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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載夫妻·鳳凰男與豪門女

關鍵詞:

患難夫妻

警句:

笄年解笑鳴機婦,恥見蘇秦富貴時。

1.

幸福感完全來自攀比。

男人的幸福感來自比妹夫的薪水略高一點,女人的幸福感來自丈夫的薪水比姐妹們丈夫的薪水略高一點,平凡幸福的真諦其實不過如此。所以王韞秀,河西節度使王忠嗣家的千金小姐,一直過得很不幸福。

當初,父親以一代名將的眼光為她挑選了一個貧寒人家的書生為婿,而這個本以為是潛力股的上門女婿竟然越來越看不出潛力,彷彿非要以實際行動來證明「百無一用是書生」這句至理名言似的。姐妹和親戚們的譏嘲每天都像鋼針一樣扎進這對小夫妻的玻璃心裡。雖然家大業大,他們並不缺衣少穿,但最難忍的寒冷從來都是屬於心靈的。

任何一個稍具自尊心的人都無法將這樣的富貴日子再挨下去,年紀已經不輕的書生元載終於決定離家出走,如果不能到長安博取一番功名,至少也可以躲開岳家的白眼。臨行前,元載留詩一首,這就是《全唐詩》裡收錄的元載唯一一首詩,題為《別妻王韞秀》:

年來誰不厭龍鍾,雖在侯門似不容。

看取海山寒翠樹,苦遭霜霰到秦封。

詩句是說:你家容不下我,我自己也不願意這樣一直沒出息下去,索性到長安搏一次未來吧。他沒想到妻子也用一首詩來回答自己:

路掃饑寒跡,天哀志氣人。

休零別離淚,攜手入西秦。

詩藝雖然不佳,情義卻深沉。她開解元載:上天從來都會幫助有志氣的人,我不想和你分別,我願意和你一起上路。這首詩後來很受毛澤東的欣賞,成為為數不多的「毛澤東手書古典詩詞」之一,彷彿有點英雄相惜的意思在。

王韞秀從沒有和姐妹們一起嗔怪過丈夫的無能,她知道自己一生的唯一歸屬,她知道這世界上只有他們兩人才是彼此相屬的,無論貧賤、富貴、疾病、死亡,都不能動搖他們的休戚與共。元載幸運地娶到了一位賢妻,唯一擔心的,就是幸運的籌碼也許已經一股腦兒投進這樁婚姻裡了。

2.

受盡岳家冷眼的元載也許不願借用岳父大人的一點人脈,而作為代價,就是他滯留長安,屢試不第。

那時科舉最重儒學,元載卻滿腹道家的學問,就算是公平競爭,他也佔不到任何便宜,何況科舉的成功幾乎完全取決於打點人脈呢。

單純的貧苦並不難挨,對未來的絕望才是最難挨的。

元載與王韞秀這一對患難夫妻不知道還能支撐多久呢?

人生有時會在最絕望的關頭峰迴路轉,幸而元載挨到了這一刻。

道家學問突然受到重視,元載終於邁過了科舉的門檻,而這個門檻一邁過去,接下來的路途竟然就是一馬平川了。

岳父大人當初選婿的眼光果然不差,元載確實是個罕見的人才。

唐代官場從來不缺詩人,只缺元載這樣的戰略家、實幹家。後來杜牧寫詩論及唐代的北部邊防形勢,還很緬懷過「元載相公曾借箸」,將元載比作張良,而元載也完全當得起這樣的恭維。

3.

隨著元載的步步高陞,岳家親眷也開始改容變色,彷彿從來就不曾嫌棄過這個最寶貝的親人似的。王韞秀滿帶不屑,果斷展示出了絕不寬容的小女人心態,寫詩寄給妹妹們說:

相國已隨麟閣貴,家風第一右丞詩。

笄年解笑鳴機婦,恥見蘇秦富貴時。

這時候元載已經拜相,位極人臣。王韞秀將姐妹們比作戰國縱橫家蘇秦的家人,毫不客氣地罵她們有眼無珠的見識和前倨後恭的嘴臉。

元載的遭遇的確酷似蘇秦,蘇秦當初只讀書而不治產業,遊說諸侯卻鎩羽而歸,家裡誰都不待見他,最親的人給了他最深的傷害。等他終於成為一個成功人士衣錦還鄉的時候,一家人跪伏在路邊迎接,連大氣都不敢出。「前倨後恭」這個成語就是由此而來的,勢利嘴臉實在莫過於此。

愛心人士總會在這個時候提倡寬容諒解,渲染血濃於水的脈脈溫情,但王韞秀是個愛憎分明的強者,她的陳年積怨就是需要發洩,她也清楚哪些人值得一輩子珍視,哪些人不值得給半分好臉色。她常常向不相識的人施捨金銀,卻從不給娘家女人們一個銅板。

4.

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和珅,在唐代肅宗、代宗兩朝,這位和珅就是元載。

元載的物慾一點也不遜色於他的才能。也許是早年憋屈得太久了,受到的冷眼太多了,好容易發達起來就迫不及待地貪污受賄,窮奢極欲。

元載不失為一個很能幹的貪官,而貪婪在官場上也不算什麼大事,畢竟沒有幾個以貪瀆罪名下馬的官員是真正因為貪瀆而下馬的。這時候的確是家世決定了人的眼界,王韞秀早早看出了端倪,寫詩告誡丈夫:

楚竹燕歌動畫梁,春蘭重換舞衣裳。

公孫開閣招嘉客,知道浮榮不久長。

貪是可以的,不貪便不足以在貪瀆遍地的官場容身,但千萬不要貪得這麼招搖啊!榮華富貴只如浮雲過眼,明智的人不會陷在歌姬舞女的脂粉陣裡,越是位高權重,越是應當禮賢下士、延攬賢才,繼續鞏固自己的地位。在無數人羨慕嫉妒恨的目光焦點裡,實在一點也招搖不得!

元載一生,最後就敗亡在「招搖」這兩個字上。位極人臣而極盡招搖,不但會招致皇帝的猜忌,也難免在同僚中遍地樹敵。只要一朝元載的大廈稍稍鬆動了一塊磚,人們馬上就會看到土崩瓦解的局面。

權力場上一向都有兩條最基本的遊戲規則:牆倒眾人推,斬草要除根。即便是元載這樣的人物,在這兩條規則下也不能倖免。

元載事敗,滿門男丁盡斬,王韞秀被安排到宮中做賤役。熟知她性格的人完全可以預料她的結局——她對執法官的回答是:「我做了二十年的太原節度使千金,做了十六年的宰相之妻,怎會做賤役來委屈偷生呢!」

這是王韞秀最後的傲骨,她不在意是否會激怒對方;她不願忍辱偷生,換來的是被刑杖活活打死。這個巨貪大惡的妻子,這個充分享受過丈夫帶來的貪瀆紅利的人,她的死,竟然讓人生出幾分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