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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審言·大唐自戀第一

關鍵詞:

狂傲

警句:

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1.

杜審言是杜甫的祖父。杜甫年輕時很喜歡擺一擺祖父的名頭,以自己是杜審言的孫子而自傲,然而後世提起杜審言,就必須反過來要擺一擺他是杜甫的祖父了。

杜甫曾經講過一句口氣很大的話:「詩是吾家事。」這話倒也並不全錯,以杜審言在唐代當時的詩歌名望,也勉強當得起這句豪言。

當然,杜甫的這份狂妄也是有遺傳的,他的詩名雖然遠遠蓋過乃祖,論狂妄,卻輸了一大截。

我們已經見識過王勃、楊炯等人如何張狂放誕、恃才傲物,但比起杜審言來,王勃、楊炯他們簡直就是謙謙君子了。杜審言究竟有多麼狂妄,史籍裡實在不乏佳例。

在蘇味道擔任天官侍郎(主管官員任免)的時候,杜審言有一次參加官員的預選試判,在出來之後對旁人說:「蘇味道必死!」聽者大為震驚,忙問緣故,杜審言從容答道:「待他讀到我的判詞,定會羞愧而死。」這是自以為文章絕代,連上級長官都不放在眼裡。

杜甫有詩「語不驚人死不休」,這話也完全適合用在他的祖父身上。杜審言從來大話連篇,以無比真誠的態度對自己的才華大吹牛皮。

他還說過「我的文章可以使屈原、宋玉當手下,我的書法可以使王羲之當學生。」

這份狂妄當真不死不休。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杜審言臨終時的善言簡直令人哭笑不得。當時宋之問、武平一來病榻之前探望,杜審言對二人語重心長地叮囑說:「我受盡造化小兒的折磨,也沒什麼可說的。只是在我活著的時候,你們永遠也出不了頭,現在我快要死了,最遺憾的就是找不到能夠接替我的人哪。」

2.

自戀雖然令人厭惡,其實卻是一種生存優勢,是億萬年的進化過程中存活下來的優質基因。而這樣的基因,其實根植在我們每一個人的靈魂深處,只是表現程度有別罷了。俗諺說「人貴有自知之明」,自知之明之所以「貴」,實在是物以稀為貴呀。

所以自戀的人在我們生活中簡直無所不在,誇張一點來說的話,我們簡直就生活在自戀者的海洋裡。喜歡玩自拍,喜歡在微博上鄭重發佈自己每一天吃喝拉撒的瑣事,這些常見的行為都是典型的自戀表現。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自戀,只要不是過分到令人髮指的地步,並不是什麼壞事,反而對年輕人的身心成長有益處。所以,倘若你系統地學過心理學,瞭解到這只是一種自欺欺人的幻象,那麼你的理智就會自然而然地提醒你將自我評價適度降低一些。

當然,究竟降低多少才合適,這個分寸實在太難把握,所以很多人出於對丟臉的恐懼,會表現出過度的自我貶抑的傾向。那麼我們不難想像,一個在生活中很會自欺欺人、自我感覺良好、自信爆棚的人,和一個對自己有十足清醒的認識、只表現出適度的信心甚至自我貶抑過度的人,誰會生活得更愉快呢?如果這兩個人競爭同一個工作崗位,誰的成功概率更高呢?

杜審言就是自戀情緒的受益者,他這一生中所積極把握住的一些重要機遇真的是審慎而自謙的人完全把握不住的。然而事情總有兩面性,自戀過度當然也會招人厭憎,很容易就會被同僚排擠。杜審言的確被嚴重排擠過,還險些因此丟了性命。

3.

武後聖歷元年,杜審言被貶為吉州司戶。這一點點仕途波折並沒有使他改變性情,變成一個老成持重的人。他繼續得罪人,讓人恨不得送他去死。

杜審言這次得罪的,是吉州當地的同僚郭若訥和長官周季重。兩人真把杜審言恨到咬牙切齒的地步,以至於合謀誣陷,將可憐又可恨的杜審言定為死罪。

天道總不按人情常理出牌,狂妄之人卻有孝順的子弟。杜審言的兒子杜並在衣袖裡藏好利刃,潛入官府,當場刺殺周季重。行刺得手,杜並也被衛士擊殺,時年僅僅十三歲。周季重彌留之際,其言也善:「杜審言有孝子,我竟不知,是郭若訥害了我啊!」

這件事震動朝野,杜審言因為兒子的緣故獲得了最廣泛的同情。

文學名家蘇頲深深感於杜並的孝義,親手為他撰寫墓誌銘。杜並之死感動了所有的人,卻偏偏沒能感動杜審言。喪子之痛才過,杜審言便一如既往地爭奪官位、傲視群倫,彷彿一切都沒有發生過似的,這真是很多人哪怕讀了再多的心靈雞湯也修煉不出的精神境界啊。

《戰國策》有一則故事,是說梁國有一個叫東門吳的人,兒子死了卻不難過。相國非常不解:「您對兒子的愛堪稱天下第一,但如今兒子死了,您卻一點都不難過,這是為什麼呢?」東門吳說:「以前我沒有兒子的時候沒覺得難過,如今兒子死了,豈不是和當初沒兒子的時候一樣嗎,我有什麼可難過的!」我一直認為這樣的境界在現實生活中無人可以達到,但如果一定要選一個現實例子的話,還會有誰比杜審言更合適呢?

4.

杜審言擅長五言詩,作品中的絕大部分都是為仕途服務的,不是應制詩,就是酬答詩。換言之,杜審言的詩歌創作只有兩個目的:要麼是給皇帝拍馬屁,要麼是和同僚拉關係。好在酬答詩裡也有佳作,最著名的就是那首《和晉陵陸丞早春遊望》:

獨有宦遊人,偏驚物候新。

雲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

淑氣催黃鳥,晴光轉綠蘋。

忽聞歌古調,歸思欲沾巾。

晉陵就是今天的江蘇常州,唐代屬江南東道。陸丞,名字已不可考,只知姓陸,時任晉陵縣丞。當時杜審言任職江陰縣,毗鄰晉陵,僚友之間彼此唱和,陸縣丞寫了一首《早春遊望》,杜審言以此詩相和。

這首詩的大意是說:官場中人屢經調任,不由自主。自己遠赴江南任職,對這裡的風土人情頗為驚異。早春時節,雲霞出海,梅柳煥發生機,黃鳥在春風中婉轉啼鳴,浮萍在春光中生出綠意。這樣的景色本該令人賞心悅目啊,卻忽然間聽聞友人古雅的詩篇,令我油然生起鄉愁,潸然淚下。

詩雖然寫得感人,但官場上表現的鄉愁很少是真正的鄉愁。如果真的起了鄉愁,為何不學晉人張翰那樣,念著家鄉蓴菰、鱸魚的美味,毅然掛冠而去?能在名利場上吃得開的人,心腸一定要硬些。

杜審言名字考杜審言,字必簡。「必簡」出自儒家經典《禮記·樂記》「大樂必易,大禮必簡」,這兩句意思是音樂的至高境界一定是平易的,禮儀的至高境界一定是簡樸的。杜審言的名與字所寄托的期望是:謹言慎行,平易簡樸。參照杜審言的一生事跡,這真是莫大的反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