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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皇帝老師,也是道德模範朱熹

舉凡天資聰穎行為超群且名留青史者,多半都曾在少年時就展露出異常的天賦。曹沖稱象,孔融讓梨,都是「自古英雄出少年」的典型。尤其是南宋大儒朱熹,其非凡的一生更是從小便見端倪。

朱熹小時候很聰明。剛剛會說話的時候,父親朱松指著天告訴他:「這是天。」如果是普通牙牙學語的小朋友,他們很可能奶聲奶氣地隨聲附和「天」,朱熹卻不是,他想了一下,問朱松說:「天上有何物?」朱松非常詫異,沒想到話還說不清的兒子,竟然有這樣高明的思辨力。他真是又驚又喜,暗下決心一定好好培養兒子。等到朱熹開始入學跟老師學習的時候,老師教他學《孝經》,他看了一遍就在書上寫道:「不若是,非人也!」朱熹跟一群小夥伴在沙地上玩,普通小孩兒估計也就是抓把沙子蓋個城堡之類,唯有朱熹端端正正坐在沙地上用手指畫畫,旁人湊近了一看,不得了,竟然是一幅八卦圖。就這樣,朱熹帶著天賦異稟,通身靈氣,慢慢成長。

朱熹的仕途並不順暢,一生為官四十幾年,立朝時間僅有四十天。四朝老臣,三次出山。一出而遭遇唐仲友,再出遭遇林黃中,三出又遇吳禹圭,不禁令人慨歎。第一次,朱熹因為調查唐仲友,彈劾他貪贓枉法、姦淫擄掠、為害一方。但跟唐仲友關係甚密的宰相王淮,跟宋孝宗匯報,說朱熹跟唐仲友不過是學術分歧,秀才爭閒氣,將矛盾焦點瞬間轉移。朱熹一口氣連上了六次奏折彈劾,均不奏效,並被指目的不純,改命他職。朱熹得知內情後,上書請求辭職,批文還沒下來,他就拂袖而去,倒是頗有大俠風骨。林黃中也是因為見解不和。好不容易等到第三次出山,又碰到群眾吳禹圭實名舉報,皇帝覺得朱熹推行的政策可能有問題,於是又被擱置。幾十年下來,朱熹不是受排擠就是遭誣陷,每每志不能伸,幾番請辭,幾度起用。仕途之多舛,實在令人慨歎造化弄人。

朱熹雖仕途不順,但文史方面貢獻極大。他寫了很多優秀的詩詞表達感情,抒發志向。

江水浸雲影,鴻雁欲南飛。攜壺結客,何處空翠渺煙霏。塵世難逢一笑,況有紫萸黃菊,堪插滿頭歸。風景今朝是,身世昔人非。
酬佳節,須酩酊,莫相違。人生如寄,何事辛苦怨斜暉。無盡今來古往,多少春花秋月,那更有危機。與問牛山客,何必獨沾衣?

《水調歌頭·隱括杜牧之齊山詩》

所謂「隱括」,就是在原內容不變的情況下,將詞句改寫成另一種體裁。朱熹的這首《水調歌頭》就是隱括杜牧的詩《九日齊山登高》。杜牧的原詩語似曠達,實則傷感;而同樣的內容經朱熹修改後,脫胎換骨,呈現出一種清爽豪邁之感。

上片寫景:一江春水,融化了天光雲影;萬里長空,包容了鴻雁南飛。提著酒壺,呼朋引伴,登高遠眺,滿眼翠綠的山色,縹緲的煙霏。相逢一笑,忘卻塵世煩憂。紫色的茱萸,黃色的菊花,繽紛插在頭上。登高懷古,多少往事如煙,唯風景一如從前。詞的下片,朱熹乾脆直接勉勵好友。既然是佳節,喝到酩酊大醉,才算不辜負好時光。生命有限,何苦尋愁覓恨怨東風,夕陽遲暮,只需盡情享受。古往今來,春花秋月,綿延的時空和生命的樂趣相融匯。「與問牛山客,何必獨沾衣?」結尾以樂觀的精神否定人生的無常。

在朱熹這首詞中,天地人本就是一體的,上下四方曰宇,古往今來曰宙,生生不息的宇宙和綿延接續的人生一樣,充滿勃勃生機。這是朱熹的哲學世界,也是朱熹的人生境界。登高望遠,他絲毫沒有杜牧的惆悵,而是以開闊的胸懷盡情享受眼前美景,讚譽自然風光。《讀書續錄》認為其「氣骨豪邁,則俯視蘇辛;音節諧和,則僕命秦柳」。能夠在寫詞的氣度上超過蘇軾和辛棄疾,又能在音節韻律上趕超秦觀和柳永,這樣的讚譽非普通人所能及。

雖然文學造詣很耀眼,但朱熹畢生真正在乎並致力於研究的還是「理學」。他煞費苦心,一方面學習儒家經典,一方面又從經典中選取「四書」(《大學》《中庸》《論語》《孟子》),作為「齊家、治國、平天下」的範本,被稱為孔子之後的大儒。朱熹的父親曾為小朱熹占卜,卦辭說「生個小孩兒,便是孔夫子」。朱熹對儒學的集成與發展,成為中國文化傳承裡的重要一環。他的「理學」思想在明清兩朝被改進和使用,發展為統治全社會的「道學」。但在宋代,朱熹的思想卻沒有得到充分的認可。

朱熹其實曾經有機會實現自己的文化理想和政治抱負,因為他曾給宋寧宗上課,離最高統治者只有一步之遙。按理說,如果朱熹能夠潛移默化影響皇帝,可能對推行自己的思想更有益處,但是朱熹這個人比較耿直,每次上書都必須戳皇帝的痛處。不是提出問題就是針砭時弊,還經常抬出自己「正心誠意」的四字法寶,偶爾論證自己「存天理,滅人欲」的合理性,搞得皇帝很不高興。所謂「師道尊嚴」,其實也要分輕重,皇帝即便是學生但終究是皇帝,所以,朱熹很快就失去了「帝師」的身份。人們不認同他所謂的「德行」,所以他提倡的道德高線也漸漸變成「偽道學」的代名詞。這是道學的悲哀,更是朱熹的不幸。

幸運的是,朱熹對道德要求很高,對生活卻要求不高。由於官運不好,他一共才立朝四十幾天,所以經濟拮据,「簞瓢屢空,晏如也。」粗茶淡飯,依舊能吃得爽心。這種樂觀達命的心態,在朱熹的詞作裡也有生動的體現。

富貴有餘樂,貧賤不堪憂。誰知天路幽險,倚伏互相酬。請看東門黃犬,更聽華亭清唳,千古恨難收。何似鴟夷子,散發弄扁舟。
鴟夷子,成霸業,有餘謀。致身千乘卿相,歸把釣漁鉤。春晝五湖煙浪,秋夜一天雲月,此外盡悠悠。永棄人間事,吾道付滄洲。

《水調歌頭》

朱熹的這首詞,先是交代了自己的生活理想:富貴有餘樂,貧賤不堪憂。說發達了富貴了可能會更開心,但即便貧賤此生也沒有什麼好憂慮的。後又交代了自己的政治理想:成霸業,有餘謀。「鴟夷子」指的是范蠡,他協助越王勾踐成就霸業,但發現勾踐義薄後,乘舟遊湖,從此決然於世。後人都被范蠡的智慧與瀟灑折服,功成—名就—隱退,這樣的節奏令無數男人心馳神往。朱熹也是其一。可惜,人生苦短,少年易老,美夢難成。許多少年時的夢想,到了老年再回望,發現依然是夢想。

當年,朱熹的父親在朝為官,八歲的小朱熹有幸陪父親來到臨安。臨安的秀麗,文人的豪放,政客的風采,都給小朱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在對金國的態度上,他親眼目睹了「主戰派」與「主和派」的激烈交鋒。

1138年,秦檜主持「宋金議和」,樞密院胡銓上書反對議和,並懇請殺秦檜以壯國威。結果胡銓竟遭罷免。朱熹的父親朱松心有不甘,聯絡主戰人士聯名上書反對議和,但終究還是未能阻止求和協議的簽署。雖然朱松等人的抗爭沒有成功,但「主戰派」的凜凜風骨卻從此影響了朱熹的一生。朱熹一生數次為官,只要有機會,必定進諫「主戰」,絕不苟安議和。可惜,直到1200年朱熹去世前,回憶起少年往事,仍然只能是一聲歎息。建隆庚申(960),已去二百四十年!距離朱松等人上書反對議和,亦過了六十年。一輪甲子晃過,山河破碎,收復江山,無望矣!可見,「戰和」之事,始終是朱熹未了的心事。

多年後,歷史雲煙散盡,當年的戰和已變成史書上單薄脆弱的記載、不容置疑的討論。而作為夫子的朱熹,早已被歷史的評說模糊了最初的模樣。

好在,《四書集注》依舊,白鹿書院猶存,那些富有哲思的小詩也仍在一代代小童的耳邊迴盪……

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
未覺池塘春草夢,階前梧葉已秋聲。

《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