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人間詞話精讀:大師筆下最美詩詞品鑒 > [六十四] >

[六十四]

白仁甫《秋夜梧桐雨》劇,沈雄悲壯,為元曲冠冕。然所作《天籟詞》,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豈創者易工,而因者難巧歟?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讀者觀歐、秦之詩遠不如詞,足透此中消息。

|1|

白仁甫,即白樸,字仁甫,一字太素,號蘭谷先生,「元曲四大家」之一。《秋夜梧桐雨》,即白樸的雜劇代表作《唐明皇秋夜梧桐雨》,一般簡稱為《梧桐雨》,寫唐明皇與楊玉環的愛情傳奇。《天籟詞》即白樸的詞集《天籟集》。使王國維驚異的是,白樸的《梧桐雨》沉雄悲壯,堪稱元曲中最傑出的作品,而白樸的詞卻寫得無比粗淺,原因究竟何在呢?或者因為開創易而因襲難,又或者因為以一個人的才華總不可能勝任所有的文體。歐陽修、秦觀的詩遠不如詞,足以說明這個道理了。

王國維這樣的揣測不免有些孟浪了。開創易而因襲難,這樣的道理確實存在。不僅在文學領域,即便在學術領域也是如此,譬如在甲骨文的研究上,王國維本人就是「甲骨四堂」之一,很有篳路藍縷的草創之功。當時隨便做一做什麼都能夠成果迭出,而在這門學問成熟之後,每推進一小步都要耗費驚人的氣力。普通讀者總是說現代社會少有民國時代的學術大師,卻不曉得假使民國學術大師們生活在今天,頭頂的光環不知道要衰減多少光芒。又如能力相同的幾個人打掃同一間屋子,第一個進去打掃的人會最輕鬆地取得最大的收效,這也就是經濟學上所謂邊際收益遞減的原理,成果的大小並不取決於個人能力的高低。

|2|

白樸的《天籟集》沉寂了太久,朱彝尊編輯《詞綜》的時候廣采博收,卻沒見過任何一首白樸的詞。白樸詞重見天日的經過,朱彝尊在《天籟集序》敘說道:

明寧獻王權譜元人曲作者凡一百八十有七人,白仁父[甫]居第三,雖次東籬、小山之下,而喻之鵬摶九霄,其矜許也至矣。余少日避兵練浦,村舍無書,覽金元院本,最喜仁父《秋夜梧桐雨》劇,以為出關、鄭之上,及輯唐、宋、元人詩餘為《詞綜》,憾未得仁父隻字,意世無復有儲藏者。康熙庚辰八月之望,六安楊希洛氏千里造余,袖中出蘭谷《天籟集》,則仁父之詞也。前有王尚書子勉序,述仁父門世本末頗詳。始知仁父名樸,又字太素,為樞判寓齋之子。後又有洪武中國子助教江陰孫大雅序,及安丘教諭松江曹安贊。余因在考元人詩集,則匪獨遺山元氏與樞判襟契,若秋澗王氏、雪樓程氏,皆有與白氏父子往來贈送之詩,蓋寓齋子三人,仁父仲氏也,其伯叔誠父、敬父。敬父官江西理問,雪樓送其之官,有「思君還讀寓齋詩」之句,此亦敬父昆弟之父執矣。白氏於明初由姑孰徙六安,是集希洛得之於其裔孫駒,將刊行,屬余正其誤,乃析為二卷,序其端。竹垞老人朱彝尊。

朱彝尊也是從雜劇開始認識白樸的,也和王國維一樣認為《梧桐雨》造詣最高,當在關漢卿、鄭光祖的作品之上,但白樸的詞無論如何也尋訪不到半句。康熙三十九年(1700)八月,六安秀才楊希洛不遠千里專程拜訪朱彝尊,攜來《天籟集》,說明代初年,白氏家族從姑孰遷到六安,詞集一直在家族中妥善保存著。楊希洛是從白樸的裔孫白駒處得來這部詞集的,準備刊刻發行,特意找到詞壇盟主朱彝尊,希望得到後者的訂正和推介。

朱彝尊非但為《天籟集》作了序言,還寫了一篇簡短的跋語:「蘭谷詞源出蘇、辛,而絕無叫囂之氣,自是名家。元人擅此者少,當與張蛻庵稱雙美,可與知音道也。」這是從風格上判斷白樸的詞與蘇軾、辛棄疾的豪放詞一脈相承,學辛詞的人往往流於叫囂,也就是王國維所謂的粗淺,但白樸沒有這個毛病,足以成為一代詞壇名家。元人擅長填詞者很少,白樸的詞可以與張翥(號蛻庵)並稱雙美。

張翥是公認的元代第一詞家,所以朱彝尊為《天籟集》寫的跋語雖然簡短,卻可謂極盡推崇之能事了。而王國維評論《天籟集》,似乎專門針對朱彝尊的評語。兩人雖然都承認白樸學到辛棄疾的詞風,但朱彝尊以為「絕無叫囂之氣,自是名家」,王國維以為「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孰是孰非,我們不妨直接從白樸的作品中直觀地感受一下。

|3|

從《天籟集》中選一個王國維最不喜歡的詞牌——《沁園春》,詞牌下有自序說:「夜枕無夢,感子陵、太白事,明日賦此。」白樸在某夜失眠的時候浮想嚴光、李白兩位先賢的往事,第二天以詞記之:

千載尋盟,李白扁舟,嚴陵釣車。故人偃蹇,足加帝腹;將軍權幸,手脫公靴。星斗名高,江湖跡在,爛熳雲山幾處遮。山光裡,有紅鱗旋斫,白酒須賒。

龍蛇起陸曾嗟。且放我、狂歌醉飲些。甚人生貧賤,剛求富貴,天教富貴,卻騁驕奢。乘興而來,造門即返,何必親逢安道耶。兒童笑,道先生醉矣,風帽欹斜。

白樸之所以對嚴光和李白情有獨鍾,是因為自己一生布衣,有高尚其志、不事王侯的孤高。這種孤高在同時代裡太難尋到知音,只有遠溯前代,從往聖先賢中尋覓精神伴侶,這正是「千載尋盟,李白扁舟,嚴陵釣車」的意義所在。

李白被唐玄宗賜金放還之後,漫遊宣州(今安徽宣城),寫詩說「人生在世不稱意,明朝散發弄扁舟」。嚴光是東漢光武帝劉秀少年時的同窗好友,劉秀稱帝之後極邀嚴光做官,嚴光堅辭不受,歸隱富春山,以釣魚為樂。在白樸看來,千萬隱士之中,只有李白和嚴光最值得敬佩,因為他們都深受帝王的賞識,明明榮華富貴唾手可得,卻絕不因此而放棄人格上的堅持。

「故人偃蹇,足加帝腹;將軍權幸,手脫公靴」,這幾句分述嚴光、李白的兩則事跡。嚴光的故事是:劉秀稱帝后邀嚴光進宮敘舊,兩人幾日來同吃同睡,嚴光毫不拘束,睡著時腳甚至壓在了劉秀的肚子上。翌日太史奏報說夜觀天象,有客星侵犯御座,劉秀不禁失笑。李白的故事是:傳說李白在長安時,有一次在酒酣中起草詔書,使楊貴妃研墨,高力士脫靴。

「星斗名高,江湖跡在,爛熳雲山幾處遮。山光裡,有紅鱗旋斫,白酒須賒」,李白字太白,太白即太白金星,嚴光引發了客星侵犯御座的天象,是謂「星斗名高」。有如此高名美譽,卻甘心浪跡江湖。嚴光垂釣富春江上,隨時將釣得的紅鱗鯉魚切為細膾,烹製美食,是謂「紅鱗旋斫」。李白有詩「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是謂「白酒須賒」。

「龍蛇起陸曾嗟。且放我、狂歌醉飲些」,龍蛇曾有騰躍之時,嚴光、李白都受過帝王的殊寵,而那段經歷想起來只令人嗟歎罷了,何不自由自在地狂歌醉飲呢?《易經·系辭下》有「龍蛇之蟄,以存身也」,嚴光、李白的退隱便如同龍蛇的蟄伏。

「甚人生貧賤,剛求富貴,天教富貴,卻騁驕奢」,這等芸芸眾生的庸俗嘴臉實在令人厭憎,但世界偏偏這樣運作:貧賤中想求富貴,才一富貴便擺出驕人的嘴臉,這到底是為什麼呢?看不慣,索性不與世俗往來的好。「乘興而來,造門即返,何必親逢安道耶」,這是《世說新語·任誕》記載的一則故事:東晉名士王子猷居於山陰(今浙江紹興),某日夜雪初霽,月色清朗,忽然思念起遠在剡溪的好友戴安道來,於是乘輕舟前往,足足行了一夜,待天亮時才到戴安道的家門。令所有人意外的是,王子猷忽然掉頭返航,對同行人說道:「吾本乘興而行,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人生貴在適意,何必在乎旁人的眼光,於是「兒童笑,道先生醉矣,風帽欹斜」。兒童看到自己的醉態,笑話起自己被風吹歪了帽子的醜態,殊不知側帽也有一則風流掌故呢:北朝獨孤信姿容絕代,是所有人仰慕的焦點。一天他出城打獵,回來的時候不小心被風吹歪了帽子,但他要忙著趕在宵禁之前回城,並沒有留心到這個小小的細節。等到第二天,城裡卻突然出現一件怪事:滿城的男子儘是歪戴帽子的新式打扮。

這樣一首自明其志的詞,究竟是「粗淺之甚,不足為稼軒奴隸」,還是「絕無叫囂之氣,自是名家」,答案似乎已經不言而喻了。《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評介《天籟集》,說它「清雋婉逸,調適韻諧」,這首《沁園春》庶幾當得起這樣的評語。

|4|

為了說明觀點,王國維拉歐陽修和秦觀來當陪襯,說他們詩不如詞。

歐陽修是宋代詩人裡屈指可數學習李白、韓愈風格的,追求詩歌的散文化。宋人雖然並尊李白、杜甫,但李白是天才型詩人,無門徑可學;杜甫是學力型詩人,可以讓仰慕者亦步亦趨。大家都去學杜甫,歐陽修卻偏偏要學李白。正因為走上了這樣一條費力不討好的荊棘路,他的詩歌才比不上詞作那般耀眼。

古體詩《晚泊岳陽》是歐陽修典型詩風之一例,依約看得到李白的影子:

臥聞岳陽城裡鐘,系舟岳陽城下樹。正見空江明月來,雲水蒼茫失江路。

夜深江月弄清輝,水上人歌月下歸。一闋聲長聽不盡,輕舟短楫去如飛。

詩句彷彿信手拈來,明白如話,卻少了李白的那種天才洋溢。歐陽修最著名的詩歌《戲答元珍》偏偏是一首律體詩,看來還是從眾比較穩妥:

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

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

這首詩看似春光明媚,其實完全在發牢騷。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中央政府裡爆發了一場波詭雲譎的政治鬥爭,歐陽修、范仲淹等人贏得了人心,卻輸掉了權力角逐,相繼被貶出了朝廷。這是北宋政壇上影響很深遠的一次事件,也給各位逐臣的心境與前程投下了散不開的陰霾。

歐陽修被貶為峽州夷陵(今湖北宜昌)縣令,翌年,正在峽州做判官的好友丁寶臣(字元珍)以《花時久雨》詩相贈,歐陽修便作了這首《戲答元珍》回贈。題目說是「戲答」,只是為了掩飾牢騷罷了。

「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見花」,表面上是寫山城偏遠,花期較晚,而在傳統的詩歌套語裡,這分明是在抱怨皇恩不到。「殘雪壓枝猶有橘,凍雷驚筍欲抽芽」,夷陵盛產橘子,又是著名的竹鄉,頷聯將這兩種山城風物一網打盡,說二月春風未至,枝上積雪猶存,還掛著幾隻去年採摘遺漏的橘子;春雷雖然還帶著寒意,但畢竟發出春天的消息了,地下的竹筍被雷聲驚醒,準備破土而出了。

「夜聞歸雁生鄉思,病入新年感物華」,春來大雁北歸,雁鳴聲喚起人的鄉愁,令人夜不能寐;抱病之身又勉強挨到一個新的年景,萬物逢春,為何自己卻感受不到一點暖意呢?於是陷入回憶:「曾是洛陽花下客,野芳雖晚不須嗟」,自己曾在那以似錦鮮花名滿天下的洛陽為官,度過了多少賞花遊園的日子,看花也看夠了,此時困處山城,野花遲遲不開,又有什麼所謂呢?

|5|

秦觀的情形與歐陽修不同,他有多愁善感、細膩入微的性格,是天生的詞人而不是詩人。所以秦觀的詩寫得很像詞。錢鍾書有評價說:「秦觀的詩內容上比較貧薄,氣魄也顯得狹小,修辭卻非常精緻。」(《宋詩選注》)

這裡選一首能代表秦觀特點的《春日》:

一夕輕雷落萬絲,霽光浮瓦碧參差。有情芍葯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曉枝。

短短二十八字,寫足了春光的千嬌百媚,但媚態也太足了些,以至於元好問《論詩絕句》有譏諷說:「有情芍葯含春淚,無力薔薇臥晚[曉]枝。拈出退之山石句,始知渠是女郎詩。」和韓愈那種古雅樸拙的詩句相比,秦觀的詩簡直就像是小女生的作品。

還是錢鍾書說了幾句公道話:「藝術之宮是重樓復室、千門萬戶,決不僅僅是一大間敞廳;不過,這些屋子當然有正有偏,有高有下,絕不可能都居正中,都在同一層樓上。」(《宋詩選注》)

錢鍾書和元好問的矛盾觀點其實無所謂誰對誰錯,因為前者是以現代的文學眼光來看問題的,後者是以古代傳統的詩歌本色來看問題的。在古人「詩言志」的傳統裡,詩歌寫成秦觀那樣就是不好的。是的,詞不僅可以,而且應該寫成那種味道,因為那是詞的本色當行;詩歌不同,既負擔著詩教的重任,又秉持著言志的箴言,始終要以雅正為上的。所以,無論以現代的純文學的標準,還是採取古代的詩教與言志的標準,秦觀的詩確實遜色於詞,他畢竟天性就在詞的一途,王國維所謂「抑人各有能有不能也」在他的身上是完全適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