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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浮生所欠止一死

鄭越臉色有些發白,卻仍是兀自笑笑道:「青天白日的你做什麼夢?

你爹再不中用起碼也是我大景馬上第一人,若憑你這孩子也能傷了他,說出去叫他羞憤自盡去麼?

」茵茵的表情極冷,不知為什麼,那日暈倒前完全空白的記憶忽然有了模糊的影子,來龍去脈雖然不甚分明,卻極清晰地記得冉清桓一雙驚愕傷痛至極的眸子,以及他緩緩地伸出手按在脖頸上的動作。

鄭越見明顯不信的懷疑神色,頗有些尷尬,頓了頓,乾咳了一聲,情不自禁地扭開臉,對著同樣愕然地站在一邊的環兒小竹和米四兒說道:「還愣著幹什麼?

快中午了,大公府都是不開火等喝風的麼?

前兒個錦陽運來些糕點,四兒,你去宮裡取來給郡主,憑誰病了這麼長時間心裡也煩……」茵茵身上到底是什麼毛病,她自己不知道,米四兒卻心知肚明,明白這是皇上不想說出來叫小郡主多心,索性瞞了她,忙應了一聲,也不敢抬頭看女孩兒,轉身便要出去。

「慢著!」茵茵一聲斷喝,女孩子聲音平日裡聽著只覺清脆動聽,卻不想也有這般尖利的時候,米四兒一哆嗦,心說這姑娘小小年紀,怎麼寒著臉的時候偏有她爹的感覺呢,他不敢怠慢,轉過身來苦著臉望了皇上一眼,頗有幾分討好意味地說道:「郡主,真是錦陽正宗的師父做的,太子鬧著要吃皇上還沒答應呢,知道郡主好這口……」茵茵抬起頭,目光在幾個人臉上掃了一圈,這些平日裡或對她親近,或寵愛的人竟不約而同地眼神閃爍不敢和她對視,她冷冷地笑了一下,往後退了一步:「你們都不說實話是不是?

你們都不說實話是不是?

!好、好、好……」聲音越來越高,隨後連說三個「好」字,她轉身往後院跑去。

====================傍晚的時候,茵茵才將自己打理乾淨了,來到書房,鄭越一個人坐在那裡,眼看著這日理萬機的皇上一坐坐了一整天,女孩兒好像有些不好意思,抹了把眼睛,低著頭走到他跟前。

鄭越臉上卻沒什麼慍色,這人似乎極有耐心,他除了對聖祁稍微嚴厲些之外,從不和孩子們大聲說話,見她沒什麼大礙,這才放下心來,茵茵這才看見他手裡拿著的正是自己平日裡看的話本,不由臉上一紅。

鄭越笑笑,將書放在一邊,隨口道:「冉清桓不學好,你也跟著他上樑不正下樑歪,好好的姑娘家,沒事怎麼不看些正經書?

這東西看得多了,無怪老愛胡思亂想。

」茵茵抿抿嘴:「茵茵今天不對了,皇上恕罪。

」鄭越順手拿捲起的書敲敲桌子,毫不在意似的道:「什麼話,我能跟你個孩子一般見識麼?

好好養病,別瞎想,瞅你那黑眼圈,回頭你爹回來還得以為我對你不好呢。

」茵茵乖巧地點點頭。

鄭越似乎也放了心,站起身來,本想將那幾本「不良讀物」帶走,想了想還是放了回去,歎口氣:「也罷,留著給你解個悶吧,回頭病好了也該好好看看正經書了,女孩子家家的,不知書達理些,將來怎麼嫁得出去?

」他半帶玩笑,好似把茵茵當自己的女兒一般,眉宇間卻帶著某種極沉鬱的東西,茵茵大概是白日裡鬧得過了,這會乖得很,說什麼是什麼,老老實實的。

鄭越又囑咐了兩句,這才叫上人回宮了。

「小姐……」人都走了半晌,環兒才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聲,唯恐她又拿著那件不能說給她的事追問不放。

茵茵臉上表情很平靜,淡淡地應了一聲:「你們先出去吧,我在爹爹的書房裡看會書,今天讓他們一鬧,心裡悶得很。

」環兒這才鬆了口氣,如蒙大赦似的拉著小竹出去,好歹臨走還沒忘了替她把門掩上,她們一走,茵茵那乖巧的表情瞬間便冷了下來,她小心地趴在門上,聽了聽外面的動靜,用力咳嗽了兩聲,確定是門外是真的沒人了,這才回頭望著冉清桓那高大得快要頂到房頂的大書櫃。

茵茵知道,這格子上還有個暗格,爹爹有些旁門左道的書,不方便叫人看見的,都在裡面。

她已經快十五歲了,向來嬌慣得很,眾人這才拿她當孩子,若是放在小門小戶裡,已經快要及笄的,便是大人了,若是操辦得早,媒人恐怕都要開始惦記上了。

哪能看不出貓膩來?

別人說謊,但是書不會說謊——爹爹從來說讀萬卷書走萬里路方能知人事,她就不信,大公府這麼多孤本藏書裡找不到蛛絲馬跡。

女孩兒的目光移到了那個暗格上,她搬來一邊的椅子,踩了上去,那暗格設計得十分精巧,她竟一時打不開,翻來覆去地研究了很久,鼻尖上都浸出細細的汗珠。

不知是不是時間長了些,小竹中間過來敲門,只把茵茵驚得差點從椅子上掉下來,隨口應道:「別吵,我在看正經書!省得爹爹回來皇上跟他告狀。

」說完她自己都驚詫於自己這謊話編得如此迅捷順流。

果然小竹沒疑惑,應了一聲便下去了。

茵茵拍拍胸口,卻只聽一聲極細小的、好像什麼東西彈開似的動靜,原來是她剛剛緊張的時候手不知用力按在哪裡,竟這麼誤打誤撞地給弄開了,暗格迅速彈出來,好懸沒撞在她臉上,裡面一本書掉到了地上——明顯是匆忙塞進去,沒放好。

茵茵遲疑了一下,從椅子上跳下來,小心地撿起來翻開。

裡面竟是被人折了頁的,她匆匆拿眼掃過,一下子,如遭雷劈似的呆立在原地,那泛黃的紙頁上寫著——生死橋,陰極傀儡之術,鬼魅道也,可於中者身上數年乃至數十年不發,發之則必殺一人,以五官六感識之,中術者與其命定相連者,必定一生一死,故得名……一生一死,一生一死……茵茵手上的書「啪」地一聲落在地上。

這世道,為何竟如此險惡?

茵茵慢慢地蹲下去,她想伸手把書撿起來,手還未碰到書頁,眼淚便一串串地落下來,砸在地上,碎了。

浮生多貪愛,人世苦別離。

====================茵茵醒來的時候,鄭越正坐在她房間裡靠窗的椅子上,容色竟也有幾分憔悴,見她醒了,忙放柔了聲音問道:「你怎麼樣了?

朕聽說你昨日被下人發現暈倒在書房裡?

不舒服要說話……」茵茵目光向下,正看見昨日她掉在地上的那本書在鄭越手裡,鄭越乾笑了一聲,把書合上丟在一邊,有意無意地讓它遠離茵茵的視線:「你沒事不要瞎翻你爹的書,仔細他找不著東西了罵你……」茵茵張張嘴,眼淚一下子滑了下來落在了枕頭上,未言先已不成語:「皇上,是真的?

」鄭越不做聲,旁邊的小竹卻看不下去了,眼睛紅通通的,「撲通」一聲便跪了下去:「皇上,這事情先生千方百計地不叫小姐知道,如今、如今她自己都明白了,還死撐著不說瞞得下去麼?

」茵茵坐起來,望著小竹,忽然覺得心裡冷得厲害,良久,她垂下眼睫,輕聲道:「這麼說,是真的?

」鄭越瞪了小竹一眼,對茵茵溫聲道:「管他什麼邪法,朕和你爹還能沒法子麼?

南疆的大巫師不行,咱們再換別人,天下之大,還有什麼人是朕找不著的麼?

不告訴你是怕你年紀小胡思亂想鑽了牛角尖。

」茵茵慘淡地笑笑,沒說什麼。

她不傻,若是有辦法,太醫院的老頭子們能那麼久了還束手無策?

若是有辦法,爹爹下錦陽,還能這麼久不回來?

若是有辦法,為什麼若不是小竹憋不住了,皇上大有瞞她瞞到死的意思?

鄭越還想再說什麼,看看女孩的神色,知道也不是時候,只得歎了口氣,站起來走了。

偌大的一個臥房裡,只剩下女孩一個人,她身上纏著錦被,縮成一團,頭埋在腿上:「爹爹,怎麼辦……怎麼辦……」第二日,鄭越到底還是不放心,叫人再一次將奏折什麼的搬到了大公府,唯恐這孩子做出什麼想不開的事似的,米四兒侍立在一邊,忽地,見主子的眉頭皺了起來,他照看大公府,有些日子沒跟著鄭越上朝,見主子不高興,忍不住伸頭瞄了一眼,這一看可不要緊,桌子上攤開的一堆折子裡,有一半是大聲頌揚冉清桓鞠躬盡瘁,裡外暗示他對嫁女兒和親這事肯定沒有異議,另一半乾脆就是彈劾冉清桓因私廢公罔顧國家大義的……米四兒一腦門兒冷汗,偷偷地伸手抹了一把。

忽然,鄭越冷哼一聲,猛地把桌子上的折子全都推到地上,額角暴起青筋,這是氣得緊了。

米四兒忙蹲下來幫他揀,邊揀還邊勸道:「皇上息怒。

」鄭越不言語,只是瞇著眼睛坐著,恨聲道:「張勳,嘿,張勳……」米四兒心裡當然明白,這是報復幾年前自家老大私下斬了人家親侄子的事了,當下小心地勸道:「皇上莫要理會這等就會落井下石的小人,忍不得了,忍不得了……」他本想說「拖下去打一頓算了」,想了想終究嚥了回去,自己一個小侍衛,還是莫談國事的好。

「揍一頓?

罷官?

宰了?

」鄭越哼了一聲,「叫史官好好地給朕記上一筆麼?

朕若真是打了他殺了他,還不是給他留個文死諫的好名聲?

哼!」米四兒嚥了口口水,訥訥地道:「這……這張大人可也太胡鬧了……郡主才十四歲……」鄭越冷笑一聲:「還不是你們老大?

冉清桓啊冉清桓,這麼多年了也老大不小的了,跟當初在錦陽一個德性,一點長進都沒有,沒事的時候比誰都能裝大尾巴狼,一遇到事狗脾氣就犯!」他揉揉額頭,眼睛底下一圈陰影,米四兒於心不忍,看得出皇上被這幫人折騰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忍不住多了句嘴:「和親也不指望著小郡主啊,朝中就算沒有公主,過去世家裡還是有些個封號的,隨便出一個加封也不遲,小郡主還未及笄,按大景的律法,未及笄的女子不可嫁人,蠻子不懂事,張大人也不知律法麼?

」鄭越歎了口氣:「你看不出麼?

嫁郡主到蠻子那對他們有什麼好處了?

分明是藉著機會參你們老大一個教子無方、因私廢公。

你瞅他得罪這人,真給朕找事……」窗外忽然一聲細小的動靜,好像什麼人驚惶中踩了什麼東西,鄭越倏地住了嘴,「什麼人?

!」沒有回應,米四兒追出去,四下看了看,回頭對鄭越道:「皇上,沒人,約莫是小郡主養的幾個小畜生。

」卻不曾看見,一個纖細的身影躲在拐角的陰影裡面,狠狠地捂著自己的小嘴——參一個教子無方,因私廢公……============傍晚間鄭越被宮裡來人叫走,茵茵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在書房晃悠,冉清桓不在這裡,她一會怨恨地想,為什麼自己現在這麼難,爹爹卻不在身邊,一會又記起,自己是中了那不知什麼的妖法,要殺爹爹……還要一生一死,一會又看到幾片零星的被鄭越一氣之下撕了的奏折的紙片,想起皇上說,有人為了自己彈劾爹爹因私廢公。

她茫然四顧,天際茫茫,模糊的月暈慢慢地升起來。

茵茵想,自己就那麼多餘麼?

皇上,爹爹,米大哥,小竹姐姐,環兒姨,泰老伯,還有那些日夜操勞的太醫,猝死的大巫師……都是為了自己不得安生,都是為了自己。

她突然覺得,如果自己不存在,那大概對大家都是個解脫……爹爹說過,死不是勇敢,活著也不是勇敢,當活的時候不放棄生命,值得的時候也不吝一死,才是真豪傑。

她希望爹爹身體好好的,將來膝下有別的孩子替她盡孝,希望小竹姐姐能嫁一個像米四兒大哥那麼忠厚老實的好人,希望環兒阿姨不要在每年的同一個時間祭奠一個死了的人、久久不肯找尋自己的歸宿,希望皇上的江山穩穩當當的,聖祁他們這幫心眼奇多的孩子能平安長大,接過國家的擔子,希望……正這當,她猛地看見鎮紙下面壓著什麼東西,心裡微微一動,鬼使神差地移開了鎮紙,那東西竟然自己會動,忽悠忽悠地飛起來,停在她面前,正是冉清桓那年去涇陽路上做的紙鶴,一模一樣的!茵茵屏住呼吸,伸手將紙鶴拿在手裡,小心地打開,裡面極娟秀好看的陌生字體只寫了一句話:何必執迷留戀人間。

她閉上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爹爹,這些年相依為命,衣食住行乃至讀書寫字都是你經手,縱不是親生,也難報此三春暉。

茵茵全記著,來世再報答……可若是因為這生死橋、因為這冷如寒冰的言語、因為茵茵而害了你,便是來世、十世、百世也報不完了。

當活的時候不放棄生命,值得的時候也不吝一死……米四兒急匆匆地闖入宮中,鄭越正看著什麼東西,抬頭見了他,詫異道:「你怎麼來了?

」米四兒臉上有喜色:「皇上,這回好了,我聽人報說,老大回來了,那時候已經進了城,估摸著馬上便到府上……」鄭越手一哆嗦,碰翻了茶杯,米四兒話沒說完,愕然地望著他——怎麼,老大回來不好麼?

鄭越卻若無其事地笑道:「這回好了,這段時間折騰得朕不行,他回來總算有人替朕當冤大頭了不是?

著人備車,朕這就去大公府看看。

」米四兒沒心沒肺,只當皇上是高興,應了一聲便飛身出去。

樑上忽然傳來一個聲音,櫻颸口氣淡淡地道:「皇上大可不必擔心,米四兒早出來了一步沒瞧見,冉清桓……他到底回來得遲了一步。

」鄭越聞言全身放鬆下來,靠在椅子上,神色卻茫然得很:「櫻颸……朕忽然覺得,是不是做錯了什麼,怎麼心裡……這麼不安呢?

」櫻颸輕笑了一聲:「錯不錯的,皇上還是自己到大公府看看的好。

」言罷影子一閃,便不見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