立刻就望向潘以倫,他站在她跟前至今都未開口,就聽她一個人對著手機長吁短歎。

潘以倫摘下墨鏡,眼睛還是那樣漂亮,他說:「樂意效勞。」

楊筱光歡呼:「歐拉拉,正太你真能幹。」

潘以倫笑,又多看她兩眼,看到了她額頭上的傷。楊筱光也察覺了,摀住傷口苦笑:「意外受傷。」

「怎麼了?」

「撞到門板上。」

沉默,連梅麗都沉默了。楊筱光覺得自己真誠實,把醜事都坦然抖落。

潘以倫輕輕笑了聲:「你往後走路得看著前面啊!」

她走路從來都匆匆,又愛四顧風景或低頭思考,確實是壞習慣。

「我認罪,自作自受。」她以慘痛的經驗檢討。

「楊筱光,你老出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狀況?」

梅麗斥道:「不好沒禮貌。」

楊筱光並不在意,反倒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你說,我人品是不是真有問題?」

不用說潘以倫,連梅麗都沒扛住。

楊筱光選了一個楊爸楊媽都走親戚的禮拜天,把潘以倫招上門來修電腦的。

潘以倫這天穿藍色絨衫和牛仔褲,又是最初見到他的那種裝束。頭髮沒有打理過,頂自然的。

「還是這樣好啊!」楊筱光這樣噓歎。

潘以倫很有禮貌,不會在她家裡四處張望,只是直接進了她的房間,觸目就是一個大大的書架子,上面擺滿了CD碟,連黑膠唱片都有,全部都是張國榮一個人的。

他抽出一張,笑:「你這樣的粉絲做的可真專業。」

楊筱光卻說:「粉絲可都是一片真心,所以以後你紅了要好好對待你的粉絲。」

潘以倫聳聳肩,不置可否,又問:「還有沒有其他人的?」

楊筱光拉開書桌的抽屜,又是一抽屜的CD,說:「還有這對,你歌詞裡提到的達明一派。他們就要開演唱會了。」

潘以倫沒有動手翻,只是看到了書桌上的相架,上頭是再年輕些的楊筱光,約莫未到二十,穿米老鼠的棉布裙,在綠地上笑得沒心沒肺。他看兩眼,忍不住又看兩樣,近乎懷念了。

楊筱光可沒注意到,只顧著打開電腦,催潘以倫檢查症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