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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照鄰·靈丹妙藥的受害者

關鍵詞:

初唐四傑、丹藥、疾病、自殺

警句:

相思在萬里,明月正孤懸。

1.

唐代奉道教為國教,很流行一些煉丹服餌之術,修仙辟榖之方。

自皇帝以至庶民,有時舉國若狂。

說來有些弔詭的是,對道教的尊奉原本只是李唐皇室的愚民手段罷了,一來渲染出若干種合法性神話,屢屢有仙人降世幫助滅隋興唐;

二來道教始祖李耳(老聃)恰好與李唐同姓,可以毫不費力地拉來認作祖先,自高身價,而愚民愚得久了,李唐皇室也不由自主地陷入了對道教方術的迷狂,於是乎「服食求神仙,多為藥所誤」,帝王接二連三地死於金丹中毒,就連英明神武的唐太宗李世民也沒逃脫這般愚昧的死法。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但凡有頭有臉的家族,若不供養幾位道士,服食若干金丹,出門都會被人瞧不起。而那些歷經千辛萬苦方才煉成的金丹,縱然不可以使人白日飛昇、成仙而去,至少也可以祛病養生、延年益壽。倘若有人懷疑金丹的效果,他若不是真的愚蠢,就一定是標新立異、譁眾取寵。

金丹既然如此神異、如此珍稀,那麼按照經濟規律,市場上一定會流通無數的偽劣製品,縱你是王公貴族也難保不會買到假貨,假冒偽劣和藥品安全問題的出現遠比我們想像中要早。

道教講究機緣,一粒真正的靈丹只會在深山更深處被某個心誠的有緣人「偶然」遇到。於是那一天,長安近旁的終南山上,因病而辭官隱居的文壇名士盧照鄰偶然遭遇了一名仙風道骨的方士,偶然從這位方士手上求得了一劑道教至寶:玄明膏。

2.

這個現代武俠小說裡的濫俗橋段,今天遊客們最常遇到的經典騙局,就這樣在一千多年前的大唐盛世的一隅如此這般地真實發生著。

盧照鄰並非愚夫愚婦,而是初唐四傑之一,是文化精英當中的耀目一員。他以詩人的真誠,真誠地迷信著金丹的靈驗效果。這也有病急亂投醫的因素:他自己偏有疾病纏身,一切藥石又偏偏均告無效,那就煎一劑玄明膏,期待它脫胎換骨、易筋洗髓的奇效吧!

也許盧照鄰與道術終歸缺少了一份機緣。就在煎服玄明膏的時候,忽然傳來父親去世的消息。盧照鄰號啕大哭,哭到嘔吐,連丹藥也嘔出了大半。自此以後,痼疾非但不見好轉,反而增添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毛病,漸至手足痙攣,再也無法自如行走了。

3.

俗話說「久病成醫」,盧照鄰病得越久,對醫術便越是沉潛。

雖然家境早已被自己的病體拖垮,但憑著天下誰人不識君的赫赫文名,常常有一些達官顯貴派人供給衣食與藥物,他的基本生計倒也勉強無憂。

早在多年之前的一次機緣巧合裡,盧照鄰幸運地結識了名醫孫思邈,並且更加幸運地拜在後者門下為徒。陰陽如何相濟,五行如何相生相剋,如何陽用其形,陰用其精,天人所同……凡此神奧的醫理,佶屈的口訣,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背得純熟,悟性也自認為不差,但病也只是依舊病著,痛也只是依舊痛著,除了自己的醫學造詣提升到了常人無法企及的境界之外,什麼都不曾改變。

或許買田置地、改換新居可以舒緩一下心情。於是盧照鄰離開終南山,在具茨山下買園數十畝,花大把的時間,在新居裝修的各種事項上自得其樂。

新居就在穎水之濱,盧照鄰悉心指導僕人,環繞宅第開鑿溝渠,將穎水引到自己的枕邊窗外。但這又如何呢,終歸還是病苦,還是諸事不順,還是不開心。盧照鄰又為自己挖了一處墓穴,如一位行為藝術家一般常常偃臥其中,在幽暗的光影與冷冰冰的泥土氣息裡自怨自艾,自暴自棄。

終於在花甲之年,不堪重負的盧照鄰做出了一個決絕的選擇:與親人道別,投穎水自盡,親自為病痛纏身的自己施行了一次並不安樂的安樂死。

這樣的死法,當然大大有悖儒家倫理,而如果嚴格依照法律,那些與他鄭重作別過的親屬甚至還免不了一場牢獄之災。但事情終於還是風平浪靜地過去了,世人同情盧照鄰的遭際,在那個尚未誕生道學家的時代裡,沒有人會苛責他什麼。

4.

回顧盧照鄰的一生,實在是充滿負能量的一生。他沒讀過《不抱怨的世界》,所以多病的身體使他一輩子情緒低落,職業生涯的不順遂更加讓他憤憤不平。他總是有撫不平的抱怨,說不盡的牢騷。

而幸或不幸的是,他畢竟是一代文壇大家,有能力將這些抱怨、牢騷傾瀉筆端,寫下一篇極盡冗長之能事的《五悲》。所謂五悲,分別為悲才難、悲窮道、悲昔游、悲今日、悲人生。概言之,人生處處可悲,倘若突然出現了什麼可喜的事,那一定是為了某個更大的悲劇做鋪墊。

他也沒讀過《沒有任何借口》,所以還寫過三篇同樣冗長難讀的《釋疾文》,文中為自己的仕途偃蹇找理由說:高宗之時推崇吏治,自己偏偏以儒學為宗;武後之時施行法治,自己偏偏信奉道家的政治哲學;

再後來武後封禪嵩山,屢屢聘請隱逸的賢士,自己卻行近癱瘓,沒辦法應聘出山了。在人生每一個重大關卡上,自己為什麼總是背離時代大勢呢?!

鬱悶的盧照鄰為自己取了個「幽憂子」的雅號,這更加強化了負面的心理暗示:自己的一生難道不正是既幽且憂嗎?所以他的詩歌裡每每滿溢憂鬱的色調,即便是那些本該以開闊、激揚為主旋律的邊塞題材。譬如那首《關山月》:

塞垣通碣石,虜障抵祁連。

相思在萬里,明月正孤懸。

影移金岫北,光斷玉門前。

寄言閨中婦,時看鴻雁天。

這首詩擬邊防軍士的口吻:邊境形勢嚴峻,大戰已是一觸即發,而這時候我越發思念起萬里之外的家鄉,思念起守在家鄉等我歸來的妻子。此刻明月孤懸中天,妻子一定也在遙望這輪明月,並在月光中同樣思念著我吧?夜色淡了,月亮離我遠去。月影已移至匈奴的金山之北,最後一線月光也從漢家的玉門關上消隱,這一個無眠之夜啊!

倘若你能夠聽到我的心聲,就請你時時留意南飛的大雁,留意南歸的信使,等待我平安歸來的消息。

唐詩中所有邊塞、閨情、望月懷人的作品,恐怕皆要以盧照鄰這首《關山月》為大宗。這樣的詩,對後人而言既是財富,也是障礙。

核心意象都已寫盡,修辭手法已臻極致,要想別出機杼實在太不容易。

盧照鄰的詩,大多都是這個調子,既幽且憂,幸而意境寥廓而不逼仄。他畢竟是一代文壇大家,名列初唐四傑,即便身上帶著再多的負能量,畢竟也不會永遠掩住「人間才傑(這是楊炯對盧照鄰的評語)」

的恢宏氣象。他的生平告訴我們這樣一個道理:一個抱怨了一輩子、為自己的失敗人生找了一輩子借口的人,一樣可以成為大師。

當然,他過得不開心,那是他自己的事。

盧照鄰名字考盧照鄰,字升之。「照鄰」一詞的意思很難確考。傅亮《為宋公修張良廟教》有「張子房道亞黃中,照鄰殆庶,風雲玄感,蔚為帝師」,所有這些話都是在高度讚美漢代開國名臣張良。據《文選》六臣注,其中「照鄰殆庶」一句是說張良的行跡可以與孔門高足顏回「照明以為鄰近」,也就是交相輝映、足以並駕齊驅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