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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深谷中的俯瞰者

關鍵詞:

詩史

警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1.

正如越是窮人,越喜歡說「祖上曾經富過」,一個時時把家譜掛在嘴邊的人,自身狀況一定好不到哪裡去,因為除了祖先,他實在沒有什麼可以拿出來炫耀的了。如果我們真的堅持這樣的想法,並且和杜甫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話,一定會因此輕視他的。

杜甫最喜歡炫耀他的祖先,當然,他的祖先中也的確有兩位很值得炫耀的人物:一位是晉代的大將軍杜預,非但功勳蓋世,而且學富五車,在唐代官修的儒家經典裡,就有杜預為《左傳》做的註釋,這是唐代考《左傳》的科舉考生必讀的內容;還有一位就是前文介紹過的杜審言,他是唐代的詩歌大家,也是一位極盡誇張之態的自戀狂人。

史籍裡的杜預還是蠻有溫良恭儉讓之風的,不知為何傳到杜審言這一代偏偏性格張狂起來。杜甫幸或不幸地遺傳了杜審言的狂妄基因,卻失去了杜審言得以狂妄的家世。

杜甫那時,家道早已中落,遠不及先祖時代的既富且貴。所以杜甫要想謀取前途,也必須和所有的有志青年一樣,跋山涉水,到京城長安尋找機會。所謂尋找機會,機會其實只有一個,那就是創始於隋朝並興盛於唐代的科舉考試,而要想通過科考,打點門路的本領比一切都更為重要。

2.

在打點門路這件事上,祖先的名望其實是一筆豐厚的無形資產。

這樣的資產可不是人人都有,就連家財萬貫的李白都不具備。然而遺憾的是,杜預名頭雖響,畢竟是太過久遠的人物,和現實社會已經沒有任何關係;杜審言倒是去今未久,當年的相識故交有不少依然健在,只是以杜審言的為人處世,每認識一個人也就等於得罪了一個人——

杜甫其實只要看看自己的父親就能知道,如果祖父的人脈真的管用,那麼父親杜閒也就不會一輩子沉淪下僚了。

這些理性的考慮一概被杜甫作為負能量而果斷捨棄,任何一個在長安見過他的人都會相信:他身上的正能量每天都是被加滿格的。沒錯,如果他的自信稍差一點,臉皮稍薄一點,早就受不了「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的遍干權貴的日子了。

今天我們讀詩詞,讀歷史,很容易有一個錯覺,彷彿唐代真的是詩人們的天下,其實在任何一個歷史時代,都只有帝王將相、達官顯貴們才是真正的天之驕子,這些人的名字很多早已被歷史淡忘,但就是這些人,主宰著那些在後來成為文學里程碑的大詩人的升沉榮辱。

3.

唐代史料裡,我們每每能讀到權貴階層獎掖後進的故事,以至於一時很難理解像杜甫這樣的大才為何就是走不通門路,得不到賞識。

其實人情世故的規則並不難解,權貴接引人才無非有兩類,要麼是岐王那樣的富貴閒人,會欣賞王維那樣多才多藝、形容俊雅的才子;要麼是有政治動機的官僚,要借此廣植黨羽,擴大自己的聲望和勢力。

杜甫既沒有王維那樣的相貌和才藝,也沒有政治站隊的心思和眼力。像他這樣的人,落到「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的下場,其實並不令人意外。

時勢偏偏也和杜甫作對。奸相李林甫擔心民間疾苦上達天聽,暗中動了手腳,使杜甫參加的那場科舉考試無一人中選。李林甫為此向玄宗皇帝道賀,說這樣的考試結果當真證明了野無遺才,證明了陛下是何等之聖明。

落榜考生自不甘心,卻也無可奈何。有的人回鄉復讀,有的人留在長安尋找新的機會。

杜甫就是後者當中的一員,其境遇正如今天懷著滿腔熱情租住在陰冷地下室的北漂一樣。盤纏已經耗盡,機會卻永遠不曾到來。本以為只要挨到下個月就會有轉機,豈料挨過了一年又一年;本以為總會挨到峰迴路轉,豈料這一路只是每況愈下。

人們總會用「既然冬天降臨,春天必不會遠」之類的道理來開解自己,卻從來不敢認真想過:自然界的春天可以預期,人生的春天卻無法預期。沒錯,人生的低谷往往都有盡頭,只不過我們不知道這盡頭到底還有多遠,也並非所有人都能挨到那裡。人們也會在逆境中相信,既然倒霉的事情接二連三,那麼未來的日子總該是光明一片,但沒有人在買了一籃雞蛋並接連吃到壞雞蛋之後,會相信籃子裡其餘的雞蛋一定都是好的。

毫無邏輯的勵志信念支撐著我們的逆境生活,也幸好我們總是缺乏理性的。

詩人比常人更缺乏理性,信念的支撐力也自然比常人更大一些。

天寶九年(750年),唐玄宗舉行祭祀大典,杜甫抓住這個機會寫成三篇歌功頌德的賦文呈獻給朝廷。命運的轉機似乎就此降臨了。

唐玄宗欣賞杜甫的文采,特地安排宰相在集賢院裡親自考校杜甫的文章。這次考試成為杜甫一生中最露臉的一場演出,使他直到晚年依然對此事津津樂道,全不顧「好漢不提當年勇」的人生訓誡。

4.

然而這終歸不是機遇,而是曇花一現的一點點幸運火花。

在集賢院大放異彩之後,杜甫萬沒想到自己得到的依然只是冷處理,投詩干謁的日子竟然還要繼續下去!長安人又何曾想到,這個在飢寒交迫中苦挨歲月的背時者,將會在中國文學史上獲得「詩聖」的殊榮呢。

人若到了這般境遇,真恨不得「只依靠大地的香氣而生存,如同植物受著陽光、空氣的供養」。病急亂投醫,為了生計只有更降低道德底線,杜甫甚至托人去走楊國忠的門路,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了。

杜甫常年困居長安,已經淪落到與貧民為伍去搶購降價官米的地步,曾以為近在咫尺的遠大前程一天比一天更顯得遙不可及,人也變得憤世嫉俗起來。

年已不惑的偉大詩人就這樣養成了最標準的憤青心態,一如今天的憤青一樣,攜著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負能量開始抱怨起社會的不公。如果詩人有幸接受今天那些人生導師的真誠指點,或許會放棄「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過於高遠的理想,踏踏實實地找一份足以養家餬口的工作,過一種自得其樂的小市民生活,相信社會上一切所謂的不公其實都是合情合理的。做人還是務實一點的好,「市儈」這個詞雖然聽上去有點刺耳,照其標準生活起來其實絕對會愉快很多。

人生有所追求,往往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僅得其下。這幾乎是所有人都會經歷的事情,只要調整一下心態就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然而杜甫的問題是,取法乎極上而僅得乎極下,理想與現實的反差過於強烈,而性情的執拗與內心的堅守又不容許自己做出過多的妥協。這是一道無解的人生難題,不是渺小個人的任何努力可以解決一二的。

5.

年復一年,足足十年的蹉跎,杜甫終於謀得了一個河西縣尉的差事。

雖然職位低微,畢竟是仕途上的一個起點。任何人只要經歷過杜甫所經歷過的一切,至此都會生出如獲至寶的狂喜。

但杜甫偏偏作怪,不肯赴任,幸好朝廷也沒有太為難他,改授他右衛率府兵曹參軍的職務。杜甫後來在詩裡說:「不作河西尉,淒涼為折腰。老夫怕趨走,率府且逍遙。」意思是說,若做了河西縣尉,難免要向鄉里小兒低聲下氣,自己在面子上掛不住,而兵曹參軍的品級雖然也低,負責的事情雖然也很瑣碎無聊,畢竟不用迎來送往,能給自己保留最後的一點尊嚴。

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杜甫困居長安求仕十年,所得到的不過是一個基層公務員中的冷門職位。接下來杜甫究竟是會更謀進取還是索性自暴自棄,我們畢竟不得而知,因為就在這個小職位還沒有被詩人坐穩的時候,安史之亂突然爆發了。造化弄人,莫過於此。

那段日子裡,杜甫攜家帶口,忙於躲避兵難。待家眷稍稍安頓下來,杜甫便忙不迭地遠赴靈武,尋找唐肅宗匆忙建立起來的臨時政府,渴望在危難關頭為國效力。捨小家,顧大家,沒人比杜甫做得更好。

後人推崇杜甫,除了推崇他的詩歌成就之外,更將他奉為忠君愛國的典範。多年以來,朝廷只是一直在冷落他,肉食者們也全然不把他的才華、抱負、偃蹇、貧困放在心上,以杜甫如此遭際,不銜恨朝廷、投靠叛軍便已經算是高風亮節了,偏偏位卑未敢忘憂國,在受盡了侮辱與損害之後還能不畏艱險,赤心奉獻,聖人的境界也莫過於此了。

6.

杜甫一生,無論做任何事情都比常人坎坷許多,尋找中央政府的旅途照例不順。

杜甫深陷淪陷區,被安史叛軍抓為俘虜。而諷刺的是,杜甫雖以棟樑之才自居,叛軍卻和朝廷一樣絲毫不將他放在眼裡,就連看守工作都懈怠得很,終於使杜甫成功出逃,繼續自己富有使命感的朝聖路。

終於尋到肅宗朝廷的時候,杜甫已是一身狼狽,幾乎要衣不蔽體了。

肅宗雖然不覺得杜甫這樣的小角色能派上多大的用場,但還是給了他一個左拾遺的小官,以獎勵他的忠君報國之心。

左拾遺屬於諫官,負責向皇帝進諫忠言,以收拾遺補缺之效。亂世用人總會不拘一格,左拾遺官職雖也不高,畢竟天顏咫尺,只要表現夠好,有的是破格提升的機會。更何況杜甫的微時故交房琯已經位至宰相,有這條人脈做保障,又何愁沒有大好前程呢?

7.

然而命運再一次捉弄了詩人。房琯以食古不化的風格指揮了一場覆亡之戰,門下琴師董廷蘭又倚仗房琯的權勢招財納賄,還在案發之後求得了房琯的庇護。肅宗皇帝盛怒之下,數罪並罰,罷免了房琯的宰相職務。

這樣的處罰既非不公,亦非過重,偏偏杜甫很欣賞房琯的為人,於此時此際拿出直言犯上的勁頭,忠實履行著左拾遺的職責,認為房琯的罪行可以原諒。

如果說肅宗此前只是盛怒,那麼此刻就是抓狂,若不是礙於不可以言論治人之罪的政治傳統,這一刻就是杜甫人生的終結。

詩人的不識時務是可以被我們理解的,肅宗皇帝的憤怒也同樣可以獲得我們的同情。

無論如何,杜甫的進言也許錯了,但一片赤膽忠心絕對可以昭告日月。是的,杜甫無論進諫什麼,始終懷著早年「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夢想,不沾染任何的私情,不摻雜任何的私利。

所以誰也沒法兒苛責他什麼,大家都知道他的家人寄居在鄜州,只在貧病交加裡度日,他的幼子甚至險些就餓死了。朝廷索性表現得大度一點,特批詩人回家探親,反正他在朝廷裡是個只會添亂的角色,誰還都拿他沒有辦法——因為他確實站在了道德的制高點上,他那忠君報國的赤誠足以令所有人相形見絀。

8.

戰亂年間,得官與棄官都變得容易許多。又是幾番波折,杜甫終於離職而去,反正朝廷也不需要他真做什麼。但他沒資格去做隱士——

隱士只對自己負責,為了不與世界同流合污,他們可以忍受貧寒,甚至不介意凍餓而死;杜甫卻是有妻兒老小的人,他總不能拋下他們不管,何況他對現實無論再怎樣失望,一顆拳拳之心始終不能冷卻對朝政大局的關切。

晚年的詩人流落劍南,投奔有通家之好的劍南西川節度使嚴武。

嚴武和杜甫雖然貴賤懸隔,卻很有幾分同病相憐:嚴武也是房琯的同情者,也和杜甫一樣因為房琯事件遭到貶謫。所以,杜甫雖然以赤膽忠心自命,從不拉幫結派,事實上卻和嚴武同屬於一個政治陣營。

嚴武此時坐鎮蜀中,擁有開府大權。他有能力重用杜甫,更有足夠的清醒和精明來冷落杜甫。所幸嚴武在生活上並不曾虧待故人,使詩人得以在成都浣花溪搭建草堂,好歹有了一個住處。

雖然這座茅屋經受不起狂躁的秋風,但杜甫還是由茅屋為秋風所破而想到了「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若想到杜甫是在何種情境下寫出這樣的詩,今天的讀者很容易就會聯想起周星馳在《喜劇之王》裡那句最有殺傷力的台詞:「我養你啊!」

9.

悲哀的創痕在你身上刻得越深,你越能容受更多的歡樂——這樣的說辭注定會遭到世俗的譏嘲,但它對於絕少部分人而言是貨真價實的真理。杜甫就是這樣的人,只不過他畢竟遺傳著杜審言的基因,太小的歡樂就足以令他忘形。

杜甫這樣的人,可以做偶像,卻絕不可以做朋友。嚴武念著通家之誼,給流落蜀中的杜甫雪中送炭。若是換作平凡人,要麼對此感激涕零,從此任憑恩主驅使,要麼則難免生出一點寄人籬下的苦悶,在朋友兼恩主面前總會有些難堪。

杜甫不同,焦頭爛額的生計問題方才告一段落,狂傲的天性便再也抑制不住了。他對嚴武真是太不見外,去見嚴武就像出入自家一樣隨意,全失了最基本的社交禮數,甚至會在醉酒之後大大咧咧地站上嚴武的床,瞪著嚴武說:「嚴挺之竟有你這麼個兒子!」這樣的口氣,完全是把嚴武當成子侄小輩了。

嚴武終於恨得要殺杜甫,這當然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嚴武從小就是個狠角色,八歲那年就有過持刀殺人的不俗戰績,親手刺死了和母親爭寵的一位姨娘。只有杜甫看不出嚴武身上的殺氣,這在很大程度上不是源於對嚴武的瞭解,而是源於對自己的信心。

他始終以為自己立心坦蕩,如同一個向著陽光行走的人,地上從來沒有任何陰影能捉住自己。所以他想不到自己竟然得罪了嚴武,而那位被侮辱與損害的封疆大吏此刻正在大門口召集官吏,準備給他安個罪名,開刀問斬。

10.

也許真有天意。嚴武正要出發的時候,帽子一連被門上的簾鉤掛住了三次。似乎正是這小小的簾鉤以一種奇異的方式阻止了將帥的威武殺伐——就在被延誤的這一點珍貴時間裡,嚴武的母親及時趕到,按住了兒子剛剛舉起的刀斧。

如果杜甫有先知先覺的話,一定甘願讓嚴武在此刻殺掉自己。因為他是一個絕對不甘平庸的人,而一輩子既然已是庸碌無成,索性要一個悲壯的收場,總也好過老死牖下,更何況嚴武的慈悲並沒有給自己換來多長的一段生命。杜甫最後的歲月照例是在貧病交加裡度過的,時而遇上兵亂,時而遇上洪水,時而絕糧累日,終於病逝於行往岳陽的舟中,時年五十八歲。

他的一切輝煌璀璨都是死後的事情,千秋萬歲名畢竟只是寂寞身後事。在他沉默之後才真正開始歌唱,在他到達山巔時才真正開始攀登,在山河大地索取了他的軀體時,他才真正開始舞蹈。如同一株蒲公英,在種子圓熟豐滿之後便匆匆交給大風吹散。此時回顧杜甫一生詩作,覺得他在二十出頭時寫下的那首《望岳》讀來最令人百感交集:

岱宗夫如何,齊魯青未了。

造化鍾神秀,陰陽割昏曉。

蕩胸生曾雲,決眥入歸鳥。

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

寫這首詩的時候,杜甫剛剛落第不久。人生的第一次坎坷並不曾稍稍減損他的自信,他繼續讀萬卷書,行萬里路,漫遊齊魯大地,登泰山而小天下。他堅信自己「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是的,「會當」,總有一天會如此的,只是在他五十八年的全部生涯裡始終都沒有等到。

而那些冷落過他的帝王將相、達官顯貴也不曾料及,這個心性偏狹、狂妄放肆的討厭鬼將會永遠地凌駕於自己之上,將自己襯得那樣渺小,一如泰山腳下卑微的土丘與草垛。

杜甫名字考杜甫,字子美。甫,是對男子的美稱,比如孔子名丘字仲尼,便可以稱他為尼甫。

杜甫名與字相應,皆含有嘉美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