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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永·市井英雄

關鍵詞:

奉旨填詞、白衣卿相

警句: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1.

如果你讀過任何宋詞選本裡的柳永詞,因為太過喜愛而買來他的全集,那麼你一定會失望到氣憤的。柳永的詞集,堪稱詞壇裡的《金瓶梅》《肉蒲團》,滿載著誨淫誨盜的小市民趣味。所以柳永在當時受到的是冰火兩重天式的待遇:一方面是來自知識精英階層的鄙薄,一方面是來自小市民階層的追捧。人們說凡是有井水的地方就有人歌唱柳永的詞,這話既可以看作褒獎,也可以看作不屑,因為只有下里巴人的作品才能贏得這樣的傳唱度,正如今天的暢銷書和高收視率的電視劇一樣。

確實有許多文人秉持著「人不風流枉少年」的人生哲學,但幾年的荒唐生活一過,總會折節讀書,奮發科舉,很少有人會像柳永這樣一直風流到老。

其實柳永也渴望功名,成為流行文學作家只是迫於無奈的選擇,正如孟浩然有苦說不出,選擇成為隱士一樣。

宋代的科舉制度已經類似當今的高考了,考生們不必再如唐代前輩那樣將大把的時間、精力花在打通人脈上,只要認真讀書,好好應考,機會總是有的。假如有記者穿越時空,到唐代和宋代的街頭隨機採訪「你幸福嗎」,宋人的正面回答顯然會多些,因為宋代雖然不及唐代繁榮富強,但人們的公平感和制度的保障性真的比唐朝好多了。

當然,天平從來不會向弱勢群體這邊傾斜,因為任何一項改革,如果要給弱勢群體一點福利,總要首先給既得利益者更多的甜頭,而不是劫富濟貧。僅以科舉制度論,寒門子弟雖然獲得了公平競賽的入場券,但官二代獲得了恩蔭制度的保障,可以名正言順地以「父親在朝為高官,為國家做了貢獻」這樣的理由直接步入仕途。

柳永勉強算個官二代,父親的職務太過低微,以至於他只有憑自己的努力在京城的科場上搏一個輝煌未來。只是京城的誘惑太多,對於任何一個生性浪漫的年輕人而言,這裡既是天堂,也是地獄。

2.

個人從來只是時代的玩物,九重天上的高端決策常常以宏觀調控的方式決定著升斗小民的行為模式。我們似乎很難想像,無論是柳永本人的風流浪蕩還是他的詞作的流行,在很大程度上都是宋代稅收政策的產物。

宋代財政收入,酒稅要佔到很大的比例。皇帝為了多收酒稅,就將酒類銷售業績作為官員陞遷的一項重要考核指標。官員們為了能陞遷,自然想盡辦法多賣酒,酒的周邊產業便因此而迅猛發展起來。

酒在什麼地方被消費得最多?當然不是在商店裡,而是在夜總會、KTV、餐廳這些地方。這是我們今天的常識,同樣也是宋朝人的常識。

幸或不幸的是,地方官並不巧取豪奪,而是採取高明的市場營銷手段來刺激酒類銷售。這些手段高明到如此程度,就連農村市場也被拓展開來,農民剛剛從政府那裡取得的低息農業貸款當天就會全數變成酒樓的入賬。

這一切幾乎完全仰仗於歌女。正是有了歌女們的聲色之誘,那些男人,無論市民還是剛剛進城的農民,都覺得酒格外好喝,生活格外幸福,錢當然也花得格外快。而歌女們在這種場合裡演唱的那些流行歌曲,自然不是迎合知識分子趣味的,而是迎合小市民和農民趣味的。

小市民和農民遠較知識分子人多勢眾,所以他們喜聞樂見的歌曲自然就是全國性的暢銷金曲。柳永,就是這類暢銷金曲的金牌創作人,他彷彿天生就是為了小市民和農民的審美趣味而生的。如果他生活在今天,一定會收穫無與倫比的鮮花與掌聲、財富與尊重,但在宋代這個士大夫階層仍然固守精英文化傳統的時代裡,柳永贏得的並不是什麼光彩的名聲。

3.

柳永揚名於勾欄酒肆,卻蹭蹬於科場,但他雖玩物卻未喪志,決心為自己的前途打點一下門路。柳永的思路是正確的:要找的這個人既要有一言九鼎的權勢,又要和自己一樣有填詞的雅好。如果這個人也喜歡填詞,自然會曉得自己的名聲和水平,甚至有可能會像接待偶像一樣接待自己。

晏殊似乎是最理想的人選,他有宰相之尊,位高權重,填詞也蔚為大家。類似對李白與杜甫會面的期待,我們似乎有十足的理由來期待柳永與晏殊的會面。但令人意外的是,這兩位詞壇巨擘的會面對雙方來說都是一次極不愉快的經歷。

當時晏殊問柳永:「閣下填詞嗎?」見問到自己最擅長的領域,柳永急忙與對方拉近關係:「我和您一樣,也喜歡填詞。」然而晏殊所做的,卻是立即與柳永撇清關係:「我雖然也填詞,卻不像你那樣填出什麼『針線閒拈伴伊坐』來。」

「針線閒拈伴伊坐」出自柳永的一首《定風波》:

自春來、慘綠愁紅,芳心是事可可。

日上花梢,鶯穿柳帶,猶壓香衾臥。

暖酥消,膩雲嚲12。終日厭厭倦梳裹。

無那。恨薄情一去,音書無個。

早知恁麼。悔當初、不把雕鞍鎖。

向雞窗、只與蠻箋象管,拘束教吟課。

鎮相隨,莫拋躲。針線慵拈伴伊坐。

和我。免使年少,光陰虛過。

這首詞幾乎不見於任何一部宋詞選本,但如果要評選柳永的「代表作」而非傑作的話,那麼它無論如何都不該漏選,因為這樣的詞才是柳永的招牌式作品,才是傳唱於當時下里巴人世界的流行金曲。如果我們想從風俗史的角度著眼北宋,那麼這樣的作品遠比「漸霜風淒緊,關河冷落,殘照當樓」之類的名篇名句更有價值。

這首《定風波》用第一人稱口吻,寫一名女子埋怨著薄情郎一去無消息,自己只有在百無聊賴的日子裡錯過春光。這樣的題材並不下作,其實很多高手都寫過,比如歐陽修那首「庭院深深深幾許」,歷來傳為名篇,內容也無非是怨婦埋怨男人變心,流連花街柳巷而不歸罷了。

歐詞與柳詞的不同,無非是表達形式的不同,歐詞講得雅,柳詞講得俗。

柳永長久混跡在小市民的社會裡,填詞也沾染了濃濃的小市民腔調。歐詞寫怨婦,只寫到「淚眼問花」的程度,柳詞卻窮形盡相,一定要在形而下的疆域裡寫活每一個眼神與動作。所以在正人君子的眼裡,柳永顯然屬於「文人無行」的典範,倘若這樣的人可以做官,那一定是全社會的不幸。所以晏殊以厭惡的姿態拒絕了柳永尚未出口的請托。他們同樣是填詞高手,卻分屬於判若雲泥的陣營。

4.

晏殊的門路走不通,還可以直接去走皇帝的門路。當然,柳永並沒有這般手眼通天的能力,但他畢竟有了無數的擁躉,總有貴人同情他的遭遇。

宮中的一位無名宦官有可能是柳永一生中最大的貴人,他出於純粹的憐才之心時時幫柳永留心著機會,而機會終於蒙著面紗悄然出現了:當時教坊製作了一首新曲,名為《醉蓬萊》,湊巧老人星現於蒼穹,給了大宋帝國一個難得的祥瑞徵兆。每一次祥瑞徵兆出現都是文人們歌詠昇平、逞才晉身的良機,宦官將這個機會悄悄給了柳永,叮囑他以老人星為主題,為《醉蓬萊》曲填詞。於是柳永用盡渾身解數,以忐忑且激動的心情完成了這部也許將會為他帶來命運轉機的無聊巨製:

漸亭皋葉下,隴首雲飛,素秋新霽。

華闕中天,鎖蔥蔥佳氣。

嫩菊黃深,拒霜紅淺,近寶階香砌。

玉宇無塵,金莖有露,碧天如水。

正值昇平,萬幾多暇,夜色澄鮮,漏聲迢遞。

南極星中,有老人呈瑞。

此際宸遊,鳳輦何處,度管弦清脆。

太液波翻,披香簾卷,月明風細。

這首本該哄得「龍顏大悅」的作品卻意外地令宋仁宗觸目傷懷,原因是詞中「此際宸遊,鳳輦何處」的描寫竟然與先皇的輓詞如出一轍,那感覺正似壽辰上聽到了哀樂一般。待仁宗讀到結句「太液波翻」,情緒再也控制不住,恨恨說道:「為何不說『波澄』?!」逕自將這一卷新詞扔到地上。

機遇從來都留給那些有準備的人,但不是所有有準備的人都能把握住機遇。除了埋怨造化弄人之外,柳永真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了。

5.

柳永也許並不是一個很愛抱怨的人,但偶爾發出的幾聲抱怨偏偏迸發出了決定命運的力量。也許柳永做錯的只是不該把抱怨寫進詞裡,因為他的詞總是流傳得那麼廣,讓那些該聽到和不該聽到的人都那麼容易聽到。

最致命的一首詞是《鶴沖天》,以貌似豁達的口吻將科舉失利看得如過眼煙雲一般:

黃金榜上。偶失龍頭望。

明代暫遺賢,如何向。

未遂風雲便,爭不恣狂蕩。

何須論得喪。才子詞人,自是白衣卿相。

煙花巷陌,依約丹青屏障。

幸有意中人,堪尋訪。

且恁偎紅翠,風流事、平生暢。

青春都一餉。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

這首詞的大意是:科場失利算不得什麼,像我這樣的才子即便不做官,卻天然就是白衣卿相。科舉不值得去爭,不如到煙花巷陌裡偎紅倚翠,這才是逍遙快活的人生。人生苦短,為什麼不過得瀟灑一些呢?

寶貴的時間精力與其用在科場和官場上,還不如用在風月場上呢。

當然這只是一時激憤之下的牢騷話,柳永後來還是不斷去應考,以期用淺斟低唱的本領換一點真正的實惠。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真的考中了一次,只是皇帝親筆黜落了他:「何用浮名,且去填詞!」

皇帝偏偏要和柳永較一次真兒:你不是不屑於朝廷的功名嗎,你不是「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嗎,那又何必來爭這份功名?!柳永以自嘲的姿態反抗了一下,從此自稱「奉旨填詞」,在煙花巷陌玩得更加放縱了。

後來他終於混到了一官半職。那是他一輩子最在意的事情,卻是他的歷代擁躉們最不在意的事情。人們傳唱最廣的他的一首《鳳棲梧》,詞中是一種無怨無悔的癡情,再沒有半點柳永平素裡的格調:

佇倚危樓風細細。

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

草色煙光殘照裡。

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

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

衣帶漸寬終不悔。

為伊消得人憔悴。

王國維執意將這首詞定為歐陽修的作品,理由是:柳永為人輕薄,寫不出這等深摯的話來。柳永一輩子在「輕薄」二字上吃盡苦頭,千載之後都難以擺脫這個陰影,這真是既可悲可歎又很耐人尋味的事情!

6.

宋代厚遇士大夫,所以知識分子們常常有些放誕的表現。似這般擺出「奉旨填詞」之類姿態的並不止柳永一人,再如侯彭老,以太學生身份上書論政,獲罪被貶出京城。臨行之時,侯彭老以一闋《踏莎行》與同學作別,那風姿儀態絕不遜於柳永以「奉旨填詞」自命,唯一不同的,只是不沾一點消極怨懟的情緒:

十二封章,三千里路。

當年走遍東西府。

時人莫訝出都忙,官家送我歸鄉去。

三詔出山,一言悟主。

古人料得皆虛語。

太平朝野總多歡,江湖幸有寬閒處。

這首詞寫得如此意氣安閒,所以迅速流傳都下,來給侯彭老送行的人越來越多,禮物也越送越重。詞句甚至傳入禁中,皇帝也因此嘉許侯彭老的逍遙心態,打算赦免他的罪過。赦令雖因種種緣故終於被阻撓下來,但詞人由此聲名大噪,後來由鄉貢直登進士甲科,功名之路竟全不曾為他封鎖。柳永若有機緣參照侯彭老的人生,想來一定會將自己的怨氣和消極收斂幾分吧?

柳永名字考

柳永,原名三變,字景莊。後改名永,字耆卿。「三變」出《論語·子張》:「君子有三變: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這是說君子給人三種感覺:遠遠看上去很有派頭,近距離接觸起來卻很溫和,而他說話又很嚴厲。「景莊」即「大莊」,意思是「非常莊重」。「景」在古漢語裡最主要的意思是「大」,比如「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景行」就是「大路」。顯然,柳永一直在與自己的名與字背道而馳。後來柳永生了一場大病,出於吉利的考慮,他改名永,字耆卿。「永」即「永久」,「耆」即「長壽」,柳永希望自己能盡快康復,健康長壽。當死亡迫在眉睫的時候,生存變成了第一要務,原名裡所蘊含的道德訓誡就讓位給生存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