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大唐詩人往事:錦繡江山裡的飛揚與沉潛 > 王績·貞觀盛世裡的不合作者 >

王績·貞觀盛世裡的不合作者

關鍵詞:

托病、孤獨、道德堅守

警句: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1.

大唐詩人的時間版圖是從一個非暴力不合作分子開始的。對於大唐帝國而言,這既可以看作反諷,也可以看作恭維,一切只取決於你採取了怎樣的視角,懷抱著怎樣的信念。

這個非暴力不合作分子名叫王績,出身於一個並不顯達的官宦之家。他的少年時代是在黑暗的隋朝度過,那時候天下滿是歌舞昇平的太平粉飾,還沒有人能夠預見那一場即將到來的改朝換代。官宦子弟王績和所有同輩一樣,在適合的時間做適合的事情:在家讀書求學,積累知識;出外拜謁權貴,積累人脈。

這真是俗得不能再俗的生活模式,無非是要在官僚體制裡給自己混個前程罷了。只有混到了這個前程,理想主義者才可以兼濟天下,施展政治抱負,功利主義者才可以追名逐利,將自己打扮成世人眼中的成功典範。一切前程的第一道門檻,就是科舉。

科舉制度正是在隋朝開創的,它給了天下的讀書人一個貌似公平的競爭平台,綿延直至晚清。之所以說它公平,是因為筆試環節一視同仁;之所以說它僅僅「貌似」公平,是因為面試成績才真正決定成敗。

而面試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今天的我們並不難懸想千年之前的潛規則。

於是,打通人脈,揄揚名聲,這是每一個有志青年必須要做的功課,而那些高門大宅前的冷冰冰的台階又哪是寒門子弟可以輕易攀登的呢?幸而少年王績並沒有這一層顧慮,因為他有家世,所以有人脈;

他有社交能力,所以能夠充分利用這些人脈;他更有才華,所以能夠在利用人脈的過程裡得到真心的賞識。換言之,他具備了成功所需的全部要素,一片光明前途完全是可以預見的。如果你是一個正在操心女兒婚姻大事的父親,那麼王績這樣的少年俊彥就是你最應該垂涎的對象,當然,你需要打敗無數競爭者才能最後勝出。

2.

十五歲那年,王績西遊長安,拜謁了當時權傾朝野的皇室元老楊素,在舉座賓客之間肆意展現聰慧的談吐、過人的才識、機智的應變能力。

王績真正的人生就是從這樣一個華麗麗的出場開始的,正是這一個出場,為他贏得了「神仙童子」的名號。那麼,關節打通了,名聲揄揚了,學養足備了,功名自然只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王績在隋朝大業元年舉孝廉高第,授職秘書正字,從此正式成為官僚階層的一員,他的悲劇人生就以這樣的幸運開始了。

凡事最怕「認真」二字——這句話若用在官場上,意思就是說:

千萬不要把那些道貌岸然、冠冕堂皇、高風亮節的說辭當真,誰當真誰就輸了。王績偏偏是個天生的詩人,詩人的本真就是一切發乎本真,半點不會作假。

做官才不久,王績就見識了常人一輩子也見識不盡的齷齪與虛偽,他發覺這個自詡有安邦定國之使命的管理集團竟然不是一個哪怕僅稍具正義感的人可以輕易施展才華的地方——何止如此,簡直連存身都難。雖然俗諺說是金子到哪裡都會發光,是石頭到哪裡都不會發光,但王績發現,只有蛆蟲才能在糞池裡如魚得水。

3.

天下板蕩,群雄蜂起。和平的人生總是相似的,動盪的人生各有各的理由:有迫於生計的作亂,有以暴力尋求正義的反叛,有機會主義者的政治投機,有渾水摸魚的跟風起哄。這樣的一個隋朝末世,是天真者的墓園,是野心家的樂園,而剛剛步入仕途的王績,不幸屬於前者。

官場地圖從來都可以做一個二分法,即中央與地方。在中央政府任職,天顏近在咫尺,任何細小的政績與爭寵都不愁不可以上達天聽,陞遷的機會遠遠大於地方;而地方政府天高皇帝遠,若你在中央政府裡缺少死黨,那麼過不了多久你就會被權力中心徹底遺忘。

當然,風險與回報從來都成正比。一個滿懷雄心或野心的人總會力爭中央職位,而一個只想平常做事、正直為人的人,還是遠離中央,退避到地方官署為好。王績的確很有些政治抱負,卻也不乏審時度勢的明智。他找準時機向上級報告說他生病了,身體一直好不起來,對這份工作實在心有餘而力不足啊!

幸而正忙著四處撲火的朝廷並不太在意這樣一個官場新進的去留,便隨便打發他到揚州做個小官。這真是才出龍潭,又入虎穴,因為揚州——隋煬帝下揚州的那個揚州,很快就會成為天下目光的焦點,成為群雄逐鹿的戰場,成為亂象叢生的中心地帶。

4.

王績在揚州益發不能自安,每日裡只管飲酒,不問公務,以消極怠工的方式來打消上級主管不合時宜的期待與同僚們幾乎完全出於職場本能的妒忌。而此時的天下一日亂似一日,每寸都是污濁,讓所有潔身自好的人找不到立錐之地。

雖然沒有人給苦悶中的王績灌輸正能量,使他可以笑對人生、迎難而上,但他至少和我們一樣懂得消解職場壓力的全部三項選擇:要麼狠,要麼忍,要麼滾。王績心地純善,所以狠不下去;心高氣傲,所以忍不下來;只有對滾字訣他非但不介意,而且已經有過成功經驗——既然裝過一次病,何不再裝一次!

王績留下病假條,也不管上級領導批不批准,便急慌慌趁著夜幕乘上一葉輕舟飄然遠去,拂一拂衣袖,不帶走一點牽掛。

就是在這一葉輕舟之上,王績為世人留下了一句著名的歎息:「網羅在天,吾將安之!」長安待不下去,躲到揚州;揚州待不下去,還能躲到哪裡?正如一隻目光犀利的大雁,看到整個世界忽然間遍佈羅網,從此再沒有任何樂土可以棲息,再沒有任何明哲可以保身。在這樣一句滿載著負能量的真理裡,蘊藏著怎樣一種刻骨的絕望啊。

回返故土,避世全身,這也許是所有行不通的道路中唯一行得通的一途。想想中原故鄉,兄長王通多年來在那裡教授生徒,名聲一天高似一天,儼然化身為當代孔子,天下各大勢力裡都有他的門生。這樣的人脈背景,倘若真到了什麼萬不得已的時候,總還可以借用一點吧?

於是,王績以亂世避禍者的姿態回到了絳州龍門(今山西河津),只願離天機更近,離人世更遠。

5.

轉眼間隋唐易代。史書只是翻過了一頁,真實的生活卻遠不是這樣容易挨過的。

大唐初建,當務之急便是妥善安置隋朝舊官,無論這些人當初究竟是清官還是污吏,無論是良臣還是庸才,來不及細加甄別了,為了所謂大局,為了新朝的穩定,還是要趕緊給這些人安排官做,千萬不能因為疏忽怠慢而使他們敏感的心裡生出怨懟與狐疑,合起伙來做點什麼動搖新政權的事情。

作為前朝舊臣,王績自然也在被征之列,輕易得了個門下省待詔的職位。新朝如此優容,前朝罪臣哪還敢不識抬舉?然而其中況味,當真如人飲水,冷暖自知,只有在面對至親骨肉的時候才可以吐露一二。那一次弟弟王靜問起:「待詔的工作可還順心?」王績答道:

「這個職位薪水微薄,境況蕭瑟,只有按時供給的三升好酒勉強使人留戀罷了。」

從這一番問答裡,我們分明看到了竹林七賢的影子,但王績畢竟不是阮籍,他還沒有那麼大的名頭和背景可以使自己盡情放誕。幸而哥哥王通歷年來積累下的人脈終於在這個時候發揮了一點作用:江國公陳叔達曾經跟隨王通讀書,如今貴顯於新朝,在聽聞王績的這一點點抱怨之後,他以勝利者的豁達姿態動用特權,特批給王績每日一斗好酒,王績因此有了「鬥酒學士」的雅號。

無論陳叔達對王績的幫助還是王績對陳叔達的攀附,僅限於這一鬥酒。對於習慣官場邏輯的人士而言,這實在是一件可怪的事情。這位陳叔達,畢生碌碌,雖然官至宰輔,卻是初唐宰相裡最乏善可陳的人物,名聲不播於後世,只因為這一次特批,在文學史上留名千載。

6.

時光荏苒,年號從武德步入貞觀,皇帝由李淵換作了李世民。若有足夠預見力的話,當時的大唐子民應當知曉這位太宗皇帝即將開創中國歷史上赫赫有名的貞觀盛世,以雄才偉略成為一代英主。

然而很少有人能有這樣的先知先覺,在當時的唐人看來,這位年輕的新君剛剛發動了玄武門之變,弒兄弟逼父親,屠殺了兄弟滿門。

尤為令人齒冷的是,他在滅掉親兄弟李元吉的滿門,將後者的全部家資賜給了政變第一功臣尉遲敬德之後,竟然還將元吉的愛妃收入自己的後宮。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儒家最核心的政治綱領,這意味著帝王的首要之務在於修身,身修則家齊,家齊則國治,國治則天下平。

而一位修身不謹、治家不嚴的帝王,一位連父子兄弟之情都可以輕易踐踏的帝王,又怎可以作為天下人的道德表率呢,又怎可能真心關愛全天下的每一個平凡百姓呢?

以這樣的視角來看時局,那麼玄武門之變分明是亂政的先兆。遙想李氏門閥當初起兵反隋的時候,戰爭檄文裡歷數隋煬帝在私生活上的滔天大罪,而李世民此時的所作所為,究竟比當初的隋煬帝好上幾分呢?

當然,那些胸懷「大局意識」的人不會這樣多想,處心積慮的投機客們也不會這樣多想,只有一些在儒家義理裡浸淫得執拗而天真的人——像王績這般執拗而天真的人——才會這樣多想。而官僚體系中理應為王朝盡職盡責的一名臣子,一旦這樣多想,或多或少地總會恥於在這樣一位帝王手裡賺取俸祿吧?

7.

王績於是開始了一生之中的第三次稱病辭官,重返故鄉,以古井不波之心做回了沉潛的隱士。作為儒學世家的子弟,作為名儒王通的弟弟,王績終於拋棄了一切的儒家經典。是的,這些高頭講章的道理雖然不錯,而一旦參照現實,便只會令人心煩。真正的詩人最不能接受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虛偽,而現實,尤其是政治,從來都是場場無休的奇幻魔術秀。

王績的床頭從此只有《周易》《老子》《莊子》這三部書,即魏晉名士們津津樂道的所謂「三玄」。儒家經典不再看了,省得給心裡添堵。王績終於懂得了魏晉風骨之由來,而假若生活可以選擇,他一定寧願對此懵然無知的吧?

王家畢竟是當地大族,雖然改朝換代,多少還剩得一點家底。所以,王績不乏隱居的資本,他的隱居生活至少比陶淵明舒適許多:一切耕種、釀造、畜養之務都有若干僕人在做,他自己樂得逍遙,在飲酒賦詩之中優遊卒歲。他不再是隋朝的神仙童子,也不再是大唐的鬥酒學士,他為自己取了一個全新的字號「東皋子」,表明自己只是一名與世無爭的小地主罷了。「東皋子」也可以翻譯成「東坡居士」,蘇軾自號「東坡居士」的時候,處境正與此時的王績類似,表達的態度也很類似:

我就是一個自得其樂的小地主,請你們千萬不要把我當回事!言下之意是:我自己玩自己的,我也不把你們當回事!

小地主的唯一理想就是保住自己的一畝三分地,或者說保住自己最後的一片精神家園,與廣袤喧囂的現實世界井水不犯河水。王績固執地堅守著這一點底線,哪怕是當地最高長官親自來訪,他也避而不見,以非暴力不合作的姿態對貞觀盛世表達自己的一點微不足道的輕蔑。

8.

王績的詩,《野望》是傳世最廣的一首,也是被誤讀最深的一首: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惟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若不曉得時代之背景與人物之生平,便很容易將這首詩理解為一首單純的田園牧歌。

詩句看上去確實是田園牧歌的腔調:東邊高坡上已有薄薄的暮色,天很快就要黑下來了,而我徘徊著將要歸向哪裡呢?層林間只有秋意,群山上唯余落暉。牧人驅趕著牛犢,打獵的人將獵來的飛禽掛在馬鞍上,紛紛走上歸家的路。而我茫然四顧,竟看不到一個相識的人,只有唱起《采薇》之歌,遙想古代的高士。

其實,這首詩的主題不是田園,而是孤獨。

天色暗淡了,正是歸家的時候。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歸宿,唯獨王績尋不到任何一條屬於自己的歸路。相顧無相識,難道真的在東皋之上沒有熟識的面孔嗎?不,這裡分明就是王績的故土,到處都是世代熟識的家鄉故老。只是所有這些人,所有東皋附近的人,所有絳州龍門的人,所有大唐帝國的人,從中找不出任何一個可以與自己同聲相應、同氣相求的人。

如果一定要找到這樣的人,便只能從歷史上找。那是武王伐紂的時候,伯夷、叔齊扣馬而諫,說紂王縱然無道,武王也不應該以下犯上。後來殷周易代,伯夷、叔齊恥食周粟,隱居在首陽山上采薇充飢。

傳說他們作有《采薇歌》:

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

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

神農、虞夏,忽焉沒兮。吾適安歸矣。

吁嗟徂兮,命之衰矣。

在伯夷、叔齊看來,武王伐紂不過是以暴易暴,實在不足為訓,但世界從來不聽道德家的規勸,那些嚴苛的道德操守終歸抵擋不住歷史的車輪,更抵擋不住野心家的戰鬥熱情。上古神農氏的太平盛世再也找不到了,而只有在那樣的道德世界裡,才是如自己一般的恪守道德之人唯一的安居之地。

伯夷、叔齊尋不到歸宿,王績也如他們一樣尋不到歸宿。有道德潔癖的人終歸不能以虛偽的態度應對世界,然而在爾虞我詐、波譎雲詭的現實世界裡,真誠的人從來都無法獲得心安理得的幸福。

但這還不是《野望》之孤獨感的全部含義。倘若王績知道千百年後貞觀之治贏得了非凡的榮譽,獲得了最廣泛的認同,沒人在意領袖的私德,只在意他是否開創了一番豐功偉業,在意他是否給我們帶來了足夠的福利;倘若王績知道自己的道德操守就這樣被歷史的車輪輕易碾碎,自己詩句裡如斯的孤獨苦悶被後人當作田園牧歌的小小情調來輕鬆吟哦……倘若他知道這一切,他一定更會孤獨得不成樣子了吧?

王績名字考王績,字無功。「績」的意思是功勞、成就,而「無功」表示沒有功勞,沒有成就。

名與字相映成趣,很有道家旨趣。「無功」一詞出自《莊子·逍遙游》,「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是說一個人若修煉到神人的境界,表面上將會和光同塵,並無明顯的功績可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