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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文本資料之輯錄

(一)宋金元詞拾遺

一九六三年,中華書局印行域外殘存本《永樂大典》,我盡閱之,錄出宋金元人詞一百餘首。宋詞皆舊版《全宋詞》所未收者,金元人詞皆周泳先、趙萬里所未得者。因錄為二卷,題曰《宋金元詞拾遺》。荏苒二十餘年,《全宋詞》已出增訂本。《全金元詞》亦已問世。今年暑中,檢出《拾遺》,互為核對,則我所得者,仍有五首未見於《全宋詞》,八首未見於《全金元詞》。因刪去復出,增入近年搜羅所得,共得二十首,發表於此,供後人補錄。

一九九年十一月十日,施蟄存記。

滿江紅 李壁

同蔣洋州飲湖上

瀟灑湖亭,問何似水村山郭。官事了、胡床到處,一樽攜卻。語燕流鶯爭上下,可憐憔悴支公鶴。賴故人相對一開顏,情猶昨。深徑裡,花如幄。高城外,煙如幕。判與君談到,畫樓殘角。塵世直須如夢會,老年漸覺於春薄。豈不知骯髒共伊優,由來各。

又一首 李壁

蔣示和篇余亦再作

草色芊綿,正春在房公池閣。等閒放、綠圍紅繞,萬跗千萼。巴月天邊知幾換,吳霜鏡裡看尤覺。又何嗟、歡意到中年,如雲薄。高齋夢,誰驚著。佳客至,聊同酌。更茶煙輕颺,柳風簾箔。最憶永嘉靈運語,歸田不待三年約。笑吾今身世轉塵埃,羞猿鶴。

右李壁《雁湖集》詞二闋錄自《永樂大典》卷二二七二至二二七四湖字韻。《全宋詞》未收。

鷓鴣天 徐衡仲

席上賦

翠幕圍香夜正遲,紅麟生焰燭交輝。纖腰趁拍輕於柳,嬌面添妝韻似梅。凝遠恨,惜芳期。十年幽夢彩雲飛。多情不管霜髯滿,猶欲杯翻似舊時。

滿江紅 徐衡仲

約齋同席用馬莊父韻

揮手華堂,重整頓、選花場屋。撩鼻觀飛浮雜杳,異香芬馥。金縷尚餘閒態度,冰姿早作新妝束。恨尊前、缺典費思量,無松竹。蜂蝶恨,何時足。桃李怨,成粗俗。為情深拼了,一生愁獨。菊信謾勞頻探問,蘭心未許相隨逐。想從今、無暇薔薇,罌粟。

滿江紅 徐衡仲

晦庵席上作

爭獻交酬,消受取、真山真水。供不盡、杯螺浮碧,髻鬟擁翠。莫便等閒嗟去國,固因特地經仙裡。奉周旋、惟有老先生,門堪倚。追往駕,煙宵裡。終舊學,今無計。歎白頭猶記,壯年標緻。一樂堂深文益著,風雲亭在詞難繼。問有誰,熟識晦庵心,南軒意。

右徐衡仲詞三闋均見《永樂大典》卷二三五三席字韻引《西窗集》。《全宋詞》未收。

蝶戀花

梅泉詞石刻

梅信一枝聊寄遠。寂寞孤根,風定泉清淺。每歲開時人偃蹇。今年開早人心滿。莫道山深春尚晚。一點陽和,此地先回暖。更待龍池冰盡泮。纍纍青子東風畔。

吳昌綬《梅祖庵雜詩》自注云:「曩收得韓小亭先生所藏蜀碑,有蝶戀花詞『梅信一枝』云云,八分書,左行。下署『乙亥中冬十日歸父』。叔問為余以《方輿金石匯目》考之,乃綿州德陽縣宋熙寧元年章概梅泉碑陰也。乙亥為哲宗紹聖二年,上距熙寧戊申,凡二十七年。歸父,疑即概字。」

滿江紅

詠雪梅

雪共梅花,念動是經年離拆。重會面,玉肌真態,一般標格。誰道無情應也妒,暗香埋沒教誰識。卻隨風、偷入傍妝台,縈簾額。驚醉眼,朱成碧。隨冷暖,分清白。歎朱弦凍折,高山音息。悵望關河無驛使,剡溪興盡成陳跡。見似枝而喜對楊花,須相憶。

一九八二年七月,北京文物工作者在順義縣廢銅回收堆中覓得一宋菱花鏡,鑄八卦及此詞。「望關」 二字誤倒。圖版見《文物》一九八五年第一期。

《金石索》已著錄另一菱花鏡,亦鑄此詞,文句全同,而花紋各異。

清張祥河《關隴輿中偶憶編》亦著錄此詞鏡。羅振玉《鏡銘集錄》亦載此詞。

七娘子

中呂宮

月明滿院晴如晝。繞池塘、四面垂楊柳。淚濕衣襟,離情感舊。人人記得同攜手。從來早是不即溜。悶酒兒、渲得人來瘦。睡裡相逢,連忙先走。只和夢裡廝逗。

又一首

常記共伊初相見。枕前說了深深願。到得而今,煩惱無限。情人覷著如天遠。當初兩意非情淺。奈好事、間阻離愁怨。似捎得一口,珠珍米飯,嚼了卻交別人咽。

右二詞見日本神戶白鶴美術館藏中國磁州窯瓷枕,目錄稱「三彩劃花詞文枕」 。攝影見小學館出版《世界陶磁全集》第十三卷,二詞分書於左右枕面。

阮郎歸

堪嗟浮世幾時休。才春又早秋。忽然面皺發白頭。問君憂不憂。速著手,早回頭。年光似水流。假饒高貴作封侯。爭如修更修。

右一詞亦見於白鶴美術館所藏中國磁州陶枕。圖版見日本河出書房新社版《世界陶磁全集》第十卷。原文誤阮作院。

日本東北大學村上哲見教授專研中國詞學及陸游詩,著述甚富。一九八四年發現神戶白鶴美術館所藏中國瓷枕,有詞三首。因作《陶枕詞考》一文,定為宋瓷宋詞,又以為前二詞極可能為北宋人作。一九八五年六月,承以其文寄示,遂得據以輯錄。

減蘭 張景雲

謝人貽茉莉一株,植之盆中。

華鬘如雪。十二樓寒深見月。翠袖香籠。細雨疏簾滿院風。高情親許。一掬香泥分種與。今日花前。恰好飛瓊下九天。

張景雲,字天祥,中慶人。元至正中授臨安府經歷。

滿江紅 趙順甫

至雲南,於役東西,感成此闋。

憑眺江山,勉拋謝勞生行李。問往事西番東爨,蠹殘野史。望祭碧雞人已去,來賓白馬吾寧比。且經營草昧彩雲鄉,存宗祀。漢丞相,崇祠祀。唐節度,豐碑圮。剩奧區幽宅,拓開田里。銅鼓淵淵良夜月,金沙浩浩朝宗水。看深潭黝黑蟄龍蟠,乘雷起。

趙順甫,名由坦,以字行。宋燕懿王之後。隨宗人翰林學士與同赴元丞相伯顏軍前講解,被留。宋亡後,為雲南副都元帥愛魯辟,入滇任帥府副使,遂定居劍川。著《白古通紀淺述》。

右二詞見《雲南叢書》本《滇詞叢錄》。

煉丹砂 馬鈺

示門人造寅膳

寅膳要通知。做造便宜。三冬近火解寒威。九夏乘涼無暑毒,符合禪機。趖了睡魔時。心應無為。不須打坐苦身肌。漸漸神清並氣爽,天地歸依。(見《永樂大典》卷一三三、四四示字韻)

水龍吟 馬 鈺

寄友

半生浮宦京華,夢中猶記經行處。燕南趙北,風亭雪館,幾年羈旅。廣武山前,武昌城下,昔人懷古。到而今把酒,中原北望,人空老,關河阻。回首秦宮漢苑,悵傷心、野煙生樹。天涯地角,干戈搖蕩,故人何許。撫劍悲歌,倚樓長嘯,有時凝佇。但憑高一掬,英雄老淚,付長河去。

又一首 馬鈺

燕秦草木知名,漢家自有中興將。龍韜豹略,金符熊旆,元戎虎帳。羽檄星馳,貔貅勇倍,犬羊心喪。望黃塵一騎,甘泉奏捷,天顏喜,謀猷壯。詔賜飛龍八尺,晉康侯寵光千丈。輕裘緩帶,綸巾羽扇,投壺雅唱。了卻功名事,歸來到、鳳皇池上。且等閒莫道,髯鬚白了,認凌煙像。(以上二首均見《大典》卷一四三八一寄字韻)

馬鈺,即道士馬丹陽,金時人。有詞四卷,皆煉丹服氣之語,在《道藏》中。今從《永樂大典》示字韻得一首,亦此類,《全金詞》未收。又從寄字韻得二首,辭氣不類,疑《大典》有誤,姑錄之以待考。

摸魚子 張之翰

送李元儀南行

悵交遊曉星堪數,今朝君又南去。獨留倥傯奔忙裡,盡耐風波塵土。私自言、也自笑,一毫於世曾何補。欲歸未許。謾縮首隨人,強顏苟祿,此意亦良苦。揚州路。猶是曾經行處。夢中淮岸江浦。年來事事多更變,猶有舊時烏府。君莫住。說正賴兩三吾輩相撐住。恨自無羽。趁萬里秋風,雲間孤鶴,落日下平楚。(見《大典》卷八六二八行字韻引《西巖集》)

張之翰,元人,官至松江府知府。著作有《西巖集》,已佚。今存二十卷,皆輯自《永樂大典》。趙萬里校錄《西巖詞》一卷,失收此闋。《全金元詞》亦失收。

一落索 馬琮

東歸代同舟寄遠

月下風前花畔。此情不淺。欲留風月守花枝,不道而今遠。牆外驚飛沙晚。煙斜雨短。青山祗管一重重,向東下遮人眼。

散餘霞 馬琮

牆頭花上寒猶噤。放繡簾晝靜。簾外時有蜂兒,趁楊花不定。欄干又還獨憑,念翠低眉暈。春夢枉惱人腸,更懨懨酒病。(以上二首均見《大典》卷 一四三八一寄字韻)

沁園春 釋大偉

寄紫泉

渥窪水邊,一脈紫泉,產茲英雄。似漢時文體,班楊地步,晉人書法,羲獻家風。揮麈高談,岸巾長嘯,寰海知名馬治中。人都道,更展其逸足,冀北群空。一朝林下從容,便傾蓋相忘達與窮。看珠璣萬斛,異光照眼,虹霓千丈,豪氣蟠胸。廊廟真才,蓬瀛仙品,天上文星世罕逢。從今日、且同宣教化,竟至三公。(見《大典》卷一四三八一寄字韻)

以上馬琮、大偉二人,未詳。

菩薩蠻 無名氏

題雲巖

遊人佔著巖中屋。白雲只向簷頭宿。誰解探玲瓏,青山十里空。松篁通一徑,禁唅山花冷。今古幾千年,西鄉小有天。(見《大典》卷九七六三巖字韻)

(二)花隨人聖盦詞話(黃濬)

鄭文焯

「誰家笛裡返生香,傾國風流解斷腸。頭白傷春無限思,不應此樹管興亡。」 「到地春風不肯閒,南枝吹盡北枝殘。吳宮多少傷心色,佔得牆東幾尺山。」 此大鶴山人賦小城梅枝之起二首也;傷心語,罕見如是淒麗。吳小城,在蘇州,叔問此作,見《樵風樂府》卷九。第九卷雖雲起壬寅訖辛亥,然予考卷末《水龍吟》小序稱:「昔東坡謂淵明先生讀史述九章,夷齊箕子蓋有感而雲,余考其《蠟日》篇,發端於風雪餘運,終托之章山奇歌,其詩皆當在義熙禪代時作。時先生已五十有六,遂以江濱佚老,遁世自絕,其志可哀也已。何意去此千五百餘年,舊國之感,異代同悲,患難餘生,行年差合,今之視昔,身世共之,而變端之來,心存目替,其愴恍殆有甚焉。」 而詞中有「落木悲秋」 「殘尊送臘」 語,自是分指八月起義、十二月遜位,此必辛亥殘冬所作也。其後《永遇樂》,題為《春夜夢落梅感憶因題》。又《水龍吟》,題為《人日探梅吳小城有懷關隴舊遊》。又其後則《楊柳枝》八首。是必皆壬子春所作,姑附著於辛亥年者。戴亮集為先生之婿,去年以遺墨屬題,展卷則人日尋梅之《水龍吟》及《楊柳枝》八首,賦小城梅枝者具在。《水龍吟》凡兩錄,八詠則別寫於淡赭箋。予題兩絕句歸之。

按,詞中之《陽關曲》、《款乃曲》、《採蓮子》、《浪淘沙》、《楊柳枝》、《八拍蠻》六調,皆唐人七言絕句,能歌以侑觴,所謂教坊曲。考郭茂倩《樂府詩集》、王灼《碧雞漫志》,皆言《楊柳枝》出於古之《折楊柳》。白樂天、薛能,別創新聲。而歷來詞家註釋此題,皆詠柳枝本意,叔問此作,殆變格。然《鑒戒錄》云:「《柳枝歌》,亡隋之曲也,張祜一絕,即《楊柳枝》。」 今先生此詞,聲極淒怨,謂為亡清之曲,良是本懷。而《比竹餘音》中,別有《楊柳枝》二十六首,悉詠本題。其第二首後二句云:「不見故宮眢井底,銀瓶長墜斷腸絲。」 予意必指珍妃墜井事,已而檢視,果為庚子辛丑間作,證以第五首「長條如帶水縈環,難系離愁百二關。羨爾巢林雙燕子,秋來暫客尚知還。」 乃言西狩未歸,兼以唐末黃巢之亂春燕巢於林木為喻,則前說益信矣。予前記珍妃事,所錄「秋深猶咽五更蟬」 者,乃第十四首也。(叔問後刊《樵風樂府》,此題刪去十一首,存十五首。)人日探梅之《水龍吟》,亦極悲婉,今全錄之:「故宮何處斜陽,只今一片銷魂土。蒼黃望斷,虛巖靈氣,亂雲寒樹。對此茫茫,何曾西子,能傾一顧。但水漂花出,無人見也,回闌繞,空懷古。別有傷心高處,折梅枝怨春無主。隴頭人在,定悲搖落,驛塵猶阻。報答東風,待催羌笛,關山飛度。甚西江舊月,夜深還過,為予清苦。」 今年春事苦晚,江梅未動,以廢歷計之,執筆之辰,適為丙子人日,草堂無相寄之貲,花勝乏堪之鬢,撫時感事,欲有所述,而病未能,咫尺靈巖,亦成隔阻,箋先生此詞竟,悢然滌硯而已。

吳小城

大鶴山人所記之吳小城,實在蘇州城內孝義坊,考《樵風樂府》卷六,《滿江紅》小序云:「乙巳之秋誅茅吳小城東,新營所住,激流植援,曠若江村,歲晚淒寒,流離世故,有感老杜《卜居》之作,聊復勞者歌其事雲。」 又《西子妝慢》賦吳小城,序云:「《越絕書》城周十二里,高四丈七尺,門三,皆有樓。《吳地記》引《虞覽塚記》云:「吳小城白門,闔閭所作。秦始皇時,守宮吏燭照燕窟失火,燒宮,而門樓尚存。」 是知小城,即吳宮之禁門,又謂之舊子城也。歷漢唐宋,以為郡治,舊有齊雲、觀風二樓,並在城上,為郡僚賓燕之所,見之唐賢歌詠獨多。明初,惟餘南門,頹垣上置官鼓司更,郡志載:「今自乘魚橋至金姆橋而東,高岡迤邐,是其遺址。」 城四面舊皆水道,即子城濠,所謂錦帆涇也。其東,尚有故跡,號為濠股,今余之所經構,證以《圖經》,此間乃兼有其勝,五畝之居,刻意林谷,既擁小城,聊當一丘,涇之水,又資園挽,可以釣遊,不出戶庭,而山澤之性以適,豈必登姑蘇,望五湖,始足發思古之幽情耶?分題賦此,因並及之。」 據此兩序,似吳小城風景秀異。今考乙巳為光緒三十一年,叔問以七試部堂不售,癸卯歲,始絕意進取,自鐫小印曰「江南退士」 。

其明年,王佑遐來蘇州。王之先壟在桂城東半塘尾之麓,因以半塘自號,蓋不忘誓墓意也。叔問嘗謂之曰,去蘇州三四里,有半塘彩雲橋,是一勝跡,宜君居之,異日必為高人嘉踐。王因之賦《點絳唇》詞,見《蜩知集》中。乃半塘於秋間化去,叔問愈增感喟,遂以又明年,買地孝義坊,凡五畝,築室牓門曰「通德裡」 。秋初落成,遷入。蓋自光緒六年庚辰卜居蘇州以來,至茲二十有五年,而先生適五十矣。從鄧尉購嘉木名卉,雜蒔庭院,頗擅園林之美。其東高岡迤邐,即詞中之吳小城。復作亭於岡之高處,顏曰「吳東亭」 ,繞以籬,足供憑眺。孫益庵德謙,有賀先生新居文,稱「度地新規,洞天別啟,近鄰蕭寺,旁枕清溪」 。其後有跋,中云:「流寓吳中,愛其水木明瑟,風物清嘉,棲遲者二十餘年,去祀擇地孝義坊,經營別墅,迄茲落成,足以棲集勝寄矣。其地則崇岡屹立,曲澗前流,東城,吳之故城也,白香山曾有吳東城桂之詠,今先生將辟其後圃,襲此古芬。」 就孫跋觀之,所謂吳小城者,山人蓽藍繕創,證以詞中之「山送月來,水漂花出,一片吳墟焦土。」 可知易荒丘為亭囿,胥賴經營。《楊柳枝》中之「梅枝」 ,只是園梅餘植。彊村於此,亦有和作,其《西子妝》小序云:「叔問卜築竹格橋南,水木明瑟,遂營五畝,證以《吳經圖經》,跨流而東,陂陀連蜷,為吳小城故墟,懷昔傷高,連情發藻」 云云,亦指此。樵風別墅,叔問歿後十年已易主。所謂吳小城者,所謂錦帆涇者,高岡悉夷,殘濠亦壅,別修馬路,名錦帆路,此日太炎先生,即卜居是間。朝市滄桑,事理之常,予懼後來考證吳門勝跡者湮沒靡徵,將以兩家詞中所指,悉目為蕉鹿之幻,故瑣瑣考錄之。

庚子秋詞

予始得樵風、彊村二家詞,實羅癭同曹時手贈,時在庚戌,癭薄游吳會乍歸也。癭公初住教場二條胡同,是王半塘故宅,所謂四印齋。庚子,朱古微曾來同居之。癭公因集《瘞鶴銘》題曰:「王朱前後詞仙之宅。」 後遷廣州會館,仍榜此八字於客廳。尚記是冬癭公絮絮為言至蘇州得見文小坡,並書贈小坡一詩於予之團扇。彈指二十餘年,癭公歿亦歲星一周。今翻《彊村語業》卷二《西河》小序云:「庚戌夏六月,癭庵薄游吳下,訪予城西聽楓園,話及京寓,乃半塘翁廬。回憶庚子、辛丑間,嘗依翁以居,離亂中更,奄逾十稔,疏燈老屋,魂夢與俱。今距翁下世且七暑寒已。向子期鄰笛之悲,所為感音而歎也。爰和美成此曲,以抒舊懷。」 即紀茲事。按半塘《庚子秋詞》,即與古微及劉伯崇、宋芸子所倡和,有寫本石印行世。詞多小令,涉及掌故者不多。其可紀者,半塘曾以一書並寫諸詞寄樵風,其中乃有名言。且可見爾時圍城中士大夫之心理,今備錄之。

王致鄭書云:「困處危城,已逾兩月,如在萬丈深阱中,望天末故人,不啻白鶴朱霞,翱翔雲表。又嘗與古微言,當此時變,我叔問必有數十闋佳詞。若杜老天寶至德間哀時感事之作,開倚聲家從來未有之境,但悠悠此生,不識尚能快睹否?不意名章佳問,意外飛來,非性命至契,生死不遺,何以得此。與古微且論且泣下,徘徊展讀,紙欲生毛。古微於七月中旬,兵事棘時,移榻來四印齋。裡人劉伯崇殿撰,亦同時來下榻。兩月來尚未遽作芙蓉城下之遊,兩公之力也。古微當五六月間,封事再三上,皆與朝論不合;而造膝之言,則尤為侃侃,同人無不為之危,而古微處之泰然。七月三日之役,不得謂非倖免,人生有命,於此益可深信,人特苦見理不真耳。鄙人嘗論天下斷無生自入棺之人,亦斷無入棺不蓋之理,若今年五月以後之事,非生自入棺耶?七月以後之我,非入棺未蓋耶?以橫今振古未有之奇變,與極人生不忍見、不忍問、不忍言之事,皆於我躬丁之,亦何不幸置耳目於此時,而不聾以盲也。八月以來,傅相到京,庶幾稍有生機。到京已將一月,而所謂生機者,仍在五里霧中。京外臣工,屢請乘輿迴鑾,乃日去日遠,且日促各官去行在。論天下大事,與近日都門殘破滿眼,即西遷亦未為非策,特外人日以為要挾,和議恐因之大梗。況此次倡謀首禍諸罪臣,即以國法人心論之,亦萬不可活,乃屢請而迄未報允,何七月諸公歸元之易,而此輩絕頸之難也?是非不定,賞罰未昭,即在承平,不能為國,況今日耶!鬱鬱居此,不能奮飛,相見之期,尚未可必。足下謂弟是死過來人,恐未易一再逃死,至於生氣,則自五月以來消磨淨盡,不唯無以對良友,亦且無以質神明。晚節頹唐,但有自愧,尚何言哉,尚何言哉!中秋以後,與古微、伯崇,每夕拈短調,各賦一兩闋,以自陶寫。亦以聞聞見見,充積鬱塞,不略為發洩,恐將膨脹以死,累君作輓詞,而不得死之所以然,故至今未嘗輟筆。近稿用遁渚唱酬例,合編一集,已過二百闋。芸子檢討屬和,亦將五十闋。天公不絕填詞種子,但得事定後始死,此集必流傳,我公得見其全帙。茲先撮錄十餘闋呈政,詞下未註明誰某,想我公暗中摸索,必能得其主名。雖伯崇詞於公為初交,然鄙人與古微之作,公所素識,坐上孟嘉,固不難得也。」

半塘此書,可分數節詮注。其得叔問新詞者,叔問於庚子之變,有《賀新郎·秋恨》二首、《謁金門》三首最為沈痛。又《漢宮春》《庚子閏中秋》一首亦甚悲。戴亮集《年譜》中,所謂「《謁金門》三解,每闋以行不得、留不得、歸不得三字發端,沈鬱蒼涼,如伊州之曲」 是也。書中所云與古微且讀且泣下者,度是此詞。古微五六月間封事,及造膝之言,則指古微與袁、許等迭奏斥義和團,及召見時古微抗聲力諫,那拉氏大怒,問瞋目大聲者為誰,以古微班次稍遠,後未暇細察得免諸事。此節古微行狀、墓誌,及晚近諸家筆記已及之。其言七月三日之役倖免者,則殺袁、許之日也。其論李合肥到京後仍無生機,兩宮無意迴鑾,及首禍諸臣迄未誅戮,可見爾時焦盼之意。禍首久之始正法,迴鑾則在次年。其寄示《庚子秋詞》十數首,叔問答以一詞,此詞《樵風樂府》不載,《比竹餘音》中,有《浣溪沙》,題為《樓居秋暝得鶩翁書卻寄》:「罷酒西風獨倚闌。滿城紅葉雁聲寒。暮雲盡處是長安。故國幾人滄海夢。新愁無限夕陽山。一回相見一回難。」 是也。

羅癭公

癭公是年游吳,於天童訪寄禪上人,於蘇州訪朱古微、鄭叔問,癭公有詞記當時,《國風報》曾載之。遐庵為癭公刊詩,似未錄及。古微《西河》小序中,「訪城西聽楓園」 云云,聽楓園者,叔問為彊村蘇閶所僦之居。《樵風樂府》卷七,《驀山谿》小序云:「吳城小市橋,宋詞人吳應之紅梅閣故地也,橋東今為吳氏聽楓園。水木明瑟,以老楓受名。紅葉亭不減舊家春色,且先後並屬延陵,於勝地若有前因。彊村翁近僦其園為行寓,翁所著詞,聲滿天地,折紅一曲,未得專美於前也,爰托近意,歌以頌之。」 而彊村和作,亦有小序,中云:「叔問為相陰陽,練時日。」 可見其投分之厚,為謀之忠。蓋是時陳臞庵(啟泰)為江蘇巡撫。駐蘇州,陳素風雅,延叔問處幕中,故吳門詞流接武。鼎革後,風流雲散矣。

癭公生平亦以友朋為性命者,以叔問老年多舛,為言於任公先生,以其喪偶,厚賻之。叔問有謝書云:「別來數更喪亂,感懷雅舊,怳若隔生,音訊闕然,寤思曷極,去臘展誦惠書,猥以悼亡,矜垂甚備,高義仁篤,荷遽相並。重承任公老友厚賻,頒逮三百金,周急救凶,幽明均感,撫臆論報,銜結深銘,只以衰病之餘,少稽陳謝,伏惟豈弟之宥,代剖赤情,幸甚幸甚。茲值亡妻營奠有日,敢以赴告,敬求飭送沽上為感。下走集蓼餘年,遭家多難,比來知死知生,彌增鮮民之痛。昨承寄示孑民先生函訂大學主任金石學教科兼校醫,月廩約四百番錢,禮遇誠優且渥。第念故國野遺,落南垂四十年,倦旅北還,既苦應接,且聞京師僕賃薪米之費什倍於南,居大不易。蒿目世變,何意皋比,頹放久甘,敢忝為國學大都講耶?業醫賣畫,老而食貧,固其素也。辱附契末,聊貢區區,未盡願言,但有荒哽。」

按此書以戊午正月發,是民國七年也。先生即以是年二月捐館,衰病疲苶,宜其無意北歸。癭公晚亦侘傺,卒年才逾五十,去叔問之歿,不過六年。生無寸椽,殯於蕭寺,寡妻並命,楹書蕩然,文人酷遇,於斯已極。每憶甲子九月,予與宰平視癭公喪於法源寺,輒覺悲從中來。以較樵風身後,又別菀枯,誠汪容甫所謂「九淵之下,尚有天衢;秋荼之甘,或雲如薺」 者也?叔問身後,亮集以《冷紅簃填詞圖》乞人題詠,韜庵先生題二絕句云:「流落江南吾小坡,二窗斷送卅年過。故知一切誰真妄,奈此迴腸蕩氣何。」 「三過吳門一面慳,眼中猶是舊朱顏。如何入畫還相避,背坐拈毫對小鬟。」 可想見山人早年風度,曾剛甫題云:「西風久下籐州淚,社作今無竹屋詞。解識二窗微妙旨,《樵風》一卷亦吾師。」 剛甫與癭公至交,讀「籐州吹淚」 之句,彌念吾癭庵也。

樵風別墅

樵風別墅,雖已易人,小城帆涇,並成衢路,而大鶴山人當年誅茅樹屋,猶有逸聞可資談柄。叔問築園孝義坊之又明年,戊申之秋,於正廳西北隅辟精室三楹,自製《樵風補築上梁文》,有敘云:「光緒旃蒙大荒落之年,余既於吳小城粗營五畝之居,灌園著書,寂寞人外。越三年,以石芝西堪隙地數弓,復取新規,拓以茅棟,向陽兩間,約略連簃之制,聊完覆蕢之謀。乃簡良辰,上梁迨吉,仿溫子昇體,用作祝文,其詞曰:桂叢之幽,聊可佳留,誅茅西益,善籌是謀,巢移一枝,書堆兩頭,蟬翳自蔌,計唯周周。既練時日,經始及秋。乃陳三瓦,以應天庥。伐木鶯遷,胥宇燕遊。補我樵楓,拓茲葂裘。蔣詡三徑,仲宣一樓。潛顯匪地,宏以勝流。清風作誦,永企前修。」 考石芝西堪,是樵楓別墅之一簃,今世所傳《石芝西堪筆記》,言金石磁器事甚多,是也。文中所謂「約略連簃之制」 蓋即指此,西堪相傳為連簃制,前後五間,曲房連蜷。至何以取此名,則詩中莫能蹤跡,而實為叔問先生生平奇事。

光緒七年辛巳,叔問年二十六歲,秋得奇夢,游石芝崦。其以《瘦碧》名集,自號鶴道人,或大鶴山人,皆因夢境而然,並倩顧若波繪《石芝詩夢圖》,俞曲園、王壬秋為題。叔問詩未刊,今錄其記夢並序云:光緒辛巳秋七月十三日癸酉,夜夢遊一山,洞向西,榜曰「石芝崦」 ,山虛水深,亂石林立。石上生如紫籐者,異香發越,堅不可采。履步里許,聞水聲潺潺出叢竹間,容裔滉瀁,一碧溶溶,世罕津逮。時見白鶴,橫澗東來、跡其所至,有石屋數間,題曰「瘦碧」 。攝衣而入,簡帙彪列,多不可識。徘徊久之,壁間題「我欲騎雲捉明月,誰能跨海挾神山」 十四字,是余去年在西湖夢中所得舊句也。嘗欲補為,卒卒未果,今復於夢中見之,其覺所接者妄,夢所為者實耶?列禦寇曰「神凝者想夢自消」 ,吾勿能勿為夢咒也。翌日,瑞其夢而述以詩:「西崦石生髓玉芝,狀如赤箭盤蒼螭。洞天晻溘現靈宇,上有綠雲繚繞之。我來非因亦非想,丹材素府崒森爽。天風鼓碎青琅玕,琴築鏗然眾山響。欲踏蘚石尋幽蹊,元湣出入無町畦。忽從老鶴跡所至,曲房眑眑非塵棲。不知何人題壁去,證我西湖空中句。瑤風可眺不可捫,宛委龍威開奧寤。魂營魂兆神乎形,趾離夜吹優曇馨。古莽早落雨悄悄,坐令合眼游虛庭。世間萬物何善幻,若說海枯與石爛。吾道大適無端崖,負山夜走誰得見。」 夢境本極迷離,所狀尤邃異,二十五年之後,始得一室,以此顏之,儒酸願力,亦可哀也。

別墅中尚有齊玉象堪、瓶如寮,諸牓。齊玉象者,叔問二十八歲時沈仲復所贈蕭齊玉造像榜,舊額新榜也。瓶如寮,則築園時所創。叔問記此事云:「光緒丙午年二月,余治園於吳小城之故墟,因鑿井深二丈許。忽有物鏗然,亟令工出之,則一方石,上蓋土缶一,微紺色,兩耳附口,圓徑約三寸強,制甚樸渾,此新穿之井,不如何以有古陶器發見也。按《史記》、《國語》並記季桓子穿井得土缶,其中有羊,以問仲尼。《太平寰宇》記桓子井深八十八尺,在曲阜縣東法集寺,今費縣廳治門外,有天寶《井銘》,宋紹聖四年逢完重立,為之記雲。天寶九載趙光乘作銘云『土缶舊得,石干今脩』,是此井為桓子井,可證。嚴鐵橋《金石跋》以為《山東通志》雲,酇城內有季桓子井,即此。趙氏據天寶以前圖經,當可信也。今余穿井於園,亦得土缶,而無羊之異,因纂銘刻於井干,挈瓶之知,未足多也。」 此文雖非穿鑿,其所援引,抑亦張大矣。至冷紅簃之由來,則光緒癸巳,納吳趨歌兒張小紅,別居廟堂巷龔氏修園,為賦《折紅梅》詞,而以吳應之紅梅相比,《冷紅簃填詞圖》,亦顧若波繪者也。

粵兩生

彊村有寒夜同麥孺、博潘弱海一詞,調寄《齊天樂》,起云:「黃昏連樹拳鴉噤,江寒笛聲不起。擁葉驚波,呼風斷角,淒別歸鸞千里」 者,極淒峭之致。孺博、弱海,所謂粵兩生,自戊戌以來,負江海盛名。予曩以癭庵之介識兩君。弱盦不過數面,曾欲共游潭柘,不果行。孺博則過從稍多。憶民國元年、二年間,燕都宴飲,多在岳雲別業之岳雲樓,或畿輔先哲祠後之遙集樓。予與蛻公,蓋數陪文酒。一日,陳簡持(昭常)招飲,憑闌望西山,黯然如將夕,君掀髯語時事久之,與癭公言,是少年蓋可談者。重感其言。君既逝,予挽以詩云:「疏肩廣顙美髭鬚,平世觥觥見此儒。黨錮早年收郭泰,隱居晚節況王符。登樓曾共神州歎,覽逝真愁海水枯。莫倚層闌數陳跡,江楓千里正愁予。」 即言及此事。今觀彊村翁《水龍吟》挽孺博云:「峨如千尺崩松,破空雷雨飛無地。京華遊俠,山林棲遁,斯人憔悴。」 可知蛻盦之志節。弱海以民國四五年間佐江蘇軍幕,假兵符趨黔桂,興義師以討袁,袁以重金購捕之,乃走香港,匿亞賓律道康南海宅,悲憤嘔血死,後蛻公約二三年。狄平子數錄兩君詩,蓋猶其四五十前後作。今歲吷庵錄其寄魏匏公天津《木蘭花慢》,中有云:「途窮我今不慟,且閉門種菜托英雄,萬里俱傷久客,百年將近衰翁。」 此當是入民國後作。蛻盦、弱盦,俱以橐筆為生涯,晚年侘傺,弱盦恢奇有壯志,蛻盦則文章獨茂。兩君生嶺外,而滯海上。匏公浙人,而客津門,故云:「萬里俱傷久客。」 岳雲樓後改張文達(百熙)公祠,近又改為校舍矣。

夏午詒詞

夏午詒年丈,曩於民國初元,曾數同文宴,又數於皙子座間奉手,樊山最稱其詞,予所見不多。十餘年間,蹤跡契闊,但知其夙耽禪悅,晚益精進,近歲詣閩之鼓山湧泉寺訪尊宿,有《鼓山受戒記》,歸而怛化於滬上而已。比從叔章獲睹其未刊詞稿,制題仿賀方回例,詞亦摩南宋之壘,湘綺之傳衣也。從詞中得兩遺聞,可資諷憶。

其一,則端陶齋入川之詞讖。陶齋奉命入川,午詒隨行,次永川,午詒題一詞於驛壁,結句為「付驛庭花落,他年此際消魂。」 陶齋見之大不樂,不久遂被殺。午詒詞中,此題為「驛庭花」 ,註:「永川驛寺題壁答朱三雲石,調寄《高陽台》。」 詞云:「鼓角翻江,旌旗轉峽,益州千里雲昏。有客哀時,江南自拭啼痕。誰知鐵馬金戈際,共閒宵,細雨清尊。喜風流詞筆,人間玉樹還存。是非成敗須臾事,任黃花壓鬢,相對忘言。虎戰龍爭,幾人喋血中原。莫隨野老吞聲哭,縱眼枯,不盡煩冤。付驛庭花落,他年此際消魂。」 以詞言,殊悲涼慷慨,而下半闋何以作如是語,殆所謂莫之為而為之,言為心聲,或機倪之先露也。陶齋既殂,午詒有《揚州慢》一詞,題為「西州引出資州作」 ,則聲與淚俱矣。詞云:「上將星沉,戟門鼓絕,大旗落日猶明。聽寒潮萬疊,打一片空城。七十日河山涕淚,霜髯玉節,頓隔平生。剩南烏繞樹,驚回畫角殘聲。伏波馬革,更休悲螻蟻長鯨。料魚腹江流,瞿塘石轉,此恨難平。惆悵江潭種柳,西風外,一碧無情。隻羊曇老淚,西州門外還傾。」 陶齋功罪自待論定,而以地位言、午詒與陶齋關係言、爾時環境言,則「七十日河山涕淚」 ,自屬實寫,蓋清亡,首尾不過七十日耳。其後午詒居北京,有《淒涼犯》一詞,題為《古槐》,註:「忠敏故宅」 。詞云:「古槐疏冷門前路,山河暗感離索。幾回醉舞,黃花爛漫,半頹巾角。風懷不惡。況人世功名早薄。甚青山不同白髮,此恨付冥漠。(公《西山》詩「白雲自謂能霖雨,如此青山不早歸」 。)三峽啼猿急,一夕魂消,驛庭花落。(公奉命入蜀,軍次永川,余題壁詞有「驛庭花落,他年此際消魂」 之語,公見之黯然不懌。未及一月,資中兵變,公遂及難。)夢歸化鶴,忍重見人民城郭。樹鳥嘶風,似當日龍媒繫著。恨侯嬴不共屬鏤,負素約。」 讀此詞並注,於前後情事瞭然。案端陶齋故宅在細瓦廠,有古槐一樹,「烏樹」 兩句,頗有情致。陶齋幕府夥頤,而午詒獨有「侯嬴屬鏤」 之語,交情可見。

又其一,則彭剛直軼事,午詒詞中,有「英雄老」 一調,注云:「和湘綺師題鄭幼惺分巡醉攜紅袖看吳鉤圖,調寄《採桑子》」 ,詞有序甚長,序云:往從湘師船山,頗聞衡陽彭剛直尚書軼事。剛直孤峻自喜,朝廷雖以舊功加禮,久亦忘之。年六十,至不為賜壽。每有建議,恆為樞近抑置。名以本兵巡閱長江,實無一兵。甲辰法越之釁,抗疏請行。自知無以一戰,徒欲得當以一死報國,而竟不得戰死,鬱鬱以終。湘師之志墓,稱為獨立不懼之君子,可哀也已。長沙鄭幼惺先生,叔進侍讀之先德也,為剛直記室。嘗從剛直虎門軍中,主戰疏稿,其所作也。議戰報罷,先生為《醉攜紅袖看吳鉤圖》見意,凡以自抒忠憤,亦實為剛直髮也。是時兩廣總督為南皮張文襄,力張和議,與內旨合。剛直但以己意言事,宜其孤立無助也。剛直大功,始自小孤一戰,自作鐃歌云:「彭郎奪得小姑還」 ,詞中所云,「小姑吟罷」 者也。「微之」 亦似有指,引《會真記》為隱語,但無以實之,亦不必鑿也。幼惺先生,初從湘陰左文襄甘涼軍間,故有「醉罷葡萄」 之句。「紅蕉、茉莉,」 則皆廣州所有耳。侍讀前輩,以題詞見示,《湘綺樓詞》中未載,故錄存之:「小姑吟罷英雄老,再起南征。卻恨餘生。淒斷琴聲雜鼓聲。微之也悔從前誤,誤了鶯鶯。莫誤卿卿。可惜風流顧曲名。」 「書生卻有元戎膽,醉罷葡萄,笑對紅蕉。茉莉花前宿酒消。思量冷落吳鉤劍,重把鐙挑。細取香燒。一卷兵書付小喬。」 午詒原詞二首:其一云:「太平無事尚書老,閒殺江東。退省從容。贏得騎驢夕照中。粗官畢竟成何事,不是英雄。也解匆匆。只合香山作臥龍。」 其二云:「相如未老文君在,負了花枝。愁對金卮。況是江南三月時。家亡國破成詩料,一榻輕颸,兩鬢霜披。惆悵微之與牧之。」 詞後午詒尚有短跋云:「後詞奉調侍讀前輩。湘師詞有『平生不解,江南才子,家亡國破,都成詩料。』退省庵者,剛直巡江至西湖時居之。湘師為題楹聯云:『花草野庭開,居士心閒來放鶴。湖山行處好,聖朝恩重莫騎驢。』」 按,彭剛直書札,前已掎摭及之,讀此詞序,可以見剛直晚年祈死之狀志。而《廣雅堂詩集》中挽剛直詩,南皮自注言契合剛直,殆有不實不盡者在。以事理揆之,南皮主和者,為迎合西後意,至剛直嚄唶宿將,則貌為優禮,勿忤之,亦大官之慣技也。剛直西湖退省庵聯牓,今不知尚存否?湘綺喜為楹聯,此聯側重用騎驢兩字,僅取工穩,不如午詒所舉「平生不解」 三句詞語之爽辣。夏詞不詳何時作,其跋稱「奉調侍讀前輩」 ,殆言叔進先生新納姬侍事。叔進今年已七十一,則此詞之作,必在光宣間矣。

王又點

碧棲丈曩居舊京時,先住南池子,後又遷北池子。僦屋皆曲房連簃,小有花木,瀹茗談藝,永夕忘倦。記曾示予和又錚數詞,又挽濤園,和詩廬數詩,製作絕妙。後七八年,從拔可見《花影吹至室圖》,又有三絕句,沉痛雋爽,意筆俱化,諷誦不忍釋。前年遺集出,始得見其短序,今並錄之。題為《題李稚清女士花影吹笙室填詞圖》,序云:「予十八九歲,與李君佛客遊,自村入城,恆主君家。君盛言詞,有作必見示,於是亦試縱筆為之,取徑不盡求同,而心實相許。君之女公子稚清,髫齡絕慧,亦喜為詞。佛客既沒,予過視拔可兄弟,稚清出所作請業,吐秀詣微,深契音中言外之旨,尤以石帚、碧山為歸,予無以益之也。適孫生翊南,不數載,先後俱歿,一女亦繼殞,拔可悲稚清甚,既梓其稿,復屬畏廬老人為之圖,短世露電中,追念香火前蹤,一如夢幻,泚筆記此,不自知涕之何從也。」 詞云:「然脂執卷記垂髫,千劫晴窗影未銷。坐斷秋風來往路,是身爭免似芭蕉。」 「阿兄江雁久離群,一世清愁付左芬。頭白還鄉無哭處,斷墳衰草沒斜曛。」 「並世何由見此才,寸腸回盡便成灰。唯餘小淑無言在,生死天涯共一哀。」 注云:「小淑,石門人,年家子林亮奇之婦,曾從予習為倚聲者,今亦嫠居久矣,因並及之。」 按,拔可為其尊人《雙辛夷樓詞》跋,末節有云:「附《花影吹笙室詞》一卷,則為孫氏妹慎溶之遺作,曩者南陵徐積餘觀察,曾為刻入《小檀樂室閨秀詞》中。妹以光緒戊寅生,癸卯卒,年僅二十有六,所填《蝶戀花》一闋,有『颯颯牆蕉,恐是秋來路』之句,當時傳誦,稱之為李牆蕉。府君嗜倚聲,而宣龔未能承學,妹工此,復不永年,良可追痛,校竟謹志卷末,時距府君之歿已二十有六年、妹之即世,亦十有八年矣,庚申九月二十日宣龔謹記於海上觀槿齋。」 觀此可見稚清女士之家學。其牆蕉一詞,調寄《蝶戀花》,詞云:「一夕涼飆辭舊暑,颯颯牆蕉,恐是秋來路。轉眼薰風時節去,不知燕子歸何處。抽紙吟商無意緒。短檻疏窗,難寫黃昏句。今夜夜深知更苦,階前葉葉枝枝雨。」 此詞自非夙慧妙詣,不能道,並可知碧棲第一詩之佳處,以適用內典身如芭蕉為雙關語也。然牆蕉句,雖思致秀穎,而予卻愛結二語,沉厚透紙,是真得漱玉神髓者。蓋名句妙造自然,信關偶得,而非必作者錘煉見工力處。前者觸機而得,後者思之深也。

碧棲詞,與佛客先生之《雙辛夷樓詞》,為閩詞晚近之雙流兩華,但取路頗不同。碧棲詞娟潔密緻處,與其雲學碧山,不如雲學玉田。其甲午十月《水龍吟》一闋,不用雕飾,尤疏俊有高致。拔可刊丈遺集,序云:「光緒乙酉,余方十齡,從塾師林蔥玉先生游。先生獨行士也,性介,貌傲岸,觸其微睨,有不謂爾者,則夏楚隨其後。余鈍讀,艱於背誦,又好弄,跳踉不止,師故繩之不稍寬。一日向晚,有客至,黑衣褲褶,挾其田間之容,闖然就高座。席未暖,索錫飴餅餌之屬,不絕口,急若勿及待者,師雖峻,亦不禁匿笑,而心異乎客之所為。客為誰,則吾王丈又點碧棲先生也。丈籍長樂,世居南江之亭頭鄉,距省五十里許,是秋掇乙科,意甚得,每入城輒詣其舅氏邱賓秋先生。先生吾戚串,館於吾家者,故丈與吾,引之為小友。逾年,閩有文酒之會,曰支社。黃子穆、周辛仲、林怡庵、黃欣園、林畏廬、高愧室、卓巴園、方雨亭、陳石遺諸長者實號召之。月三四集,必吾家之雙辛夷樓。先世父、先君子皆與倡和為樂,丈亦與焉。齒雖末,然周旋壇坫間,與老宿相接,齗齗不稍下。時會城書院林立,凡課藝丈自為之,強使余任其莊書之勞,往往至深夜忘倦。丈祖諱有樹,故夔州太守也,丈席其餘蔭,徜徉村居,垂三十年矣。厥後累躓春官,境漸困,悉以其幽憂之疾,發之於倚聲。初為王碧山,因自署曰碧棲。嗣復出入白石、玉田之間,音響悽惋,直追南宋。濰縣張公韻舫,亦能詞者,守興化,耳其名,延為山長。既而選授建甌教諭,居恆鬱鬱。復偕雨亭方丈杖策出塞,應奉天將軍依克唐阿之招。籌筆之暇,始放手為五七言詩,初喜貢父排奡,山谷奧密,積而久之,復肆力於東阿、嘉州,故意境高遠,不可一世,是真能以少許抵人千百者。當丈入北洋海軍幕府時,密邇畿輔,人物輻輳,與王幼遐給諫、朱漚尹宗伯輩相過從,接其談論風采。又目睹戊戌庚子之變,孤憤溢懷抱,故其所著無一非由衷之言。改革後,南北傳食,訖無寧歲。迨宰皖之婺源,則管領山水,意稍有所屬,能以吏事入詩,而詩境又一變。歸休偃蹇,耽悅禪誦,遂不復作。而其畢生悲歡、愉戚、跌宕、慷慨之志之所蘊結,一寄之於詩若詞,而所獲僅此。歿二年,公子泳深奉遺稿丐韜庵太傅編定付校刊,惜滬亂轉徙,為手民錯簡稍失次,然大體無損。丈年少時灑落不羈,看花長安,雅有杜書記之癖,中歲遭際,頗似劉龍洲之於辛稼軒,晚而折腰,非其志也。」 此言碧丈生平頗曲肖。丈負絕俗之才,而能同塵,晚歲放棄文字,居鄉間,逐什一之利以自瞻,日唯坐南街茶肆,嘲詼孳孳。今所見詩詞皆五十餘歲所作。丈歿年垂七十矣,歿時遘小病,眾謂無恙,而自知解脫,晨作一書,致韜庵先生訣別。蓋丈以庚申出都,與韜老情誼敦篤,而疏懶無一字,至是忽莊寫累紙,韜老晚年常作詞,遂亦以詞挽之。題為:「碧棲臨歿,手書見寄,捧讀感痛,為賦水龍吟一闋哭之,庚午七月二日」 。詞云:「十年望斷來鴻,發函乃出彌留頃。蒼涼掩抑,死生之際,一何神定。我欲招魂,海天飛雹,巫陽焉訊。念百回千結,那得情味,盈眶淚,如泉迸。呂石帚清狂無命。恁荒波,日親蛙黽。頹唐爾許,不應真個,江郎才盡。叢稿誰收、審音刊字,吾猶能任。卻自憐老耄,君還捨我,就何人正。」 此詞後半闋前五句,皆言碧丈晚年之頹廢自放也。拔可言丈似劉龍洲,予則謂似張子野,以其老壽工詞,喜遊冶也。又碧棲丈先有寵姬,後遣之,又甚似子野之晚遇。癸酉秋,予有琵琶仙追和丈韻,有云:「歎渾似三影清才,奈桃杏飄零老詞客。」 即用「不如桃李杏,猶得嫁東風」 故事。

(三)關隴輿中偶憶編

華亭張祥河詩舲撰【十則(清人)道鹹朝】

(1)《飲水詞》

飲水詩詞集為長白性德著,大學士明珠子,《曝書亭集》有挽納蘭侍衛詩。世所傳賈寶玉者,即其人。詞以小令為佳,得南唐李後主意。余嘗刻於粵西籓署,原本殘缺,其有不合律者,或傳鈔之訛,余為更易十數處。周稚珪中丞之琦稱為善本焉。

(2)三憶

吾鄉顧淞南山人巖,山水學麓台,花卉亦工,飲酒豪,性尤伉爽。改七薌山人琦蘭竹最老到,設色仕女,得衡山意。又喜作詞,天姿娟秀,近無其匹。徐漁莊布衣年工篆刻,銅印尤佳。余在都有三憶詩。至是皆作故人,覺風流寥寂矣。

(3)二十家詞

周稚圭中丞錄二十家詞,各系一詩。記其系孫孟文一首:「一庭疏雨善言愁,傭筆荊台耐薄游。最苦相思留不得,春衫如雪去揚州。」 其神韻如遺山、漁洋論詩絕句。余為作序,刻《桂勝集》中。

(4)顧夔詞

顧荃士大令夔《虞美人》詞賦醉翁椅:「滿身花影不能抉,耳畔低聲,道已二更初。」 又美人榻:「惱人最是月黃昏,六尺桃笙,只有半邊溫。」 輕茜可喜。

(5)劉嗣綰詞

劉芙初太史嗣綰駢體絕似六朝,春明往還最密。辛未,太史將南歸,贈余《南浦》詞:「殘月曉風何許,剩相思一樹一行蟬。問張春水後,釣竿誰在過江船。」

(6)陳迦陵填詞圖

陳迦陵先生維崧填詞圖,題者數百家。洪昉思升譜南曲《啄木鸝》:「數年坐對如花貌,麗詞譜出三千調。鬢蕭蕭,鬚髯似戟,輸你太風騷。」 嗣蔣心餘士銓譜北曲《石榴花》:「嬋娟同坐了,雙頰紅潮,一聲聲低和迦陵鳥。酒醒來何處今宵,助風魔狂煞諸詩老。問髯翁艷福怎能消。」 最後李松雲堯棟譜《寄生草》:「南朝鉤黨書生傲,南都煙月詩人料,東華塵土先生老。如何忘了左風懷,何時重寫雲郎貌。」 道光乙巳,萬荔門方伯貢珍摘錄卷中詩詞,摹刻於長沙。

(7)宋詞鏡

宋《滿江紅》詞鏡,鏡邊飾以梅花,中作回文書。其詞曰:「雪共梅花,念動是、經年離拆。重會面,玉肌真態,一般標格。誰道無情應也妒,暗香埋沒教誰識。卻隨風偷入傍妝台,縈簾額。驚醉眼,朱成碧,隨冷暖,分青白;歎朱弦凍折,高山音息。悵望關河無驛使,剡溪興盡成陳跡。見似枝而喜對楊花,須相憶。」 馮晏海雲鵬得之濟南,謂其雪梅詞類宋人,故定為宋鏡。

(8)宣德詞盤

曾賓谷先生燠藏宣德銅盤,內刻錦堂春詞:「映日穠花旖旎,縈風細柳輕盈,游絲十丈重門靜,金鴨午煙清。戲蝶渾如有意,啼鶯還似多情;遊人來往知多少,歌吹散春聲。」

(9)姚春木、黃研北詞

姚春木椿詩才如天馬行空,以《蜀道集》為最。後自定《通藝閣詩錄》,神似遺山。其古文力追正軌,師事姚姬傳先生。近輯《國朝文徵》,尚未脫稿。昨寄余蘭州《乳燕飛》詞曰:「馬後桃花馬前雪,有雙鬟追逐千金馬。紅袖唱,烏絲寫。」 余和云:「花徑不曾緣客掃,恨歸無萬里追風馬。花下客,我心寫。」 同時哲弟子樞楗亦寄此闋:「誰比恩深當報國,拋了橫雲水榭。玩邊月臨城不夜。」 又黃研北明府仁詞云:「酒酌葡萄清且冽,鼠姑開、應念來游者。千里月,共寧夏。」 余和云:「唱到伊涼邊柳外,渺長安、西笑何為者。蚊蚋少,此消夏。」 三君子萬里懷人,極為可感,而余正坐香光所云:「一邱一壑,不能自固。」 頗增澗愧林慚耳。

(10)詞韻

樊榭山人論詞絕句:「欲呼南渡諸公起,韻本重雕菉斐軒。」 注云:「曾見紹興二年刊《菉斐軒詞林要韻》。」 余嘗欲取兩宋詞人所用之韻,輯詞韻一書,並正學宋齋之失。在粵西商之周稚圭翁,在楚北商之陶鳧鄉同年梁。及至吳門,見戈順卿載所輯《詞林正韻》一書,先得我心,為之閣筆。順卿能探索於周、柳、姜、張等集,以抉其精而通其故,其為功於詞,豈淺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