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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一個從不肯腳踏實地的天才

關鍵詞:

痛飲狂歌

警句: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1.

你是否願意和這樣一個人成為朋友:他總是大言不慚,自戀到令人髮指的程度,酗酒成性,花錢如流水,從來不肯腳踏實地,永遠耽於不切實際的空想……如果你有一點小市民習氣的話,和這個人交往一定只會佔盡便宜;如果你是一個性情中人,並且真的把他當朋友的話,他一定會為你兩肋插刀,甚至不惜犯險殺人;如果你是他的同行,你會怨恨蒼天為什麼要讓你生活在他的時代裡;如果他是你的屬下,你一定對他又愛又恨,而最終恨意會佔據上風,你恨不得馬上就把他踢到十萬八千里外;如果你是他的妻子,你會用全部的婚前時光來嚮往,然後用全部的婚後時間來後悔;如果你是他的子女,你或許會記得他對你講過的每一句話,因為他總共也沒對你說過幾句話。

這個人,就是李白。

2.

「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這是杜甫對李白的印象。

李白是富二代出身,其先世數代定居西域,直到李白的父親這一輩方才大舉遷居,由胡入蜀。這大約是為了躲避仇家或官府的緣故,而當時李白已有五歲,西域的風俗文化成為他身上最早植下的文化基因。

定居巴蜀之後,李白的父親過著深居簡出的低調生活,李白卻以極其高調的姿態成長起來了。

自幼錦衣玉食慣了,李白當真視金錢如糞土,完全有痛飲狂歌、飛揚跋扈的經濟基礎。李白有太多的憂心事,為天下興亡憂心,為政治前途憂心,為修仙大業憂心,為朋友的困境憂心,唯獨不曾為錢財憂心。「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這樣的詩句,貧寒出身的詩人無論再天才也寫不出。

必須感謝李白的父祖,若沒有他們,李白的詩怕也寫不出這樣的豪氣。於是腰纏十萬貫,巴蜀任遊學,李白就是這樣度過了自己的青蔥歲月。

巴蜀民風與中原大不同,有任俠仗義之風,重經濟縱橫之術。相形之下,按部就班地讀書應舉實在是一件太過無聊的事情,是李白絕對不願去做的。

大丈夫志在四方,如願有所成就,那就是成就姜太公、諸葛亮那樣的事業,由布衣之士躍升為帝王之師,於談笑之間安定天下。後來的事實一再證明,這種眼高手低的毛病實在害了李白一輩子。

3.

年紀稍長之後,李白便離蜀東行,「仗劍去國,辭親遠遊」。

所謂「仗劍去國」,這倒不是詩人為了渲染氣氛而說出的大話,李白當真學過劍術,也當真在遠遊的旅途中像小說裡的俠客一樣「頭不離肩,劍不離身」。李白自稱曾經手刃數人,據李白研究專家周勳初的意見,在這件事上李白應該沒有吹牛,也算是小小實現了「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的俠客大夢。

當然,俠義精神絕不僅僅是劍術好,敢殺人,李白遠遊途中接下來發生的這件事才是真正有任俠風骨的。古人的生命遠比現代人脆弱,與李白同游的同鄉好友吳指南不幸死在洞庭湖畔。李白為之服喪慟哭,就算有猛虎靠近也不為所動。所幸猛虎於此時保持了必要的審慎,沒有輕率地葬送這位中國詩歌史上最偉大的天才的性命。李白本著巴蜀舊俗,將好友的屍身殯而不葬,留在當地。幾年之後,李白重新尋來,檢視好友的屍身,見筋肉尚在,於是一邊哭著一邊持刀剔盡了屍身上的筋肉,再將骨骼洗淨之後包裹起來,隨身攜帶,長途跋涉到鄂城之東,將好友正式營葬。

這件事情的全部經過是李白在寫給安州長史裴寬的干謁書信裡親自講出來的,為的是舉證說明自己是如何一個任俠仗義的性情中人。

但這種「南蠻」的喪葬方式與中原傳統大不相同,在中原士人看來簡直有點令人毛骨悚然。

4.

有一種因果關係很難辨識清楚:究竟是一本書影響了一個人,還是一個人總會選擇與自己性情投合的書籍來看。這兩種情形應當是同時存在的,所以我們讀書其實很難改造自我或者塑造一個新的自我,反而只是強化了固有的性情與觀念罷了。

越是感性重於理性的人,這一規律在他的身上也就越發適用。李白,當然是最逃不過這一規律的。

我們讀李白的詩集,可以從他的遣詞造句與用典當中曉得他都讀過哪些書,更曉得他最愛讀的是什麼書。答案一點都不會令人吃驚:

李白最愛讀的就是《世說新語》,他對魏晉名士的做派簡直到了癡狂的地步,簡直有點亦步亦趨地學著他們的樣子。然而不幸的是,魏晉風度是要有門第做支撐的,而李白的家庭只有財富,卻沒有門第。

既然沒有門第,那就索性掙一個門第出來吧。

5.

遠遊長安,拜謁權貴,打通人脈,這是唐代每一個有志青年的必經之路。狂傲如李白也不能免俗,唯一免俗的,只是不願參加科舉,期望一步登天。

唐代的開放風氣正適合李白這樣的狂人,他拜謁權貴時的那種自我吹捧的豪言壯語若換在其他任何一個時代都只會令人大皺眉頭。只有盛唐才能欣賞這樣高漲到爆棚的自我意識。盛唐的長安是自戀分子的天下,謙虛低調的人活該找不到出路。

詩與酒是唐代社交的兩大法寶,可以打通一切社會階層的壁壘。

這樣的時代,簡直是命運專門為李白佈置的。於是,憑藉著好詩才和好酒量,李白在長安的社交圈裡如魚得水,不亦樂乎。在他拜訪過的所有權貴裡,最能為他揄揚聲名的當屬賀知章無疑。

賀知章初見李白,讀《蜀道難》讀得心潮澎湃,呼李白為「謫仙人」,即被貶人間的仙人。當下把酒言歡,偏偏賀知章沒帶酒錢,便解下金龜向酒家換酒。

金龜不是凡物,而是官員專用的一種佩飾,是身份的象徵,其意義幾乎等同於官印。賀知章也過於豪邁了些,而這樣的豪邁也只有在盛唐氣象裡才能夠得到寬容。從此「謫仙」之名跟隨了李白一生,「金龜換酒」也成了文壇上的一段佳話,賀知章更與李白結成酒友,後來還被杜甫一併刻畫進了《飲中八仙歌》。

6.

有了貴人的揄揚,一身本領便不愁不會上達天聽。

李白終於如願以償地進入朝廷,受到唐玄宗的厚待,但沒過多久他便沮喪地發現,自己不過擔當了一個文學侍從的角色,幾乎與優伶無異,安邦定國的雄才偉略根本就無從施展。

對於李白這樣的人來說,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懷才不遇。唐玄宗當然不這麼想,他覺得自己分明是量才錄用,為李白提供了一個最合適的職位——以李白的才華,若不做文學侍從,難道還能做宰相不成!

歷史確鑿地為我們證實了唐玄宗的識人之明,同樣證實了李白身上最缺乏的正是自知之明。

事實上,幾乎所有人都缺乏自知之明,只是程度深淺有別罷了。

自視過高是人類與生俱來的生存優勢,換句話說,我們都是原始自戀者的後代;不自戀的人早已經被殘酷的自然競爭淘汰掉了,他們的基因不曾傳到我們的身上。

正是自視過高給我們帶來了空前的自信,而空前的自信又賦予了我們敢於四處闖蕩的精神。僅以唐代一眾詩人的生平事跡來看,越是自信且自視過高的人,越是能夠為自己爭取到更好的發展前途。

當然,凡事都有例外,李白偏偏攤上了這個意外,或者說他的自視過高遠遠超出了普通人的程度,以至於有一點物極必反了。

7.

李白雖不甘心於文學侍從的角色,唐玄宗卻也不敢將政務交給他辦。這一對君臣的遇合絕非李白所期待的那般風雲際會,反而處處齟齬,搞得兩人都不舒心。

為帝王師的理想既然破滅,拾起年輕時修仙的大夢也是好的。總之,無論走哪條路,李白唯一能夠接受的方式就是一步登天。唐玄宗也樂得成全李白的心志,賜金放還,一點也不曾虧待他。

對於玄宗的厚賜,李白只覺得是一份莫大的榮譽,至於錢財本身他倒毫不在乎。李白為人任俠仗義,為救朋友急難可以一擲千金,平日尋歡買醉也可以「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花錢的本領並不比寫詩的本領遜色。

那時候的李白已經名滿天下,但那真是如假包換的虛名,並沒有給他換來太多的實惠。

李白畢生所求的實惠無非有二:一是做宰相,二是升仙。唐代崇奉道教,是真把升仙當回事的,各地時時曝出某某白日昇仙的新聞,讓那些潛心求道的人士一次次心癢難搔。李白早年便受過道教名人的接引,是正式入了道籍的,政治上的失意使他愈發仙風道骨起來。

然而世事難測,正在仙緣難了的時候,政治上的轉機不期而遇。

8.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盛唐之際,太多詩人的人生軌跡都被安史之亂打偏了方向,李白也不例外。

性情決定視角,我們可以由此看到李白、杜甫這兩位齊名的頂尖詩人為何一個屬於浪漫主義,另一個屬於現實主義。杜甫從安史之亂看到了蒼涼,李白從安史之亂看到了機遇,於是前者悲憫,後者激揚。

時勢造英雄,亂世正是政治天才的絕佳舞台,他們可以毫不費力地由一介布衣而出將入相,可以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以一己之力安定天下,撥亂反正。此前不久的開元盛世是個無聊的太平時代,只適合那些庸庸碌碌、規規矩矩的凡夫俗子,天才正因為不拘一格所以毫無用武之地。天下突然亂了,這難道不正是蒼天為政治天才特地製造的機會嗎?

這位理當應時而出的政治天才,在李白看來,也僅僅在李白自己看來,捨我其誰!

9.

只有李白這樣的樂觀主義,才配稱作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因為實在是太不可救藥了。

從安史之亂中看到機會的當然不僅僅是李白,還有那些真正的政治投機客。

永王李璘打起勤王的旗號,禮聘天下英才共襄盛舉。幾乎所有人都看出了李璘動機不純,將來難免有一場兄弟鬩牆的皇位之爭,而李璘因為名分不正,很可能會成為落敗的一方。所以任李璘如何禮賢下士,天下名士只是藉故走避,誰也不願意蹚這趟渾水。當然,李白又在例外之列。

一生自負的雄才偉略終於有了施展的機會,這真使李白喜不自勝。

一入永王幕府,李白縱是不懂得「戰術上重視敵人」的道理,也完全懂得「戰略上藐視敵人」的真諦。他在詩裡是這樣誇下海口的:「但用東山謝安石,為君談笑靜胡沙。」李白將自己比作東晉謝安,謝安一代名相,一生最輝煌的事跡就是在幕後為東晉策劃了以少勝多的淝水之戰。

李白相信自己之於唐正如謝安之於晉。謝安一旦從東山隱居之地復出,就成就了一場驚天動地的勝利,這樣的成功難道不是完全可以為自己所複製的嗎?

正如今天的名人成功故事坑害了不少懵懵懂懂的有志青年一樣,謝安的成功故事徹底坑害了李白。李白並不知道一個人的成功總是由許許多多既數不清也辨不明的合力所造就的,而人們也總是把這樣的複雜因果簡化為故事化的處理,使一切看上去是那麼有章可循,這被今天的心理學家稱為「故事偏誤」:在學會以科學式的理性思考世界之前,人們是通過故事來解釋世界的,亦即用故事來扭曲和簡化真相,會排斥那些不適合被編入故事的一切。

而史書都是以故事的手法寫出來的,前因後果歷歷在目,心理動機也清晰可辨,這對於今天受過良好學術訓練的讀者而言簡直有點匪夷所思。但古人缺乏如此的審慎與理性,尤其對於李白這樣的浪漫主義者來說。他真誠地相信自己可以輕鬆複製謝安的傳奇,卻在不經意間挑戰了政治世界裡的最大禁忌。

10.

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個成語或許並不適用於修仙,卻絕對適用於政治。

無論你能力再強,只要跟錯了人,站錯了隊,最後也只會隨著你的主君而一損俱損。李白追隨永王,分明就是跟錯人、站錯隊了。

詩人要有真性情,政客要有巧算計,這是黑與白、水與火的矛盾,一個優秀的詩人注定是一名蹩腳的政客。我們可以輕易原諒李白的天真,因他是一個偉大的詩人而原諒他詩歌之外的一切失敗,但我們畢竟只是懸隔千年的旁觀者而已,我們的同情與支持無法帶給李白任何的益處。

而與他同時代的人,卻看不到他的天真,只看到他的失敗。他們是同一屋簷下的住客,彼此利益相關,他們對異己分子的仇恨比詩人對詩歌的感情還要狂熱。

所以當安史之亂平定,永王李璘失勢之後,李白毫不意外地變成了世人眼中的污點政客,變成了牆倒眾人推的那堵牆上的一片瓦礫。

杜甫當時在音信不通的情形下焦灼地擔憂著李白,寫下了「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的詩句。那時的李白,正被無數站在道德制高點上的正義人士唾罵、譴責,彷彿這世界若還能容得下李白,便是對所有正人君子的莫大侮辱。

李白獲罪,獲釋,時而有短暫的寬慰,永遠有揮之不去的焦灼。

昔日那個一擲千金、豪情萬丈的年輕人忽然變成了一個落拓無依的老者,眼看著被理想主義燃燒了一世的生命即將在冷火斷雲裡寂寞收場。

他死在安徽當塗,傳說他是在水邊飲酒賞月時為了撈取水中的月亮而不慎溺死的。這真是一個富於隱喻色彩的冷笑話,卻比信史的記載更多了幾分詩性上的真實。

11.

時光荏苒,人世代謝,及至唐代宗時代,李白的政治污點已經不再有人介意,他的詩名只越發如日中天,他在當塗的墓地也有越來越多的仰慕者前來祭掃,宣歙觀察使范傳正便是掃墓人之一。

范傳正偶然翻檢父親范倫留下的文字,意外地發現有與李白唱和的詩篇,所以這次因官之便來到當塗,很有尋訪李白後人,再續通家之好的意思。然而當地竟無人知曉李白後人的消息,范傳正大感意外,之後足足花了三四年的時間,這才訪到了李白的兩個孫女。

范傳正將兩人召至府衙,更加意外地發現名人之後雖然舉止嫻雅,卻是一副農婦的裝扮。詳詢之下,二女言及父親伯禽終身未仕,已然故去,有兄長一人外出十餘年,至今不知下落。家中無依無靠,只有嫁作農婦,又怕玷辱祖先聲名,所以一直不敢上報官府,這一回只因地方官催尋太緊,才不得不忍辱相告。

名人之後,竟然淪落如斯,范傳正不覺辛酸,想以官府之力幫助二女改嫁士族,二女卻執意不肯,以為在孤窮之際既然失身於下俚,怎可一朝仰仗官威改換門庭?若有這樣的行徑,必將無法在九泉之下面對祖父。

范傳正唏噓無奈,唯一能做的,只有將李白的墳墓遷至謝公山下,那裡曾是謝脁的登臨之地,而謝脁正是李白最為仰慕的前代詩人。李白若地下有知,或許會稍稍欣慰吧。

12.

李白的詩,向來寫得汪洋縱恣,不帶一點人間煙火氣,彷彿他從來都生活在現實世界之外。而現實世界果然也一再地辜負他和他的後人,這倒也不能說是命運不公。

我們今天讀他的《將進酒》,感覺何等豪氣,何等酣暢,何等激勵人心,只是,若我們驀然想起李白的一生,以及他那兩個孫女的遭際,不知道還會不會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

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謔。

主人何為言少錢,逕須酤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在這首《將進酒》裡,我們完全可以看出李白詩歌最顯著的兩大特色,即誇張與任性。李白之誇張,一說發愁便是「白髮三千丈」,說喝酒便是「百年三萬六千日,一日須傾三百杯」,一說打仗平叛便是「為君談笑靜胡沙」;李白之任性,寫詩講話全憑一時的情緒,一高興就認為「天生我材必有用」,一受點挫折就抱怨「驊騮拳跼不能食,蹇驢得志鳴春風」,四處干謁求達官貴人引薦的時候就說「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偃蹇不順的時候就慨歎「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若脫去全部文學的偽裝,他不過是個一輩子都不曾長大的孩子。

李白名字考李白,字太白。李白的母親在生育李白那晚,夢見長庚星入懷;長庚星即啟明星,又稱太白金星,所以因夢名之為白。太白,即太白金星的簡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