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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十二首)

李煜(937—978),初名從嘉,字重光,璟第六子,九六一年嗣位,史稱南唐後主。九七五年,宋曹彬破金陵,煜降宋,封違命侯,改封隴西郡公。太平興國三年七月卒。據宋人王銍《默記》,蓋為宋太宗賜牽機藥所毒斃。煜善為詩詞,著作甚多,惟已散逸。後人輯存,僅詩詞數十篇而已。

長相思

雲一 [1],玉一梭,淡淡衫兒薄薄羅,輕顰雙黛螺[2]。秋風多,雨如和[3],簾外芭蕉三兩窠[4],夜長人奈何。

[1]「」,《說文》:「綬青紫色」,音鍋。這裡比喻頭髮。「玉一梭」,指玉簪。

[2]螺子黛出波斯國。借稱婦女的畫眉為螺黛,亦稱黛螺。《釋名》卷四:「黛,代也。滅眉毛去之,以此畫代其處也。」

[3]「如和」,彷彿相應和。

[4]「窠」,叢。植物一根多莖曰一窠,猶言一叢。字亦作「科」。

搗練子令[1]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2]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櫳。

[1]《尊前集》題作馮延巳。

[2]「砧」,搗帛石。用來搗帛的棍子叫杵,合稱「砧杵」。

望江南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1],花月正春風。

[1]此句與唐蘇《夜宴安樂公主新宅》七絕首句相同。俱本《後漢書.皇后紀》馬後詔:「車如流水,馬如游龍。」

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胭脂淚,相留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1]。

[1]本詞從杜甫《曲江對雨》「林花著雨燕脂濕」變化,卻將一語演作上下兩片。「春紅」「寒雨」已為下片「胭脂淚」伏脈。主意詠別情,「幾時重」猶言「何時再」,「重」,平聲。

又[1]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2]。

[1]這篇在《花庵詞選》有「淒惋哀思」的評語。雖上片寫景,下片抒情,淒涼的氣氛,卻融會全篇。如起筆「無言獨上西樓」一句,已攝盡淒惋的神情。

[2]「別是一般滋味」也是離愁。剪不斷,理還亂,還可形狀,這卻說不出,是更深一層的寫法。

菩薩蠻

人生愁恨何能免,消魂獨我情無限。故國夢重歸,覺來雙淚垂。高樓誰與上,長記秋晴望。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

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1],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2]。離恨卻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3]。

[1]指白梅花,開較遲,故春半還有落梅。

[2]夢的成否原不在乎路的遠近,卻說路遠以致歸夢難成,語婉而意悲。

[3]上片「拂了一身還滿」,分為四、二,一句兩折。這裡二字一折,一句三折。古詩「青青河邊草,綿綿思遠道」,白居易《賦得古原草送別》「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遠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等句,均與本句意近。

浪淘沙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1]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暮憑闌[2],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3]。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4]。

[1]明刊本作「不暖」,「不耐」出語更自然,今從《全唐詩》及通行本。

[2]各本多作「莫」,「莫」字原為「暮」的本字。故有兩解:一讀入聲,解為勿;一讀去聲,解為黃昏。各家說亦不同。我前在《讀詞偶得》裡讀為入聲,作否定語講,並引後主另詞「高樓誰與上」來作比較。一人兩作固不必全同,說亦未必是。下片從「憑闌」生出,略點晚景,「無限江山」以下,轉入沉思境界,作「暮」字自好。今從《全唐詩》寫作「暮」。

[3]《顏氏家訓.風操》:「別易會難。」《苕溪漁隱叢話》後集卷三十九引《復齋漫錄》以為李後主蓋用此語。古詩中類此者正多,如曹丕《燕歌行》:「別日何易會日難」;戴叔倫《織女詞》:「難得相逢容易別。」但這裡是人人心中的一句普通話,即便相同,也不必看作用典。

[4]有春歸何處的意思。「天上人間」極言其阻隔遙遠且無定。《花間集》卷四張泌《浣溪沙》:「天上人間何處去,舊歡新夢覺來時」,意思就很明白了。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桁[1]珠簾閒不卷,終日誰來。金劍[2]已沉埋,壯氣[3]蒿萊[4]。晚涼天淨月華開,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1]「桁」,通作「行」,讀仄聲。「一桁」,一帶、一列。

[2]《史記.吳太伯世家》裴駰《集解》引《越絕書》:「闔廬塚在吳縣昌門外,……扁諸之劍三千,方員之口三千,槃郢魚腸之劍在焉。」這裡借古事說自己亡國的痛苦。

[3]「壯氣」與上「金劍」連,暗用豐城劍氣,見《晉書.張華傳》。

[4]「蒿萊」,野草,猶言蓬蒿。阮籍《詠懷》:「賢者處蒿萊。」

虞美人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1]。憑闌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2]。笙歌未散尊罍在,池面冰初解。燭明香暗畫樓深,滿鬢清霜殘雪思難任。

[1]柳芽初舒曰「柳眼」。元稹《寄浙西李大夫》四首之一:「柳眼梅心漸欲春。」李商隱《二月二日》:「花須柳眼各無賴。」庭草先綠,稚柳繼黃,是春光相續。猶前錄馮延巳詞「河畔青蕪堤上柳」也。此眼前之景。

[2]「當年」引下片回憶境界,早春光景。實景與所憶不必同,借「竹聲新月」逗入,是變幻處。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1]。

[1]王國維《人間詞話》謂此句可作後主詞的評語。

蝶戀花[1]

遙夜[2]亭皋[3]閒信步,才過清明,漸覺傷春暮。數點雨聲風約[4]住,朦朧淡月雲來去。桃李依依春暗度。誰在鞦韆,笑裡輕輕語[5]。一片芳心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

[1]楊元素《本事曲》以為山東李冠作。冠,北宋時人。今從《尊前集》入後主詞。

[2]「遙夜」猶言長夜。宋玉《九辯》:「靚杪秋之遙夜兮。」

[3]司馬相如《上林賦》:「亭皋千里,靡不被築。」顏師古註:「為亭候於皋隰之中,千里相接,皆築令平也。」柳惲《搗衣詩》:「亭皋木葉下。」「亭皋」一般可作平原低濕地解。

[4]「約」,約束。《詩詞曲語辭彙釋》卷五:「言攔住雨聲也。」

[5]依調逗句。九字當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