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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詞人想像,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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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講到的是辛棄疾一首很特別的詞,詞人序言說:「中秋飲酒,將旦,客謂前人詩詞有賦待月,無送月者,因用《天問》體賦。」這是辛棄疾與賓客共度中秋,飲酒徹夜,眼見得明月即將消隱,賓客發感慨說:前人賦詩,只有待月的題材,卻沒人寫過送月。這也難怪,應該很少有人像辛棄疾這樣中秋賞月要賞一個通宵的。辛棄疾這樣的天才國手一向最喜歡挑戰新奇,被賓客這樣一講,便以屈原《天問》之體寫下了這首《木蘭花慢》:

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是天外空汗漫,但長風、浩浩送中秋?飛鏡無根誰系,姮娥不嫁誰留?

謂經海底問無由。恍惚使人愁。怕萬里長鯨,縱橫觸破,玉殿瓊樓。蝦蟆故堪浴水,問雲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齊無恙,雲何漸漸如鉤?

詞人發出了一連串的追問:今夕的明月即將消隱了,但它究竟去了哪裡呢?是否還有另一片世界,當我們這裡月落時,他們才看到明月初升?抑或只是浩蕩的秋風將明月吹到了無垠宇宙的某個角落呢?明月無根,是誰繫住它,使它永遠圍著我們升落呢?月宮裡的嫦娥千萬年待字閨中,又是誰令她如此呢?有人說月亮落下時會沉入海底,這真令人想不通啊。難道不怕大海裡的鯨魚會撞破月宮的玉宇瓊樓嗎?月中的蟾蜍倒不怕水,搗藥的玉兔難道也會游泳?可如果說月宮、蟾蜍、玉兔潛入海底時都會平安無恙,又為何月輪會漸漸削減,從滿月變為月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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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少年時代一度替古人擔憂:他們每天看著日昇月落,晝夜交替,卻不明白其中的道理,這該是多麼痛苦的一件事啊!當然,很少有古人真的會為這些問題感到痛苦。

人的心理天然就要追求確定性,亦即一切問題都要有確切不移的答案才好,即便對那些實在超出我們認知能力的事物,哪怕是生編硬造,我們也要創造一個確定的答案出來,所以才有了那麼多原始的信仰與迷信。事情的另一面是,人類生活永遠在追求實用性,所以任何問題的答案,哪怕根本是荒謬的,但只要是有用的,或至少是可以降低不確定感的,就會被人們欣然接受。所以,對宇宙人生的不懈追問,往往只發生在那些理性程度極高的知識分子身上。人的理性程度越高,對不確定感的容忍度也就越高,辛棄疾無疑正是這樣的人。

「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影東頭?」這幾句大膽的揣測居然道出了科學家所發現的宇宙真相,王國維因此稱之為「神悟」。這並不是一個美學意義上的評價,哪怕辛棄疾所講的一切完全被今天的科學所證偽,也不會對文學之美有半分的減損。

因為對不確定感的零容忍,古人早已對一切宇宙人生的奧秘提出過太多種極盡想像之能事的解釋,以至於現代科學的任何一項發現幾乎總能在古代的記載中尋到或多或少的不謀而合,以這一點來證明古人的高明實在是沒有必要的。憑空而生的猜想與經理性縝密推演出來的命題,即便結論完全一致,也只有後者才是可靠的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