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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論詞書信與論詞日記

(一)施蟄存致夏承燾(四通)

瞿禪先生、吳聞夫人:

久未申候,時在念中,伏以起居安健為頌。

我不幸患癌症,病在直腸,已於四月七日做手術切除,暫可無虞。然元氣大傷,至今未能痊可出院。

《詞學》第二輯排印又歷一年,下月大約可以印出,現在趕編第三、四輯,今後可由上海中華書局印刷廠承印,或可稍稍迅速。

瞿老《天風閣學詞日記》,此間稿至一九三一年止。此後續稿擬請吳夫人繼續抄付,今後擬每期刊布四個月至六個月之日記(日記中附有文章,可以刪去),款式仍如第一、二輯,惟請用繁體字,加書名號,今後可全書用繁體字排也。

今年十月或十一月,華東師大擬召開一小型詞學討論會。人數約五六十人,參加者以各院校教師及出版社編輯為主。《詞學》編委或老輩詞家,亦擬發請柬,軀體健康者如能來亦歡迎。瞿老年事已高,行動不便,故不敢屈玉趾,希望屆時能來一發言稿,當在開會時宣讀,亦不殊親臨。此事先以奉聞,詳細辦法、開會日程當由馬興榮同志奉書聯繫。

周曉川常見否?久不獲函札,乞為致意。匆此即請

儷安

施蟄存

一九八年六月十七日

惠復可仍寄舍下,每日有人來醫院。

瞿禪先生道席:

上月廿一日奉到手書並足下及鷺翁詞作,收到多日,未即拜復為歉。近日正在為諸稿作技術加工,擬趕十一月底送出全稿,故極為忙碌。印刷廠已接洽到一家能排繁體字者,故擬盡量用繁體。弟意簡筆字之與原有字相犯者,堅決不用,如「僕」 之為「僕」 、「園」 之可為「園」 又可為「圓」 之類,大約習熟相沿、簡化已久者可仍用之。以後吳夫人寫稿,敬請注意,待第一輯印出後,弟可以定出一個標準,請作者留意。現在每篇文章均須改字,大為苦事。

《換頭例》已編入第一集,請吳夫人為我預備第二輯稿。《學詞日記》起一九三一年四月一日,訖六月三十日,請從七月抄續。

以後凡標明平聲則用,仄聲則用●,韻則用△。

上月《參考消息》有兩篇台灣文章論岳飛《滿江紅》詞,弟擬在《詞學》中作一「特輯」 ,收余嘉錫及閣下二文一併刊布,使讀者方便,請予同意。尊處有無趙寬書《滿江紅》詞拓本?如有可否惠假製版,此石不知尚存否?如尊處無有,弟擬托人去拓。閣下關於此詞有新意見否?亦甚盼補一小文談談。

「屏風碑」 後白石道人題跋拓本尚在否?亦擬假取製版或先攝影,備第二、三輯用。

現在看來,集稿二十萬字亦不甚困難。因每期有「文獻」 及「轉載」 二欄,可容十萬言,則著述新稿十萬字亦易事。弟擬第一輯編訖後,即續編第二輯,則明年出四輯,容有可能。

手此即請 撰安。

吳夫人均此請安。

施蟄存

一九八年十一月四日

瞿禪先生閣下:

前數日上一書,想已登芸席。

日來拜讀《換頭例》已畢,做好技術加工,可以付排,有二事欲請示:

(一)題目擬改作《換頭格例》,因此文所述乃九種換頭格式,可否加一「格」 字,明其內容?否則或作《換頭九例》,避免三字標題,較順口。署名作「夏□□稿、吳常雲整理」 ,如何?

(二)最後有「換頭不變,入後小變例」 及「入後大變例」 ,此二例弟以為已不是換頭的問題,而是上下片句格的問題,似不應屬於「換頭例」 ,擬省去,閣下以為有當否?新剖析示知遵行。

《日記》尚未做加工,俟讀後如有疑義,當再請示,手此即請

道安 吳夫人均此

施蟄存

一九八年十一月八日

吳夫人:你寫的旁都像言旁,我已逐字改過,請注意。

瞿禪先生道席:

昨日寄兄拙詩數紙,匆匆付郵,未及附書,想已登文幾。今日已將大作《日記》作付印前之加工,有數事須請示:

五月十四日記中有「胡仲方」 ,亦寫作「吳仲方」 ,不知何者為是,此宋詞人弟不知,但知有「劉仲方」 。

五月三十日記中有程善之作《倦雲倚語》,不知是否「憶語」 之誤筆?又此書弟未見過,尊藏尚有否?願乞惠借一觀。

六月二十四日記中有劉子庚《講詞筆記》,弟亦未見過,尊齋尚有否?又劉子庚《輯校唐宋元明詞六十種》,此書閣下有否?弟七月中在北圖假閱一本,不全。弟欲補鈔其跋語,請閣下為我物色之。

日記中有《寄吳瞿安信》及《剪淞閣詞序》二文,弟擬刪去,俟第二輯中。請閣下多付幾篇此類文字,編入「文錄」 欄,第一輯中有「詞錄」 ,無「文錄」 。

又「換頭例」 最後二例弟以為不屬於「換頭」 變化,亦擬刪去,前函已請示,便祈覆及。

《詞學》已決定全用繁體字排,但向來有簡體者,仍用簡體(如「體」 字即其例)。以後惠稿,請改寫繁體及舊有簡體,省得弟一一改寫。

《滿江紅》詞特輯有意見否?亦乞示知。此請

吟安

夫人均此

施蟄存

一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九日

(二)施蟄存致周楞伽(二通)

楞伽先生道席:

三月八日手示敬承。《詞學季刊》為實現已故龍榆生先生遺志而動議,經營已六七個月,最大的困難是「古籍」 不能承受出版,至今未有出版處;至文稿編集,則粗有眉目。老輩雖若晨星,五六十歲尚有健者,不辦此刊物,無以助其成就,故弟所注意者亦當兼及下一代,中國之大,豈無人哉?

足下有大文見惠,甚表歡迎!婉約、豪放,作為詞家派別,弟有疑義,弟以為此是作品風格,而風格之造成,在詞人之思想感情:燕閒之作,不能豪放,民族革命激昂之作,不能婉約。稼軒有婉約,有豪放,其豪放之作,多民族革命情緒;東坡亦有婉約,有豪放,其豪放之作,皆政治上之憤慨。如果要把詞人截然分為兩派,而以豪放為正宗,此即極「左」 之論;如以婉約為正宗,即不許壯烈意志闌入文學。此二者,皆一隅之見也。閣下以為何如?(宋人論詞,亦未嘗分此二派。)

閣下博覽方志,大可獲得許多副產品,有佚詞及詞人傳記資料,不妨錄出,《詞學季刊》亦歡迎也。手此即請

撰安

弟施蟄存頓首

一九八年三月十四日

楞伽先生:

手書敬承。弟與足下之距離,在一個「派」 字的認識,婉約、豪放是風格,在宋詞中未成「派」 ,在唐詩中亦未成「派」 ,李白之詩,可謂豪放,李白不成派也;杜詩不得謂之婉約,不必論。「西昆」 ,體也;「花間」 ,亦體也,皆不成派。宋詩惟「江西」 成「派」 ,「江湖」 成「派」 ,因有許多人向同一風格寫作,蔚成風氣,故得成為一個流派。東坡、稼軒,才情、面目不同,豈得謂之同派?北宋詞只有「側艷」 與「雅詞」 二種風格:東坡,雅詞也,晏、歐,側艷也。至南宋而有稼軒、龍洲,此則由於詞的題材境界擴大,對社會現實的反應,成為詞料,詞與詩之作用及內容皆無別矣。論南宋詞,稼軒是突出人物,然未嘗成「派」 ,足下能開列一個稼軒詞的宗派圖否?倒是吳文英卻有不少徒眾,隱然成一派,然而亦未便說夢窗為婉約派。

弟不反對詩詞有婉約、豪放二種風格(或曰體),但此二者不是對立面,尚有既不豪放亦不婉約者在。詩三百以下,各種文學作品都有此二種或種種風格,然不能說曹孟德是豪放派,陶淵明是婉約派也。

弟涉獵詞苑,始於一九六年代,初非此道權威。足下為文商榷,甚表歡迎,惟不敢蒙指名耳!匆匆即請

撰安

弟施蟄存頓首

一九八年三月十八日

弟之意見,以為如果寫《詞史》,不宜說宋詞有豪放、婉約二派,此外與足下無異議也。

「西昆」 有《酬唱集》,勉強可以成派,但文學史上一般均稱「體」 也。

又及

〔附錄〕

周楞伽答施蟄存

蟄存先生道席:

三月十四日手教奉悉。先生於老成凋謝、詞壇冷落之秋,積極謀恢復《詞學季刊》,繼大輅之椎輪,挽斯文於不墜,且謂「中國之大,豈無人哉?」 豪言壯志,欽佩無已!第恐陽春白雪,曲高和寡。蓋物極必反,十年浩劫,既造成人才之凋零,文化之低落,而思想禁錮之反激,又使一般人厭棄高頭講章,惟思借文化以蘇息,此軟性刊物之所以氾濫市面,而真正有價值之學術研究文章反不為時所重,言念及此,先生其亦有「黃鐘毀棄」 之歎乎!

惟來書謂婉約、豪放,是作家作品之風格而非流派,此則弟所不敢苟同。何則?作品風格固即人的表現,然非如人貌之各具一面,毫不雷同,而自有融會貫通之處。足下謂「風格之造成,在詞人之思想感情」 ,似亦有語病,蓋人之思想感情非劈空而起,自然發生,必婉轉以附物,始怊悵而切情,此即古人所謂詩有六義之賦、比、興,亦即今人所謂形象思維也。睹物起興,觸物興情,但又不能無關於時序。漢魏風骨,氣可凌雲,江左齊梁,職競新麗,惟時運之推移,斯質文之代變,是故「慷慨以任氣,磊落以使才,造懷指事,不求纖密之巧,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 者,皆豪放派之祖;而「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貌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 者,皆婉約派之宗。所不同者,僅當時無婉約、豪放之名,而以「華」 「實」 為區別之標準而已。

足下謂燕閒之作,不能豪放,激昂之作,不能婉約,此盡人皆知之理,蓋一篇之內,不可能有兩種不同風格存在也。至於同一人之作品,風格有婉約,有豪放,則當視其主導方面為何者而定,若東坡、稼軒,就其詞作風格主導方面而論,固皆詞家之豪放派也。足下對東坡、稼軒風格之評騭,似非篤論。稼軒詞如「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此等語非不豪放,然又何關乎民族革命情緒?東坡詞如「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此等語非不豪放,然又何關乎政治上之憤慨?李易安歷評晏、柳、歐、蘇諸公之詞,皆少所許可,似過於苛求,跡近狂妄,然其主旨,要不外證成其「詞別是一家」 之說而已!所謂「詞別是一家」 雲者,即詞之風格體裁,宜於婉約,所謂「小紅低唱我吹簫」 者,庶幾近之。故詞易於婉約,而難於豪放,而其流傳之廣,亦惟婉約之詞,此所以凡井水飲處,皆歌柳詞,而少有歌蘇詞者也。惟其難於豪放,故豪放之詞更彌足珍貴,即謂為詞之正宗,又何不可?閣下謂「以豪放為正宗,此即極『左』之論」 ,未知何所據而云然,弟殊以為未安,豈「四人幫」 之流,亦蘇、辛詞之崇拜者乎?即以婉約為正宗,亦未見得「即不許壯烈意志闌入文學」 ,如易安《武陵春》詞:「風住塵香花已盡,日晚倦梳頭,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語淚先流。聞說雙溪春尚好,也擬泛輕舟,只恐雙溪舴艋舟,載不動許多愁。」 造語何等婉約,而家國之悲,興亡之感,亦即隱寓於字裡行間,又何嘗不足以激發人之壯烈意志?豈必如放翁《訴衷情》詞云「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在滄洲。」 造語不婉約者始得許壯烈意志闌入文學乎?然我恐以之為詞之正宗,又成極「左」 之論也。

閣下謂:「宋人論詞,未嘗分此二派。」 此亦未然。蓋婉約、豪放,乃近人語,宋人初未嘗以此名派,然名者實之賓,若循名責實,則宋人論詞,又何嘗未分此二派?獨不見俞文豹《吹劍續錄》中所載之故事乎?《續錄》云:「東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問:我詞何如柳七?對曰:柳郎中詞,只合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學士詞,須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唱大江東去。」 此豈非婉約、豪放二派之區分乎?俞文豹固明明為宋人也。

鄙見如是,初未允當,閣下如有異議,望勿吝賜教。此復即頌

撰安

弟周楞伽頓首

一九八年三月十五日

周楞伽再答施蟄存

蟄存先生:

三月十八日復函敬悉。弟與先生之差異,決不止於對一個「派」 字的認識,或「派」 與「體」 二字的解說不同,看法各異。來書謂:「婉約、豪放是風格(即先生所謂「體」 ),在宋詞中未成『派』,在唐詩中亦未成『派』,李白之詩,可謂豪放,李白不成派也;杜詩不得謂之婉約,不必論。」 弟則謂豈止宋詞已成派,唐詩已成派,甚至上溯建安,下推江左,皆已成派,即漢賦亦如揚雄所云有「麗則」 、「麗淫」 之分,況等而下之哉?「鄴下曹劉氣盡豪」 ,此豪放派也;「江東諸謝韻尤高」 ,此婉約派也,惟當時無婉約、豪放之名稱,故遺山論詩,僅云「若從『華』『實』評詩品」 而已!

先生所斤斤計較者,無非在結成詩社宗派,始得謂之「派」 ,故云「宋詩惟『江西』成派,『江湖』成派,因有許多人向同一風格寫作,蔚成風氣,故得成為一個流派。」 由此得出結論:「『西昆』,體也;『花間』,亦體也,皆不成派。」 弟今請反問先生:「花間」 非亦有許多人向同一風格寫作,蔚成風氣乎?何以不能成派?先生因「西昆」 有《酬唱集》,故先云「西昆」 ,體也。後又云「勉強可以成派,但文學史上一般均稱體也。」 就弟所見文學史而論,對「西昆」 或稱體,或稱派,或派、體混稱,對「花間」 則一致稱派,未見有稱「花間體」 者,此足以駁倒先生之說而有餘矣。

先生亦承認「李白之詩,可謂豪放」 ,然「李白不成派」 者,無非因李白一人而已,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故李白不成派也。然普天下皆公認李白詩歌為豪放派,非先生一手所能推翻。杜甫為現實主義大詩人,「實」 與「華」 相對,故先生謂「杜詩不得謂之婉約」 ,似亦振振有詞,然「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 ,「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 ,「繁枝容易紛紛落,嫩葉商量細細開」 ,此等句能不謂之婉約乎?杜甫之詩,有豪放,有婉約,自不能概以婉約名之,然元稹作子美墓誌銘云:「至於子美,蓋所謂上薄風、騷,下該沈、宋,言奪蘇、李,氣吞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 試以文中除風、騷外所提諸家計之,「沈、宋」 、「蘇、李」 、「徐、庾」 ,較之「曹、劉」 ,究竟華居多抑實居多?婉約居多抑豪放居多乎?是則杜詩之境界亦不難窺見矣。至於子美自己論詩,則既崇清新(豪放),亦尊華麗(婉約),故云:「不薄今人愛古人,清詞麗句必為鄰。」 清詞與麗句並稱,且皆必與為鄰,此所以既「竊攀屈、宋宜方駕」 ,而又「頗學陰、何苦用心」 也。然若執此以觀,以為子美於清新(豪放)、華麗(婉約)二者無所軒輊於其間,則亦未見允當,究竟子美之所心儀、所欲師法者,為阿誰乎?子美於清新剛健之豪放一派,讚揚則有之,推崇則有之,此即「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 、「庾信文章老更成,凌雲健筆意縱橫」 是,然我未見其有繼承師法之意;惟於婉約華麗一派,一則云「竊攀屈、宋宜方駕」 ;再則曰「搖落深知宋玉悲,風流儒雅亦吾師」 ;三則曰:「李陵、蘇武是吾師」 。兩兩相較,杜甫之欲師承婉約,已不待煩言而後明,何足下猶執意謂「杜詩不得謂之婉約」 乎?

足下謂「東坡、稼軒,才情、面目不同,豈得謂之同派?」 然世以蘇、辛並稱,由來已久,至有以《東坡樂府》、《稼軒長短句》合刻者,此又何故?蓋正如《辭源》「蘇辛」 條所云:「填詞家以二人並稱。蘇詞跌宕排奡,一變唐五代之舊格,遂為辛棄疾一派開山,世稱蘇辛也。」 弟才疏學淺,誠不能如唐張為之作《詩人主客圖》,亦不能效宋呂居仁之作《江西詩社宗派圖》,足下欲弟作《稼軒詞宗派圖》,弟殊愧未能應命,然若謂稼軒詞未嘗成派,則以足下之風格論即「有許多人向同一風格寫作,故得成為一個流派」 證之,亦殊未然,岳武穆、張元幹、張孝祥、康與之、劉克莊、陸放翁、劉改之、楊西樵之詞,非皆豪邁雄健,氣奪曹、劉者乎?非皆詞家豪放派乎?即以之列成《稼軒詞宗派圖》,又其誰謂為不可?足下謂「北宋詞只有『側艷』與『雅詞』二種風格」 ,弟謂「側艷」 即「婉約」 ,「雅詞」 即「豪放」 ,實不必另起爐灶,另立名目。凡花樣新翻,而又未能為世所公認者,弟以為皆野狐禪之流,無足道也!

足下不否認詩詞有婉約、豪放二種風格,但又謂「尚有既不豪放亦不婉約者在」 ,此等第三種文學論殊不合於文學史之事實。「詩三百以下」 ,除騷體可接踵繼軌外,何嘗有風、騷二種以外之「種種風格」 ?「凡以模經(《詩經》)為式者,自入典雅(豪放)之懿;效騷命篇者,必歸艷逸(婉約)之華。」 劉彥和初未嘗作於此二種風格之外別有種種風格之論也,足下何所見而欲自我作古乎?若世人皆要求足下舉此「種種風格」 之實例,足下其將何詞以對?

淵明詩風格清新,固不得謂之婉約,但「說曹孟德是豪放派」 ,又何不可之有?「四言正體,則雅潤為本;五言流調,則清麗居宗。」 雅潤即豪放,清麗即婉約也。觀夫孟德之詩:「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無枝可依」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 。此等句不謂之豪放其可得乎?彥和論詩,早謂「魏之三祖,氣爽才麗」 ,「良以世積亂離,風衰俗怨,並志深而筆長,故慷慨而多氣也。」 元稹於子美墓誌銘中亦謂「建安之後,天下之士,遭罹兵戰,曹氏父子,鞍馬之間,往往橫槊賦詩,其遒壯抑揚,冤哀悲離之作,尤極於古。」 建安文學,世有定評,足下於千餘載之後,欲推翻之,豈力所能及耶!至謂「未便說夢窗為婉約派」 ,則白石、清真,皆不得列名婉約派矣,此又豈篤論乎?

弟之意見,以為如果寫《詞史》,必須大書特書宋詞有豪放、婉約二派,豪放詞以范希文為首唱,而以東坡、稼軒為教主;婉約詞則以晏元獻為首唱,而以屯田、清真、白石為教主。「前輩飛騰入,餘波綺麗為」 ,則前者有永叔、少游、易安、方回、梅溪、夢窗;後者有王介甫、葉夢得、陸放翁、劉改之,不能盡述。縱與足下意見相左,亦在所不惜也。

足下不欲指名,弟未敢故違,即以我儕之爭鳴,以《詞的「派」 與「體」 之爭》名之,刊諸學報,以俟世之公論如何?此復即頌

撰安

弟周楞伽頓首

一九八年三月二十二日

(三)《投閒日記》中與詞學相關之資料

(1)買得《詞鯖》一冊,道光丙戌有斐居刊本,星江余煌漢卿集句詞六十餘闋,頗渾成可喜。又《玉壺山房詞選》一冊,民國九年仿宋鉛字排版墨汁刷印本,此亦印刷史上罕見之本也。(1962年10月31日)

(2)閱詹安泰注《南唐二主詞》,頗有可商榷處。惟於金鎖沈埋句不能引王濬事,為尤可異耳。(1962年11月20日)

(3)閱詞集數種,於《寒松閣詞》中見有《甘州》一闋,題「雷夏叔秦淮移艇圖」 。去年晤王支林前輩,曾謂余言松江人擅詞者有雷夏叔其人,歸後檢府志不得,亦不能得其詞。今乃於張公束詞中見之,當亦道鹹間人也。(1962年12月7日)

(4)晨謁君彥丈,平一亦在家,遂與其喬梓小談,多涉松江舊事,因以雷夏叔叩之,果是其先世。丈出示《詩經正訛》抄本一冊,題華亭雷維浩撰,雲即夏叔之名,其書無甚新解,且又不完。問以詞,則亦無有,殆不可得矣。(1962年12月8日)

(5)下午陪內子上街,順道往常熟路舊書店買得牛秀碑一本,又《冰甌館詞鈔》一本,儀征張丙炎撰,寫刻甚精。(1962年12月11日)

(6)閱《復堂詞話》,謂秀水女士錢餐霞撰《雨花庵詩餘》卷末附詞話,亦殊朗詣,檢小檀欒室刊本《雨花庵詞》,乃不見詞話,蓋已刪去。徐乃昌此刻諸女士詞集,凡序跋題詞,俱皆刊落,亦殊孟浪。

復堂論詞,宗南唐北宋,自足以針浙派之失。然北宋詞家,體制略備,子野、耆卿、東坡、清真,莫非南宋所自出。言北宋詞,亦當有去取耳。

復堂盛讚陳臥子、沈豐垣,明清之際,臥子自屬大家,人無閒言;沈豐垣則知之者少。《蘭思詞》復堂亦未見,殆已佚矣。予嘗輯錄數十闋,得復堂一言,自喜目力未衰。(1962年12月12日)

(7)趙聞禮《陽春白雪》,得丁葆光《無悶》詞,此《直齋書錄解題》所稱催雪《無悶》,乃其名作也。初以為不可見,竟不知其存於此集中。不知別一闋重午《慶清朝》,尚可得否?(1962年12月15日)

(8)閱沈傳桂《二白詞》。二白者,殆以白石、白雲為宗也。然其胸襟尚無白石之灑落,故終不能企及;白雲則具體而微矣。《漢宮春》云:「芳菲易老,有楊花春便堪憐。」 《高陽台》云:「看花莫問花深淺,有斜陽總是愁紅。」 工力悉在是矣。(1962年12月17日)

(9)晚閱柳耆卿詞,耆卿自來為世詬病,周柳並稱,亦只在《八聲甘州》等羈旅行役之作,若其兒女情詞,便為雅人所不道。然柳在當時,實以情詞得名。其詠妓女歌人,一往情深,於其生涯身世,極有同情。如《迷仙引》雲︰「萬里丹霄,何妨攜手同去。永棄卻、煙花伴侶。免教人見妾,朝雲暮雨。」 《少年游》雲︰「心性溫柔,品流詳雅,不稱在風塵。」 其言妓女多情處,均致慨於男子薄情辜負,此皆為妓人所喜慰。花山吊柳。夫豈以其為蕩子行徑耶?(1962年12月18日)

(10)閱《樂府雅詞》。周美成詞「向誰行宿」 ,此作「向誰邊宿」 。蓋以「行」 字太俗,而改之也。然「行」 字訓「邊」 ,今乃得其出處,因作詞話一則。(1962年12月19日)

(11)閱溫飛卿詩。其詩與詞,實同一風格,詞更隱晦。然余不信溫詞有比興。張皋文言,殆未可從,要亦不妨作如是觀耳。王靜安謂飛卿《菩薩蠻》皆興到之作,有何命意?此言雖攻皋文之固,然亦未安。興到之作,亦不可無命意。豈有無命意之作品哉?余不信飛卿詞有比興,然亦不能不謂之賦,賦亦有命意也。(1962年12月22日)

(12)閱黃秋岳《花隨人聖庵摭憶》,有書魏匏公事,其人甚奇俊。余有其《寄榆詞》,因取讀之,頗有好句。(1963年1月19日)

(13)至南京路修表,便道往古籍書店,買四印齋本《蟻術詞選》一部,又海昌蔣英《消愁集》詞一部,此書刻於光緒三十四年,小檀欒室所未及刻也。集中《念奴嬌·秋柳》、《漁家傲·游曝書亭》,皆工致。《高陽台·秋夜與弟婦話舊》云:「聽雨聽風,梧桐樹雜芭蕉。」 可稱警句。(1963年1月23日)

(14)今日又從古籍書店得四印齋甲辰重刻本《夢窗甲乙丙丁稿》,此本刊成後,未刷印,而半塘老人去世,況夔笙得一樣本,囑趙叔雍上石影印以傳,時民國九年庚申也。況跋云:「版及原稿已不復可問。」 余初以為此版必已失散,今此本有「民國廿三年版歸來薰閣」 字,蓋來薰閣就原版刷印者也。此夢窗稿三次刻本,流傳甚少,亦殊可珍。除夕得此,足以壓歲矣。(1963年1月24日)

(15)下午訪問周退密,……又見金翀《吟紅閣詞鈔》三卷、續抄三卷。歸檢《國朝詞綜》,雲翀休寧人,監生,僑居錢塘,早卒,有《吟紅閣詞》二卷。周君此本,乃翀之子所刊,故有詞六卷之多,其中《沁園春》詠物至九十餘闋,亦殊無謂。(1963年2月5日)

(16)過古籍書店,得詞集數種,有顧羽素《綠梅影軒詞》一卷,取徐乃昌刊本校之,溢出二十一闋,不知徐氏所據何本。徐刊稱《茞香詞》,殆早年所刊本耳。(1963年2月10日)

(17)閱《湘綺樓詞選》。此公好妄改字,全不解宋人語,亦奇。(1963年2月11日)

(18)夏臞禪《唐宋詞人年譜》,購置已久,未嘗細讀,今日始窮一日之力盡之。夏公於此書致力甚劬,鉤稽細密,諸人一生行事昭然,系詞亦確實有據,不作假擬,馮正中年譜猶足正惑辨妄,可謂得知己於千祀之後矣。(1963年2月21日)

(19)閱鵷公手稿。詩曰《恬養簃詩》,分《搬姜集》、《西南行卷》、《山雨集》、《梅邊集》,皆解放以前作,《老學集》為解放以後作。五十年間,詩凡一千餘首,早年所作皆宋詩,頗受散原影響,抗戰以後諸作,皆元人之嗣唐者矣。詞一卷曰《蒼雪詞》,凡一百數十闋,多晚年所作,憶《南社集》有其早年詞,似均未存稿,可補錄也。(1963年2月25日)

(20)閱鵷公詞,風格在東坡遺山間,因念姚春木《灑雪詞》至今未刊,可合鵷公所作合為《雲間二姚詞》,或稱《二雪詞》,亦巧事。(1963年2月27日)

(21)抄雲間詞人小傳,取府志及續志,並諸家詞選與《松風餘韻》、《松江詩鈔》、《湖海詩傳》諸書綜合之,已得二百八十餘家,十九有詞可錄,亦不為少矣。(1963年10月4日)

(22)閱陳家慶《碧香閣詞》,選錄十九闋,皆可繼軌宋賢。(1963年10月7日)

(23)閱沈祖棻《涉江詞》,選三十三首,設色抒情俱有獨詣。(1963年10月8日)

(24)晨訪周迪前,假得刻本《湘瑟詞》及鈔本《海曲詞鈔》……以所藏《湘瑟詞》鈔本與刻本對勘,補得所缺三十餘字,又從《海曲詞鈔》中補得雲間詞人十餘家。(1963年10月10、11日)

(25)選錄繆雪莊詞四闋,於《范氏一家言》中得范啟宗詞一闋。(1964年1月6日)

(26)閱《詞律》數卷,覺萬紅友亦甚有見地,不可及也。(1964年2月21日)

(27)晨訪周逿潛,假得《幽蘭草》、《尺五樓詩集》、《堪齋詩存》三種。《幽蘭草》抄配得殘缺者三頁,甚快事。(1965年1月27日)

(四)舊體詩中的諧趣

什麼叫「喜劇性、悲劇性」 ?這是戲劇名詞,可用於小說,不可用於詩詞。詩詞只有抒情或述志,沒有行為、動作,不成其為「劇」 。

一切文學形式,皆創自民間,五言詩在東漢時,是民間的詩形,七言詩出來,五言詩成為雅文學,而七言詩為俗文學。到唐末五代,出現了「長短句」 (即「詞」 ),於是詩都是雅文學,「詞」 是俗文學。

蘇東坡把詩的題材、內容,用入「詞」 裡,詞從此變了用途,升格為一種新的詩(「詩餘」 ),於是有「曲」 出來代替了詞的作用與地位。

到明朝為止,詩詞都是雅文學,曲為俗文學。

現在,詩、詞、曲都是雅文學,廣播歌曲是俗文學。

總之,這一時代的俗文學,到下一時代,都成了雅文學。

一種文學形式,在俗文學時期,常有插科打諢的成份,即幽默成份。當它們升高到雅文學地位,幽默風味便消失了,而愈來愈莊重。

聶紺弩詩及足下的一些詩,便是回歸了詩中的諧趣。其實,這種諧趣,在唐人詩中還有,王梵志、寒山、拾得詩可證。到了宋代,沒有這種諧趣詩了,但是禪家偈語中還有不少。

在傳統文人觀念裡,聶紺弩和足下的某些詩是「以俗語、俚語運用於詩詞裡」 。但在民間詩人的觀念裡,這正是運用他們日常的口語。

總之,文人詩中有一點幽默感,並不是故意「打油」 ,而是「返樸歸真」 。(返雅還俗,靠攏人民。)

不過,此法也不宜多用、濫用,因為五七言詩及詞,今天畢竟已成為文人用的文學形式,無法再回到人民手裡去了。

一九九四年九月五日

幽默處正是含蓄處,此點洪君未悟。

附錄:一九九四年第六期《晉陽學刊》編者按:

一九九四年八月十四日洪柏昭教授致信《西園吟稿》作者裴中心,說自己「常常思考這樣一個問題:為什麼古典詩詞中如此缺乏喜劇性?喜劇性能否進入詩詞?應該如何進入詩詞?」 又說:「您比較成功地將俗語、俚語、諺語運用於詩詞中,故取得了妙語解頤的效果;但又使您的作品較為直露而略少含蓄,有點像曲。我覺得這也許就是喜劇性較難進入詩詞這樣『雅文學』的原因吧,不知高明以為然否?」

裴中心請教施蟄老,此為施老於病榻上所作之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