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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起·神鬼傳說

關鍵詞:

鬼詩

警句: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1.

考生最怕題目生僻,但對於詩賦考試來說,反而越是平常得近乎濫俗的題目才最難作答。因為要想得到高分,就必須寫出新意,而濫俗的題目實在太難寫出新意了。唐玄宗天寶九年的進士科考生就遇到了這樣一個題目:湘靈鼓瑟。

湘靈是指兩位湘水女神,傳說大舜南巡途中死於蒼梧,他的兩位妻子娥皇、女英千里尋夫,在湘水岸邊悲哭,江邊的竹子染上了她們刻骨傷心的淚水,從此變得斑駁,被人們稱作斑竹或湘妃竹,而永失所愛的這兩位女子用死亡來終結悲傷,自投於湘水,從此化身為湘水女神。你如果在湘水細聽,會在波濤聲和風聲的交雜裡隱約聽到她們或哭泣,或低訴,或以悲傷的樂器奏出悲傷的旋律。無論世界經歷過多少次滄海桑田,這樣的聲音將永遠不變。

今天只要稍具古典文學素養的讀者都不會覺得這個故事算什麼生僻的掌故,更何況是對於唐朝的讀書人呢?答題要點其實一目瞭然,每一位讀者不妨試想一下,如果你是那一場科舉的考生,你會從怎樣的角度來發揮呢?

2.

這不是大觀園裡的詩歌比賽,而是選拔政治精英的科舉考試,所以答題的方向其實只有一個:以娥皇、女英對大舜的忠與愛比擬臣子對君主的無上情操,要寫出對風雲際會的期待以及生死無悔的赤誠。

在《全唐詩》裡我們可以看到幾份當時的答卷。一位叫陳季的考生是這樣寫的:

神女泛瑤瑟,古祠嚴野亭。

楚雲來泱漭,湘水助清泠。

妙指微幽契,繁聲入杳冥。

一彈新月白,數曲暮山青。

調苦荊人怨,時遙帝子靈。

遺音如可賞,試奏為君聽。

這首詩的前面八句極盡描摹湘靈鼓瑟的場面,接下來「調苦荊人怨,時遙帝子靈」,時隔千載,湘靈的怨慕始終如一,所有聽到樂音的人無不深受感染;最後歸結為「遺音如可賞,試奏為君聽」,言下之意就是向皇帝表態:我對您也懷著同樣的深情,而您(也包括主考官大人)

一定就是我的知音。

還有一位叫魏璀的考生是這樣答題的:

瑤瑟多哀怨,朱弦且莫聽。

扁舟三楚客,叢竹二妃靈。

淅瀝聞餘響,依稀欲辨形。

柱間寒水碧,曲裡暮山青。

良馬悲啣草,游魚思繞萍。

知音若相遇,終不滯南溟。

答題的思路、結構都與陳季相似,重點在最後四句,說自己既有才華,也有如湘靈一般的渴慕與赤誠,唯一欠缺的就是一段君臣際會了。

這樣的詩,無論藝術造詣如何,至少政治方向正確。但偏偏這場考試中的狀元答卷一點也沒有考慮到政治方向正確的問題。

3.

在所有的答卷裡,只有兩句詩令主考官怦然心動:「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考官大人良久吟詠,終於感歎說:「寫出這樣的詩句,一定是得到了神助啊!」這首詩的作者,就是「大歷十才子」之一的錢起,全詩如下:

善鼓雲和瑟,常聞帝子靈。

馮夷空自舞,楚客不堪聽。

苦調淒金石,清音入杳冥。

蒼梧來怨慕,白芷動芳馨。

流水傳瀟浦,悲風過洞庭。

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

詩歌的前十句都在描摹湘靈鼓瑟的哀怨之音,比陳季、魏璀的筆法很難說就真的強過許多。關鍵只在結尾兩句的收束:鼓瑟一曲終了,聽者從沉迷之中恍然醒覺,鼓瑟之湘靈杳然無跡,只有江邊山色青青,彷彿飄蕩著哀怨的餘韻。

當然,這樣的寫法在今天看來已經毫不稀奇。譬如小學生作文通常寫到某位好人叔叔助人為樂,事了拂衣去,被幫助的「我」急忙追出去,卻看到茫茫雪地上只留下兩行筆直的腳印。

這樣的寫法在今天早已淪為俗套,但第一個發明這種寫法的人無疑就是天才。錢起正是這樣的天才,所以時人與其相信這是錢起的原創,毋寧相信他因為某種機緣而意外得到了神助。只是在古人的記載裡,在這個跳龍門的關鍵時刻裡幫助錢起的,不是神,而是鬼。

這兩句詩,其實是被歸為鬼詩的。

4.

錢起是吳興人,赴京趕考的時候途經京口,在一個月色撩人的夜晚披衣而起,閒庭信步,忽然聽到戶外有行吟之聲。那人反覆吟哦的只有兩句,細聽來正是「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錢起大為動心,便溯著聲音的來源急忙尋去,然而那聲音雖就在戶外往來再三,錢起卻連半個人影也尋不到。詩句固然是好的,吟哦固然也有雅人深致,但事情如此怪異,換作誰都只會覺得忐忑。

如果這是一個兆頭,那麼到底是吉是凶呢?

錢起帶著滿腹的狐疑繼續上路,直到進了長安城,進了考場,看到《湘靈鼓瑟》的試題,才曉得那兩句詩是如此應景。將鬼詩挪用過來是不算剽竊的,錢起心安理得地憑著「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贏得了榜首,考官大人也因為這兩句太過出色的句子而忘記了要時刻保持政治方向正確的這道底線。

極致的詩有時也會超越現實的束縛,令一切世俗與功利的阻礙轉瞬間冰消瓦解。這兩句詩到底好在哪裡,朱光潛曾說它達到了中國詩歌裡罕有的靜穆境界,這境界就連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曾達到。

細想一下,朱先生所列舉的那幾位詩壇巨擘的作品,在情緒上實在有太多的大起大落——若喜則狂喜(如杜甫「漫卷詩書喜欲狂」),若怒則暴怒(如李白「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反正一點都不「靜穆」。

5.

人們傳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是鬼詩,倒也有一個很現實的緣故。我們不妨試想一下,李白、杜甫的筆下可不乏這等級數的佳句,但從未有人懷疑他們得到了鬼神襄助,原因僅僅在於他們的詩一貫都是那麼好。但錢起不同,他其實是個太過現實的人——至少就詩人的角色而言是這樣的,在沉淪下僚的一生裡,他的存在感幾乎都被磨折盡了,所以詩格總不甚高,甚至會有一點猥瑣的味道,筆下再沒有如此清爽、高遠的絕佳句子。正如人們懷疑「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這樣的警句是駱賓王替宋之問寫的,難免也會這樣來懷疑錢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