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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簡單的偉大

如有時一揮而就的畫稿

留下大師真實的筆觸

——裡爾克

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開元二十二年(734年),一代名臣張九齡擔任中書令,曾因伶人舞黃獅子而犯禁被貶的王維在迷茫中看到了一線熹微的曙光,他上書張九齡自薦,被擢為右拾遺。可惜好景不長,兩年後,張九齡罷相,李林甫擔任宰相。張九齡被貶對王維的打擊很大,因為他從中看到了自己政治理想的破滅,其實,這一事件不僅是他個人仕途的一個轉折點,還是玄宗朝廷由清明到黑暗的轉折點,甚至也是整個唐朝被迫與盛唐氣象告別的拐點。

開元二十五年(737年),河西節度副大使崔希逸戰勝吐蕃,唐玄宗命王維以監察御史的身份出塞宣慰,察訪軍情,其實,這只是變相將王維排擠出朝廷,發配邊地罷了。

當王維帶著簡單的隨從走出長安走向大漠的時候,他心中湧起的,大概是無邊的激憤和孤寂吧?西出陽關,征程萬里。王維的車走過了一個個附屬國的帳幕,經過了一條條河流,翻過一道道山脈,漸行漸遠,他心裡知道,自己也離那個富庶繁華的中心越來越遠了。蓬草根淺,於是只有被風吹得到處飄飛,而這又何嘗不是詩人自身的寫照呢?看著遼闊的藍天,大雁飛過,那是回家的雁陣吧?可是,詩人此去,卻不知何時才能返回故里。

上蒼的安排經常讓人感到令人驚訝的完美:在詩人走入人生的一個低谷時,他以自然之手在詩人面前展現出了一幅雄渾壯闊的畫卷,讓詩人讚歎,傾倒,而更重要的是,這位詩人同時還是一位傑出的畫家和音樂家,他以畫家的眼睛來觀察自然,用音樂家的琴弦來演繹自然,再用詩人的歌喉來詠唱自然,還有什麼安排比得上這樣的精妙絕倫呢?

中國畫的最高境界,表現為「山水」,而山水畫,則由王維開創了新生命。王維的水墨畫風,幾乎影響著中唐以後的中國山水畫發展的全部歷史。至少可以說,佔據中國古代山水畫主流的文人畫,都受到了王維的影響。更重要的是,集音樂家、畫家、詩人為一體的王維,將音樂的韻律美與繪畫的構圖、線條、色彩之美融入了詩歌當中,從而形成了一種完美而獨特的詩風,用蘇軾的話來說,就是「詩中有畫,畫中有詩」。

我經常在想,如果是別的詩人看到王維曾經看到的景色,會用怎麼樣的詩句來描述?要知道答案,已經很困難了,因為,王維的兩句詩,已經成了描述大漠景物的不朽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追求語言的陌生化幾乎是每一個作家的夢想,於是詩人們經常「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甚至「語不驚人死不休」。可是,王維這兩句詩的用詞卻是簡單平實得讓人吃驚,沒有絢麗的辭藻,沒有一鳴驚人的修飾,而是用了兩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詞:「直,圓。」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四十八回借香菱之口說:「『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這就是「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又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

其實,這裡展現的,正是作為畫家的王維高超的構圖技巧:整個畫面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只有兩個簡單的幾何圖形:直線,圓圈。這是兩條最古拙的線條,但是用來表現粗獷豪邁的大漠,還有什麼比它們更適合的呢?而在這線條之外,畫面中剩下的,只有大片的空白,這樣的構圖,與國畫的留白可謂如出一轍,而這大片的空白,正是另外一位神靈的居所,這位神靈叫想像。王維用最簡單的線條把畫面精簡到了不能再精簡的地步,但是卻最大限度地給讀者留下了想像的空間,真正的詩意不在這孤煙和落日之內,而是在之外的廣闊天地之中,於是,任何對大漠的蒼茫壯闊的描寫都顯得多餘,因為,真正的描寫,是讀者憑藉著這滿紙的留白看到只屬於自己的景象:將軍想到疆場,士兵懷念家鄉;旅人駐足凝望,思婦暗自神傷……於是,王國維先生興奮地稱讚這兩句為「千古壯觀」,也就不足為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