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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以《長恨歌》之壯采,而所隸之事,只「小玉」「雙成」四字,才有餘也。梅村歌行,則非隸事不辦。白、吳優劣,即於此見。不獨作詩為然,填詞家亦不可不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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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旗幟鮮明地表達了對詩詞用典的輕蔑:白居易與吳偉業(號梅村)皆以長篇歌行著稱於世,而白居易《長恨歌》只有「小玉」「雙成」四字用典,吳偉業的歌行卻擁擠著繁雜的典故,似乎非如此則寫不成詩,兩人才華之高下於此可見。這個道理,在詞家同樣適用。讓我們先看白居易的《長恨歌》: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176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鬢花顏金步搖177,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閒暇,春從春遊夜專夜。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178。驪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179

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180翠華181搖搖行復止,西出都門百餘里。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182花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183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縈紆登劍閣184。

峨嵋山185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186。天旋日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187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188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西宮南內多秋草,宮葉滿階紅不掃。189

梨園弟子白髮新,椒房阿監青娥老。190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191未成眠。

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192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193

為感君王展轉思,遂教方士慇勤覓。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

樓閣玲瓏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闕西廂叩玉扃194,轉教小玉報雙成。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裡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邐迤195開。雲鬢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196飄颻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197,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昭陽殿裡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198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

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199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慇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200,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201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長恨歌》作於唐憲宗元和元年(806),當時白居易正在盩厔縣(今陝西周至)任縣尉,和好友陳鴻等人同遊仙游寺,有感於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而作。當時陳鴻寫了傳奇小說《長恨歌傳》,白居易作七言長詩《長恨歌》,這是唐代文人流行的一種組合式創作風尚,只是陳鴻的《長恨歌傳》後來流傳不廣,白居易的《長恨歌》獨擅盛名。

如此浩繁的一部《長恨歌》,只有「小玉」「雙成」兩處典故:吳王夫差有女名小玉,《漢武帝內傳》記載西王母有侍女名董雙成,這裡借小玉、雙成作為楊貴妃在仙山上的侍婢之名。其實就連這兩處典故也很難說是嚴格意義上的用典,最多只算是借代一下罷了。小玉、雙成典故意義上的含義並未給詩句增加任何新的內容,若說成「金闕西廂叩玉扃,轉教侍女報深宮」也完全不會妨礙詩歌的表達。想來小玉、雙成只是當時太習見的名字,白居易信筆寫來而已,當時並不覺得是在用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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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偉業,字駿公,號梅村,江蘇太倉人,是明清易代之際的一位文壇領袖,與錢謙益、龔鼎孳並稱為「江左三大家」。巧合的是,這「三大家」在變節仕清的事情上也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所區別的只是:龔鼎孳最不知恥,所以心態最好,正能量四溢,官自然做得最大;吳偉業糾結、自責的程度最深,所以後半生沒過一天舒心的日子,整天負能量滿格,終於在可有可無的教職上煎熬了三年,便以母喪為由辭官隱居去了。

吳偉業的詩,今天的普通讀者只熟稔《圓圓曲》中的「慟哭六軍俱縞素,衝冠一怒為紅顏」,倒不是為著詩藝的緣故,而是因為寫出了吳三桂、陳圓圓的一段傳奇歷史。

吳偉業如杜甫一般,堪稱一代詩史,以詩歌記錄下明清易代之際的動盪時局。所以讀他的詩,尤其是讀他的長篇歌行,如同在讀一部晚明痛史。王國維認為吳偉業不夠才華來寫白居易式的歌行,其實白居易又何嘗寫得出吳偉業式的歌行呢。白居易走的是浪漫、輕盈的一途,吳偉業走的卻是厚重、滄桑的一途,而臻於化境的用典恰恰最能烘托厚重、滄桑的歷史感。

歷代詩歌用典的藝術,在吳偉業這裡達到巔峰。我們知道唐代詩人裡以李商隱最擅用典,但比起辛棄疾的詞,李商隱的用典也就不算什麼了;同樣,比之吳偉業的歌行,辛棄疾也一定會在用典藝術上自歎弗如的。吳偉業這種風格居然後繼有人,王國維本人就是其中之一,還有史學家陳寅恪。於是我們能夠從中想像,只有絕頂的淵博才能駕馭得來這樣的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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試舉吳偉業的歌行體名作《鴛湖曲》為例:

鴛鴦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

煙雨迷離不知處,舊堤卻認門前樹。樹上流鶯三兩聲,十年此地扁舟住。

主人愛客錦筵開,水閣風吹笑語來。畫鼓隊催桃葉伎,玉簫聲出柘枝台。

輕靴窄袖嬌妝束,脆管繁弦競追逐。雲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參軍舞鵒。

酒盡移船曲榭西,滿湖燈火醉人歸。朝來別奏新翻曲,更出紅妝向柳堤。

歡樂朝朝兼暮暮,七貴三公何足數。十幅蒲帆幾尺風,吹君直上長安路。

長安富貴玉驄驕,侍女薰香護早朝。分付南湖舊花柳,好留煙月伴歸橈。

那知轉眼浮生夢,蕭蕭日影悲風動。中散彈琴競未終,山公啟事成何用。

東市朝衣一旦休,北邙抔土亦難留。白楊尚作他人樹,紅粉知非舊日樓。

烽火名園竄狐兔,畫閣偷窺老兵怒。寧使當時沒縣官,不堪朝市都非故。

我來倚棹向湖邊,煙雨台空倍惘然。芳草乍疑歌扇綠,落英錯認舞衣鮮。

人生苦樂皆陳跡,年去年來堪痛惜。聞笛休嗟石季倫,銜杯且效陶彭澤。

君不見白浪掀天一葉危,收竿還怕轉船遲。

世人無限風波苦,輸與江湖釣叟知。

詩題之下原有小注「為竹亭作」。竹亭即崇禎一朝的風流人物吳昌時,字來之,號竹亭,是嘉興(今浙江嘉興)首屈一指的名流。他還是真正意義上的土豪,縱然談不上富可敵國,至少也算極盡一時一地之富貴了。

晚明是一個風起雲湧與紙醉金迷交織並行的時代,吳昌時在這兩方面皆有出眾的表現:他是應社、復社的骨幹分子,是晚明轟轟烈烈的結社運動中的一大推手,在清流之中頗孚人望;他還是一位享樂主義的生活藝術家,在嘉興南湖之濱構建竹亭湖墅,常常在這湖光山色裡盡享私家歌舞團的聲色演出。

崇禎十五年(1642),在京城陷落、崇禎帝煤山自縊的僅兩年之前,吳偉業於竹亭湖墅拜訪吳昌時,受到了一番極盡豪奢的款待,不料翌年吳昌時便獲罪被殺。轉眼已是順治九年(1652),物是人非,山河易主,吳偉業於嘉興萬壽宮編撰《綏寇紀略》,順道再訪吳昌時的竹亭故園,以撫今追昔的心情寫下了這首《鴛湖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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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鴛鴦湖畔草粘天,二月春深好放船。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鴛鴦湖即詩題當中的鴛湖,又名南湖,今天因其是中國共產黨的誕生地而聞名。明末的鴛鴦湖是嘉興一帶的游賞勝地,陳維崧《賀新郎·鴛湖煙雨樓感舊》緬懷當年盛況,說「不閉春城因夜宴,望滿湖燈火金吾怕。十萬盞,紅球掛」,這樣的描寫幾乎夠得上《人間詞話》第五十一章所謂「千古壯觀」了。

「煙雨迷離不知處,舊堤卻認門前樹。樹上流鶯三兩聲,十年此地扁舟住」,轉頭換韻,在溪山勝景裡卻尋不到十年前的痕跡。「煙雨」一語雙關,既指二月春色中的煙雨,亦指湖心島上的名樓煙雨樓。煙雨樓原是吳越年間廣陵郡王錢元建在湖濱的樓閣,幾經興廢,及至明代嘉靖年間,嘉興知府征發民夫修浚護城河,將挖出的泥土填進鴛湖,填成了一座湖心島,重建煙雨樓於島上。隨著明朝的滅亡,煙雨樓隨同湖濱的竹亭湖墅一併毀於兵火。當吳偉業故地重遊,也只有從尚存的舊堤中模糊認取當年樓閣的位置。

「主人愛客錦筵開,水閣風吹笑語來。畫鼓隊催桃葉伎,玉簫聲出柘枝台」,再次轉頭換韻,承接上文「十年」,回想十年前在此拜訪吳昌時的場面:那時候豪爽好客的主人在湖濱水閣中設宴相待,美艷的家伎在樽前表演著第一流的歌舞。在這幾句裡,「桃葉」「玉簫」的用法恰恰與《長恨歌》「小玉」「雙成」的意思一般:桃葉是晉代顯貴王獻之的寵妾,玉簫是唐代達官韋皋的寵妾,後人以桃葉、玉簫代指豪門姬妾。「柘(zhe)枝」,原是唐代傳自西域的舞曲,這裡以柘枝台代指舞台。

「輕靴窄袖嬌妝束,脆管繁弦競追逐。雲鬟子弟按霓裳,雪面參軍舞鵒」,這幾句渲染歌舞場面的精美與盛大。「霓裳」原指唐代法曲《霓裳羽衣曲》,即《長恨歌》所謂「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之《霓裳羽衣曲》。吳昌時家伎所奏的樂曲未必真的就是《霓裳羽衣曲》,詩人只是以此來形容音樂的規模之大。「參軍」原指參軍戲中的一角,這是代指吳昌時的家伎。參軍戲是五胡十六國年間形成的一種滑稽戲,原本只有兩個角色,一個扮演參軍,另一個從旁戲弄,這大約就是相聲的雛形。後來角色漸多,甚至出現了女角,場面也闊大了起來。「鵒(quyu)」即《鵒舞》,因模仿鵒鳥的動作而得名,東晉名士謝尚最擅此舞,曾在司徒王導及一眾賓客座前舞蹈,旁若無人,賓客為之拊掌擊節,這也算是魏晉風流的一段佳話。

我們先從以上這幾句看吳偉業的用典手法:桃葉、玉簫,表面在說歌伎,卻暗示出吳昌時堪比王獻之、韋皋的身份與風雅;霓裳、鵒,未必寫實,卻寫出了歌舞場面的盛大與主人的風流氣度。

「酒盡移船曲榭西,滿湖燈火醉人歸。朝來別奏新翻曲,更出紅妝向柳堤」,酒已盡,夜已深,滿湖燈火通明的遊船紛紛泊岸,第二天又是新一輪歌舞、宴飲的開始,新花樣彷彿永遠層出不窮。

「歡樂朝朝兼暮暮,七貴三公何足數。十幅蒲帆幾尺風,吹君直上長安路」,就連七貴三公都不曾享受過這等夜夜笙歌的日子,對於任何一位享樂主義者而言,人生至此夫復何求?但吳昌時偏偏還要進京謀求官職,很快便真的如願以償了。

「七貴」即漢代呂、霍、上官、丁、趙、傅、王七大外戚家族,先後把持朝政。「三公」即古時三種最高官銜的合稱,一般只授予元老重臣。「十幅蒲帆」語出唐人李肇《國史補》,說揚子、錢塘二江,每每在潮水發動時大船盡出,船以蒲草編織為帆,大者寬數十幅。古制一幅為二尺二寸,十幅蒲帆即兩丈二尺寬的大帆。這並非紀實,而是渲染吳昌時進京時的排場。

應當是在吳偉業剛剛離開竹亭湖墅不久,即崇禎十五年(1642)二月,吳昌時便獲得起復,進京做官去了。吳昌時既捨得花錢,又懂得結黨,更明白只有權力才是最好的生財之道。他早早地依附於周延儒,為後者的陞遷花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以當崇禎十四年(1641)周延儒復為首輔,飛黃騰達的機會便轉眼間擺在了吳昌時的眼前。「十幅蒲帆幾尺風,吹君直上長安路」,這是一條青雲直上的金光大道,是該為先前的投資收入百倍回報的時候了。

「長安富貴玉驄驕,侍女薰香護早朝。分付南湖舊花柳,好留煙月伴歸橈」,詩句以長安代指北京,寫吳昌時進京之後官勢烜赫,志得意滿,已經幻想著將來滿載而歸的場面了。「玉驄」即玉花驄,唐玄宗的名駿,代指寶馬。「侍女薰香」是《漢官儀》記載中的一種朝官禮遇,詩人藉以形容吳昌時的新貴鋒芒。

「那知轉眼浮生夢,蕭蕭日影悲風動。中散彈琴競未終,山公啟事成何用」,命運從這裡發生逆轉,「浮生」一詞出自《莊子》「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以人生在世為隨波浮沉、不由自主。吳昌時進京任職僅僅一年,便因為交結內侍、貪污受賄、毒殺名臣張溥等罪名被人彈劾。崇禎帝親自審訊,以廷杖打斷了吳昌時的腿骨。後來有閣臣進諫說殿陛用刑,實在是本朝三百年來未有之事。而崇禎帝的回答是:吳昌時這廝也是三百年來未有之人。

崇禎十六年(1643)冬,吳昌時被斬首示眾,周延儒也受到牽連,被勒令自盡。其時距離「十幅蒲帆幾尺風,吹君直上長安路」僅僅一年有餘。

「日影」典出晉人向秀《思舊賦》,賦中回憶故友嵇康臨刑之時「顧視日影,索琴而彈之」。「中散」即嵇康,官拜中散大夫,故稱嵇中散。嵇康是魏晉名士,受讒獲罪,臨刑前索琴彈奏《廣陵散》,說袁准曾經很想向自己學習這首曲子,自己每每吝而不傳,「《廣陵散》於今絕矣」。——曾有人就這幾句詩非議吳偉業徇私情而昧大義,吳昌時畢竟罪有應得,用嵇康之典實在太抬舉了他。其實這只是吳偉業用典的一個瑕疵,他和吳昌時雖有交遊,但一向看不慣後者的做派。這首詩的後文以晉代驕奢淫逸的石崇代指吳昌時,這才是吳偉業的真實看法。

「山公啟事」用《晉書·山濤傳》的故事:山濤字巨源,「竹林七賢」之一,任職吏部,很擅長擢拔人才。每當有官位缺員,他都會擬定若干人選,一一加以評鑒,以供選擇,當時人們便將山濤的這一類舉薦文書稱為「山公啟事」。吳偉業用這則典故,是說周延儒既受吳昌時牽連而死,他那些擢人奏事的文書也就失去意義了。

「東市朝衣一旦休,北邙抔土亦難留。白楊尚作他人樹,紅粉知非舊日樓」,漢景帝時晁錯主持削藩,衣朝衣被腰斬於東市,後人以「東市朝衣」為朝臣被殺之典。「北邙抔土」,洛陽北郊有北邙山,是漢代朝廷顯貴的墓葬之地,這裡代指明代權貴的墓地。吳昌時倉皇被斬,連常規的安葬之禮都無法獲得。

「白楊」二句化用白居易《和關盼盼燕子樓感事詩》之三:「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見說白楊堪作柱,爭教紅粉不成灰。」唐玄宗天寶年間,張建封鎮守徐州,納名伎關盼盼為妾,寵愛有加。及至張建封歿後,關盼盼獨守燕子樓。吳偉業用到這則典故,是說竹亭湖墅早已易主,吳昌時生前蓄養的那些歌兒舞女也轉瞬星散。

「烽火名園竄狐兔,畫閣偷窺老兵怒。寧使當時沒縣官,不堪朝市都非故」,命運再度轉折,清軍入關,王朝鼎革,竹亭湖墅一代名園荒廢為狐兔出沒的場所,歌台舞榭淪為清軍臨時紮營的宿地。倘若國祚不移,哪怕園林被大明天子罰沒總還是好的。

「我來倚棹向湖邊,煙雨台空倍惘然。芳草乍疑歌扇綠,落英錯認舞衣鮮」,詩人的視角轉入當下的所見所感,從芳草與落花依稀想像十年前的歌舞盛況。這幾句的寫法很像電影語言:在1979年由哈代小說《德伯家的苔絲》改編的電影裡,由娜塔莎·金斯基飾演的女主角苔絲在一番番物換星移之後重歸故土,隔著柵欄看著那一片空曠的草地,忽然畫外響起了圓舞曲,在空草地上繚繞不休,當年在這裡撩動人心的舞會盛況陡然湧上心頭。這樣一種電影語言在今天看來不足為奇,在當時卻還是很有革命性的,催淚效果驚人,而這樣的表現方式,其實早已經出現在詩歌語言裡了。

「人生苦樂皆陳跡,年去年來堪痛惜。聞笛休嗟石季倫,銜杯且效陶彭澤」,人生禍福無常,只有時序的節拍永恆不變。倒不必為吳昌時的下場歎息,正如不必為石崇的下場歎息一樣,但他們的遭際令人羨慕起陶淵明來,何不學陶淵明那般在田園與酒杯中頤養天年呢?

「聞笛」是思念故友之典:向秀經過嵇康故居,聞鄰人吹笛,不禁感懷亡友,因作《思舊賦》。石季倫,即晉代首富石崇,字季倫,以劫掠手段發家致富,生活之奢靡勝過帝王。後來趙王司馬倫專權,司馬倫的謀主孫秀向石崇索要美女綠珠不得,便弄權殺了石崇。

「君不見白浪掀天一葉危,收竿還怕轉船遲。世人無限風波苦,輸與江湖釣叟知」,詩歌結尾以議論為結語,說人世波濤險惡,在風口浪尖上尤其應該及早抽身,這是連江湖釣叟行船都曉得的粗淺道理,為何那些精英人物反而想不透呢?

全詩到此結束,我們看吳偉業的用典手法堪比金庸小說《飛狐外傳》裡趙半山施放暗器的手段:身上不見一處鏢囊,暗器卻信手拋灑,源源不絕,與其說是在克敵制勝,不如說是在做一場華麗麗的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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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偉業的風格只能說不同於白居易,卻很難真的去比較高下。王國維偏愛五代、北宋的抒情詞風,所以推崇白居易的流暢白描。但白居易的詩歌語言太過通俗,所以總嫌不夠耐讀。以我個人的體會,白居易的歌行讀上幾遍就會厭煩,而吳偉業的歌行是我讀過的所有詩歌中最不易讀厭的,幾乎每一次讀都會有一些新的體會。這種感受正如欣賞兩種風格的繪畫,印象派和新古典主義各有各的妙處,前者以簡單直截打動人心,後者卻使人不斷琢磨一個又一個的細節,為每一個細節生出新鮮的幻想。一般而言,感性主義者偏愛前者,理性主義者偏愛後者,我自己剛巧是屬於理性主義一派的。

在王國維的身上,感性主義與理性主義似乎並駕齊驅,所以有時候他雖然高調地頌揚前者,自己卻在悄悄地做著後者的事。在給日本漢學家鈴木虎雄(豹軒)的一封信裡,王國維這樣寫道:「前作《頤和園詞》一首,雖不敢上希白傅,庶幾追步梅村。蓋白傅能不使事,梅村則專以使事為工。然梅村自有雄氣駿骨,遇白描處尤有深味。」王國維雖然推崇的是白居易,在自己寫一篇歷史感很強的歌行時卻還是以吳偉業為樣板。道理也很簡單:要想真正承擔「詩史」的功能,白居易的長慶體並不適用,只有梅村體才是最好的選擇。所以我們讀王國維的《頤和園詞》,全是一派吳偉業的風格:

漢家七葉鍾陽九,洞風埃昏九有。南國潢池正弄兵,北沽門戶仍飛牡。

倉皇萬乘向金微,一去宮車不復歸。提挈嗣皇綏舊服,萬幾從此出宮闈。

東朝淵塞曾無匹,西宮才略稱第一。恩澤何曾逮外家,咨謀往往聞溫室。

親王輔政最稱賢,諸將專征捷奏先。迅掃欃槍回日月,八荒重睹中興年。

聯翩方召升朝右,北門獨付西平手。因治樓船鑿漢池,別營台沼追文囿。

西直門西柳色青,玉泉山下水流清。新錫山名呼萬壽,舊疏河水號昆明。

昆明萬壽佳山水,中間宮殿排雲起。拂水迴廊千步深,冠山傑閣三層峙。

磴道盤紆凌紫煙,上方寶殿放祈年。更栽火樹千花發,不數明珠徹夜懸。

是時朝野多豐豫,年年三月迎鑾馭。長樂深嚴苦敝神,甘泉爽塏宜清暑。

高秋風日過重陽,佳節坤成啟未央。丹陛大陳三部伎,玉卮親舉萬年觴。

嗣皇上壽稱臣子,本朝家法嚴無比。問膳曾無賜坐時,從游罕講家人禮。

東平小女最承恩,遠嫁歸來奉紫宸。臥起每偕榮壽主,丹青差喜繆夫人。

尊號珠聯十六字,太官加豆依前制。別啟瓊林貯羨餘,更營玉府搜珍異。

月殿雲階敞上方,宮中習靜夜焚香。但祝時平邊塞靜,千秋萬歲未渠央。

五十年間天下母,後來無繼前無偶。卻因清暇話平生,萬事何堪重回首。

憶昔先皇幸朔方,屬車恩幸故難量。內批教寫清舒館,小印新鐫同道堂。

一朝鑄鼎降龍馭,後宮髯絕不能去。北渚何堪帝子愁,南衙復遘丞卿怒。

手夷端肅反京師,永念沖人未有知。為簡儒臣嚴諭教,別求名族正宮闈。

可憐白日西南駛,一紀恩勤付流水。甲觀曾無世嫡孫,後宮並乏才人子。

提攜猶子付黃圖,劬苦還如同治初。又見法宮馮玉幾,更勞武帳坐珠襦。

國事中間幾翻覆,近年最憶懷來辱。草地間關短轂車,郵亭倉卒蕪蔞粥。

上相留都樹大牙,東南諸將奉王家。坐令佳氣騰金闕,復道都人望翠華。

自古忠良能活國,於今母子仍玉食。九廟重聞鐘鼓聲,離宮不改池台色。

一自官家靜攝頻,含飴無冀弄諸孫。但看腰腳今猶健,莫道傷心跡已陳。

兩宮一旦同綿惙,天柱偏先地維折。高武子孫復幾人,哀平國統仍三絕。

是時長樂正彌留,茹痛還為社稷謀。已遣伯禽承大統,更扳公旦覲諸侯。

別有重臣升御榻,紫樞元老開黃閣。安世忠勤自始終,本初才氣尤騰踏。

複數同時奉話言,諸王劉澤號親賢。獨總百官居塚宰,共扶孺子濟艱難。

社稷有靈邦有主,今朝地下告文祖。坐見彌天戢玉棺,獨留末命書盟府。

原廟丹青儼若神,鏡奩遺物尚如新。那知此日新朝主,便是當年顧命臣。

離宮一閉經三載,淥水青山不曾改。雨洗蒼苔石獸閒,風搖朱戶銅蠡在。

雲韶散樂久無聲,甲帳珠簾取次傾。豈謂先朝營楚殿,翻教今日恨堯城。

宣室遺言猶在耳,山河盟誓期終始。寡婦孤兒要易欺,謳歌獄訟終何是。

深宮母子獨淒然,卻似灤陽游幸年。昔去會逢天下養,今來劣受厲人憐。

虎鼠龍魚無定態,唐侯已在虞賓位。且語王孫慎勿疏,相期黃發終無艾。

定陵松柏郁青青,應為興亡一拊膺。卻憶年年寒食節,朱侯親上十三陵。

(據商務印書館1940年出版《觀堂集林》)

這首詩作於宣統帝遜位、孫中山下野、袁世凱登基稱帝的時期,是以杜鵑啼血的精神唱出的對大清王朝的深情輓歌。在王國維生前,這首長詩才是為他賺得最大聲名的文字,因為它確實道出了所有清朝遺老的共同心聲,而不似《人間詞話》那樣處處與時代文學風尚唱反調。

這首詩的用典手法簡直稱得上「磅礡」,當時便有遺民耆老為之作注,但礙於文網,很多話不便明說。而隨著世易時移,詩中的一些微妙處恐怕再難被人索解出來了。所以注講《頤和園詞》,至少在我自己而言,倘若還不算不自量力的話,至少也有點勉為其難。但既然箭在弦上,也就只有不揆窳陋地勉力一下了。只可惜限於篇幅,僅注講前三分之一的內容,但這已經足以看出《頤和園詞》究竟在何等程度上遠離著白居易的白描風格,又是在何等程度上接近著吳偉業的繁縟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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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家七葉鍾陽九,洞風埃昏九有」,清朝自入關以來七世傳至咸豐帝,氣運急轉直下,天下大亂。七葉,《漢書·金日傳贊》稱道金氏家族「七葉內侍,何其盛也」,七葉即自武帝至漢平帝七世。正如明朝遺民有共識,認為明雖亡於崇禎,實肇端於萬曆,清朝遺民也有共識,認為清雖亡於宣統,實肇端於咸豐。清帝自太宗皇太極以來,歷順治、康熙、雍正、乾隆、嘉慶、道光,至咸豐為第七世,故稱七葉。

鍾陽九,即遭逢陽九之厄。陽九之厄是古代術數概念,計算方法不一,但無論怎樣計算,它都意味著末世和災年。所以每到改朝換代的混亂時期,都會有詩人感歎自己不幸遭逢了陽九之厄。

(hong)洞風埃,即瀰漫寰宇的狂風沙塵,比喻天下大亂。九有,即九州,語出《詩經·商頌·玄鳥》「方命厥後,奄有九有」。

「南國潢池正弄兵,北沽門戶仍飛牡」,這是說太平天國動亂於南方,英法聯軍入寇於京津。潢池弄兵,語出《漢書·循吏傳》,意為百姓聚眾造反。飛牡,本義是門栓脫落,引申為變亂的徵兆,語出《漢書·五行志》,漢成帝年間長安、函谷關的大門「門牡自亡」。

「倉皇萬乘向金微,一去宮車不復歸」,英法聯軍攻入北京,咸豐帝倉皇逃往熱河行宮,在憂懼中死去。金微,本義是金微山,今天的阿爾泰山,渲染咸豐帝出逃之遠。

「提挈嗣皇綏舊服,萬幾從此出宮闈」,咸豐帝駕崩的時候,皇子載淳年僅六歲,八位顧命大臣奉咸豐帝遺詔輔政,而載灃的生母懿貴妃(後來的慈禧太后)聯合恭親王奕成功奪權,從此改年號為同治,開始了兩宮太后垂簾聽政的日子。

綏舊服,語出《尚書·仲虺之誥》,本義是平定了舊有的屬地,代指慈禧太后帶著六歲的嗣君回到北京。「萬幾從此出宮闈」,一切國家大事從此便由慈禧太后決斷了。

「東朝淵塞曾無匹,西宮才略稱第一」,淵塞即沉靜、誠實。兩宮太后垂簾聽政,東太后慈安以端莊嫻雅著稱,西太后慈禧以才略智謀著稱。

「恩澤何曾逮外家,咨謀往往聞溫室」,這一聯稱道兩宮太后一心國事,從不以權力為娘家人謀求私利。外家,即外戚。中國傳統上很忌諱女人當權,因為最直接的害處就是外戚亂政。溫室,原指漢代宮中的溫室省,代指中央政府的機要部門。《漢書·孔光傳》記載,孔光為人周密謹慎,休假在家的時候和家人談笑,從不言及朝廷中事。就連有人問他溫室省中種的是哪一種樹的時候,他也默然不應。

「親王輔政最稱賢,諸將專征捷奏先。迅掃欃槍回日月,八荒重睹中興年」,在慈禧太后主政之初,內用奕輔政,外用曾國藩、李鴻章等漢臣平叛,終於平定了困擾咸豐朝多年的太平天國之亂,使天下人從此看到了「同治中興」的太平氣象。欃(chan)槍即彗星,比喻叛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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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聯翩方召升朝右,北門獨付西平手」,慈禧當時力排眾議,將輔佐曾國藩平叛有功的左宗棠升職重用,左宗棠果然平定了回變,收復了新疆。慈禧終於在這個辛苦經營出來的太平盛世裡鬆了口氣,「因治樓船鑿漢池,別營台沼追文囿」,這是興建頤和園的開始。

這一聯的典故用得很耐人尋味:漢武帝為了訓練水軍,開鑿昆明池;周文王營建靈台,百姓因為愛戴他的仁德紛紛自覺自願地前來服役。今人對慈禧有太多的恨,以至於寧願相信王國維這樣講純屬反諷,其實以王國維對大清王朝一往情深的愛,在《頤和園詞》上下文裡對慈禧發自肺腑的頌揚,這一聯與其說是反諷,不如說是以儒家「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的精神對興建頤和園之舉的曲意回護:以前述的諸多豐功偉績而論,她就算修這樣一座園林來犒勞一下自己,倒也算不得多大的罪過。

「西直門西柳色青,玉泉山下水流清。新錫山名呼萬壽,舊疏河水號昆明。昆明萬壽佳山水,中間宮殿排雲起。拂水迴廊千步深,冠山傑閣三層峙。磴道盤紆凌紫煙,上方寶殿放祈年。更栽火樹千花發,不數明珠徹夜懸」,這幾句點明頤和園的位置,渲染頤和園的勝景:西直門外,玉泉山下,疏蓄河水為昆明湖,賜山名為萬壽山,山上有排雲殿仿照天壇祈年殿的體式,更有明燈千盞,徹夜長明。

頤和園的興建之日,正是慈禧主政的鼎盛時期。今天的普通讀者很難想像王國維對慈禧太后的推崇備至,甚至推崇到「五十年間天下母,後來無繼前無偶」的程度。但也正是因為對慈禧愛得熱血沸騰,所以才對袁世凱恨得咬牙切齒,譏諷說「那知此日新朝主,便是當時顧命臣」。

長詩歷數興亡,結尾處發出如吳偉業《鴛湖曲》一般的議論:「虎鼠龍魚無定態,唐侯已在虞賓位。且語王孫慎勿疏,相期黃發終無艾。定陵松柏郁青青,應為興亡一拊膺。卻憶年年寒食節,朱侯親上十三陵。」世道變易無常,人生起伏無定,巧合的是,明萬曆帝與清咸豐帝的陵墓同名定陵,這兩處定陵的松柏當為同樣的興亡軌跡撫膺長歎吧?然而,明亡之後,年年都還有朱姓子孫親往十三陵拜祭,今後會否有人同樣去拜祭清帝陵寢呢?

我們看這首令王國維頗為自負的《頤和園詞》,從體式、修辭、用典來看,吳偉業的烙印實在太深,哪裡有半點白居易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