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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殊·北宋第一富貴閒人

關鍵詞:

太平宰相、狸貓換太子

警句:

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

1.

在范仲淹的一章裡提到,范仲淹在應天府書院讀書的時候,寫詩贈予同學晏殊:「但使斯文天未喪,澗松何必怨山苗。」范仲淹就是山澗深處的松樹,而晏殊恰恰就是山頂上的小草。范仲淹以超人的堅韌所獲得的東西,對晏殊而言只是唾手可得,不費吹灰之力。

其實晏殊既非官二代,亦非富二代,父親不過是撫州府的一名獄吏,只算是最基層的公務員,做的還是旁人都不愛做的工作。但這個獄吏的兒子聰明得太出挑,七歲時便以一手好文章轟動家鄉,被譽為神童。

十四歲那年,有朝廷大員到撫州巡視,將他帶進朝廷,鄭重其事地推薦給皇帝,又在科舉考場上鎮定自若地擊敗了無數成年考生,就此踏入仕途。那一年,晏殊年方十五歲。

2.

誠實的人總會受到道德的表彰,然後就會在社會上接二連三地吃盡苦頭。晏殊是個誠實的人,卻一再在人生的關鍵路口因為誠實得到犒賞。

十五歲殿試的那一次,晏殊才拿到考卷,就對皇帝說了實話:「這個題目我以前做過,請陛下換個題目來考我吧。」是的,無論接下來考題換或不換,晏殊都已經贏了。

如果說這只是少不更事的誠實和誤打誤撞的運氣,那麼等晏殊稍稍成熟之後分明還恪守著這樣的坦誠品性,也一樣在收穫著幸運的佳果。那時候他在史館任職,朝廷政策寬鬆:既然天下太平無事,官員們大可不必兢兢業業,不妨盡情去茶樓酒肆、花街柳巷尋歡作樂。這是何等以人為本的政策啊,所以衙門裡經常尋不到人。

晏殊倒沒有樂得和同僚們一樣悠閒,只是他常常居家不出,和弟弟講習詩文。這時候真宗皇帝正在為太子安排輔佐的官員,晏殊這樣的人豈不是最能夠給太子帶來積極向上的言傳身教嗎?沒想到晏殊坦然回答說:「我不是不喜歡出去玩,實在是因為家裡太窮,沒能力和同僚們一起去豪華場所高消費。如果我有錢,我也一樣會去玩的。」

好學當然是好品質,但誠實無疑是更好的品質。皇帝太欣賞晏殊的誠實了,放心地把他安排在太子的身邊。太子身邊的親近官員歷代都是官場上最大的潛力股,因為一旦太子登基,一朝天子一朝臣的規律就自然會發生作用了,那時候太子僚屬往往一步登天。晏殊毫不費力便謀到了這份差事,沒用到一點心機。

當然會有人覺得晏殊的誠實只不過是巧妙的偽裝。這的確是合乎常理的懷疑,但也的確冤枉了晏殊。宋代是中國歷史上官員薪資水平最高的時代,隨著職務陞遷,晏殊的「陽光工資」很快就可以滿足奢侈品消費了。那時候的晏殊也和同僚們一樣過起了吃喝玩樂、紙醉金迷的生活。皇帝很鼓勵這樣的消費,因為太平盛世就應該是這個樣子。

3.

宴飲狂歡,少不得猜拳行令,文人官僚也不例外,詞作為一種新興文體成為他們最愛的酒令形式。詩與詞在今天看來並駕齊驅,而在古人眼裡,詩是黃鐘大呂,詞是俚俗小調,詩負責言志、載道,詞負責尋歡作樂。晏殊有《迎春樂》記載自己在煙花場所的賞心樂事:

長安紫陌春歸早。

嚲3垂楊、染芳草。

被啼鶯語燕催清曉。

正好夢、頻驚覺。

當此際、青樓臨大道。

幽會處、兩情多少。

莫惜明珠百琲4,佔取長年少。

在帝都的溫柔鄉里不要介意一擲千金,無價的纏綿時光才是唯一值得珍惜的東西。晏殊也許真這麼想,畢竟他做官做得太順遂,富貴來得太容易,一切可以用權力和財富換來的東西在他而言都只是不必加以區別的廉價品罷了。若能在年華老盡之前極盡風雅地歡娛,這一生才不算枉費。

4.

公務簡易,更值得晏殊多費一點心神的反而是風雅的詩文,長途跋涉的公幹也不妨以「陌上花開緩緩歸」的步態來走。那一次晏殊途經揚州,暫住在大明寺裡。大明寺是揚州名勝,壁上多有文人騷客的往來題詩。晏殊閉上眼睛,在緩緩踱步中享受寺院裡的靜寂,讓隨行吏員一路為自己吟誦壁上的詩句。

吏員吟誦一句,晏殊便打斷一句,凡俗的調子他懶得花時間去聽。

只有一首詩真的打動了他,那是江都尉王琪的手筆。既然王琪就在此地做官,自然應當請來一見。在春風拂面的池塘之畔,晏殊講起多年前寫有「無可奈何花落去」一句,至今都不曾想出下句。王琪竟然隨口拈出眼前風景:「何不云『似曾相識燕歸來』?」

王琪因為這一句詩,便被狂喜的晏殊徵調為僚屬,晏殊也因為這一聯天機渾成的對句完璧了一闋堪稱宋詞經典的《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

去年天氣舊亭台。

夕陽西下幾時回?

無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識燕歸來。

小園香徑獨徘徊。

5.

彷彿只在不經意間,晏殊做官已經做到了宰相。天下太平,薪俸優厚,令他無可奈何的事情彷彿也只有夕陽西下、落花流水。當他「小園香徑獨徘徊」的時候,那淡淡的愁緒只是一份旁人求之不得的富貴閒愁罷了。

「愁」字對於太多人來說都是一把帶來切膚之痛的刀子,對於晏殊來說卻只是一件具有審美趣味的奢侈品,一件具有不凡「氣象」的古董。

宋人談詩論詞,最推崇的莫過於「氣象」,晏殊最能寫出富貴的氣象。

都說愁苦之詞易工,歡愉之詞難好,晏殊偏偏能寫出整部中國文學史上最有審美趣味的歡愉。宋人筆記裡記有這樣一則故事:晏殊讀到李慶的《富貴曲》,對其中「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碑」之類的渲染很不以為然,只覺得一股暴發戶的口臭撲面而來。「真是一副乞兒相啊,寫這種句子的人一定沒過過真正富貴的日子」,晏殊如是說。

晏殊最有資格摹寫富貴,要領是拋棄金玉之類的俗物,只從側面寫富貴的「氣象」,使滿堂金玉成為字面之外的餘味。或者是「樓台側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或者是「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晏殊拿出如此兩聯自鳴得意的詞句說:「窮人家能有這般景象?」

窮人家不但沒有這般景象,就算有,也因為陷在柴米油鹽的算計裡而少了能看到這景象的閒情逸致。在這簡簡單單的楊花、燕子、月光和微風的背後,呼之欲出的其實正是權勢、財富和品位。

這就是晏殊的「氣象」,散淡閒適的背後是富貴逼人,這真不是旁人能夠輕易模仿的。

6.

《包公案》裡有一個「狸貓換太子」的故事,這故事其實有歷史原型,晏殊也在其中扮演了一個角色,而他一生中最大的一場政治災難也與這件事情有關。

宋真宗的皇后劉氏不能生育,在那個母以子貴的年代,這意味著劉氏恐怕要保不住皇后的地位了。劉皇后情急,安排自己的一名侍女給真宗侍寢,侍女懷孕生子,這孩子被劉皇后當作自己的孩子收養過來,侍女則升格為妃,她就是宋史上著名的李宸妃。

這在當時是一個公開的秘密,只有那個孩子,也就是後來的仁宗皇帝,被深深地蒙在鼓裡。時光荏苒,李宸妃去世,畢生也沒能認回親子。直到劉皇后故去,才有心懷不滿的人向宋仁宗洩密,還說李宸妃是被謀害致死的。雖然謀害之說後來被證明只是謠傳,但悲傷過度的仁宗總要將鬱結的怨氣發洩出來,晏殊不幸首當其衝。

事情的起因在於,李宸妃下葬的時候,撰寫墓誌的重任責無旁貸地落在了晏殊這位大手筆的肩上。這是一項極微妙的工作——假如墓誌裡洩露了李宸妃是仁宗生母的消息,勢必會觸怒劉太后;假如曲意隱晦,真相終將水落石出,那時候又不知該怎樣應付仁宗的責難。在遠慮和近憂的進退維谷之間,晏殊無奈地選擇了近憂,而遠慮在時間的推移裡終於變成了近憂,迫在眉睫。

7.

官場上最不缺的從來都是落井下石的人,晏殊在人們「滿懷正義」的攻訐裡敗下陣來,被貶出朝廷,到州府裡去坐冷板凳了。宋代有不殺士大夫的祖訓,貶官外放便成為最主要的懲罰手段,被貶得離京城越遠,就說明處罰越重,幸好晏殊只被貶到亳州和陳州,都還不算偏遠。

所以,當一次筵席上有歌伎唱出「千里送行客」的詞句時,晏殊不禁按捺不住激憤,不顧身份地對歌伎發飆說:「我平生調任,不過在京城五百里範圍之內,何嘗遠至千里?!」

這樣的邏輯,彷彿指斥李白說:「飛流直下不過百尺,你憑什麼說有三千尺呢?!」晏殊只是心中不忿,總要找個遷怒的對象罷了。

其實這樣的貶謫在官場上又算得了什麼,但晏殊偏偏一生太順遂了,只一點點坎坷便讓他生出天塌地陷的悲憤。

所以在晏殊的詞集裡,有一首與常作風格迥異的《山亭柳》,詞牌之下還有副題《贈歌者》。他在筵席上聽一名歌伎的彈唱,聽她敘說身世的隱曲,忽然正如白居易在貶謫途中聽到琵琶女的琴聲與身世一般,油然生出「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況味:

家住西秦,賭博藝隨身。

花柳上,斗尖新。

偶學念奴聲調,有時高遏行雲。

蜀錦纏頭無數,不負辛勤。

數年來往鹹京道,殘杯冷炙漫銷魂。

衷腸事,托何人?

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

一曲當筵落淚,重掩羅巾。

這首詞是以歌伎的第一人稱來寫的:她說自己是西秦人士,曾經憑著歌唱的絕藝紅極一時,然而輝煌的時代轉眼就變成不堪回首的往事,如今只是辛苦奔波在鹹京道上,以老去的歌喉換一點殘羹冷炙罷了,心中的酸楚無人可以訴說。倘若有幸遇到知音,自己願意唱遍那些不被俗人賞識的歌曲,但知音究竟在哪裡呢?一曲唱罷,不禁在歡快的酒席上落下淚來。

這首詞寫的是那歌伎,分明也是晏殊本人。但晏殊畢竟是幸運的,看似刻骨銘心的酸楚與悲憤終歸是他富貴生涯中的一點調劑,只如風流浪子的一場失戀罷了。他還會回朝做他的高官,重拾那其實根本不曾灑落的富貴閒愁。

8.

晏殊寫過一些極盡纏綿悱惻的詞句,諸如「一向年光有限身,等閒離別易銷魂」「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長於春夢幾多時,散似秋雲無覓處」「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這樣的句子似乎更應該出現在納蘭詞裡,是由納蘭容若那樣的翩翩濁世佳公子吟出來的,誰能想像它們出自一位宰相的手筆?

作為官員,宰相總要保持端莊肅穆的形象,即便達不到不怒自威的標準,至少也不該這樣吟風弄月、繾綣靡麗吧?其實這正好說明了詞與詩的區別:詩是扮演端莊肅穆的,是旁人眼中的自我;詞是專為休閒娛樂的,是私生活裡的自我。也正因為這個緣故,所以詞不能寫得鄭重,不能搶了詩的風頭。

詞變得莊重肅穆,硬生生來搶詩的風頭,那是從蘇軾開始的事情。

在晏殊的時代裡,婉約是詞的正根。晏殊的詞,是後世一切婉約詞的標準範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