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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幾道·翩翩濁世佳公子

關鍵詞:

癡、赤子之心

警句: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1.

倘若一個唯美主義者在生活裡也是唯美主義者的話,那麼除了愛情的疆域,其他一切地方都是無法逗留的荒蕪之地。這樣的人從來都不多見,數一數兩千年來的歷史,除了晏幾道和納蘭容若,誰還能找出第三個人來?

晏幾道是晏殊家的公子,排行第七,自然過慣了錦衣玉食的生活。

他所在意的,除了文學,就只有愛情了。他總是容易動情,從稚齡的時候起就是這樣。在父親享盡富貴閒人的歡愉時,這個清秀的孩子不經意間就對靚妝歌女們美麗的容顏與歌聲比對糕點、糖果和玩具還要熟悉。

歌女們的世界對於晏幾道,正如大觀園對於賈寶玉。晏幾道就是一個賈寶玉一般的人物,受不得世俗的瑣事,只願意在水一般清澈的女兒國裡流連。當所有人都只當她們是玩物或附屬品的時候,只有晏幾道懷著一顆不變的赤子之心,對她們認認真真地去欣賞,去尊重,去愛。

2.

晏幾道是那個男權社會裡最離經叛道的人。沒有人比他更當得起「好色而不淫」這五個字的評語,但那些好色而淫的人偏偏對他鄙薄得很。在他們世俗的眼裡,好色是男人的本分,淫也同樣是男人的本分,一個人若好色而不淫,將男人的本分和體面置於何地呢?

那時候的歌女,頗像是今天貓貓狗狗之類的寵物。今天有無數的喵星人和汪星人生活在我們身邊,我們自己或許也是其中一員,我們愛貓、愛狗,愛一切引得我們愛憐的寵物,但如果有人竟然與貓貓狗狗平等交往,不命令它們、不訓練它們,在最危難的時刻也不肯放棄它們,只把它們當作另一種模樣的人類,那麼我們究竟會把他看成怎樣的一個異類呢?

晏幾道在時人眼中正是這樣的一個異類,他給歌女寫的詞簡直會讓正人君子們暴跳如雷的。比如那首《臨江仙》:

淡水三年歡意,危弦幾夜離情。

曉霜紅葉舞歸程。

客情今古道,秋夢短長亭。

淥酒5尊前清淚,陽關疊裡離聲。

少陵詩思舊才名6,雲鴻7相約處,煙霧九重城。

世人欣賞晏幾道的詞,多愛「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那樣的句子,而最體現小晏本真的詞卻總是被有意無意地忽略。這首《臨江仙》是寫給雲、鴻兩位歌女的,起句偏偏是「淡水三年歡意」,將三年來的交往視作平淡如水的君子之交。

「君子之交淡如水,小人之交甘若醴」,人皆信服莊子在這兩句話裡的深刻洞見,而在時世的推移裡,那些本應取君子之交的士大夫追求起了甘若醴的感覺,即便在鳳毛麟角的真正淡若水的交往裡,又怎會出現歌女的身影呢?她們中的出類拔萃者也不過是供上流社會隨意消遣的娛樂明星。她們沒有節操,也沒人要求她們有什麼節操。只有小晏將淡若水的這種本屬君子社會的精神奢侈品賤價處理一般地用在歌女身上,這簡直羞辱到士大夫階層了。

所以小晏雖然有宰相公子的顯赫出身,卻始終是士大夫世界裡的局外人。世故圓滑的小人們不會把他引為同道,引為他癡;道貌岸然的正人君子也只會鄙薄他的為人,以潔身自好的姿態和他保持距離。

美與愛才是他的王國,他只有在自己的王國裡才能如魚得水。

3.

父親晏殊去世之後,失去了靠山與羽翼的晏幾道更加舉步維艱。

本來還有巨額的遺產,哪怕無官無職也不妨礙錦衣玉食的貴公子生活,但他不幸被牽連進一場根本與他無關的政治災難裡,他這個毫無處世能力的人又怎麼能夠在豺狼虎豹的覬覦裡保全一點點的財產呢?

好在性命無礙,卻只有在困頓中沉淪為下僚。他以含蓄的獻詞向父親的老部下求援,對方的回復卻是:「看到你這些新詞,才有餘而德不足。願郎君拋棄有餘之才以補不足之德,這才是我心底的厚望。」

這就是朝廷裡的正人君子們對晏幾道最典型的看法。沒錯,他是個公子哥兒,整日裡只和歌女們廝混在一起,填詞唱歌,流連詩酒,哪有一點做正事的樣子呢?!晏幾道在士大夫的世界裡尋不到真正的知音,一切寄托與思念盡數傾瀉在歌女的身上:

夢入江南煙水路。

行盡江南,不與離人遇。

睡裡消魂無說處,覺來惆悵消魂誤。

欲盡此情書尺素。

浮雁沉魚,終了無憑據。

卻倚緩絃歌別緒,斷腸移破秦箏柱。

小晏一生的心緒幾乎都在這首《臨江仙》裡。江南煙水路不僅僅是他夢裡的世界,更是他最後退守的精神家園,他走遍那裡的每一寸土地,苦苦期待與心上人重遇。終於沒有重遇,黯然的心情在夢裡無處傾訴,醒來後只有無窮的惆悵。他想將相思全部寫滿信紙,但到頭來這封信卻寫不盡、寄不出,只有慢慢地撥動琴弦,樂聲排遣不了愁懷,反讓人無限低迷。

4.

宋代文壇宗師黃庭堅為晏幾道的詞集作序,有一段蓋棺論定式的評語最能得小晏之精髓:仕途坎坷,卻不能攀緣貴人之門,這是一癡;

寫文章堅持自己的寫法,不肯順應潮流,這是一癡;耗費千百萬家產,家人忍饑挨餓,自己卻還是一臉天真,這是一癡;人人都辜負他,他卻不恨任何一人,還總是相信別人不會欺騙自己,這又是一癡。

倘若你和晏幾道一同生活,斷然無法容忍這樣絕頂的癡法。他就是一個在生活中毫不理事的人,既沒有官二代的氣焰,也沒有小市民的精明,在弱肉強食的世界裡注定慘遭淘汰。他彷彿是真善美的化身,但越是真善美的事物越是難以存活。

所以他最美的詞都是寫給歌女的,因為在他的眼裡,也僅僅是在他的眼裡,歌女的世界在現實世界之上,不著一點人間煙火氣。最傳世的那首《臨江仙》寫給一個名叫蘋的歌女,為我們留下了「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這樣絕代風華的句子:

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

去年春恨卻來時。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8。

琵琶弦上說相思。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小晏有兩個很重要的「酒肉朋友」:沈廉叔和陳君龍。這兩人雅好歌舞,調教出了蓮、鴻、蘋、雲四名冠絕一時的歌女,家宴當中常常以她們的歌聲娛客,小晏就是最流連忘返的一位。

5.

在歌女們的眼裡,小晏非但是嘉客,而且簡直是唯一的嘉客。只有他,從不把她們當成只供人娛樂消遣的工具。他從不擅長掩飾自己的情感,愛就愛了,思念就思念了,不摻雜一絲肉慾,那是知音對知音,君子對君子的情誼,所以俗人永遠不懂,永遠猜疑,永遠誤讀。

彩袖慇勤捧玉鍾9。

當年拚卻醉顏紅。

舞低楊柳樓心月,

歌盡桃花扇影風。

從別後,憶相逢。

幾回魂夢與君同。

今宵賸10把銀釭11照,

猶恐相逢是夢中。

這首《鷓鴣天》是小晏與一名歌女久別重逢而作的,詞句裡只見真摯的歡欣,沒有一點點的輕浮。只要我們泛讀宋詞,就會連篇累牘地見到大量文人墨客以歌女為主題的詞作,唯有在這些各式輕浮腔調的映襯裡,才顯得小晏的詞是何等的難能可貴,彷彿與他重逢的不是販賣青春與技藝的歌女,而是相知的君子,是長相思的戀人。

這樣的纏綿悱惻,便是婉約詞的極致了。「今宵賸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古代詞論家以這一聯對比杜甫「夜闌更秉燭,相對如夢寐」,說若能體會出其間微妙的差別,便能曉得詩與詞的區別何在。

其實也不難體會:當表達同樣的主題和心緒時,詩更含蓄,要遵守「樂而不淫,怨而不怒,哀而不傷」的詩教標準;詞卻奔放,不受詩教的束縛,任深沉的情感飛流直下,一發不可收拾。所以越是多情的人,越會鍾情於詞這種文體。納蘭容若正是小晏一流的人物,他刻有一方「自傷情多」的閒章,這方閒章小晏也同樣用得。

6.

小晏是深摯的,也是瀟灑的。他的瀟灑甚至會影響到道學家的陣營裡去。與小晏同時的大學者程頤向來以古板、不解風情著稱,卻始終對小晏「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兩句讚不絕口。每次聽到有人吟出這二句時,程頤就會露出一臉讚歎的笑容說:「這真是鬼語啊!」

普通的「正人君子」們讀不懂小晏,偏偏程頤這個理學宗師——

所有正人君子裡最以正學聞名的人物,讀得懂小晏的靈魂。天下大道同歸而殊途,小晏分明從無邊風月裡上窺理學至境。那一種真摯至死的癡與超然物外的倜儻,在千年的詞史上,只有納蘭容若一人才是他名副其實的後繼者。

晏幾道名字考

晏幾道,字叔原。「幾道」字讀作「幾(jī)道」,意思是「近於道」。這個詞出自《老子》:「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居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道為宇宙萬物之本原,故此以「原」為字。晏叔原之「叔」表示排行,古人以伯、仲、叔、季排行,自第三子至倒數第二子皆可稱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