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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翃·溫暖的寒食

關鍵詞:

離亂、柳枝

警句: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1.

唐德宗年間,知制誥的崗位有了缺員。這個崗位擔負著草擬詔書的責任,一定要好文筆的才子才能勝任。唐代不缺才子,即便是剛剛經過安史之亂的風波。但是,中書省先後兩次上報了候選者的名單,德宗卻全未批准。

中書省長官終於放棄了揣摩上意的努力,直接向德宗請示,德宗也很爽快,直接批示道:「授予韓翃。」當時有兩位韓翃,同名同姓,中書省長官再次向德宗確認,德宗逕自在文件上寫下一首詩,繼而註明:「授予寫這首詩的韓翃。」

這一首詩,就是韓翃最為傳世的名篇《寒食》:

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

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

一首七言絕句,寫得極盡輕盈。寒食節在古代傳統裡要禁火三日,這期間廚房不開火,只吃冷食。禁火的期限一過,皇帝便會命令侍臣取榆柳之火作為火種來賞賜近臣,是為「新火」。韓翃的詩,正是描繪這一場面:春日的長安城裡到處飛花,皇宮御柳的枝條隨風搖曳,日暮時分,宮中侍臣將火種帶了出來,紛紛送入近臣的宅邸裡去。但我們似乎很難想像,這樣一首詩究竟為何會讓德宗皇帝如此傾心呢?

2.

德宗皇帝看到的其實不是詩藝,而是政治。

寒食禁火,清明傳播新火,年年如此,但只有今年,在安史之亂這巨大的社會動盪之後,這春城,這飛花,這東風,這御柳,這輕煙,突然具有了一種嶄新的象徵意義,象徵著動亂結束了,新生開始了,天下太平了,人們迎來的不僅是季節的春天,更是生活的春天、政治的春天。

尤其對照此前安史之亂的時候,寫《楓橋夜泊》的那位詩人張繼眼裡的清明,農民都被徵召從軍,於是田園荒廢,清明時節卻見不到幾處新火新煙:

耕夫召募逐樓船,春草青青萬頃田。

試上吳門窺郡郭,清明幾處有新煙。

——《閶門即事》

對於這樣的詩歌含義,經歷過滄桑的德宗皇帝自然感慨系之,而韓翃也因著這首詩意外地扭轉了自己的命運。

3.

當時的韓翃早已走過了人生最輝煌的時刻。他曾經也是名滿天下的才子,如今年事已高,卻只在幕府裡擔任一個卑微的職位,跟年少後進們共事。年輕同僚正是輕狂自負的年紀,官場也照例是欺老不欺少的規矩,他們只將韓翃的作品一概目為惡詩,肆意地輕視這個年長卻庸碌的傢伙。

韓翃也被磨折得沒了自信,於是當有人來向他傳達任命消息的時候,韓翃以為這一定是搞錯了。來人問道:「『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可是您寫的詩嗎?」韓翃點頭,來人便道:「那就一定沒有錯了。」

4.

年輕時的韓翃也曾經意氣風發過,甚至有過一段被載入史冊的轟轟烈烈的愛情。

那時韓翃在長安趕考,與柳氏相戀,待進士及第之後需要回鄉省親,只好在一番海誓山盟之後暫時辭別柳氏,約定歸期。沒想到韓翃才走,安史之亂便接踵而至,不久長安陷落,一對有情人從此天地懸隔,連音信都無法相通。

美麗的女子從來都是戰亂中最為脆弱的,柳氏無奈滯留京城,為了自保,只好削髮為尼,在寺院裡尋求一分不甚可靠的托庇。

叛亂的平定足足耗費了八年時光,在這八年裡,韓翃無時無刻不記掛著柳氏。那時他在淄清節度使侯希逸的幕府中做了一名書記,趁著幕主入朝的機會,終於可以請人去長安尋訪愛人。

使者不負所托,找到了柳氏,把韓翃的書信交給了她。那是一首小詞:

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攀折他人手。

短短幾句,有關心,更有焦慮;有擔憂,更有恐懼。柳氏一介弱質女子,飄零在這波詭雲譎的亂世上,就像顏色青青的柳枝陷入了無邊無盡的狂風暴雨,當好容易挨到風收雨住,那柳枝還能夠存活下來嗎?那青青的顏色不曾凋謝嗎?縱然容顏依舊,是否早已經屬於別人了呢?

亂世之中,平凡小男女的平凡幸福已經成為多麼大的奢望。柳氏讀著這首詞,嗚咽不止,也以一首詞來作答,請使者帶回給韓翃:

楊柳枝,芳菲節,所恨年年贈離別。

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足足八年的動亂,芳菲時節的柳枝已經挨到了秋天,縱使有情人終於重逢,青春也已經變作了滄桑。

但重逢是那麼令人期待,終於,韓翃隨著侯希逸入朝見駕,眼看著有情人歷盡劫難而終成眷屬。但命運仍嫌對他們的捉弄不夠,作為平定安史之亂的外援功臣,番將沙吒利就在這個時候搶走了法靈寺裡的柳氏,青青的楊柳枝有驚無險地躲過了動亂,卻在和平剛剛降臨的時候「攀折他人手」了。這樣的一個逆轉讓韓翃憂憤交加,但他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又能如何呢?

5.

所幸侯希逸部下有一名叫作許俊的將領,一向任俠仗義,敢管天下不平事,對同僚所受的不平事就更是義不容辭。許俊這一次出手,硬是從沙吒利的府邸裡把柳氏搶了回來。

韓翃一心只繫在愛侶身上,許俊一心只行俠仗義,生怕惹禍上身的幕府同僚們拉著這兩人請侯希逸定奪,後者竟然興奮起來:「這真像我年輕時候做的事啊!」但畢竟薑是老的辣,侯希逸做了一件很聰明的事:立即上表向朝廷奏明事情經過,指責沙吒利行為不端。

侯希逸當然曉得朝廷不敢開罪胡人,而事既然已經犯了,就必須在第一時間公之於眾,因為一旦被朝廷封鎖消息、低調處理,吃虧的一定是自己這一方。於是,無論韓翃、柳氏、許俊、侯希逸,人人都義無反顧地站在正義的一邊,這真給代宗皇帝出了一道天大的難題。幸好這場危機有了一個皆大歡喜的結局:代宗皇帝判決柳氏歸於韓翃,畢竟皇帝在被逼得非要表態的時候,總不能公然站在道德輿論的對立面上;當然對番將也要給予豐厚的補償,所以判定賜沙吒利絹兩千匹——也還好這位沙吒利不是個重色輕財的角色。經歷過動亂的人,才更加覺得和平的可貴。有過這樣一番經歷的韓翃,當他摹寫清麗和平的春景的時候,落筆恐怕不是粉飾,而是慶幸與期待。

《寒食》這首詩,並非他刻意為動亂之後的政局粉飾太平,而是他真心獻給這一時代的綺麗情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