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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九]

近體詩體制,以五七言絕句為最尊,律詩次之,排律最下。蓋此體於寄興、言情,兩無所當,殆有韻之駢體文耳。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於排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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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辨析詞體尊卑,要算《人間詞話》說理最詭異的一章。

近體詩即律體詩,興起於唐代。近體詩的體裁裡,以絕句為尊,律詩其次,排律最下。王國維之所以做出這樣的排序,一來或是受了叔本華美學裡將一切藝術類型從高到低加以排序的做法的影響,二是因為太偏愛五代、北宋的小令,乃至以小令的特色作為美學標準來衡量其他。

小令如同寫意畫,只捕捉外物的一點神采或內心一剎那的情緒,言簡而意賅,有無限的餘韻可以繞樑三日。絕句也是這樣,五言絕句不過寥寥二十字,七言絕句亦不過二十八字,點到即止,代表人物有王維、王昌齡。

至於律詩,非但篇幅翻了一倍,重要的是有了許多章法,如頷聯、頸聯的兩處對仗,再如起、承、轉、合的篇章結構,有點八股文的意思了,但優點是可以比絕句更精美,更深沉,代表人物有杜甫、李商隱。

排律則是將律詩做任意的加長,篇幅上沒有任何限制,想寫多長就寫多長。只是作者雖有耐心寫,讀者卻未必有耐心看,所以排律的讀者最少。唐代的絕句和排律都可以由歌伎演唱,當然唱絕句易,唱排律難,所以唱得下來《長恨歌》的歌女就能拿到同行中最高的收入。這當然也因為人們更愛聽《長恨歌》那樣的排律,因為它可以敘述一個完整的故事,可以塑造出不同的角色,可以有跌宕起伏的情節,還可以穿插進一些對世道人生別有會心的議論。以上這些特點,都是絕句和律詩所不可能有的。我們不妨做一個大致的類比:絕句相當於黑白照片,律詩相當於彩色照片,排律則相當於一部電影。

倘若以黑白照片作為美的標準,那麼彩色照片會嫌浮華而煩瑣,電影簡直就是冗長無謂了。王國維所做的,其實正是這樣的一番推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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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以詞體與詩體相比:小令可比絕句,長調可比律詩,長調中尤長者如《百字令》《沁園春》可比排律。我們可以猜想王國維一定不喜歡比排律更長的荷馬史詩,卻一定很喜歡比絕句更短小的日本俳句。

《百字令》《沁園春》,今天雖不知道如何歌唱,但讀起來別有一番抑揚起伏的頓挫之美,而這種音色上的美感就已經不是其他詞牌所能替代的了。至於內容,小令、長調各有各的寫法,正如尺有所短、寸有所長,只要不以尺去量短、不以寸去量長即可。試從納蘭詞中擇選二例,其一為《百字令·廢園有感》:

片紅飛減,甚東風不語、只催漂泊。石上胭脂花上露,誰與畫眉商略。碧甃瓶沉,紫錢釵掩,雀踏金鈴索。韶華如夢,為尋好夢擔閣。

又是金粉空梁,定巢燕子,一口香泥落。欲寫華箋憑寄與,多少心情難托。梅豆圓時,柳綿飄處,失記當初約。斜陽冉冉,斷魂分付殘角。

睹一座廢棄的園林,生出太多的想像與傷感,多愁善感的詩人最常寫這一類的題材。「片紅飛減,甚東風不語、只催漂泊」,從落花著筆,「片紅飛減」,減去的是春光,東風只一味摧花,彷彿真的只是無情之物。這幾句化自杜甫《曲江二首》「一片花飛減卻春,風飄萬點正愁人」,似乎新意不多,但在詞的特殊斷句裡,蕭瑟惆悵的意味比詩更濃。

「石上胭脂花上露,誰與畫眉商略」,落花不由自主地飄墜,有些落在石頭上,如同胭脂點綴,這裡或曾有過一位愛花的女子,但如今人去園空,落花再無人惜,只有「碧甃瓶沉,紫錢釵掩,雀踏金鈴索」,汲水的銀瓶沉入井裡,苔蘚掩蓋住她遺落的髮釵,雀兒恣意踏在護花鈴的繩索上,而鈴聲早已瘖啞,再起不到護花的作用。

甃(zhou),即井壁。瓶,即富貴之家汲水所用的銀瓶。井與瓶的關係在古代是有愛情隱喻的,如王昌齡《行路難》有「雙絲作綆系銀瓶,百尺寒泉轆轤上。懸絲一絕不可望,似妾傾心在君掌」,劉復《夏日》有「銀瓶綆轉桐花井,沉水煙銷金博山」,白居易《井底引銀瓶》有「井底引銀瓶,銀瓶欲上絲繩絕」。

金鈴索,即護花鈴所繫的繩索,這是《開元天寶遺事》所記載的一則掌故:唐玄宗天寶年間,每到春天,寧王就派人在自家花園裡繫上紅絲,密密地綴以鈴鐺,繫於花梢,以驚嚇鳥雀。

「韶華如夢,為尋好夢擔閣」,好時光如夢境消散,為了追尋好夢,又耽擱了時光幾許。

詞的上闋就這樣在恍惚的憂傷中收尾,下闋從寫景轉入言情。「又是金粉空梁,定巢燕子,一口香泥落」,這是對薛道衡《昔昔鹽》的名句「空梁落燕泥」的敷衍。由燕歸想到人未歸,由燕的年年有期想到人未歸的遙遙無期,於是「欲寫華箋憑寄與,多少心情難托」,我也想把心事寫進書信寄給你知,卻終於覺得這糾結複雜的心情實在難以表述。「梅豆圓時,柳綿飄處,失記當初約」,在梅子又圓的時節,在柳絮飄飛的地方,你可還記得我們當初的約定?「斜陽冉冉,斷魂分付殘角」,冉冉餘暉裡,聽著遠處不甚清晰的號角聲,我的愁緒無處可排解。

我們無法考證這首詞究竟有幾分寫實,幾分是在實景中生出的幻夢,但正是這樣亦真亦幻的氛圍,圓滿完成了寄興與言情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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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再看納蘭性德一首悼亡主題的《沁園春》: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記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迴腸。

詞有序言記述寫作的原委:「丁巳重陽前三日,夢亡婦淡妝素服,執手哽咽。語多不能復記,但臨別有云:『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婦素未工詩,不知何以得此也?覺後感賦。」這是一首悼亡記夢之作,作於康熙十六年(1677),性德之妻盧氏卒於是年五月三十日。序言所謂丁巳重陽前三日,即當年九月初六,在重陽節前三天。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怎忘」,劈頭慨歎生命的無常與不由自主。在那個醫學尚不發達的時代裡,任你是皇親國戚、豪門子弟,也很容易在年紀輕輕的時候因為一場莫名其妙的病症而莫名其妙地死去,所以古人對生命無常的感慨遠比今人為甚。盧氏死於難產,生育對於古代女人來說常是一件要冒生命危險的事情。而這樣無可奈何的事情能怪得了誰,只能怪死者薄命罷了。死者已矣,卻留給生者無限哀傷。

「記繡榻閒時,並吹紅雨;雕闌曲處,同倚斜陽」,回想從前,我們一同在繡榻上賞花,一同在曲闌邊看夕陽。這裡的「紅雨」存在兩種可能的解釋,一是指落花如雨,二是特指桃花。沈義父《樂府指迷》歸納詩歌套語,說遣詞造句須含蓄,要說「桃」不能直接說破,當用「紅雨」「劉郎」來代。這正是《人間詞話》第三十五章裡批判的對象,而這裡是以「紅雨」與「斜陽」形成對仗,意味卻真的比直接說落花或桃花為好。重陽節又稱吹花節,楊萬里《九月四日生辰》有「重九吹花節,千齡夢日時」,楊詩的原意是「九月九日風吹菊花的時節」,後來演變為重陽之典。

「夢好難留,詩殘莫續,贏得更深哭一場」,生活如夢般美麗,卻終歸挽留不住。尚未寫完的詩不必再續寫下去,詩也無法紓解失去你的傷心,只能在夜深時分大哭一場。「遺容在,只靈飆一轉,未許端詳」,哭的時候恍惚看見你的身影,但只是匆匆一瞥,容不得我慢慢端詳。

「重尋碧落茫茫。料短髮、朝來定有霜」,已經和你分別在兩個世界,而這樣的傷心啊,明早又會將我稀疏的頭髮再染白幾許。「便人間天上、塵緣未斷;春花秋葉,觸緒還傷」,縱然生死隔開了你我,但我們的緣分應該並未斷絕;無論是看到春花盛開,還是看到秋葉凋零,我都會想起你,哀傷不盡。「欲結綢繆,翻驚搖落,兩處鴛鴦各自涼」,多想和你在一起,卻轉眼便成永訣,天那邊的你和地這邊的我同樣在傷悼我們的命運。「真無奈,把聲聲簷雨,譜出迴腸」,無可奈何呀,聽屋簷上雨聲淅瀝,我就借用雨聲的旋律譜成這首詞,傾訴我百轉千回的心曲。

這首詞全無用典。如果說《沁園春》可比排律,那麼這一首全無用典的《沁園春》應該可比排律中的《長恨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