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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父母在,不遠遊

這一日,小雨收塵,涼蟾瑩徹,四下裡水光浮壁也似的。

零星的夕暉從層層疊疊的雲彩裡時隱時現地透出些光亮來,有微風撫著歸人面。

從上華城南閔玉下船轉官道,冉清桓一天一宿沒敢耽擱,說不上為什麼這樣急,只是心裡好像懸著什麼,一刻不到家,便一刻放不下來。

他手心處肖兆留下的痕跡好像完全融入了皮膚,分毫看不出蹤跡來,就如同那人消逝處,來往無牽掛似的,只留個名字在故人心。

肖兆,對這個男人,說不上恨,一直以來也一直沒有什麼好印象,然而那人最後的神色幾天以來卻一直徘徊在冉清桓腦子裡——好像看穿了生死、情愛甚至輪迴的神色,隨著他走到了宿命似的終點,就算一了白了了。

上一輩人的恩怨情仇,何必還心心唸唸著不放呢?

死了的人死了,活著的還得過日子。

肖兆不是個好人,卻是個癡情癡到了骨子裡的人,冉清桓覺得自己和這個前輩好像有某些非常隱晦的相通之處,不用千言萬語,他便能明白這個男人,明白他為何自墮成魔,明白他為何興風作浪,最後,明白他為何縱身投入到無盡的黑暗裡。

其實哪裡來哪裡走,原都不是重要的東西。

=========================這一段路程極熟悉,馬狂奔,人好像浮在馬背上一般,心卻越跳越快,走馬向北,轉眼便到了京城。

他回到大公府的時候約莫是傍晚了,平日裡這個時候大公府是最閒適的,大家用罷晚膳,各自悠閒地該做什麼做什麼去了,環兒坐在窗子旁邊有一棵桃樹的屋子裡做些女紅,小竹有時候和茵茵弄些小玩意玩,泰老伯可能會回自己的屋子裡看看書,核對下府上的賬目,或者自娛自樂地找幾個老夥計下上一盤棋。

冉清桓進了府將馬交給守門人便直奔了裡院,他隱約覺得有些不對,一路上竟連個出來接的人都沒看見,不說別的,鄭泰老伯竟然也不知道他回來,這就不正常了,他試探地喚了一聲:「人都哪去了?

我才走了這麼幾天便分行李了麼?

」「主子?

!」話音踩落,便看見環兒慌慌張張地跑出來,臉色慘白,胸口劇烈地起起伏伏,見了冉清桓,一聲「主子」脫口而出,卻是不喜反驚,下意識地竟張開手臂擋住他的去路。

冉清桓愣了一下,頓住腳步,勉強壓住心裡的焦躁,笑問道:「怎麼跟我回來的不是時候似的?

茵茵呢?

」再走近些,他看清了環兒的嘴唇——微微哆嗦,有些發青的嘴唇。

冉清桓笑不出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環兒不言聲,只是攔著他,一雙眼睛睜得很大,強忍著眼淚的樣子將女子本就稍顯柔弱的面容襯得脆弱極了。

冉清桓的心一點一點地沉了下去,他少有地有些粗暴地推開環兒,大步闖了進去。

=================方進了裡院,便看見茵茵的門口圍了一圈的人,冉清桓心猛地提起來,沉聲道:「都圍在這裡做什麼,茵茵……」,他想問「茵茵呢」,然而這三個字卻沒來得及全說出口,便生生被哽在喉嚨裡——人們自發地給他讓出一條路,那不遠的距離裡所有的細節,都好像不願意放過他似的,被他瞧了個清清楚楚。

小竹癱倒在門口,默無聲息地流眼淚,人要真的哀痛到了極致,便忘了怎麼表達,反而不會撕心裂肺地哭號。

再往屋裡看……鄭泰默默地低著頭不敢睜眼瞧他,椅子倒在一邊,一根觸目驚心的白綾從屋頂上懸掛下來,隨著微風,輕輕地飄來蕩去,身體柔軟笑容甜蜜的女孩悄無聲息地躺在地上,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卻看不清臉。

明明離得不遠,怎麼就看不清她的臉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冉清桓身上,他木然地往前走了兩步,復又怔怔地停在原地。

那一瞬間,冉清桓覺得腦子裡像是什麼東西炸開了一樣,完全沒有反應過來便成了一片空,只能神經質似的重複著剛剛沒來得及說出口的三個字——茵茵呢?

茵茵呢?

茵茵呢?

茵茵呢……身後一陣騷動,好像有米四兒歇斯底里地嚷嚷著什麼可能不可能的,又不知是誰提了一句「皇上來了」,呼啦啦一幫人往旁邊撤了個乾淨,冉清桓沒動靜,五官六感都死絕了似的,只是呆呆地站著,一聲不響。

有人用力摟住他,在耳邊大聲說著什麼。

不是聽不到,是聽不懂了。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有些迷茫地看了鄭越一眼,輕輕地拍拍他的手臂,小聲道:「別在我耳邊大聲說話,震得人頭暈。

」他動了動,鄭越卻不肯放手,反而箍得更緊了,緊得有些發疼。

冉清桓想茵茵還在地下躺著呢,鄭越怎麼這麼不知輕重了,他有些不滿地皺皺眉,「你做什麼?

放開我,茵茵趟地上,我要叫她起來。

」鄭越在看見冉清桓的一瞬間便後悔了。

有的時候,情不在心便不知傷,鄭越這男人寡情得很,一番心意又全都撲在冉清桓身上,當年和戚雪韻不過逢場作戲,聖祁在他眼裡根本也不算什麼,教養他,也不過是為了大景的江山,從來不知道這番天倫的骨肉情應該是什麼樣的……何況,又哪裡是什麼親骨肉呢?

可是懷裡的人的魂魄好像一瞬間被抽掉了似的,這些年冉清桓怒過,不甘過,也傷心過,卻從來未曾有過這樣失了心似的表情,眼睛裡空空蕩蕩的,好像忽然間什麼都看不見了似的樣子,黑沉沉的只剩下一片死寂。

鄭越想起櫻颸不鹹不淡地提醒他說「到了大公府看看不就知道了麼」,想起那女子臉上晦澀的,別有深意的目光,忽然不知所措起來,只能更緊地抱著懷裡的人不撒手,心裡湧上巨大的惶恐……就好像,這個人便要離他而去了似的。

冉清桓低聲斥道:「你還有完沒完,這麼多人在,說了放開我!」他猛地甩開了鄭越的手臂,力氣大得出奇,鄭越聽見自己的關節嘎巴脆響一聲,他怔怔地看著冉清桓撥開人群進了屋子,那風塵僕僕的身影好像一下子佝僂了下去,蒼老像是爬上了那光鮮的身子下湧動的骨髓裡,一身的灰敗。

冉清桓溫柔地抱起茵茵的身體,小心翼翼地將女孩放在床上,拉出被子給她掖好,微微斂了眉眼,一向粗枝大葉的男人突然細心得讓人發慌,他甚至伸手在茵茵泛出青白死氣的臉上刮了一下,低低地自語道:「身上都涼了還在地上滾,反正我說話你壓根就當是耳旁風……」這時鄭泰試探地叫了一聲:「主子……」冉清桓回頭橫了他一眼,食指壓在嘴唇上:「孩子都睡了,有什麼話回頭再跟我說。

」鄭泰歎了口氣,不再吱聲了。

冉清桓眼角掃過一幫子人,有些不高興似的,語氣不怎麼好:「怎麼還圍在這裡?

散了散了,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圍得我都有點喘不過氣來……不就是茵茵病了麼?

」他掃了一眼鄭越:「皇上怎麼也這麼晚了不回宮,米四兒你在那發什麼呆?

」米四兒訥訥地張張嘴,用力抹了把臉,背過身去。

冉清桓挑挑眉,正要再說什麼,忽然,眼前一道灰影極快地閃過,陸笑音不知道從哪裡竄出來,直竄到床上,一口叼起女孩的身體,冉清桓猝不及防,微微錯愕後是勃然大怒:「你幹什麼?

!」他竟一把將還沒來得及從腰上摘下來的刀抽出來,刀鋒如驚鴻,映襯得他眉目冰冷如鐵。

這時候冉清桓全部心神都被陸笑音牽制,沒提防身後被人在後頸上重重一揮,視野瞬間暗了下去,抽出一半的長刀落在地上,將他垂下來的衣擺劃了道口子出來。

櫻颸接住他,抬頭看了巨狼一眼,陸笑音迅速移開目光,從床上跳下來,窩到一邊角落的陰影裡。

「要不是這狼,也難讓我得手。

」櫻颸歎了口氣,回頭深深地看了鄭越一眼,卻沒說什麼,只是輕手輕腳地把冉清桓放倒在床上,「大人一時迷了心竅,屬下無奈只得出此下策,多有得罪了,告退。

」「皇上?

」鄭泰見鄭越仍是呆呆地站著,忍不住輕輕地提醒了一句,眼下一個倒下了,這唯一的主心骨可別再出什麼狀況了。

鄭越像是才回過神來似的,頓了頓,上前把冉清桓抱起來:「後世你們先料理著,一切按規矩來,米四兒,找禮部來人。

他……朕先把他帶走,等到……」等到什麼,他沒有說出口,剩下的話淹沒在沉沉的歎息裡,冉清桓頭歪在他懷裡,一隻手垂下來,掛在旁邊,像是怎麼都捂不熱的涼。

========================亂夢連番。

女孩的笑聲揮之不去一樣,冉清桓想睜開眼睛,卻怎麼也睜不開。

他努力理清著自己亂作一團的思緒,卻只得出了一個結論,茵茵……不在了。

他原想著,女孩兒若是自己抓尖好強願意出類拔萃,便盡自己最大努力培養她,若是她性子憊懶不願意多費什麼心思,也隨了她去,反正自家女孩子身價高,龐兒又俊,不怕她一世無托。

將來不要她嫁給聖祁楊瑾這樣明擺著不省心的主兒,斗一輩子心眼兒,也不要莫凜個小兔崽子這樣打小就愛拈花惹草的,就要梁函這樣的不錯,心眼實在,人又可靠些,可是梁家男兒必從軍,若是將來有個什麼事情,梁函上了前線,茵茵不要獨守空閨麼?

也不好,乾脆讓她跟著徐思捷混日子得了,什麼時候都不慌不忙不緊不慢,也省的她闖禍。

這些有的沒的的想法自打茵茵這幾年大了,有人開始惦記著說媒開始,便在他腦子裡轉了千百遍,都說兒孫自有兒孫福,長輩們不消操心,可是哪能呢?

孩子到八十那也是孩子,在自己眼裡是怎麼都長不大、放心不下的。

十幾年前的時候,他原是想著就這麼一直渾渾噩噩的,沒啥大志向也沒啥大野心地混下來,和那個人相依為命,也不顯得寂寞,可是鳳瑾葬身在了南山的樹林裡,命運急促地轉彎,一天之內星辰原都換了顏色。

他爛醉狂言,甚至不知不覺中留下男兒淚……可是一覺醒過來,照樣要在這陌生而險惡的世界裡和一干人等鬥智鬥勇,鳳瑾不過成了個過去的人。

一道心裡的疤,仍然間或疼痛,可是不致命。

少年桑考妣,與長者白髮人送黑髮人是不一樣的。

前者失怙,黃土下埋得是依靠,是個安穩的成長的少年年月,可是人不能活在上一輩的影子裡不出來,前半生風雨催出來的人,未來還是握在自己手裡的。

然而喪子,喪的卻是希望,是整個後半輩子。

父母和子女的感情從來不曾對等過。

這道理,年輕人總是不明白,等明白了,也便不年輕了。

他胡思亂想,身體裡的水份好像一點一點地被蒸發出去,忽冷忽熱的,而茵茵的臉也一會清晰一會模糊,女孩子哭哭笑笑沒個定准,最後卻只剩下那張青白無生氣的臉,睜開眼睛卻不見眼珠,眼眶裡撐得滿滿的白眼仁,直直地盯著他,一聲一聲地喚著「爹——爹——你怎麼早不回來」……他徒然清醒過來,墮入了人世,已經是不知過了多久,手被人緊緊地攥著,心裡卻還是冷。

他不想睜眼,好像不正眼看,發生過的事情,便可以當成不存在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