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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六]

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以其所見者真,所知者深也。詩詞皆然。持此以衡古今之作者,可無大誤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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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的觀點看似合情合理、中規中矩,其實卻相當偏激,僅僅認可李白那一種類型的詩人。

李白、杜甫並列為唐代詩歌的兩大高峰,李白的寫作是「鬥酒詩百篇」,文不加點、一氣呵成、自然流暢,完全符合王國維所謂「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杜甫寫詩卻是截然相反的風格,千錘百煉、刻意求工,「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言情也能沁人心脾,寫景也能豁人耳目,但其辭絕非脫口而出,反而很有矯揉妝束之態。

「清水出芙蓉」是一種美,「和淚試嚴妝」另是一種美,但在這一章裡,王國維獨獨標榜前者,沒辦法,畢竟五代、北宋詞的璞玉渾金風格正是他最偏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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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見者真,所知者深」,是否真的就是「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辭脫口而出,無矯揉妝束之態」的理由呢?不,在很大程度上並不是這樣的。愈是天才的詩人往往愈是見識淺薄、胸無城府的人,孩子氣重,一個小小的玩具便足以調動他們全部的喜怒哀樂。李白就是一個典型,他對自己所生活的那個大唐盛世既不曾看到半點真相,亦不曾洞察到表象背後的任何深刻之意。「痛飲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這是杜甫對李白的印象。這真是一個天真到死、我行我素、相處起來最令人厭憎的人啊。

即便在最成熟的年紀,李白的幼稚依然出類拔萃。安史之亂以來,永王李璘打起勤王的旗號,禮聘天下英才共襄盛舉。當時幾乎所有知識分子都看出了李璘動機不純,將來難免有一場兄弟鬩牆的皇位之爭,而李璘因為名分不正,在大概率上會成為落敗的一方。所以任李璘如何禮賢下士,天下名士只是藉故走避,誰也不願意蹚這趟渾水。當然,只有李白毫無懸念地成為例外。

事實上,文學與藝術的創作,感發力是第一位的,與所見者是否為真、所知者是否為深並沒有直接的關係。甚至相反,洞察力越強則藝術表現力越弱,因為洞察力是一種理性能力,而文藝所需要的更多是感性。

一個人如果「所見者真,所知者深」,那麼他適合搞政治,或者搞學術。詩人會直觀地捕捉到「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現象,至多會滿懷真誠地控訴這種不人道的反差,但他們真的能夠看到這一現象背後的實質嗎?不,只有經濟學家和社會學家才會條分縷析地從這兩句詩裡為我們勾勒出紛繁複雜的社會運作模式。

再如蘇軾,他可算是詩人裡邊絕頂聰明、絕頂理性的人,但即便是他,面對人生的無常也只是發出了「三過門間老病死,一彈指頃去來今」的感歎。而佛陀,在他還做王子的時候因為看到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的種種現象,決心找出苦難的成因並破除之,於是所見者為真如實相之真,所知者為業力推動輪迴之真。當然,懷疑論者大可以不相信佛陀的所見與所知,但至少不能否認相比蘇軾以詩人的筆墨來描摹現象,佛陀卻真的在動用全部的理性能力來思考人類苦難命運的成因與解脫之道。

從這層意義上說,真與深其實都與詩人絕緣。詩人之真,僅僅是情感上的真摯罷了。當詩人深愛某個不為世俗所容的謬見時,可以大膽宣佈自己的深愛而不計後果,這樣的真才是詩人的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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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這樣看似獨斷的命題其實毫無標準。

以今天大多數人的心聲而言,排行榜上的流行歌曲「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寫景也必豁人耳目」,理當屬於「大家之作」,反而是古典音樂當中的許多佳作,尤其是花腔女高音的唱段,比噪音悅耳的程度有限,完全與「沁人心脾」「豁人耳目」搭不上關係。某一首詩、某一首樂曲、某一幅畫,是否稱得上大家之作,難道僅僅取決於是誰在欣賞它?

事實上,人們對藝術的欣賞與否,與其說取決於審美能力的高低,不如說取決於共鳴程度的深淺。譬如我們被一首詞深深打動,我們會說這首詞喚起了我們的共鳴。人類的基本感情總是相通的,所以才有所謂普世價值。所以一些文藝作品才有可能橫跨數十種語言,縱跨千百年歷史。今天的你我會為兩千多年前的一部古希臘悲劇而感動,雨果時代的法國人同樣也會為一部《趙氏孤兒》而著迷。

但也有一些共鳴並沒有那麼高的普世性,而是取決於某種特殊的共同經歷。以奧斯卡電影評獎為例,前期的獲獎影片絕大多數都是戰爭片,原因無他,時代陷在戰爭的氛圍裡,評委陷在時代的氛圍裡,越熟悉、越關心的事物就越容易贏得人們的共鳴。我們也不妨留意一下身邊的親朋好友,應該很容易發現這樣一種現象:關注新聞的人遠比關注歷史的人多,關注現當代史的人遠比關注近代史的人多,關注近代史的人遠比關注古代史的人多。人就是這樣一種很現實的生物,和我們切身利益關係近的資訊會引發我們更多的共鳴,贏得我們更多的關注,然而審美恰恰需要超脫,需要一顆毫無功利算計的心。

所以在我們選擇交往對象的時候,甚至可以從對方愛好的「遠近」來判斷他偏於現實還是偏於浪漫。古羅馬史的愛好者通常要比明清史的愛好者浪漫許多,一個對近現代史如數家珍的人很可能是一個憤青,總可以滔滔不絕暢談新聞時事的人比前面幾種人都要來得現實。而在共同經歷的角度上,學生容易對青春文學產生共鳴,退役軍人容易對軍旅文學產生共鳴,即便他們在共鳴中感動得唏噓流涕、不能自拔,也無法證明這樣一部文學作品在藝術上是如何的高明。你怎樣分清究竟是共鳴打動了你,還是藝術本身打動了你呢?

再舉一個切近的例子:在我寫過的所有歷史人物傳記裡,《李商隱詩傳》是最傾注心力的一本,因為李商隱的人生最能激起我的共鳴;但這恰恰也是最受冷遇的一本書,因為在今天這個時代,已經太少有人能對李商隱的人生產生共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