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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久貧[守窮]賤,軻長苦辛」,可謂淫鄙之尤。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五代、北宋之大詞人亦然。非無淫詞,讀之者但覺其親切動人。非無鄙詞,但覺其精力彌滿。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游詞之病也。「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惡其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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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以很大的氣力來批判所謂游詞,這是接續清代詞人金應珪的觀點來說的。

王國維的手稿最初是這樣寫的:「金朗甫作《詞選後序》,分詞為淫詞、鄙詞、游詞三種。詞之弊儘是矣。五代、北宋之詞,其失也淫。辛、劉之詞,其失也鄙。姜、張之詞,其失也游。」

金朗甫即金式玉,是張惠言兄弟親手調教出來的高徒,但王國維搞錯了一點,《詞選後序》的作者並非金式玉,而是金式玉的兄長金應珪。本書第十一章裡講過,嘉慶二年(1797)張惠言、張琦兄弟同被經學家金榜聘為家庭教師,金家子弟有填詞的興趣,張家兄弟就編選了一部《詞選》當作課本。在第十一章裡未曾講到的是,這部《詞選》的最後還有一篇附錄,附有同邑詞友黃景仁、左輔、惲敬、錢季重、李兆洛、丁履恆、陸繼輅七家詞,後來鄭掄元擴編了這篇附錄,將張惠言兄弟與金家子弟的詞作連同自己的作品一併收錄,常州詞派的影響正是由這一點青萍之末慢慢展開的。

金應珪為《詞選》寫作後序,提出詞之弊端有淫詞、鄙詞、游詞三種,其中游詞的概念是:

規模物類,依托歌舞。哀樂不衷其性,慮歎無與乎情。連章累篇,義不出乎花鳥;感物指事,理不外乎酬應。雖既雅而不艷,斯有句而無章。是謂游詞。

概言之,一切情不由衷的詞都是游詞。王國維的手稿經過反覆改訂,淫詞、鄙詞都不談了,集中火力來攻訐游詞。因為細思之下,淫詞可以是發自內心之淫,鄙詞可以是發自內心之鄙,皆不礙於真切情感的赤裸裸的抒發,雖然淫與鄙都不太好,但至少不是游詞,不虛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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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語出《古詩十九首》之二:

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這首詩寫一名已為人婦的倡家女子在春光中的幽怨:丈夫辭家遠行,遲遲不歸,自己一個人又怎耐得住春閨的寂寞呢?回想昔年倡家熱鬧喧嘩的生活,如今的寂寞便顯得更難消受。詩中的「蕩子」一詞與今天的含義不同,無關於道德,只是「遊子」的意思。

漢代的倡家女與唐、宋時代的倡家女不同,前者的境遇要好得多,她們往往出身於演藝世家,不似後者大多是從貧苦人家買來或被歹人誘騙的良家女子。漢代的倡家女可以有很好的歸宿,譬如漢武帝的李夫人,曹操的妾室卞夫人,都是倡家女出身。所以嫁為蕩子婦的倡家女很有資格抱怨「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也很有資格在撫今追昔中生出繁華不再的失落感。

「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為守窮賤,軻長苦辛」,語出《古詩十九首》之四:

今日良宴會,歡樂難具陳。彈箏奮逸響,新聲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識曲聽其真。齊心同所願,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

無為守窮賤,軻長苦辛。207

這首詩的大意是說:在一場極盡歡樂的宴會上,有德劭之人發表了一番高論,但只有妙解音樂的人才能夠聽出其中的真意,那真意是所有人都不願明說的心聲:人生如寄,又如飆風揚起的灰塵,既然如此,何不搶先佔據高位來享受短暫的榮華富貴呢,可不要固守窮賤,一輩子坎坷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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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首詩的內容,即便在今天的主流道德觀裡也顯得有些齷齪。王國維形容是「可謂淫鄙之尤」,前者是淫蕩的極致,後者是卑鄙的巔峰,照理說應該被正人君子深惡痛絕才是。「然無視為淫詞、鄙詞者,以其真也」,但因為詩歌寫得真誠,寫得發自肺腑,所以讀者並不以淫詞、鄙詞視之。

確實,《古詩十九首》歷來被人讚頌為璞玉渾金,其中這兩首自然也不曾受過太大的非議,但原因是否真的是「以其真也」,倒也未必。同樣程度的真,由古人道出,經過歲月的鎏金而變得古雅可愛,而正是那份古雅的味道在相當程度上消解了詩意當中的道德瑕疵。

現代心理學有所謂認知一致性理論,舉例言之,當你發現你和最好的朋友在某個觀點上存在分歧,這就打破了你認知結構中的平衡,你會做出怎樣的反應呢?一般人的反應都是傾向於恢復認知平衡,具體做法可以有好幾種選擇:要麼你說服自己,那個讓你們產生分歧的觀點其實無關緊要,接受好友的看法又有何不可呢;要麼你說服你的好友,使他的思想步調和你一致;要麼你以另一種方式說服自己,讓自己相信這位好友其實和你的關係並不算太好,他有那樣的愚蠢念頭又何足為怪呢;要麼你還可以自欺欺人,說服自己相信那位好友「真實的想法」其實和你一模一樣。

最後你究竟會做出怎樣的選擇是可以被心理學家預測出來的:在很大的概率上,你會採取「最小努力原則」,意即哪種選擇給你造成的情感壓力最小,你就會做出哪種選擇。譬如你感覺自欺欺人是最省力的,你就會相信好友和你並不真正存在分歧。

認知一致性理論可以成功地解釋傳統上對一切經典作品的解讀方式。人們在情感上不願意接受經典作品的瑕疵,所以總要以各種方式來粉飾它們的瑕疵。甚至就在最近幾年,還是有太多人不願意相信《論語》「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這句話,不願意相信孔子竟然會對女人看低一等,於是粉飾瑕疵的做法就是將「女子」訓詁為「汝子」,再將「汝子」解釋為孔子在某個特定的語境中所特別針對的某些人。

人們對《古詩十九首》也有同樣的態度:有人將《今日良宴會》一詩解釋為反諷之作,也有人將《青青河畔草》一詩解釋為怨而不怒的溫柔敦厚。王國維也只是粉飾大軍中的渺小一員罷了,只不過他用「真」的概念來做一種新的油彩。

事實上,人類文明的進程就是不斷將「真」馴化的過程。我們心底有太多的「真」,一旦暴露出來,都會為文明社會所禁止。以上兩首詩,倘若是現代人以現代漢語表達出來,發表在任何公開媒介上,哪怕有再美的文筆,讀者也不會以「但覺其親切動人」與「但覺其精力彌滿」的理由而由嫌惡變為喜愛的。「可知淫詞與鄙詞之病,非淫與鄙之病,而游詞之病也」,不,癥結與游詞無關,僅僅因為美麗的文筆被歲月鎏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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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不爾思,室是遠而」,語出《論語·子罕》:「『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唐棣」四句是逸詩,以搖動的唐棣之花起興,然後說:難道我不想念你嗎?只是我們相隔得太遠了啊。孔子的評論是:如果是真的思念,怎麼會嫌遠呢?

《論語》這幾句話全無上下文的參照,很難說清孔子究竟是什麼意思。大致推測起來,怕是有學生嫌孔子所追尋的「道」太過遙遠,有打退堂鼓的意思,所以孔子才以這幾句詩為例,意思是說:倘若渴慕出自真誠,只會一往無前,再遠的距離也不會嫌遠,「豈不爾思,室是遠而」這種漂亮話只是不誠心的托詞罷了。王國維從這裡看到,孔子對不誠心的托詞的厭惡,豈不正是對游詞的厭惡嗎?

對《人間詞話》這一章,我們不妨看作王國維矯枉不惜過正的議論:「真」無論如何都是藝術創作的必要條件,或者說是不可或缺的最低標準。但即便是我們如此這般地退一步來想,也很難完全贊同他的意見。也許在王國維看來,戲劇表演中的演技根本算不得藝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