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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勃·青春即是終生

關鍵詞:

初唐四傑、放誕、腹稿、夭折

警句: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1.

初唐四傑,王楊盧駱。這個排名,原本指他們的文章成就,與詩歌水平並不相關。以詩歌論,四傑之中最出色者當屬王勃。

王勃,絳州龍門人,是隋末大儒王通的孫輩,前文傳主王績正是他的叔祖。

唐代多出神童,王勃正是唐代最早知名的一位神童,六歲稚齡便能寫出一手不錯的文章。書香世家,神童出世,這實為一件值得矚目的新聞。世人最喜錦上添花,更何況王通當年桃李滿天下,王勃若想沾些餘蔭總還不算什麼難事。及至唐高宗麟德年間,王勃年方弱冠,便有名臣劉祥道為他舉薦,而王勃倒也爭氣,以優等成績考中進士。

唐代有「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的諺語,形容明經科易考,三十歲考中已屬老成;進士科難考,五十歲及第堪稱新進。王勃二十歲不到便考中進士,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成名太早,雖然人人艷羨,卻也未嘗就是好事。畢竟少年得志,未經磨煉,總難免心高氣傲,甚至心浮氣躁,不經意間便會恃才傲物起來,將自己看得更高,將旁人與世界一起看得更低,每一份為打點前途的努力總在不知不覺之間由鋪路變成了築牆。

王勃雖然夠聰明,也夠博學,然而世事練達的智慧是必須靠歲月來打磨的。而多年的歷練,只是使王勃從一個心浮氣躁、恃才傲物的少年成長為一個心浮氣躁、恃才傲物的青年。換言之,他真的不曾長大過。

更為不幸的是,一個浮躁的人掉進了一個浮躁的圈子。

當時的長安城是一個紙醉金迷的地方,是所有紈褲子弟的天堂。

玩樂的花樣是如此之多,足以令異鄉的遊子千金散盡。最流行的娛樂莫過於鬥雞,就連諸位皇子也樂此不疲。王府宴會,每每以鬥雞為戲,而鬥雞若要鬥得有皇家風範,鬥得不同於市井流氓,便自然少不得文人的幫襯。

王勃不幸成為幫閒文人之一,用他那名滿天下的文采為沛王府的雄雞撰寫了一篇討伐英王府雄雞的檄文,極盡諧謔之能事。以今日眼光觀之,這無非是年輕人再正常不過的遊戲精神,然而聽聞此事的唐高宗不禁勃然大怒,一是怒兒子們玩物喪志,荒唐到這般地步;二是怒王勃文人無行,畢竟文章乃聖人之道,檄文乃軍國要事,怎可以用於遊戲的笑料!為鬥雞撰寫檄文,真不知多無聊的人才會做這樣的事情!

2.

私德也是一種以成敗論英雄的事情。李世民弒兄弟逼父親,私德有虧,成就了帝王偉業;王勃遊戲檄文,私德不檢,被罷免公職,逐出長安。而接下來,王勃又犯了一件不知道是否也屬於私德的事情。

或許是出於年輕人特有的對仗義豪俠的嚮往,王勃藏匿了一名犯有死罪的官奴。但王勃畢竟不是真正的豪俠,一旦發熱的頭腦冷靜下來,對這件事越想越覺得後怕。請神容易送神難,若將逃奴送交官府,一來怕逃奴鋌而走險,二來會洩露自己的窩藏之罪。王勃並不是一個心思縝密的人,決斷力和執行力卻強到令人咋舌,他果斷地以殺人滅口的方式來消除一切後患。不要小看詩人,詩人凶殘起來也可以很嚇人。

人雖殺了,口卻未能盡滅,這樁醜聞終於還是敗露出來。恰逢朝廷大赦,王勃逃過一死,只是連累父親被貶為交趾縣令。

交趾是南方瘴癘之地,向來被中原人士視為畏途。貶官交趾,無異於驅人赴死。被愧疚感折磨著的王勃這一回南下交趾探望父親,怕也是存了與父親一道死於瘴癘的決心吧。

張狂放誕的王勃只有在父親面前才有一點傳統文人的本分樣子,以孝道來要求自己。他曾說過為人子者不可以不懂醫道,於是悉心搜求醫家秘方,自學而成一身精湛的醫術。他還因為虢州盛產藥草,為此上書求任虢州參軍這樣一個微職。然而他那恃才傲物的做派早已經把同僚們得罪盡了,大家雖然敬佩他的孝心,卻沒人願意給他一丁點的扶助。

父親貶官交趾,王勃南下追隨,而這樣一次沉痛的教訓居然並未使王勃領悟到什麼。也許在天才的眼高於頂的自負裡,任何足以磨煉常人心志的浮沉禍福都只是若非特別留意便不會看到的一粒微塵吧。

他一路南下,不知情的人簡直會被他那囂張不減的言談舉止所誤導,以為這實在是一場衣錦還鄉的旅行。

是的,他那張狂放誕的天性終究難以移易。就在途經南昌的時候,王勃不約而至地參加了慶賀滕王閣落成的盛會——這樣的盛會,這樣的揚名露臉的機會,怎能少了王勃的身影呢——他在會上文不加點,悍然搶了南昌長官愛婿的風頭,全不在意一點點最基本的人情世故,而在飽受座客腹誹的同時,卻也為文學史留下了《滕王閣序》這篇名文,留下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這一聯名句。這樣的英才,活該要被天妒。

3.

在中國的傳統裡,從來沒有過「職業寫作」一說。文以載道,不該拿來賣錢。但好的文章總會人人欽羨,好的作者也因此自然具有了市場價值。王勃擅寫駢文,以綺麗著稱,而綺麗風格的駢文恰恰就是初唐的主流。人們願意以高昂的稿酬約請王勃撰文,王勃也樂於以稿酬為生,輕而易舉間竟然以此致富。

王勃撰文,很有一點行為藝術的味道:每次接到約稿,並不精心構思,只是一口氣研磨出幾升墨汁,再酣飲一通,趁著醉意蒙頭大睡,待一覺醒來之後,立時揮筆成章,不改一字,時人稱之為「腹稿」。「腹稿」一詞直到今天仍然在現代漢語裡沿用,只是神秘色彩蕩然無存。所謂「打腹稿」,無非是指一個人在發言或撰文之前精心構思罷了,畢竟一千多年來也再找不出第二個王勃。

我們永遠無法知道倘若假以時日,倘若上天給王勃以中人的壽命,王勃究竟能在文學一途走出多遠,又會不會收攝年少的輕狂,如一切庸才一樣成長為一個沉穩而練達的人。就在南下交趾探望父親的途中,王勃溺水受驚,輕易地死於這一場意外,那一年他才不過二十七歲。

我們不能抱怨王勃的詩歌永遠只是輕狂,從來不曾渾厚,畢竟他真的不曾活到足以將詩風養成渾厚的年紀。

4.

王勃的詩歌以《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最負盛名,內容雖然只是紈褲子弟未經世事的豪言壯語,但這樣的內容一經王勃天才過人的文學才華點染出來,讓讀者覺得那灑脫的俠情背後竟有一種波瀾壯闊的宏偉氣象:

城闕輔三秦,風煙望五津。

與君離別意,同是宦遊人。

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

無為在歧路,兒女共沾巾。

寫這首詩的時候,王勃還在長安做官,其時一位杜姓友人從長安外放蜀州(四川),王勃作此詩為好友送別。「三秦」指代長安,「五津」指代蜀州,離情別緒之所以彼此感動,是因為兩人都是官場中人,習慣了被任命文書調來調去的身不由己的日子。然而只要彼此相知,多遠的距離都不會成為阻礙,何必如少男少女那般在話別時哭哭啼啼?

史料並不曾告訴我們這位杜少府究竟是誰,和王勃的交情究竟怎樣。《全唐詩》存王勃詩兩卷,通觀下來,以宴會賦詩與懷別友人之詩最多,看來王勃絕對是一名社交場上的活躍分子,人緣似乎也並不像史料記載的那般不堪。只是這些懷友與送別的詩歌,在王勃而言或是真誠的,而那些被懷念、被送別的人,究竟是真正的海內知己,抑或僅僅是酒宴上眼花耳熱之際的泛泛之交呢?以王勃的人生來看,後者的可能性恐怕要更大一些。

但這又如何?詩歌貴真,這「真」是情感的真,而非事實的真。

我們經由王勃的詩歌看到王勃眼裡的真相,滿足靈魂對賞心悅目的一點渴求,這就足夠了。

王勃名字考王勃,字子安。「勃」的意思是興起、興盛,「安」的意思是安寧、安定。先興盛而後安定,是一個完滿的順序。推想起來,在成人禮上為王勃取字的時候,之所以選擇這個「安」字,怕是也有意教他收斂一下恃才的狂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