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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周介存謂:「梅溪詞中喜用『偷』字,足以定其品格。」劉融齋謂:「周旨蕩而史意貪。」此二語令人解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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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濟(字介存)《介存齋論詞雜著》點評史達祖(號梅溪),說他心思巧妙,用筆尖巧,不是大家風範;他的詞裡喜用「偷」字,品格可見一斑。

史達祖的詞裡確實多用「偷」字,如「做冷欺花,將煙困柳,千里偷催春暮」「輕衫未攬,猶將淚點偷藏」「更暗塵、偷鎖鸞影,心事屢羞團扇」,這也確實能在一定程度上說明史達祖的風格與人品。以金庸筆下的人物為例,史達祖是黃蓉一類的人,絕頂聰明,能使一身花團錦簇的小巧功夫,擅長四兩撥千斤的打法,往往能靠智計百出來克敵制勝。但小聰明用得太多,不免流於小家子氣,不會有降龍十八掌那種大開大合、擋者披靡、沛莫能御的氣勢。試看史達祖的一首名作《東風第一枝·詠春雪》:

巧沁蘭心,偷黏草甲,東風慾障新暖。謾凝碧瓦難留,信知暮寒較淺。行天入鏡,做弄出、輕鬆纖軟。料故園、不卷重簾,誤了乍來雙燕。

青未了、柳回白眼。紅欲斷、杏開素面。舊遊憶著山陰,後盟遂妨上苑。熏爐重熨,便放慢、春衫針線。恐鳳鞋、挑菜歸來,萬一灞橋相見。

開篇從「巧沁蘭心,偷黏草甲,東風慾障新暖」說起,春雪沁入了蘭花的花心,悄悄附著在剛剛裂開的草籽殼上,彷彿要推遲東風送來的暖意。「草甲」是指草籽裂開後的籽殼,這是「甲」字的本義。「甲」是象形字,所象之形是草木生芽後種皮裂開的形象。

「謾凝碧瓦難留,信知暮寒較淺」,看雪花在碧瓦上迅速融化,使人知道現在寒意已淺,春天就要來臨了。「行天入鏡,做弄出、輕鬆纖軟」,化用韓愈《春雪》詩「入鏡鸞窺沼,行天馬度橋」,意謂鸞鳥飛入春雪覆蓋的池沼,如同飛入了一面明鏡;馬兒走過春雪覆蓋的橋面,如同踏著白雲登上了藍天。萬物在雪花的裝扮下,都顯出了輕柔細軟的樣子。「料故園、不卷重簾,誤了乍來雙燕」,遙想家中,在雪色帶來的輕寒裡簾帷不卷,阻住了剛剛飛回的燕子。

「青未了、柳回白眼。紅欲斷、杏開素面」,嫩綠的柳葉上閃著雪白,初開的杏花也被雪花遮蓋了紅潤。「舊遊憶著山陰,後盟遂妨上苑」,這情景不禁令人想起當年王徽之雪夜乘興拜訪戴安道的佳話,以及司馬相如被雪阻隔,遲到了兔園盛宴的故事。

「熏爐重熨,便放慢、春衫針線」,那深閨中的女子重新點燃了熏爐,不再著急趕製春衣了。「恐鳳鞋、挑菜歸來,萬一灞橋相見」,只怕在二月初二挑菜節那個全城游賞的日子裡,偶然會在灞橋的雪中與她相逢。

整首詞沒有一個「雪」字,卻字字不離雪意,這正是沈義父《樂府指迷》推崇的寫法。平心而論,史達祖確實將春雪寫得匠心獨運,煞費文思,但也正因如此,總顯得有些小巧、羞澀的味道,彷彿每一句都怯生生的。看他的用詞,又是「巧沁」,又是「偷黏」,還有一番「做弄」,寫柳葉與杏花,全從最細小處著眼,直到結尾,又是「恐」,又是「萬一」,真一副畏首畏尾的忐忑樣子。其實,之所以產生這樣的感覺,只因為我們不曾就事論事。試想一下如果這首詞的作者是李清照、朱淑真,甚或是林黛玉、史湘雲,我們一定會讚美詞中那種小女兒的嬌羞以及細膩入微的才情。僅僅因為詞作者是一個男人,女人氣質的寫法便受到刻薄的譏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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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旨蕩而史意貪」,語出劉熙載(號融齋)的《藝概·詞曲概》,上下文是說:周邦彥的詞音律最精審,史達祖的詞句子最警煉,但兩者都算不得君子之詞,原因就在於前者輕浮,後者小家子氣。

劉熙載《藝概·詞曲概》還有一節專論周邦彥,大意是說:有人認為周邦彥的詞無美不備,但在我看來,論詞首要的標準是詞品。周邦彥的詞雖然富艷精工,卻當不得一個「貞」字,所以士大夫才不肯學。

這是傳統上「文如其人」的論調:人品不正,詞品自然不正;詞品不正,詞再好也好不到哪裡去。但對於不熟悉的人,該怎麼判斷他的人品呢?很簡單,既然文如其人,那麼從他寫的文字就可以判斷他的人品,如果他寫的詞或「旨蕩」或「意貪」,那麼這個人肯定算不得正人君子。

這樣的推理方式顯然是有欠嚴謹的,勉強可以用作模糊的判斷依據。王國維後來改弦更張,撰述《清真先生遺事》,詳細考訂周邦彥生平事跡,這該算是他的晚年定論了。在寫作《人間詞話》的時代,王國維最崇尚的是真摯、自然,最反感的是虛偽、刻意。周邦彥和史達祖的許多作品,至少乍看上去或多或少有一點虛偽或刻意的成分。如第三十二章介紹過的周邦彥《少年游》(並刀如水),對男女之情就流露出幾許玩賞、狎暱的意味,和刻骨銘心、矢志不渝這一類詞完全搭不上關係。

無論如何,周邦彥的詞素來得到的讚譽太多,很多人都認為只有周邦彥這樣的詞才是詞最完美的樣子。早在宋代,周邦彥就已是大受追捧的對象了。然而南宋張炎在《詞源》裡有一個說法:學周邦彥的人雖多,卻往往失之軟媚,看來周邦彥的詞是學不來的。

周濟也有同樣的發現:讀周邦彥的詞越多,便越是看不慣其他人的詞作。勾勒之妙,再沒人比得過他。他人一勾勒便薄,只有周邦彥愈勾勒愈渾厚。(《介存齋論詞雜著》)

這就意味著,周邦彥的詞藝裡邊有一些天才的成分,或者可以比作調味的鹽:倘若鹽是周邦彥天賦獨有的東西,那麼哪怕是米其林三星廚師亦步亦趨地學習他的菜式,外形足以亂真,味道也終歸不成樣子。所以推想下來,王國維與劉熙載對周邦彥的反感,也許在很大程度上是被那些前赴後繼的周邦彥詞的傚法者折磨出來的。畢竟欣賞是一回事,真的去學卻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