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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蕊·嬌柔的硬骨

關鍵詞:

營伎制度

警句: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1.

我最早讀到嚴蕊的故事是在《二刻拍案驚奇》裡,有一回目叫作《甘受刑俠女著芳名》,這位俠女便是嚴蕊。「三言二拍」的故事儘是市井氣很足的,這一回目也不例外,將一代思想巨匠朱熹寫得蠻橫,將豪情萬丈的陳亮寫得近似瘋癲,只讓人覺得好笑,景仰之情早在不知不覺間便冰消瓦解,更覺得那凌濛初或許算得上解構主義之前的解構主義高手了。

那時候對嚴蕊的俠骨柔腸並不十分理解,只覺得這樣一個妓院裡的當行女子早慣於左右逢源,可以輕易出賣色藝,卻為什麼在逼問她通姦罪狀的時候抵死不肯服軟呢?人物性格的變化全無邏輯脈絡可循,這實在是一個不能自圓其說的故事。

後來讀清儒全祖望《宋元學案》,驚詫地發現《甘受刑俠女著芳名》裡大儒們極富市井氣的行跡乃至對話竟然全有出處,在三觀盡毀之餘也不得不佩服凌濛初的戲說原來倒也尊重史料,只不過他畢竟搞錯了嚴蕊的身份,將宋代的營伎當作與明代勾欄酒肆的妓女一般的人物了。

2.

嚴蕊是台州的一名營伎,營伎之「營」並非軍營,而是樂營,即地方政府中的管理官伎的專門機構,大約相當於今天的文工團。換言之,營伎是有公務員編制的職業藝人,在官員宴飲的時候負責歌舞助興。

她們雖然地位低下,卻只賣藝,並不賣身,她們身體的清白享受著政府一系列規章制度的嚴格保障。

嚴蕊是台州最出色的營伎,擅長琴弈歌舞,絲竹書畫,色藝冠絕一時。她還有相當程度的文學修養,間或寫詩填詞、每有新語,也很有一套為人處世的本領。唐仲友坐鎮台州的時候,每次筵席上都少不了嚴蕊的歌舞。某日恰逢桃花盛開,那花朵紅白相間,頗有幾分奇異。

唐仲友存心考嚴蕊,以紅白桃花為題要她填詞一首。嚴蕊即席做成一闋《如夢令》,才調竟不在士大夫之下:

道是梨花不是。

道是杏花不是。

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

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

小詞說這桃花先讓人驚詫,誤認作白色的梨花,細看卻不是;誤認作紅色的杏花,細看卻還不是;紅白相間,別有一番情味,彷彿是桃源仙女微醉時的臉龐。武陵原指陶淵明《桃花源記》裡的桃花源,然而後世詩家常常將它和《幽明錄》裡劉晨、阮肇桃源遇仙女而相戀的桃源有意混淆起來,嚴蕊以武陵故事入典於此,大見巧妙的情致。

唐仲友讚歎不已,厚賞嚴蕊,從此愈發欣賞她了。

3.

嚴蕊的名聲也因為唐仲友的欣賞而遠播於台州之外,凡有遠方貴客來時,總希望一親這位才女的芳澤。某次七夕郡宴,豪士謝元卿作為唐仲友的座上客,終於如願以償地欣賞到嚴蕊的才藝。但他不願相信營伎會有甚詩才,點名要她即席賦詞一闋,以七夕為題,以自己的姓氏為韻。

命題限韻,這本是自唐代以來科舉考試的必備項目,而這非但不曾難住嚴蕊,反而又給了她一次揚名的機會。酒方行時,一闋《鵲橋仙》便已賦成:

碧梧初出,桂花才吐,池上水花微謝。

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

蛛忙鵲懶,耕慵織倦,空做古今佳話。

人間剛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

從《如夢令》《鵲橋仙》這兩首詞看,嚴蕊並非那種「熟讀唐詩三百首,不會吟詩也會吟」的做派,而是當真思路巧妙,每出新語,全不落前人窠臼。謝元卿為之心醉,從此日日不離嚴蕊身側,直到半年之後將隨身財物幾乎盡付嚴蕊,這才戀戀不捨而歸。

4.

朱熹的到來打破了一切的寧靜。

朱熹和唐仲友都是學者型官僚,朱熹是理學的集大成者,偏重道德,唐仲友卻屬於永康學派,偏重事功。傳統中有一種說法,認為是學術上的分歧導致了兩人的不睦,但無論如何,朱熹當真發現了唐仲友在為官上的若幹不檢點處,於是連番上疏,彈劾這位學術對手。

雖然經濟問題才是唐仲友的要害,但以嚴苛道德自律的朱熹絕不肯放過唐仲友的作風問題。唐仲友實在和嚴蕊走得太近,以至於人們很難相信這兩人當真沒有私情。宋代制度,官員若與營伎發生姦情,兩者都將受到嚴厲懲處。於是朱熹將嚴蕊下獄,本以為不難從這個弱女子身上獲得令自己滿意的口供,但偏偏是他以為最容易攻克的一環令他騎虎難下,嚴蕊被系月餘,受盡棰楚,卻始終堅稱清白,一語不及唐仲友。

有獄吏好言相勸:「你何不早早認罪,對你的責罰最多也只是杖刑,不會重判,你又何苦受這樣的折磨呢?」嚴蕊正色答道:「身為賤伎,縱然與太守有姦情,亦不至死罪,然而是非真偽,豈可以妄言誣蔑士大夫。我雖死也不會做栽誣之事!」

這份堅持所換來的只是更長時間的拘押與更加嚴酷的刑罰。嚴蕊在獄中苦苦挨過了兩個月,一再受杖,委頓幾死,但聲譽也因此而愈高,每受一次酷刑,便贏得更多人的一分同情。

這一案件迅速成為南宋當時的輿論焦點,就連宋孝宗也聽說了嚴蕊的遭際。事情必須有個妥善的了結,既然朱熹與嚴蕊都是不肯讓步的人,那就將朱熹調任他處好了。

5.

接替朱熹的是岳飛之子岳霖。岳霖與朱熹相交甚善,這一次卻也覺得朱熹太不通人情了些。岳霖重新提審嚴蕊,見這一代名伶已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便不忍嚴審,只要她以詞陳情。想來岳霖早已聽聞嚴蕊的才女之名,心底竟多少有些不信。

令岳霖歎服的是,嚴蕊略加構思,便口占一闋《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

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30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一首小詞道盡營伎生涯的無奈,也道出對自由生活的嚮往,而才思之精,即便放在士大夫的作品裡亦屬第一流的佳作。岳霖大受感動,即日判令嚴蕊脫籍從良,台州為之喧騰。不多日後,便有宗室近屬禮聘嚴蕊為妾,這樣的奇女子本該贏得最優秀的男人為之折腰。

唐仲友經此一案,終於絕意於仕途,過起了著書、刻書的學者生活。而這一案件的來龍去脈竟然在後世掀起了太多的疑雲,生出了各種立場上的異說,令人真偽莫辨,至今在史學界也沒有形成一個定論。

但那又如何呢,歷史原本就是由各種不確定所構成的東西,任人選擇各自願意相信的一面。在這段歷史裡,至少我自己,永遠都是嚴蕊的同情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