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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娼門歌女到豪門貴婦嚴蕊

公元1182年,中國古代著名文學家、哲學家、道學家朱熹,作為巡查官,被皇帝派到浙東一帶視察工作。朱先生是一位噓寒問暖的父母官,他關懷百姓,體恤民情,很得當地群眾的信賴。於是,很多膽子大的群眾就悄悄向這位「紀檢委」幹部匿名舉報了當地官員唐仲友的惡劣事跡。朱熹接到消息後,立刻開始了漫長的取證調查工作。不查不知道,一查嚇一跳。原來,唐仲友貪污受賄、欺行霸市、盤剝百姓、為非作歹……置國法民生於不顧,基本囊括了歷來貪官污吏的通病。朱熹非常生氣,火速成立專案組,擬好彈劾唐仲友的議案,迅速上報皇帝。唐仲友不服,上書自辯。接下來的兩個月間,朱熹為了彈劾唐仲友一口氣連續給皇帝上了六份奏折。人們私下裡議論,秉持理學的朱熹與信仰蘇軾蜀學的唐仲友,一直都有罅隙……

正當流言蜚語滿天飛的時候,朱熹突然從唐仲友雜亂無章的罪狀裡看到勝算的痕跡:嫖娼宿妓。從古至今,貪污腐敗和嫖娼賭博似乎都是緊密相連的。朱熹覺得既然沒法從經濟問題上扳倒唐仲友,不如就從生活作風問題入手,「有礙風化」基本是一抓就靈。於是,朱熹一拍驚堂木,傳令下去,帶人犯嚴蕊。

嚴蕊,字幼芳,據說原本姓周,是南宋中期江南一代的名妓。宋人周密在《齊東野語》裡稱讚她「善琴弈、歌舞、絲竹、書畫,色藝冠一時。間作詩詞,有新語。頗通古今」。可見,嚴蕊不但具備琴棋書畫等妓女必備的職業技能,還在歷史文學等領域,擁有良好的人文素養。所以很多人長途跋涉,慕名而來。而當地官員也乘近水樓台之便經常邀請嚴蕊出席宴會,歌之詞之,舞之蹈之。你來我往中,唐仲友和嚴蕊的關係也漸漸密切起來。據說某次宴會上,嚴蕊當場作了一首詞試探唐仲友:

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如夢令》

這首《如夢令》落筆空靈飄逸,自然雅靜。先說不是梨花,也不是杏花,但顏色在紅白之間,點出了花色的柔美,花間的情味。最後一句說,武陵微醉,不僅令人聯想到陶淵明筆下「武陵人的桃花源」。同時,宋詞有以「桃源」代指妓女居處的習慣,所以這「醉桃源」既是女詞人身份和經歷的暗示,也是嚴蕊追求理想生活的隱喻,更是對唐仲友能否幫嚴蕊從良的一次探詢。小詞雖談桃花,卻不著一「桃」字,實為詠物詞中的上品。但唐仲友聽後,似乎並未對此有所回應。婚戀這事本就要你情我願,加上嚴蕊青樓歌妓這一特殊身份,所以唐仲友沒有接受也在情理之中。

但朱熹不這樣認為,朱熹覺得嚴蕊這樣風姿綽約的歌妓,很容易讓男人把持不住,所以他據此斷定,唐仲友雖表面冷淡,實則早與嚴蕊有姦情。這在當時社會是比較嚴重的指證。宋朝青樓業雖然非常發達,但制度也非常嚴格,妓女們因功能不同,分工非常明確,有歌妓、舞妓、官妓、家妓、私妓等區別。而官妓,屬於可以「歌舞」但不能「侍寢」的範疇。朱熹認為唐仲友不但讓嚴蕊「歌舞佐酒」,而且令她「私侍枕席」。言外之意,唐仲友利用手中職權便利,把嚴蕊給潛規則了。

朱熹提審嚴蕊,就是想嚇唬一下嚴蕊,希望她在庭審的時候能夠供出與唐仲友的姦情,如果能順便查出唐仲友其他方面的問題,那就再好不過了。

朱熹一拍驚堂木:「嚴蕊,你跟唐仲友的事情還不速速招來!」嚴蕊疑惑地說:「唐大人和我清清白白,實在沒什麼瓜葛。」朱熹大怒:「給我打,重重地打!」自古以來,嚴刑逼供屈打成招這種事經常發生,朱熹考慮到嚴蕊不過是個沒見過什麼世面的歌妓,自己威懾一下,動動刑,應該也能見到效果。不料,這個嚴蕊不知哪裡來的骨氣,不管怎麼打,一口咬定「跟唐仲友毫無關係」。結果前後僵持了兩個月,依然是:朱熹屢次用刑,嚴蕊抵死不招。

外面的傳言越來越多,說嚴蕊被關在牢裡,獄卒憐惜她一介弱質女流,且「兩月間,(嚴蕊)一再受杖,委頓幾死」,便勸她,就算是招了你和唐大人的事情,你們兩個也都罪不至死。但嚴蕊正色道:「我雖落入風塵,本身已無清白可言,但絕對不能反誣別人的清白。」言外之意,即便打死,我也不會誣賴唐大人。獄卒聽後,為之震撼。

消息不脛而走,市井民間紛紛為嚴蕊的人格點贊,很多人由淡淡的愛慕轉為深深的敬佩。而朱熹的人品此時不免添了很多差評。甚至連皇帝都因此不悅。

皇帝派朱熹體察民情,本想樹立一下自己的光輝形象,結果朱熹支援地方兩個月,毫無政績不說,還跟個妓女較勁,鬧得滿城風雨,打得雞犬不寧,搞得宋孝宗很沒面子。加上此時朝中也有支持唐仲友的人,不斷給皇帝吹風,說朱熹和唐仲友就是「程學」和「蜀學」的矛盾,說到底,不過是「秀才爭閒氣」!皇帝一聽更不悅了,朱熹你辦不明白趕緊回來吧,於是責令岳飛的後代岳霖前去代辦此案。

岳霖一看,這嚴蕊已經被打得奄奄一息,再打就要出人命了,心裡不由得埋怨起朱熹來。不管為了弘正氣還是爭閒氣,兩個朝廷命官間的正事兒沒解決結果打死了一個妓女,這傳出去好說不好聽啊。所以岳霖打定主意,嚴蕊斷不能死在自己手裡。

輪到提審時,岳霖慈眉善目地笑著,溫言軟語地勸慰嚴蕊:「姑娘你別怕,你不是說冤枉嗎?聽說你文學水平很高,你願意當庭寫首詞,申訴一下自己的冤情嗎?」嚴蕊一看,這位官爺氣定神閒,和藹可親,說不定自己的冤情真能洗清呢。想到自己身世淒涼,近日苦楚,要不是落在娼門,何至連辯駁的機會都沒有?心中的委屈,身上的傷痛,化作眼中點點淚光,於是緩緩陳述: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身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是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卜算子》

嚴蕊的這首《卜算子》,上片寫自己淪落風塵,俯仰隨人,命運上完全無法自主的悲哀。「花開花落」固然是對宿命的歎息,「總是東君」還是要看官爺您是否願意解救我於水火。這份迷茫與惶惑,寄托與期待,再加上遍體鱗傷的柔弱,實在是楚楚動人,惹人憐愛。

下片起筆,承接了上片花開花落的命運,去的終究要去,留的卻不知道該如何留。如果能選擇自己的生活,嚴蕊說,自己寧願做個「山花插滿頭」的普通農婦,棲身靜謐田園之內,歌舞歡場之外。全詞意境清雅,陳述了委屈,點明了理想,含蓄委婉卻又不卑不亢,詞風清朗俊秀,讓人過目不忘。岳霖聽後非常震動,不但當庭釋放了嚴蕊,而且削去了她的妓女籍。

嚴蕊從良後嫁人,據說家境不錯,老公納了她之後再沒續妾,二人感情很好,嚴蕊也頗得寵。在許多風塵女子的傳奇故事結尾,歸宿大抵是嫁了個窮書生,先是山盟海誓,再是金榜題名,最後是幸福地奔走在通往小康的大路上。而宋代的名妓,似乎打破了這一常規範式。北宋的琴操皈依佛門,南宋的嚴蕊嫁入豪門,雖模式新穎,但對於滾滾紅塵中人來說,也算都得了善終。

嚴蕊一生,除了那些輕柔婉轉的詩詞,並沒留下任何豪言壯語。先不管她與唐仲友到底關係如何,單是其身處逆境,卻設法保全他人之心,便值得後世人敬佩不已。因著這份義氣,即便嚴蕊不會飛簷走壁,也算得上當之無愧的「俠女」!

至於朱熹和唐仲友孰是孰非,那就是另外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