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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莊(七首)

韋莊(836—910),字端己,京兆杜陵(今屬陝西)人。廣明元年(880)黃巢破長安,莊在都中,有《秦婦吟》紀其事。唐昭宗乾寧元年(894)成進士。蜀王建稱帝,莊為宰相。在成都時曾居杜甫草堂故址,故詩集號《浣花集》。

浣溪沙

惆悵夢余山月斜,孤燈照壁背窗紗,小樓高閣謝娘家[1]。暗想玉容何所似[2]?一枝春雪凍梅花[3],滿身香霧簇朝霞[4]。

[1]「謝娘」六朝時已有此稱。《玉台新詠》有徐悱婦《摘同心支子寄謝娘因附此詩》。或以為指李德裕撰《謝秋娘曲》之謝秋娘,恐非。「謝娘家」見上溫庭筠《更漏子》注[3]。這句承上「惆悵夢余」來,夢到伊處,醒卻不是,只見斜月殘燈而已。又開出過片「暗想」以下。

[2]湯顯祖評:「以暗想句問起,則下二句形容快絕。」

[3]此句又見作者詩《春陌二首》之一。

[4]曹植《洛神賦》:「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

夜夜相思更漏殘,傷心明月憑闌干,想君思我錦衾寒[1]。咫尺畫堂深似海[2],憶來唯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3]。

[1]一句疊用兩個動詞,代對方想到自己,透過一層,曲而能達,句法亦新。

[2]仍是室邇人遠、咫尺天涯意。

[3]下三句說出本事。人不必遠,以阻隔而堂深;其所以阻隔卻未說破。「攜手入長安」者,蓋舊約也,今惟有把書重看耳,幾時得實現耶?宋周邦彥《浣溪沙》:「不為蕭娘舊約寒,何因容易別長安。」殆即由此變化,而句意較明白,可作為解釋讀。

思帝鄉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1]。縱被無情[2]棄,不能羞。

[1]「休」,罷。這一輩子也就此算了。

[2]「無情」作名詞用,彷彿說「薄情」,指薄情的男子。

女冠子

四月十七,正是去年今日,別君時[1],忍淚佯低面,含羞半斂眉。不知魂已斷[2],空有夢相隨。除卻天邊月,沒人知[3]。

[1]以句法看,當連上「四月十七」為一句;以韻腳論,仄韻換平韻,「時」與「眉」葉;就意思論,「時」字承上,「別君」啟下離別光景:如這等地方,句讀只可活看。

[2]單看上片,好像是一般的回憶,且確說某月某日,哪知卻是夢景。徑用「不知」點醒上文,句法挺秀。韋另有《女冠子》,情事相同,當是一題兩作,那首結句說:「覺來知是夢,不勝悲」,就太明白了。

[3]結句以「天邊月」和上「四月十七」時光相應,以「沒人知」的重疊來加強上文的「不知」,思路亦細。

菩薩蠻

紅樓[1]別夜堪惆悵,香燈[2]半卷流蘇帳[3]。殘月出門時,美人和淚辭。琵琶金翠羽[4],弦上黃鶯語。勸我早歸家,綠窗人似花。

[1]「紅樓」指豪門富家的住所。李白《侍從宜春苑》詩:「紫殿紅樓覺春好。」白居易《秦中吟》:「紅樓富家女。」作者《長安春》詩:「長安春色本無主,古來盡屬紅樓女。」

[2]香燈,用香料制油點的燈。

[3]下垂曰「蘇」。今吳語猶謂須曰蘇,如「蘇頭」即「須頭」,也就是流蘇。唐詩「須」字亦每讀若「蘇」音。以五采羽毛為之,後亦用彩線。王維《扶南曲》:「翠羽流蘇帳。」

[4]「金翠羽」,琵琶的妝飾,嵌金點翠在捍撥上。琵琶槽上安置金屬薄片,來防止彈撥的損傷,叫「捍撥」。捍有捍衛、保護意。

人人盡說江南好,遊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爐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1]。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1]「爐」,從南宋紹興刻本《花間集》,各本亦有作「壚」者,意同,謂酒店用土砌台安放的大酒缸。《史記.司馬相如傳》:「而令文君當爐」,韋昭曰:「爐,酒肆也,以土為墮,邊高似爐。」《後漢書.孔融傳》註:「爐,累土為之,以居酒甕,四邊隆起,一面高,如鍛爐,故名爐。」這裡用《相如傳》卓文君事來比喻西蜀的女子,切本地風光。《西京雜記》卷二:「文君姣好,眉色如望遠山,臉際常若芙蓉,肌膚柔滑如脂。」「皓腕凝霜雪」,句意亦相近。

洛陽城裡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老。柳暗魏王堤[1],此時心轉迷。桃花春水淥[2],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

[1]白居易《魏王堤》:「柳條無力魏王堤。」又屢見白詩,如《魏堤有懷》、《三月三日祓褉洛濱》等篇。即魏王池。《清一統志》卷一六三:「魏王池在洛陽縣南,《明統志》:洛水溢為池,為唐都城之勝。貞觀中以賜魏王泰,故名。」

[2]《禮記.月令》:「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華。」韓嬰《詩傳》:「三月桃花水。」後世稱春漲為「桃汛」。這裡寫景,亦可真有桃花。王維《桃源行》:「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意謂處處都是桃花流水,卻找不著這桃花源了。又江總《烏棲曲》:「桃花春水木蘭橈」,用法和這詞更近。「淥」,水清貌。一本作「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