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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魏晉名士派頭的唐代詩人

關鍵詞:

風流、揚州

警句: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1.

看杜牧的生平,總會給人時代錯亂的違和感。倘若他生活在魏晉時代,一定是清談座上的嘉客,會搶盡衛玠的美男風頭,會讓一部《世說新語》反覆出現他的名字,會使名滿天下的竹林七賢變成竹林八賢。

他生就一副魏晉名士的派頭,卻很遺憾地生在了唐朝。

杜牧用了整個青年時代說明了「人不風流枉少年」的道理,幸而他的上級長官是個懂風雅的人,由得他將冗俗公務置諸腦後,整日在揚州城的脂粉營裡飲酒賦詩。

當然,如果你是他的同僚,你一定忌恨得要死:大家都做一樣的職位,都拿一樣的薪水,憑什麼這個姓杜的傢伙就可以逍遙快活,不務正業,領導還偏偏那麼賞識他!

的確很沒天理啊,但這就是杜牧。終於他有一天發覺自己年紀大了,前途似乎還沒什麼太好的著落,這些年來所有的職場積澱無非是一點煙花巷陌的風流名聲罷了。他寫詩悼念自己終將逝去的青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恍然發覺那本以為終將逝去的青春其實早已逝去。

年紀不小了,也該做一點正事了吧。

2.

杜牧給自己謀了一份正經差事——在東都洛陽擔任御史,負責監察百官,大約相當於紀委糾風辦的糾風專員。這樣的人事任命如果不是荒唐,那就是故意開杜牧的玩笑。請杜牧負責糾風,無異於請魯智深看守酒窖。

杜牧果然不負眾望,毫不把崗位職責放在心上,以至於沒多久便搞出了一段「佳話」:照例朝臣私宴,御史官出於避嫌,概不參加,而杜牧聽說李司徒正在設宴,竟然特地叮囑對方一定要邀請自己。

醉翁之意不在酒,杜牧早聽說李司徒家裡的歌女堪稱洛陽第一,怎能不去領略一番呢?赴宴當天,杜牧一點都不見外,點名叫出主人家最寶貝的歌女紫雲登台獻藝。他知道自己張狂了些,卻很自戀這份張狂,還要以詩歌將這份張狂記錄在案,贈給紫雲,也炫耀給全場的賓客:

華堂今日綺筵開,誰喚分司御史來。

忽發狂言驚四座,兩行紅粉一時回。

杜牧就是這樣意態消閒,旁若無人,無論到哪裡都要第一個出風頭。

但我們不要以為他永遠活在自我陶醉裡,其實他的幸福感很低,因為在政治前途上,即所有有志青年辛勤奮鬥的唯一目標上,他的心理一直都沒法兒獲得平衡。

3.

如果你從小就是全校的學習尖子、才藝冠軍、意見領袖,被所有同性羨慕,被所有異性愛慕,然而在踏入職場之後,雖然你也做得不錯,但當初班上那個差等生,那個被你一直看不起的庸碌之才竟然把你遠遠甩在後邊,你會是怎樣的心態呢?

杜牧就是這樣的心態,而且越到後來,他越被這一種心態咬嚙得難受。為什麼同族兄弟杜悰可以一路飆升,甚至出將入相,位極人臣,而自己卻偏偏只能做到中級幹部呢?

除了老天不公,一定不存在其他解釋。

4.

杜牧對自己的雄才偉略相當自負,他註釋過《孫子兵法》,寫詩也愛寫詠史詩,總要顯出自己是一個眼界不凡的人。

平心而論,杜牧的詠史詩的確寫得別具一格,寫出過「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這樣經典的句子。詩歌不是論文,詠史詩最忌諱的就是直接發議論,杜牧的出色處就在於雖然不發議論,不下結論,但一句詩可以讓人琢磨許多年,有充分的歧義空間。

讀這首《泊秦淮》,許多人以為歌女「應該」知道亡國恨卻懵然不知,所以受到詩人的譴責,但事情也完全可以反過來想:歌女對於舊王朝本來就不負有任何義務,無論怎樣改朝換代,她們都是被侮辱與損害的階層,做亡國奴也未必處境更壞,在異族統治下也未必比在同胞統治下境況更糟。至於詩人自己是什麼態度,我們其實讀不出,也沒必要一定考索出來。

5.

人們還是更喜歡杜牧詩歌裡那份輕盈的風流,畢竟那才最是杜牧的本色。最輕盈也最風流的作品永遠是和揚州有關的,也確實只有揚州才最符合杜牧的氣質,我們真是很難將這樣一個倜儻人物和洛陽聯繫起來。

杜牧在遠赴洛陽之後,怎可能不懷念揚州的日子呢?一切風流俊賞,竟然全留給舊同僚們消受,也許該自己嫉妒他們一回了。《寄揚州韓綽判官》就是在這樣心情裡寫下的: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詩句裡的「玉人」非指吹簫的美女,而是舊日的同僚韓綽。想韓綽在二十四橋的月色裡何等逍遙快活,而這樣的逍遙快活原本全是由杜牧自己在領隊啊。

月色四海皆同,外國的月亮並不比中國更圓,但因為兩聯詩句的緣故,揚州的月色卻偏偏冠絕千古。這兩聯詩句,一個是徐凝的「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另一個就是杜牧的「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揚州讓杜牧盡情風流了一整段青春,杜牧讓揚州獨擅風流勝場一千餘年。這是一筆划算的交易,幸而當時的揚州人容得下這位太不稱職的國家幹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