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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哪裡去傾聽落花的聲音

鳥 鳴 澗

人閒桂花落,

夜靜春山空。

月出驚山鳥,

時鳴春澗中。

明朝胡應麟說:「太白五言絕句,自是天仙口語,右丞卻入禪宗。如『人閒桂花落,夜靜春山空。月出驚山鳥,時鳴春澗中』……讀之身世兩忘,萬念皆寂,不謂聲律之中,有此妙詮。」以佛入詩,是王維詩的最大特色,他被後人稱為「詩佛」,原因也就在此,而在他眾多的禪意詩中,這首無疑是聲名最盛、流傳最廣的一首。

王維篤信佛教,連自己的名字都出自佛經典故,他名維,字摩詰,連讀就是「維摩詰」,維摩詰是佛經人物,通達甚深般若智能,神通廣大,曾多得佛祖稱許。王維舉家好佛,他自己也稱「以般若力,生菩提家」,可見家庭信仰對其影響之深。

這首《鳥鳴澗》,為人們描繪出了一個極其幽靜的世界:桂花落下,簌簌有聲,反襯出春山之寂靜,連溫柔的月亮升起,月光瀉到宿鳥身上,都打破了這難得的寧靜,於是鳥雀驚飛,聲聞幽谷。

人們經常說,這樣的景象,這樣的心境,現代人已經沒有了。因為工業化生產已經使自然的領地日漸縮小,人們的心緒也越來越浮躁,於是,功名利祿成為人們唯一的追求目標,紛紛擾擾的紅塵之中,還有幾個人能聽見落花的聲音,又有幾個人能有這樣的閒情呢?

這話聽起來不錯,但是仔細一想,似乎也有些不對:人類的進步固然使純粹的自然越來越少,但是也不至於就忙碌得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人心的浮躁任何時候都有,即使是王維那個時代,汲汲於功名者也不在少數,但是為何獨有王維聽見了落花的簌簌之聲?或者說,即使我們現在身處閒暇,是否就一定能傾聽到這「自然」之聲呢?

此詩其實為我們展現的是兩個世界:內心世界的空靈寂靜,外在世界的閒適散淡。桂花飄落的聲音,無人能聽得,但是心神俱寂,於是萬籟有聲,聲音不是用耳朵聽到的,而是用心靈聽到的,「相由心生」,這「相」,其實就包括了聲音。人心如果是寂靜清靈的,那麼即使是身處通衢大道,也自然會有一分清新素淨;反之,即使身處清幽山谷,恐怕也難掩慾火炎炎。六祖慧能曾說:「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不必把自己的空虛和浮躁都推到外物影響上。現代人過分強調外物對自己的影響,似乎如果自己生活在唐宋山水之中,就自然會有一副仙風道骨,自然會解得詩情畫意,於是,一邊在片刻離不開工業文明,一邊在大罵文明對自己的戕害,呼喚著回歸自然,回歸田園。但是,現代人的所謂回歸,跟城裡人出錢去買鄉下的一塊地,讓當地農民幫自己種點蔬菜一樣,無非是葉公好龍式地換換口味而已,或者,也不過是為自己的浮躁和輕佻找一個冠冕堂皇的借口。慧能在南海法性寺,印宗法師講《涅槃經》,風吹旗旛飄動。兩個僧人爭論到底是風動還是幡動,慧能說:「不是風動,不是幡動,是心動。」內心如果是澄澈的,外物不管如何變化,其實,都不會改變自己那一份可貴的空靈。

唯物也好,唯心也好,其實這世界本無可唯,唯心並非唯虛空,而是守住內心的大道,保留靈魂的質樸,拒絕矯飾,拒絕偽裝。《傳燈錄》載:慧海禪師說自己一直用功學佛,別人問他如何用功,他說:「饑來吃飯,困來即眠。」人說:「大家都是這樣的,你這叫什麼用功呢?」慧海說:「有人吃飯的時候總不肯吃飯,要這個要那個;睡覺的時候總不肯睡覺,想這想那。」

吃飯睡覺就是禪,不論這飯是一簞食一豆羹,還是王公貴族的鐘鳴鼎食,也不管這飯是唐宋的粗茶淡飯,還是豪華酒店的西式大餐,一切拿來便吃——倘我心不移,外物何可移我?於是有人戲稱參禪的最高境界是「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這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的。當心靈的澄澈與自然同一時,其實也就無所謂自然了,因為,心靈自有大世界,自有大自在,心即自然,自然也就是內心。這才是禪宗所謂的直指人心而不求物外,「明心見性於一念之間」。覺悟了心體的本真,也就是《菜根譚》所說的,不失去內心的本真,即使不建功立業,不著文章,也是堂堂正正做人了。

而這種不失去本真,往往就是一種返璞歸真的頓悟。宋代青原行思禪師曾提出參禪的三種境界:

參禪之初: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禪有悟時: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禪中徹悟: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

山還是唐朝的山,水還是宋代的水,或者說,即使山不是唐朝的山,水不是宋代的水,如果我們擁有和詩人一樣的情懷,一樣的靜謐,那麼,山水也自會有詩意。

王維所處的時代,也是在不斷地進步之中,但是他也能從山水中尋找到人生的智慧和哲學的領悟;當我們身處現在的社會時,如果保留住自己內心的純淨和安詳,外物也就無足輕重。

因此,唐朝的花開,宋代的花落,和今天的其實區別很大,但是,如果沒有澄澈的心,即使我們與王維身處同一時代,也無法領會《鳥鳴澗》中一份難以言傳的詩意和禪意;但是如果有安詳微笑的內心,即使我們身處車水馬龍的喧囂之中,也能在心底聽到唐朝的那朵花悄然開放的聲音,也能在心底感覺宋代的那朵花默默凋謝的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