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大唐詩人往事:錦繡江山裡的飛揚與沉潛 > 李益·《霍小玉傳》的主人公 >

李益·《霍小玉傳》的主人公

關鍵詞:

《霍小玉傳》、散灰扃戶

警句:

幾處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雲天。

1.

大眾文學是一件太有殺傷力的東西,可以在莫名其妙間使無辜者遺臭萬年。

潘美受了《楊家將》的禍害,陳世美受了《包公案》的禍害,所幸在嚴肅的歷史學家那裡,真相總可以得到澄清。但有些人就沒那麼幸運了,我們永遠也無法知道他們在大眾文學故事裡的形象究竟是被附會、栽誣的,抑或是被一手上好文筆記載下來的生活寫真。

李益的命運就是這樣的。他也許是最不討女性讀者喜歡的一個詩人,也許是唐代才子裡最冤的一個,但真相永遠被隔在時間的門扉之外了。

我想我自己和很多人一樣,是從唐傳奇名篇《霍小玉傳》裡率先認識李益的。在那個淒楚的愛情傳奇裡,李益對霍小玉始亂終棄,霍小玉思念成疾,想再見情人一面都不可能,於是有豪俠感憤,將李益劫到霍小玉的病床前。霍小玉無望地發出最後的詛咒,一手拉住李益的臂膀,一手擲杯於地,長慟號哭數聲,就這樣死去了。

後來李益的全部婚姻生活都陷在靈異事件的糾纏裡,他永遠都會忐忑而惱怒地發現妻子不忠的蛛絲馬跡,無論他以多麼變態的手法預防綠帽子出現——在妻子的房門口撒灰,或者每次出門都將房門反鎖,乃至將妻子鎖在浴缸裡——但似乎一切人類的手段都無濟於事。無論多少次休妻再娶,事態只是變本加厲。霍小玉的詛咒就這樣伴隨了他的一生,如影隨形。

2.

《霍小玉傳》的陰影長久以來都令我對李益的詩歌接受無能,即便他真的寫過很好的詩。

歷史上的李益確實妒癡成狂,也確實總因為這個緣故而休妻再娶,所以魯迅認為《霍小玉傳》的故事只是由此附會成文,並不可信。但魯迅的意見歸根結底也只是一種合理的猜測罷了,對於這一部著名傳奇,相信它純屬附會並不比相信它純屬寫實得到過更多的證據支持。

歷史上的李益堪稱一切文藝少女的理想情郎,也難怪美麗而多才的霍小玉會如此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李益風流倜儻,很有幾分書生的狂態,但也不乏實幹家的本領。他在青年時代就已經名滿天下,大約相當於今天的韓寒、郭敬明一類的偶像。

李益每寫出一首新詩,宮廷樂師們就會爭相以重金相求,勝出者將詩句譜以雅樂,在天子面前演唱。畫家們也著迷於李益的詩,每每將詩境入畫。雖然今天普通讀者對李益的名字已經很陌生了,但在當時,李益的詩就是這樣風靡天下,幾乎征服了社會的所有階層。

若你生活在那個時代而偏偏不愛李益的詩,那麼你要麼是故意作怪,突顯個性,要麼是自絕於社會與人民。

3.

李益是如此一個命運的寵兒,以至於就連仕途也走得順風順水。

在那一個藩鎮爭取獨立、漸漸脫離中央政府管轄的時代,藩鎮節度使紛紛組建幕府,和中央政府爭奪人才。歷史正統論者會歎息王綱解紐,但這對於那時候的讀書人實在有幾分很現實的好處:出路多了,待遇也高了。

李益這樣的大名士自然是節度使們競相禮聘的對象。

那時候的風氣,一名文士如果同時被幾家方鎮延攬,就會身價暴漲。詩人韋應物寫過一首為李益餞行的詩,其中形容李益「辟書五府至,名為四海聞」,就是說李益同時受到五位節度使的禮聘,一時間天下揚名。

李益在幕府度過了十幾年的時光,顯示出詩人一般不太具備的實幹家本領。史書說李益擅長謀劃,可以運籌帷幄之中,決勝千里之外。

這話就算有誇張,至少說明李益在政治上絕不是李白、杜甫那樣志大才疏的人。

4.

可想而知的是,做人做得這樣成功,如果傲慢、跋扈一點,也屬情理之中。

李益也確實傲慢得很,誰和他做同僚,誰就會成為被侮辱與損害的人。李益後來到中央做官,有飽受欺凌的同僚決心報復,檢舉李益在詩裡寫過「感恩知有地,不上望京樓」,這分明是對皇帝的不忠之言。

平心而論,這樣的檢舉還真不是吹毛求疵,李益這句詩確實是向節度使表忠心,說自己承蒙對方厚愛,一定感激回報,為您效忠有什麼不好呢,何必非做朝廷的官呢?

其實這是當時很多才子、名士的普遍心態,但誰讓李益將它明明白白、白紙黑字地寫出來呢?更何況他的詩歌四海傳誦,這會造成多壞的政治影響力啊!

李益終於因此遭受了人生中的第一次挫折,但命運的偏愛常是不可理喻的。

沒過多久,李益竟然官復原職,此後繼續順風順水,一直陞遷到禮部尚書的高位,然後平安退休。幸而李益的私生活是失敗的,不然該讓多少人心理失衡呢。

李益的一生都是在對一頂其實並不存在的綠帽子的疑神疑鬼中度過的,天天像防備洪水猛獸那樣防備自己的妻妾,情感的玻璃心永遠遭受嫉妒和猜疑的咬嚙。人們叫他「妒癡尚書李十郎」——要知道禮部尚書大約相當於今天的文化部、外交部、教育部部長,這樣級別的政府高官背了這樣一個綽號,違和感確實太強了一些。

5.

李益在幕府裡過慣了軍旅生活,熟悉邊塞,常在鞍馬之間撰寫文書,有時橫槊賦詩,慷慨激昂,誰也想不到他在私生活裡竟然是一個醋意沉沉的小男人。

李益以邊塞詩著稱當世,雖然今天提起邊塞詩來公推高適、岑參,其實李益的作品更有恢宏頓挫之美。原因也許在於:高、岑多寫古體詩,這種詩歌體裁更能發揮古樸雄渾之美,而李益多寫律體詩,音調更加鏗鏘,有工整的對仗和華麗的修辭。

無論從當時還是今天的審美風氣來看,人們對李益的接受度肯定比對高適、岑參的接受度更高。換言之,李益是一個更有流行潛質的詩人。比如「幾處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雲天」,這樣的句子就是高適、岑參寫不出來的。

這兩句詩出自李益的《過五原胡兒飲馬泉》:

綠楊著水草如煙,舊是胡兒飲馬泉。

幾處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雲天。

從來凍合關山路,今日分流漢使前。

莫遣行人照容鬢,恐驚憔悴入新年。

這首詩其實要算是一首主旋律作品,詩題裡的「五原」是唐朝和吐蕃反覆爭奪的戰略要地,這時候剛剛被唐軍收復。李益在一個柔情似水的春日經過此地,感慨世事與年華,寫下這首帶點憂傷色彩的悲壯的詩。有趣的是,今天武俠文學的所有調性要素竟然全部濃縮在「幾處吹笳明月夜,何人倚劍白雲天」這兩句詩裡。

千古文人的俠客夢,就這樣被李益寫盡了。

附記:

乍看之下,我們會以為金庸小說裡的倚天劍就是得名於「何人倚劍白雲天」,其實這個意象的源頭還要更早一些。傳為宋玉所作的《大言賦》就有「長劍耿耿倚天外」,當是李益詩句之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