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猶憶前塵立少時:俞平伯點評唐宋詞 > 詞的發展的方向 >

詞的發展的方向

要談詞的發展,首先當明詞體的特點、優點,再看看是否已經發揮得足夠了。

當然,以詩的傳統而論,齊言體如四、五、七言盡有它的優點;從解放的角度來看「詩」,詞之後有曲,曲也有更多的優點。在這裡只就詞言詞。就個人想到的說,以下列舉五條,恐怕還不完全。

1.是各式各樣的、多變化的。假如把五、七言比做方或圓,那麼詞便是多角形;假如把五、七言比做直線,詞便是曲線。它的格式:據萬樹《詞律》,為調六百六十,為體一千一百八十餘;清康熙《欽定詞譜》,調八百二十六,體二千三百零六。如說它有二千個格式,距事實大致不遠。這或者是後來發展的結果,詞的初起,未必有那麼多。也不會太少,如《宋史.樂志》稱「其急慢諸曲幾千數」。不過《樂志》所稱,自指曲譜說,未必都有文辭罷了。

2.是有彈性的。據上列數目字,「體」之於「調」,約為三比一。詞譜上每列著許多的「又一體」,使人目眩。三比一者,平均之數;以個別論,也有更多的,如柳永《樂章集》所錄《傾杯》一調即有七體之多。這些「又一體」,按其實際,或由字數的多少,或緣句逗的參差,也有用襯字的關係。詞中襯字,情形本與後來之曲相同。早年如敦煌發見的「曲子詞」就要多些,後來也未嘗沒有。以本書所錄,如滄海之一粟,也可以看到 。不過一般不注襯字,因詞譜上照例不分正襯。如分正襯,自然不會有那麼多的「又一體」了。是否變化少了呢?不然,那應當更多。這看金、元以來的曲子就可以明白。換句話說,詞的彈性很大,實在可以超過譜上所載二千多個格式的,只是早年的作者們已比較拘謹,後來因詞調失傳,後輩作者就更加拘謹了。好像填詞與作曲應當各自一工。其實按詞曲為樂府的本質來說,並看不出有這麼劃然區分的必要。詞也盡可以奔放馳驟的呵。

3.是有韻律的。這兩千多格式,雖表面上令人頭暈眼花,卻不是毫無理由的。它大多數從配合音樂旋律來的。後人有些「自度腔」,或者不解音樂,出於杜撰,卻是極少數。早年「自度腔」每配合音譜,如姜白石的詞。因此好的詞牌,本身含著一種情感,所謂「調情」。儘管旋律節奏上的和諧與吟誦的和諧不就是一回事,也有彷彿不利於唇吻的,呼為「拗體」,但有些拗體,假如仔細吟味,拗折之中亦自饒和婉。這須分別觀之。所以這歌與誦的兩種和諧,雖其間有些距離,也不完全是兩回事。——話雖如此,自來談論這方面的,以我所知,似都為片段,東鱗西爪,積極地發揮的少,系統地研究的更少。我們並不曾充分掌握、分析過這兩千多個詞調呵。

4.它在最初,是接近口語的。它用口語,亦用文言;有文言多一些的,有白話多一些的,也有二者並用的。語文參錯得相當調和,形式也比較適當。這個傳統,在後來的詞裡一直保存著。五、七言體所不能,或不易表達的,在詞則多半能夠委曲詳盡地表達出來。它所以相當地興旺,為人們所喜愛,這也是原由之一。

5.它在最初,是相當地反映現實的。它是樂歌、徒歌(民歌),又是詩,作者不限於某一階層,大都是接近民間的知識分子寫的,題材又較廣泛。有些作品,藝術的意味、價值或者要差一些;但就傳達人民的情感這一角度來看,方向本是對的。

看上面列舉的不能不算作詞的優點,經歷了漫長的時間,詞在數量上或質量上已大大的發展了。但是否已將這些特長髮揮盡致了呢?恐怕還沒有。要談這問題,先當約略地探討一般發展的徑路,然後再回到個別方面去。

一切事情的發展,本應當後起轉精,或後來居上的,所謂「青出於藍而青於藍」。毫無疑問,文藝應當向著深處前進,這是它的主要方向;卻不僅僅如此,另一方面是廣。「深」不必深奧,而是思想性或藝術性高。「廣」不必數量多,而是反映面大。如從來論詩,有大家名家之別。所謂「大家」者,廣而且深;所謂「名家」者,深而欠廣。一個好比蟠結千里的大山,一個好比峭拔千尋的奇峰。在人們的感覺上,或者奇峰更高一些;若依海平實測,則大山的主峰,其高度每遠出奇峰之上,以突起而見高,不過是我們主觀上的錯覺罷了。且不但大家名家有這樣的分別,即同是大家也有深廣的不同。如杜甫的詩深而且廣。李白的詩高妙不弱於杜,或彷彿過之,若以反映面的廣狹而論,那就不能相提並論了。

詞的發展本有兩條路線:一、廣而且深(廣深),二、深而不廣(狹深)。在當時的封建社會裡,受著歷史的局限,很不容易走廣而且深的道路,它到文士們手中便轉入狹深這一條路上去;因此就最早的詞的文學總集《花間》來看,即已開始走著狹深的道路。歐陽炯《花間集序》上說:

自南朝之宮體,扇北裡之倡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有唐已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春風,寧尋越艷;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因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五百首,……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

「曲子詞」為詞的初名。「曲」者,聲音;「詞」者,文詞(即辭);稱「曲子」者,「子」有「小」字義,蓋以別於大曲。這裡在原有的「曲子詞」上面加上「詩客」二字,成為「詩客曲子詞」,如翻成白話,便是詩人們做的曲子詞,以別於民間的歌唱,這是非常明白的。歐陽炯序裡提出「南朝宮體」「北裡倡風」的概括和「言之不文」「秀而不實」的批評,像這樣有對立意味又不必合於事實的看法,可以說,詞在最初已走著一條狹路,此後歷南唐兩宋未嘗沒有豪傑之士自製新篇,其風格題材每軼出《花間》的範圍;但其為「詩客曲子詞」的性質卻沒有改變,亦不能發生有意識的變革。「花間」的潛勢力依然籠罩著千年的詞壇。

我們試從個別方面談,首先當提出敦煌曲子。敦煌寫本,最晚到北宋初年,卻無至道、鹹平以後的;這些曲子自皆為唐五代的作品。舊傳唐五代詞約有一千一百四十八首(見近人林大椿輯本《唐五代詞》),今又增加了一百六十二首。不但數量增多了,而且反映面也增廣,如唐末農民起義等,這些在《花間集》裡就蹤影毫無。以作者而論,不限於文人詩客,則有「邊客遊子之呻吟,忠臣義士之壯語,隱君子之怡情悅志,少年學子之熱望與失望」 。以調子而論,令、引、近、慢已完全了,如《鳳歸雲》、《傾杯》、《內家嬌》都是長調,則慢詞的興起遠在北宋以前。以題材而論,情形已如上述「其言閨情與花柳者,尚不及半」(亦根據王說),可破《花間集序》宮體倡風之妄說。過去的看法,詞初起時,其體為小令,其詞為艷曲,就《花間》說來誠然如此,但《花間》已非詞的最初面目了。因此這樣的說法是片面的。

以文章來論,有些很差,也有很好的。有些不下於《花間》溫、韋諸人之作,因其中亦雜有文人的作品。有的另具一種清新活潑的氣息,為民歌所獨有,如本書上卷第一部分所錄,亦可見一斑。它的支流到宋代仍綿綿不斷,表現在下列兩個方面:一、民間仍然做著「曲子詞」。這些材料,可惜保存得很少,散見各書,《全宋詞》最末數卷(二九八至三卷),輯錄若干首,如雖寫情戀,當時傳為暗示北宋末年動亂的 ,如寫南宋里巷風俗的 ……反映面依然相當廣泛。若說「花間」派盛行之後,敦煌曲子一派即風流頓盡了,這也未必盡然。二、所謂「名家」每另有一種白話詞,兼收在集子裡,如秦觀的《淮海居士長短句》、周邦彥的《清真詞》都有少數純粹口語體的詞,我們讀起來卻比「正規」的詞還要難懂些。可見宋代不但一般社會上風尚如此,即專門名家亦復偶一用之,至於詞篇,於藻飾中雜用白話,一向如此,迄今未變,又不在話下了。陳郁《藏一話腴》評周詞說:「美成自號清真,二百年來以樂府獨步,貴人學士、市儇伎女皆知美成詞為可愛。」是雅俗並重,仍為詞的傳統,直到南宋,未嘗廢棄。

如上所說,「花間」諸詞家走著狹深的道路,對民間的詞不很贊成;實際上他們也依然部分繼承著這個傳統,不過將原來的艷體部分特別加大、加工而已。一般說來,思想性差,反映面狹。但其中也有表現民俗的,如歐陽炯、李珣的《南鄉子》;也有個別感懷身世的,如鹿虔扆的《臨江仙》,並非百分之百的艷體。至於藝術性較高,前人有推崇過當處 ,卻也不可一概抹殺。

此後的發展也包括兩個方面,舉重點來說:其一承著這傳統向前進展,在北宋為柳永、秦觀、周邦彥,在南宋為史達祖、吳文英、王沂孫等等;其二不受這傳統的拘束,有如李煜、蘇軾、辛棄疾等等。這不過大概的看法,有些作家不易歸入那一方面的,如李清照、姜夔。這裡擬改變過去一般評述的方式,先從第二方面談起。

「南唐」之變「花間」,變其作風不變其體——仍為令、引之類。如王國維關於馮延巳、李後主詞的評述,或不符史實,或估價奇高;但他認為南唐詞在「花間」範圍之外,堂廡特大,李後主的詞,溫、韋無此氣象 ,這些說法還是對的。南唐詞確推擴了「花間」的面貌,而開北宋一代的風氣。

蘇東坡創作新詞,無論題材、風格都有大大的發展,而後來論者對他每有微詞,宋人即已如此。同時如晁補之說:「蘇東坡詞,人謂多不諧音律,然居士辭橫放傑出,自是曲子中縛不住者 。」稍晚如李清照說:「至晏元獻、歐陽永叔、蘇子瞻學際天人,作為小歌詞,直如酌蠡水於大海,然皆句讀不葺之詩耳,又往往不協音律者,何耶 。」若依我看來,東坡的寫法本是詞發展的正軌,他們認為變格、變調,實系顛倒。晁、李都說他不合律,這也是個問題。如不合律,則縱佳,亦非曲子,話雖不錯,但何謂合律,卻是一個複雜的問題。東坡的詞,既非盡不可歌;他人的詞也未必盡可歌,可歌也未必盡合律,均屢見於記載。如周邦彥以「知音」獨步兩宋,而張炎仍說他有未諧音律處 ,可見此事,專家意見分歧,不適於做文藝批評的準則。至於後世,詞調亡逸,則其合律與否都無實際的意義,即使有,也很少了,而論者猶斷斷於去上陰陽之辨,誠無謂也。因此東坡的詞在當日或者還有些問題,在今日就不成為問題了。胡寅說:「及眉山蘇氏,一洗綺羅香澤之態,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乎塵垢之外。於是《花間》為皂隸,而柳氏為輿台矣 。」這是詞的一大進展。

李清照在《論詞》裡,主張協律;又歷評北宋諸家均有所不滿,而曰「乃知詞別是一家,知之者少」,似乎誇大。現在我們看她的詞卻能夠相當地實行自己的理論,並非空談欺世。她擅長白描,善用口語,不艱深,也不庸俗,真所謂「別是一家」。可惜全集不存,現有的只零星篇什而已。至於她在南渡以後雖多傷亂憂生之詞,反映面尚覺未廣,這是身世所限,亦不足為病。

南宋的詞,自以辛棄疾為巨擘。向來蘇、辛並稱,但蘇、辛並非完全一路。東坡的詞如行雲流水,若不經意,而氣體高妙,在本集大體勻稱。稼軒的詞亂跑野馬,非無法度,奔放馳驟的極其奔放馳驟,細膩熨貼的又極其細膩熨貼,表面上似乎不一致。周濟說他「斂雄心,抗高調,變溫婉,成悲涼 」。其所以慷慨悲歌,正因壯心未已,而本質上仍是溫婉,只變其面目使人不覺罷了。照這樣說來,骨子裡還是一貫的。稼軒詞篇什很廣,技巧很繁雜,南宋詞人追隨他的也很多。在詞的發展方面,是一個很重要的作家。

姜夔的詞在南宋負高名,卻難得位置,評論也難得中肯。如宋末的張炎應該算是知道白石的了,他在《詞源》裡,說白石詞「清空」「清虛」「騷雅」「如野雲孤飛,去留無跡」 等等,似乎被他說著了,又似乎不曾,很覺得渺茫。白石與從前詞家的關係,過去評家的說法也不一致,有說他可比清真的 ,有說他脫胎稼軒的 。其實為什麼不許他自成一家呢?他有襲舊處,也有創新處,而主要的成績應當在創新方面。沈義父《樂府指迷》說他「未免有生硬處」,雖似貶詞,所謂「生硬」已暗逗了這消息。他的詞,有個別反映了當時的現實,只比稼軒要含蓄一些,曲折一些。他的創作理論,有變古的傾向,亦見於本集自序 ,說得也很精闢。

上面約略評述的幾個詞家,都不受《花間》以來傳統的拘束。他們不必有意變古,而事實上已在創新。至於所謂正統派的詞家,自《花間》以來也不斷地進展著,並非沒有變化,卻走著與過去相似的道路。這裡只重點地略說三人,在北宋為柳永、周邦彥,在南宋為吳文英。其他名家,不及一一列舉了。

柳永詞之於《花間》,在聲調技巧方面進展很大。如《花間》純為令曲,《樂章》慢詞獨多,此李清照所謂「變舊聲作新聲」也。柳詞多用俗語,長於鋪敘,局度開闊,也是它的特點。就其本質內容來說,卻不曾變,仍為情戀香艷之辭,綺靡且有甚於昔。集中亦有「雅詞」,只佔極少數,例如本書中卷所錄《八聲甘州》。

周邦彥詞,令、慢兼工,聲調方面更大大的進展 。雖後人評他的詞,「創調之才多,創意之才少」,固有道著處,亦未必盡然 。周詞實為《花間》之後勁,近承秦、柳,下啟南宋,對後來詞家影響很大。

一般地說,南宋名家都祖《清真》而祧《花間》,尤以吳文英詞與周邦彥詞更為接近。宋代詞評家都說夢窗出於清真 ,不僅反映面窄小,藝術方面亦有形式主義的傾向。如清真的綿密,夢窗轉為晦澀;清真的繁穠,夢窗轉為堆砌,都是變本加厲。全集中明快的詞占極少數。如仔細分析,則所謂「人不可曉」者亦自有脈絡可尋,但這樣的讀詞,未免使人為難了。說它為狹深的典型,當不為過。詞如按照這條路走去,越往前走便愈覺其黯淡,如清末詞人多學夢窗,就是不容易為一般讀者接受的。

南宋還有很多的詞家,比較北宋更顯得繁雜而不平衡:有極粗糙的,有很工細的;有注重形式美的,也有連形式也不甚美的,不能一概而論。大體上反映時代的動亂,個人的苦悶,都比較鮮明,如本書下卷所錄可見一斑。不但辛棄疾、二劉(劉過、劉克莊)如此,姜夔如此,即吳文英、史達祖、周密、王沂孫、張炎亦未嘗不如此。有些詞人情緒之低沉,思想之頹墮,缺點自無可諱言,他們卻每通過典故詞藻的掩飾,曲折地傳達眷懷家國的感情,這不能不說比之《花間》詞為深刻,也比北宋詞有較大的進展。

以上都是我個人的看法,拉雜草率,未必正確。所述各家,只舉出若干「點」,不能代表「面」,或者隱約地可以看到連絡的「線」來:這「線」就表示出詞的發展的兩條方向。這非創見,過去詞論家、評家、選家都看到了這樣的事實。他們卻有「正變」之說。顯明的事例,如周濟《詞辨》之分為上下兩卷,以溫、韋等為正,蘇、辛等為變。這樣一來,非但說不出正當的理由,事實上恰好顛倒 。他們所謂「正」,以《花間》為標準而言,其實《花間》遠遠的不夠「正」。如陸遊說:

方斯時,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至此,可歎也哉!或者出於無聊故耶 。

《花間集》如何可作為詞的標準呢!《花間》既不足為準,則正變云云即屬無根。我們不必將正變倒過來用,卻盡可以說,蘇、辛一路,本為詞的康莊大道,而非磽確小徑。說他們不夠倒是有的,說他們不對卻不然。如陳無己說:

子瞻以詩為詞,如教坊雷大使之舞,雖極天下之工,要非本色 。

「要非本色」,即使極天下之工也還是不成,這樣的說法已很勉強;何況所謂「本色」無非指「花間」、柳七之類,非真正的本色。本色蓋非他,即詞的本來面目,如今傳唐人「曲子」近之。它的反映面廣闊,豈不能包後來蘇、辛諸詞在內?因此,過去的變化,其病不在於軼出範圍,相反的在於還不夠廣闊。

詞的本色是健康的,它的發展應當更大,成就應當更高。其所以受到限制,主要的關鍵在於思想;其次,形式方面也未能充分利用。以歷史的觀點,我們自然不能多責備前人。過去的各種詩型,這裡所說「曲子詞」以外,尚有散曲、民歌等等,都有成為廣義新詩中一體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