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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在青天水在瓶

中國的山水詩誕生於南北朝,開創者是謝靈運。在此之前,山水只是作為詩歌的背景出現的,謝靈運首先將自然景物當作主體進行描繪,開風氣之先。但是,謝靈運對山水的描摹還僅僅停留在模山范水的層次,尚未將思想與靈性賦予山水之中,因此,山水詩還未達到應有的高度,於是,這個使命就落到了唐代最偉大的詩人之一——王維的肩上。

仕途經過了多次坎坷之後,王維早已厭惡了官場的紛爭,他說:「中年頗好道,萬事不關心。」家庭的佛教氛圍使他從小就篤信佛教。盛唐之後,禪宗盛行,其中南禪宗「不立文字」,注重內省的修行方式得到包括王維在內的很多文人的喜愛,晚年的半官半隱生活更是為王維縱情山水提供了良好的條件,於是,在他的筆下,山水已經不僅僅是自然美的代名詞,更是成了寄予詩人思想和情懷的絕好載體。面對山水,詩人經常是以獨坐冥思者的形象出現:「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在詩人眼裡,山水自有一番豪邁而不狂野的曠達之氣:「江流天地外,山色有無中。」上天選中了王維作為唐代山水詩的代言人,應該是唐詩的幸運,因為這個令人歎服的天才,將詩、畫、樂、禪融為一體,創造出了詩歌史上最具靈性的詩歌,直指人心,讓人玩味,不忍離去。

山居秋暝

空山新雨後,天氣晚來秋。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

竹喧歸浣女,蓮動下漁舟。

隨意春芳歇,王孫自可留。

赫爾岑說:「一個僧侶,無論他多大年紀,總同時既是老人又是少年。他由於埋葬了個人的一切而重返於青春,變得超然物外,心胸開闊。」此時的王維,大概已經達到這樣的境界了吧?王維的很多詩歌裡面都使用了空山的意象,他筆下的空山,不是寂寞淒涼之所,即使「空山不見人」,也會「但聞人語響」,山更像是詩人最忠實的夥伴,伴隨著詩人獨坐、沉思,秋高氣爽之時,新雨沐浴之後的空山更是如此。詩人獨步山林之間,空氣中飄散著雨後濕潤的味道。月亮緩緩升起,月光從松間溫柔斜射下來,清泉流過山石,潺潺有聲。一切都是那樣的安詳、從容,淡定不驚。上蒼在億萬年前就安排好了這月光和清泉,唯有到了今天,他的苦心才為王維所領會:詩人走進了自然,或者說,回到了自然。他不僅不是自然的征服者,甚至不再把山水作為觀察的對象,而是讓自己成為山水的一分子,融洽,和諧而又自然。明白這一點,就不難瞭解,為什麼在後面兩句出現了嘰嘰喳喳的姑娘和歸來的漁人了:一切都是自然之母孕育的子女,我們來自自然,歸於自然,我們的存在也是自然存在的證明,所謂禪,就是那盞幽微的油燈,引導我們遠離世俗的繁華和爭鬥,回歸和諧與自然的家園。自然是流動的,因此,詩歌的頷聯和頸聯為我們描寫了四幅流動的畫面,月照松間的稀疏之影,泉流石上的耳聞之音;浣女嬉戲的清脆歡笑,蓮移船動的歸來之景。宗白華先生說:「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王維將充滿靈性的禪意引入了山水之後,山水便不再是僵化的存在,而是充滿了哲理,充滿了靈性,充滿了智慧,李澤厚認為,王維的作品:「具有一種充滿機巧的智慧美。它們以似乎頓時參悟某種奧秘,而啟迪人心,並且是在普通人和普通的景物,境遇的直感中,為非常一般的風花雪月所提供、所啟悟。」

南禪有三種境界:其一「落葉滿空山,何處尋行跡」;其二「空山無人,水流花開」;其三「萬古長空,一朝風月」。前兩種境界還處在蓄意的隱遁和逃避之中,以「空」為鵠的,以遁為手段,執著而刻意。到了第三種境界,放下執著,忘記刻意,才發覺,萬古的時間是空,長空的空間是空,絢麗紛繁的風月也是空,於是終於感悟:「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原來,所謂禪,並不一定就是青燈古佛,並不一定就是孤寂禪坐,吃飯挑水無非禪,真正的覺解,就在這自然的美景中,就在這自然化的智慧和智慧化的自然中。只是我們在塵世中迷失太久,已經無法回頭了而已。

而真正的智慧是不強求的,詩人化用《楚辭·招隱士》中「王孫兮歸來,山中兮不可以久留」的句子,從容散淡地吟道:春天的花謝了,就讓他謝吧;王孫如果想留,就隨你留下吧。沒有自以為得道者的居高臨下,沒有自以為真理在握者的盛氣凌人,因為詩人知道,既然擁有最高智慧的是自然,那麼,給自然選擇的權力,給人以去留的自由,那也是智慧。

唐代李翱問藥山禪師:「何為道?」禪師回答說:「雲在青天水在瓶。」讓一切回歸自然,回歸本真,那就是道,因為,道法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