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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欽二帝·亡國之音哀以思

關鍵詞:

北狩

警句:

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

1.

無言哽噎。

看燈記得年時節。

行行指月行行說。

願月常圓,休要暫時缺。

今年華市燈羅列。

好燈爭奈人心別。

人前不敢分明說。

不忍抬頭,羞見舊時月。

這首詞調寄《醉落魄》,是北宋滅亡之前宋徽宗作於元月預賞之時。

所謂預賞,宋代極重元宵佳節,正月十五總有盛大的花燈大會,燈事規模愈搞愈盛,在十五日之前的幾天便已經開始花燈鬥艷了,此時賞燈便稱為預賞。此時宋徽宗臨幸景龍門,睹月思人,寫這首詞一為賞燈,二為悼念明節皇后。這樣的詞句完全看不出一點帝王氣象,只有人間百姓的平凡悲哀,那悲傷的情緒甚至「人前不敢分明說」,這是何等溫柔的小丈夫心態啊。

靖康國變以後,宋人時時提起這首詞來,說末尾兩句「不忍抬頭,羞見舊時月」直如讖語,預示了一個悲涼而恥辱的結局。

2.

文人常說「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宋徽宗雖然不懂治國,文藝才華卻冠絕一代,當天翻地覆、國破家亡,一旦歸為臣虜,定會寫出第一流的詩詞吧,南唐後主李煜不就是一個絕佳的先例嗎?

誠然,在被擄北行途中,徽宗睹杏花而感懷,寫有一闋《燕山亭》,倒也稱得上宋詞中的名篇了。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說:「尼采謂『一切文學,余愛以血書者。』後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詞亦略似之。」雖然不認為徽宗之詞可以與李後主相比,但這話總算是一種或多或少的揄揚了。

《燕山亭》寫得淒惻感人,以杏花起興,拓展到故國之思:

裁翦冰綃,輕疊數重,淡著胭脂勻注。

新樣靚妝,艷溢香融,羞殺蕊珠宮女。

易得凋零,更多少無情風雨。

愁苦。

問院落淒涼,幾番春暮。

憑寄離恨重重,這雙燕,何曾會人言語。

天遙地遠,萬水千山,知他故宮何處。

怎不思量,除夢裡有時曾去。

無據。

和夢也、新來不做。

耐人尋味的是,這首詞固然道盡淒苦,卻不見有半點反思。事實上宋徽宗落到這般田地,難道不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嗎?宋人責怪奸臣誤國,金人卻可以毫無顧忌地譏諷這位道君皇帝。宋人筆記有載,當徽宗被金人囚禁於韓州的時候,一名金人使者來視察當地高級俘虜的動向,正好見到徽宗親自爬上房梁,修補漏風漏雨的屋頂,使者不禁失笑,調侃道:「堯舜茅茨不剪。」

這使者倒是個有文化的人,這句譏諷語出自《韓非子·五蠹》:「堯之王天下也,茅茨不剪,采椽不斫。」這是說儒家最推崇的堯舜兩位聖王躬行簡樸,只住在茅草屋裡,連那茅草都是未經修剪的。徽宗這位「聖王」居然親自修剪屋頂的茅草,真有一點愧對堯舜啊!

3.

倒是同行的宋欽宗有些反思意識,比乃父稍見風骨。被金人押解北上的途中,某夜於林下歇宿,當時月色朦朧,有金兵首領吹笛的聲音傳來,笛聲竟也嗚咽。徽宗口占一首《眼兒媚》:

玉京曾憶舊繁華。

萬里帝王家。

瓊林玉殿,朝喧絃管,暮列琵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

家山何處,忍聽羌笛,吹徹《梅花》。

吟罷意猶未盡,徽宗問欽宗能否賡和一闋,欽宗便吟道:

宸傳26四百舊京華。

仁孝自名家。

一旦奸邪,傾天坼27地,忍聽琵琶。

如今塞外多離索,迤邐遠胡沙。

家邦萬里,伶仃父子,向曉霜花。

徽宗的詞只是一味傷心,欽宗的詞卻滿載著怨憤與不平。這也難怪,對於靖康之恥,欽宗倒沒有太大的責任,在很大程度上只是受了父親的牽累罷了。徽宗或許不敢直面自己的昏庸,欽宗卻不加避諱地點出了家國之恨。

4.

所以徽欽二帝始終以不同的心態苦挨著北狩生涯。徽宗的道教修養成為支撐生活的唯一正能量,凡事聽天由命,順其自然,無可無不可,既然改變不了環境,那就改變自己的心態——這個在今天被太多人奉為圭臬的人生信條原本是儒家君子最看不慣的一種小人道德,而君子的道德是:哪怕改變不了你所厭惡的環境,至少要勇於表達自己的不滿,無論貧賤、富貴、威武,都不能動搖自己內心的堅守。

欽宗的心底仍有一些堅守的東西,所以他始終在等待著機會。欽宗曾將兩首《西江月》交付給一名義士,托他帶回宋境,那詞句是足以激勵人心的:

其一:

歷代恢文偃武,四方晏粲無虞。

奸臣招致北匈奴。

邊境年年侵侮。

一旦金湯失守,萬邦不救鑾輿。

我今父子在穹廬。

壯士忠臣何處?

其二:

塞雁嗈嗈28南去,高飛難寄音書。

祇29應宗社已丘墟。

願有真人為主。

嶺外雲藏曉日,眼前路憶平蕪。

寒沙風緊淚盈裾。

難望燕山歸路。

欽宗到底有幾分明智,詞句裡既呼籲忠臣義士北上救主,也毫不忸怩地道出「祇應宗社已丘墟,願有真人為主」,表示自己甘願支持宋室新君,即便自己有幸南歸,也絕不會與新君爭位。當然,無論多麼誠懇的表態,遠在臨安的宋高宗趙構也斷然不會信以為真。這些自幼便生長在政治環境裡的人,見慣了多少爾虞我詐、波譎雲詭,誰又會把誰的話當真呢?

徽欽二帝先後死於北土,若從結果來看,欽宗的心態非但未給他帶來任何好處,反而只讓他比乃父多受了不少折磨。今日的人生導師們總宣揚徽宗那種有益的「健康心態」,但畢竟還是欽宗的心態更令人尊敬一些。尊嚴,從來都是一種代價不菲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