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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

蘇、辛,詞中之狂。白石,猶不失為狷。若夢窗、梅溪、玉田、草窗、中[西]麓輩,面目不同,同歸於鄉願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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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繼續之前的主題而稍稍做了拓展,借用孔子狂、狷、鄉願三個等而下之的概念,以蘇軾、辛棄疾為詞中之狂者,以姜夔為狷者,以吳文英(號夢窗)、史達祖(號梅溪)、張炎(號玉田)、周密(號草窗)、陳允平(號西麓)為鄉願。

狂與狷的說法出自《論語·子路》:「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孔子最想結交的是中行之人,意即符合中庸之道的人,但中庸之道標準太高,這種人太罕見,所以退而求其次,不妨和狂狷之人交往。狂者銳意進取,但不免偏激;狷者性情耿直,能潔身自好。

鄉願,語出《論語·陽貨》:「子曰:『鄉原(願),德之賊也。』」鄉願即鄉黨鄰里的好好先生,貌似卑以自牧的謙謙君子,是人人交口稱道的忠厚長者,其實這種人處世圓滑,很會在污濁的社會裡與人同流合污,還自認為所言所行合乎堯舜之道。你想指責他們吧,還真挑不出什麼大錯。

孟子對鄉願做過很形象也很刻薄的描述,說這些人是「閹然媚於世也者」,就像被閹割了一樣,不剩半點傲骨,倒有一身八面玲瓏的功夫。這樣的人,才是最能敗壞道德的人。

所以在儒家傳統裡,「鄉願」是一個很具侮辱性的詞,是文人的髒話儲備裡最有殺傷力的詞彙之一。吳文英、史達祖那些南宋詞壇名家若能聽到王國維稱自己為鄉願,很可能會生出拔刀相向的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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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狂、狷、鄉願這些概念引入文學評論,倒不是王國維的獨創。劉熙載《遊藝約言》早就說過:詩文書畫之品有狂有狷,卻沒有鄉願。意即鄉願是不入品的,帶有鄉願氣味的詩文書畫根本談不上是藝術品。

當然,這是古代精英社會的文藝觀,而在我們當下的時代,影視、圖書等一切大眾文藝,幾乎無一例外均屬於鄉願,因為它們的創作初衷就是要迎合目標讀者的喜好,換言之,是根據社會的流行風尚來量身定做的。無論創作者有怎樣特立獨行的性格,有怎樣陽春白雪的藝術造詣,有怎樣發自內心的創作衝動,都必須被閹割得半點不剩,強迫自己向排行榜看齊。若非如此,就要在慘烈的競爭下被群眾的選擇淘汰。沒有幾個人甘願落到這樣的田地,那就只有逼迫自己去做一名真正的鄉願了,「閹然媚於世」,學一手自我閹割的精湛技藝。

文藝創作一旦職業化,難免會變為鄉願。古代社會裡,詩詞書畫都是士大夫階層的小眾藝術,絕大多數都屬於業餘創作,我手寫我心,不必考慮所謂目標受眾的審美偏好。那些少數的職業文藝創作者缺乏社會地位,很難贏得士大夫階層的真心尊重。那麼,當我們發現有一些業餘文藝創作者竟然也會變得很鄉願的時候,還是難免會有一些驚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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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蘇軾、辛棄疾為狂者,以姜夔為狷者,倒也符合他們的為人與詞風。而被王國維譏為鄉願的那些詞人無一不是南宋名家,其中吳文英、史達祖的詞,前文已經做過介紹,其餘張炎、周密、陳允平,有誰會是實至名歸的鄉願呢?

張炎,字叔夏,號玉田,是南宋高宗朝「中興四將」之一張俊的六世孫。張俊以貪婪與卑鄙為子孫創下了偌大家業,以至於到了張炎這一輩上仍然過著錦衣玉食的富貴生活。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張俊的小人之澤超越了這一歷史定律,直到張炎的人生中途才終於遇到了國破家亡的變故。

蒙元吞金滅宋,使張炎一下子陷入貧寒的境地。生計問題有生以來第一次被提上日程,曾經在家中接濟四方文士的張炎轉眼間變成了乞食四方的角色,甚至不得不收拾起宋朝遺少的節操,北遊燕趙,在元大都(今北京)謀了份抄寫佛經的差事。那是蒙元政府主持的一項浩大的文化工程,召集文人墨客,以金泥繕寫佛經,全部工程耗費黃金三千二百四十兩。有人藉著這項工程向新朝表白忠心,因此混到了一官半職,張炎卻在工程結束之後匆匆南返,從此以遺民姿態在家鄉臨安度過了不甚寬裕的後半生。

張炎擅長填詞,與周密、王沂孫、蔣捷並稱「宋末四大家」。他的詞集題為《山中白雲詞》,清人陳蘭甫為《山中白雲詞》題詩說:「無限滄桑身世感,新詞多半說淵明。」陶淵明成為張炎的指路明燈,正如陶淵明不仕劉宋,張炎亦不肯屈事蒙元。這樣的人生與李煜很有幾分相似,只是張炎在亡國之後雖然恃才傲物的性情依然不改,填詞抒懷卻不比李煜那般明白直露。所以張炎總算是活了下來,儘管活得一點都不舒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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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亡之前,張炎過著標標準准的貴公子生活,廣交文友,結社賦詩,簡直像是納蘭性德的前身。他是西湖吟社裡最耀眼的明星,以一首《南浦·春水》成名於詞壇:

波暖綠粼粼,燕飛來,好是蘇堤才曉。魚沒浪痕圓,流紅去,翻笑東風難掃。荒橋斷浦,柳陰撐出扁舟小。回首池塘青欲遍,絕似夢中芳草。

和雲流出空山,甚年年淨洗,花香不了。新綠乍生時,孤村路,猶憶那回曾到。餘情渺渺,茂林觴詠如今悄。前度劉郎歸去後,溪上碧桃多少。

雖是長調慢詞,卻幾乎全用白描的寫法,只有結尾處用到兩則典故,還都是再平常不過的典故。「茂林觴詠」語出王羲之《蘭亭集序》「此地有崇山峻嶺,茂林修竹……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王羲之與謝安等人蘭亭宴集,在當時是何等的風流雅事,卻早已風流雲散,僅供後人從文章中緬懷憑弔,西湖吟社日後又何嘗不會令人生起同樣的感傷呢?「前度劉郎」兩句從劉禹錫「前度劉郎今又來」詩句化出,滿是勝地不常、盛筵難再的唏噓感慨。這時候或許還只是為賦新詞強說愁,又何曾想到竟然真的一語成讖呢?

轉眼間山河易主,物是人非,張炎再游西湖,一首《高陽台·西湖春感》寫出了與青春時代迥然不同的味道:

接葉巢鶯,平波卷絮,斷橋斜日歸船。能幾番游,看花又是明年。東風且伴薔薇住,到薔薇、春已堪憐。更淒然。萬綠西泠,一抹荒煙。

當年燕子知何處,但苔深韋曲,草暗斜川。114見說新愁,如今也到鷗邊。無心再續笙歌夢,掩重門、淺醉閒眠。莫開簾。怕見飛花,怕聽啼鵑。

已經暮春時節,西湖的暮色裡,詞人生出幾許惜春的情緒。薔薇花開,標誌著春天的尾聲,西泠橋畔早已是荒煙籠罩了。舊時王謝堂前燕不知都飛向了誰家,曾經的風流繁華之地已滿是青苔和蒿草。就連自來自去的鷗鳥也添了愁緒,哪還有舊日悠閒的風味呢?往事不能再提,不如掩上門扉,半醉半眠的好。莫開簾,生怕看到落花飛舞,生怕聽到杜鵑啼血的哀鳴。

整首詞裡,傷春惜春是實筆,亡國之痛是虛筆。到結句「怕聽啼鵑」,虛筆剎那間落在了實處,將此前所有亦真亦幻的句子陡然喚醒。古蜀國的國君杜宇慘遭亡國之痛,化為杜鵑鳥,啼聲淒厲,啼到血出才會停歇。所以鵑啼早已成為代指亡國之痛的語碼,是張炎這類孤臣孽子最易觸緒傷懷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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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詞壇,對張炎的追捧也算蔚然成風,尤其是朱彝尊開創的浙西詞派,號稱「家白石而戶玉田」,人人皆以姜夔、張炎為榜樣,但是,或多或少總還夾雜著一些批評的聲音。

周濟對兩宋詞風有過一個歸納說:「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歌,南宋有無謂之詞以應社。」宴會上歌女需要演唱新詞,士大夫便會隨手填寫,毫無真情實感,僅為應付場面;文人結社,往往以詩詞為遊戲,命題限韻,你方唱罷我登場,《紅樓夢》裡的海棠詩社就是在模仿這種活動。張炎熱衷於詩社活動,只這一點上就已經落了下乘。

周濟還在《宋四家詞選目錄序論》說張炎天資不高,專靠雕琢功夫取勝,裝頭作腳,處處妥當。如《南浦·春水》之類的作品,只是依韻腳湊出來而已,毫無脈絡,卻反而膾炙人口,看來這些讀者都是些耳食之輩啊。也有一些作品看似清新可喜,卻耐不住細讀。

周濟《介存齋論詞雜著》還說,張炎之所以最受近人尊奉,只因為他的詞寫得太小家子氣,只在字句上用力。這樣的詞,雖然字字珠輝玉映,無可挑剔,但也只是徒有其表罷了,唯一的好處就是易學。

周濟對張炎詞的批評,一切缺點歸納起來,其實就是「鄉願」二字。王國維本章的議論應該就是從周濟對張炎的評語裡引申出來的。

張炎確實不是天才型的詞人,他的詞也確實有周濟和王國維所說的問題。但這並不是說張炎的詞真就寫得很差,畢竟周濟和王國維的評語只是在第一流的高手裡吹毛求疵而已,就像我們說貝多芬的音樂不如巴赫那般收放自如、丘壑渾成,貝多芬就算真的比巴赫差出好幾個層次,也依然不失為古典音樂中的第一流人物。

王國維最推崇天才型的詞人,李煜就是典範。一個資質尚可的人哪怕勤學一生,也無法學出李煜詞的樣子,因為他的很多立意凡人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但張炎的詞只要花上幾年工夫就可以學得有模有樣,因為張炎最缺乏的就是新奇的立意,而章法與修辭只需要經驗的積累就足夠。以個人經驗論,我自己就可以寫出張炎這樣的詞,但絕不會妄想去學李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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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炎偶然也會閃現出吉光片羽的天才靈光,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就是《解連環·孤雁》:

楚江空晚。悵離群萬里,恍然驚散。自顧影、欲下寒塘,正沙淨草枯,水平天遠。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

誰憐旅愁荏苒。謾長門夜悄,錦箏彈怨。想伴侶、猶宿蘆花,也曾念春前,去程應轉。暮雨相呼,怕驀地、玉關重見。未羞他、雙燕歸來,畫簾半卷。

晚唐詩人崔塗有一首《孤雁》,其中有「暮雨相呼失,寒塘獨下遲」的描寫,熟悉這首詩的人不會覺得張炎寫出了多少新意,只除了「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

鴻雁傳書是所有人都熟悉的掌故,那是蘇武被匈奴扣留時,漢朝使者向單于詐稱皇帝在上林苑射獵,獵得一隻南飛的大雁,雁足上系有書信,敘說蘇武在北地牧羊的事情。單于無奈,只得釋放蘇武回國。大雁成群遷徙,或排成「一」字,或排成「人」字,失群的孤雁排不成隊形,便被詞人比喻為「寫不成書」;而孤雁形單影隻,高飛時只是天空上的一點,卻還要為人傳遞消息,便被詞人比喻為「只寄得、相思一點」。當讀者以為這首詞或是在寫情人間的思念時,詞人隨即道出「料因循誤了,殘氈擁雪,故人心眼」,是孤雁的因循耽誤了蘇武在北方的酷寒中向南方故友傳遞心聲的渴望。聯繫張炎所處的時局,便知道這孤雁身上所承載的相思究竟有怎樣的份量。

「寫不成書,只寄得、相思一點」,這是張炎的所有詞作中最受後人推崇的名句,因為它以新穎的修辭寫出了巧妙的新意,使後人再難措手。而即便是這樣的句子,新意主要也是建立在修辭上,而不是建立在純粹的內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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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密,字公謹,號草窗,出身於一個書香門第。但周密並未考中科舉,只是靠祖父的門蔭謀得了一個小官。那時候的南宋正是奸相賈似道當權的時代,官場上最容不下天真正直的人。及至蒙元滅宋,周密以悍不畏死的精神經受住了氣節上的考驗,還意外地保全了性命。從此以後,他就在姻親的接濟下過起了閉門著書的遺民生活,為後人留下了很多珍貴的筆記史料。今天我們理解宋代的社會生活,周密的《武林舊事》會是案頭必備的第一套書。

南宋文及翁為周密《草窗韻語》作跋,說「草窗」之號取自北宋周敦頤「窗前草不除去」的意思。周敦頤是被理學家奉為祖師的人物,是《愛蓮說》的作者,很有一些獨到的生活哲學。旁人整飭居所,總會除去窗前雜草,周敦頤偏偏反其道而行之,理由是這些雜草「與自家意思一般」,意即雜草那種自然蓬勃、沐浴春風的生存狀態與自己所渴望達到的生活境界有異曲同工之妙;再者,一個人只要胸中灑落,便不會覺得窗前叢生的雜草有任何礙眼的地方。

所以清代初年,前明遺老遺少對周密最有異代同調之心。當時有人從一座古井裡打撈出周密用過的硯台,黃宗羲為此連寫四首絕句,其中有「硯中斑駁遺民淚,井底千年恨未銷」。就這樣,周密已經成為象徵氣節的一個精神符號。

所以我們很難想像周密這樣的人會和「鄉願」搭上什麼關係,但他填詞的風格還真的有幾分鄉願色彩。

年輕時的周密也和張炎一樣是詩社活動裡的活躍分子,他和張炎、吳文英、王沂孫、陳允平等人有許多的交遊唱和。他的成名作是十首一組的《木蘭花慢》,分別題詠西湖十景。周密在序言裡詳細講述了這一組詞無比艱辛的創作過程:好友張成子填有十首《應天長》,拿來向自己炫耀,自己當時年輕氣盛,被激起了好勝心,於是一連六天搜腸刮肚,寫成了這十首《木蘭花慢》,徹底壓倒了張成子的囂張氣焰。但恩師楊纘看過之後,說文辭雖好,卻不協音律。於是我們師生二人嚴格依照音律為這十首詞仔細校改,歷時數月方告完工。從此我才算曉得填詞的要理:詞不難作,而難於改;語不難工,而難於協。

這樣的填詞,顯然過於處心積慮了,而且全出於遊戲與競技的心態。好容易創作出來,終究也只是匠人的工藝品,而不可能是天才的傑作。而這樣的詞在當時之所以能夠成名,在王國維看來是南宋王朝氣運衰頹的表徵。這個理由當然無法成立,否則李煜、馮延巳的傑作難道能說明南唐國運興隆不成?

今天我們看周密這十首《木蘭花慢》,倒可以當作南宋末年的一幅風俗長捲來欣賞。以風俗畫的角度,它是一幅畫工精美的文字版的《清明上河圖》:

蘇堤春曉

恰芳菲夢醒,漾殘月、轉湘簾。正翠崦收鐘,彤墀放仗,台榭輕煙。115東園。夜遊乍散,聽金壺、逗曉歇花簽。宮柳微開露眼,小鶯寂妒春眠。

冰奩。黛淺紅鮮。臨曉鑒、競晨妍。怕誤卻佳期,宿妝旋整,忙上雕軿116。都緣探芳起早,看堤邊、早有已開船。薇帳殘香淚蠟,有人病酒懨懨。

平湖秋月

碧霄澄暮靄,引瓊駕、碾秋光。看翠闕風高,珠樓夜午,誰搗玄霜。滄茫。玉田萬頃,趁仙查117、咫尺接天潢。彷彿凌波步影,露濃佩冷衣涼。

明璫。淨洗新妝。隨皓彩、過西廂。正霧衣香潤,雲鬟紺濕,私語相將。鴛鴦。誤驚夢曉,掠芙蓉、度影入銀塘。十二闌干佇立,鳳簫怨徹清商。

斷橋殘雪

覓梅花信息,擁吟袖、暮鞭寒。自放鶴人歸,月香水影,詩冷孤山。118等閒。泮寒119暖,看融城、御水到人間。瓦隴竹根更好,柳邊小駐游鞍。

琅玕。半倚雲灣。孤棹晚、載詩還。是醉魂醒處,畫橋第二,奩月初三。東闌。有人步玉,怪冰泥、沁濕錦鵷120斑。還見晴波漲綠,謝池夢草相關121。

這裡僅錄十首中的前三首,我們已經完全可以想像十首詞鋪陳開來是怎樣一種堆金砌玉的場面。錢鍾書評周密的詩,說它們「更使人想到精細的盆景」,這話也適合周密的詞,我們看這一組《木蘭花慢》,雖然寫的是真山真水,卻完全寫成了盆景的模樣,或像是今天去西湖旅遊的時候在紀念品商店裡買到的風景刺繡。

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說這十首詞純屬「無謂游詞」,倒也不算過苛。所謂游詞,就是缺乏真摯,徒然炫耀文辭華麗的作品。王國維在《人間詞話》第六十二章同樣發出過對游詞的聲討,畢竟在傳統文人看來,詩詞創作既然要保持純粹的業餘屬性,不必刻意取悅他人,又何必逞才炫學去寫這種游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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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密後期的詞作當然不復是十首《木蘭花慢》的模樣,壓卷之作公認是《一萼紅·登蓬萊閣有感》:

步深幽。正雲黃天淡,雪意未全休。鑒曲寒沙,茂林煙草,俯仰千古悠悠。歲華晚、飄零漸遠,誰念我、同載五湖舟。磴古松斜,崖陰苔老,一片清愁。

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122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為喚狂吟老監,共賦銷憂。

詞題中的蓬萊閣不在山東蓬萊,而在浙江紹興的臥龍山上,為五代時期吳越王錢鏐所建。寫這首詞的時候,元兵已經攻陷南宋都城臨安,周密離京流亡,幾度從紹興經過。大約在宋端宗景炎二年(1277),周密登臨蓬萊閣,弔古抒懷,寫下了這首寄托深遠的名作。

「步深幽。正雲黃天淡,雪意未全休」,寫登臨的時序與天氣。「鑒曲寒沙,茂林煙草,俯仰千古悠悠」,寫登臨遠眺之所見:鑒曲即紹興名勝鑒湖,唐人賀知章致仕之時獲賜鑒湖剡川之一曲,故稱鑒曲;茂林代指蘭亭,東晉王羲之等名流曾經在此賦詩飲酒,《蘭亭集序》稱「此地有茂林修竹」。兩處自然與人文融匯的勝地,此時只剩一派寒沙煙草,不禁令人生出物是人非、撫今追昔的傷感。

「歲華晚、飄零漸遠,誰念我、同載五湖舟」,詞人哀悼年華老去,有心傚法春秋時代的名臣范蠡,隱姓埋名,泛舟五湖,卻不知道有誰願意與自己為伍。「磴古松斜,崖陰苔老,一片清愁」,看山間風物,石階旁松樹斜生,背陰的山崖上積著深深的苔蘚,全在為人獻愁供恨。

「回首天涯歸夢,幾魂飛西浦,淚灑東州」,下闋追憶往事:往昔浪跡天涯,有多少次思念起此地風光。「故國山川,故園心眼,還似王粲登樓」,王粲是東漢末年的才子,生當漢朝淪亡的亂世,十七歲那年便逃離京城長安,遠赴荊州避難,他曾經於一個春日登上當陽城樓,作《登樓賦》痛悼身世,「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是其中最為流傳的名句。周密此時,同樣家國淪亡,江山易主,故國山川未改,竟然也落得「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這樣的悲愴,更甚於王粲登樓時的感觸。

「最負他、秦鬟妝鏡,好江山、何事此時游」,秦鬟即秦望山,妝鏡即鑒湖水。詞人最痛心疾首的是,江山如此多嬌,自己卻偏偏在它們淪為敵國的戰利品之後才來登臨游賞。不堪面對這山容水態,不如「為喚狂吟老監,共賦銷憂」吧。狂吟老監即獲賜鑒曲的賀知章,他自號「四明狂客」,官至秘書監,是當時長安城「飲中八仙」裡的風流人物,曾經以金龜換酒與李白共醉,也只有這位狂人能陪自己一醉忘憂。而這位賀知章早已作古多年,周密的意思豈不是說自己的無限憂愁其實無人可以排解嗎?

這首《一萼紅》片言隻字不及時局,而濃濃的國仇家恨卻一縷縷地迸發出來,像是強忍著卻又不爭氣地淌下來的淚水。所以即便是陳廷焯這樣不很喜歡周密詞的人,也以相當認可的口吻說:這首詞蒼茫感慨,情動於中而溢於言表,應當算是周密的壓卷之作。即便使周邦彥、姜夔這樣的絕頂高手來寫,也不可能寫得更好了。(《白雨齋詞話》)

陳廷焯很能欣賞所謂雅詞,寫作《人間詞話》時的王國維卻偏愛質實一途的風格。換言之,陳廷焯偏愛工筆,此時的王國維偏愛寫意;陳廷焯是在工筆的標準上評價周密,王國維則以寫意為標準評價周密的工筆;所以兩人有時雖然發出同樣的褒貶,立意卻迥然有別。站在寫意的標準上,周密這首《一萼紅》詞品雖然端正,寫法仍然有鄉願的嫌疑,只有精思細構而缺少天才的迸發。宋人游九言有詩「平生意思春風裡,信手題詩不用工」,有天才,有技巧,有生機,有隨意,這才會得到王國維的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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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允平,字君衡,號西麓,宋末詞家。陳廷焯《白雨齋詞話》有評論說:周密、陳允平、王沂孫、張炎四人同時並出,人品也相差不遠。四家之詞,王沂孫沉鬱,張炎超逸,陳允平淡雅,各有所長,共同點就是以忠厚為主。周密雖然文辭精工,感寓之正卻不及另外三人。當時以周密詞名最著,張炎其次,王沂孫和陳允平名聲不響,在後世也不曾贏得多少知音。好在千載之下自有定論,一時的得失並沒所謂。

王沂孫、陳允平都是長久以來籍籍無名的詞人,直到清代初年,朱彝尊以一代文壇宗主的力量將這兩人標舉出來,其後又有陳廷焯的讚譽,終於扭轉乾坤,使王沂孫、陳允平的詞成為太多人心慕手追的對象。王國維在《人間詞話》裡對這些宋末大家的批評近乎不厭其煩、窮追猛打,就是在處處針對清代詞壇的這樣一種流行風尚。

陳允平出身於一個書香門第,官宦世家,年輕時和所有讀書人一樣埋頭舉業,渴望功名。在初次應舉落第之後,他寫下一首《下第懷樓壽朋》的七律,字裡行間不帶半點沮喪,全是自負詩書、自許功名、以隱逸為恥的豪氣:

百尺丹梯擬共登,共登天上最高層。南山有霧空藏豹,北海無雲可化鵬。

勳業十年塵裡鏡,詩書萬卷雨前燈。桃花開盡不歸去,又逐春風過武陵。

待這位充滿正能量的有志青年終於踏入仕途,才發覺世界遠不是他埋頭書齋時幻想的那般美麗。官越做越無趣,越做越委屈,這時候寫下的一首《留鶴江有感》,無論情緒與見識都完全走上了當初的對立面:

抱玉歸來淚滿襟,世間何許覓知音。此生雖有噬臍悔,到死終無嘗膽心。

伏櫪馬思雲路遠,避鉤魚隱石潭深。故人若問淞江客,自采芙蓉學楚吟。

詩人自比為向楚王獻玉卻被砍斷雙腿的卞和,在一番追悔與反思之後覺得還是辭官歸隱的好,最後還不忘把自己打扮為屈原的樣子,哀歎高潔的人無法容身於這個污濁的社會。幸而朋友並不像他在詩裡抱怨的那樣舉世難覓:宋理宗景定三年(1262),周密煞費苦心地以《木蘭花慢》十首分詠西湖十景,還邀請陳允平也參加到這項競技遊戲裡來。陳允平竟然真的也寫出了一組《西湖十詠》,分用不同詞牌,這裡擷取前三首以和周密的同題作品比較:

探春·蘇堤春曉

上苑烏啼,中洲鷺起,疏鍾才度雲窈。篆冷香篝,燈微塵幌,殘夢猶吟芳草。搔首捲簾看,認何處、六橋煙柳。翠橈才艤123西泠,趁取過湖人少。

掠水風花繚繞。還暗憶年時,旗亭124歌酒。隱約春聲,鈿車寶勒,次第鳳城125開了。惟有踏青心,縱早起、不嫌寒峭。畫闌閒立,東風舊紅誰掃。

秋霽·平湖秋月

千頃玻璃,遠送目斜陽,漸下林闃126。題葉人歸,採菱舟散,望中水天一色。碾空桂魄。玉繩低轉雲無跡。127有素鷗,閒伴夜深,呼棹過環碧。

相思萬里,頓隔嬋媛,幾回瓊台,同駐鸞翼。對西風、憑誰問取,人間那得有今夕。應笑廣寒宮殿窄。露冷煙淡,還看數點殘星,兩行新雁,倚樓橫笛。

百字令·斷橋殘雪

凝雲冱128曉,正蘼花才積,荻絮初殘。華表翩躚何處鶴129,愛吟人在孤山。凍解苔鋪,冰融沙甃130,誰憑玉勾闌。茸衫氈帽,冷香吹上吟鞍。

將次柳際瓊銷,梅邊粉瘦,添做十分寒。閒踏輕凘來薦菊,半潭新漲微瀾。水北峰巒,城陰樓觀,留向月中看。131雲深處,好風飛下晴湍。

陳允平這幾首詞,辭采顯然不及周密的同題作品漂亮,連情緒都是懨懨的。所以當時《西湖十詠》使周密名聲大噪,而直到清代,陳廷焯才以語重心長的口吻說:陳允平的十詠多為感時之語,時時寄托,忠厚和平,遠非周密十詠所能比。十詠事件僅僅十餘年後,南宋便告滅亡,回顧陳允平的詞句,恐怕在當時便生出遺世之心了。(《白雨齋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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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允平早早從勝境中看出了衰態,憂思總會在自覺不自覺間流露出來。果然王綱解紐,蒙元鐵騎一掃六合,依每一次改朝換代的慣例,新朝的統戰工作馬不停蹄。陳允平受新一屆合法政府的徵召,要去大都(今北京)量材授官。當時周密作《高陽台》相送,詞題就叫《送陳君衡被召》:

照野旌旗,朝天車馬,平沙萬里天低。寶帶金章,尊前茸帽風欹。秦關汴水經行地,想登臨、都付新詩。縱英游,疊鼓清笳,駿馬名姬。

酒酣應對燕山雪,正冰河月凍,曉隴雲飛。投老殘年,江南誰念方回。東風漸綠西湖岸,雁已還、人未南歸。最關情,折盡梅花,難寄相思。

周密自己決然不接受新朝的徵召,卻能以寬和的心態看待朋友們的「失節」,理解他們的不得已。他恭送陳允平在浩大的車駕中走上「寶帶金章」之路,卻也隱隱提示他「秦關汴水經行地」莫不是趙宋的故土。周密以北宋詞人賀鑄(字方回)自比,說好友風華北上,自己垂老江南,也許終將被人遺忘。雖然有點牢騷,但還是勾勒出故鄉風景,「東風漸綠西湖岸,雁已還、人未南歸」,暗勸陳允平以南歸為上計。

陳允平北上大都,窮達未卜,於是不僅周密,王沂孫也開始為好友的命運擔憂,也寫出一首《高陽台》,在序言裡故作平淡地說:「陳君衡遠遊未還,周公謹有懷人之賦,倚歌和之。」這首和作也像周密的元唱一樣,不甚有把握地呼喚故友的歸來:

駝褐輕裝,狨韉132小隊,冰河夜渡流澌。朔雪平沙,飛花亂拂蛾眉。琵琶已是淒涼調,更賦情、不比當時。想如今,人在龍庭,初勸金卮。

一枝芳信應難寄,向山邊水際,獨抱相思。江雁孤回,天涯人自歸遲。歸來依舊秦淮碧,問此愁、還有誰知。對東風,空似垂楊,零亂千絲。

陳允平在大都的遭遇今天已不得其詳,史料只說他「不受官,放還」,但究竟是蒙元政府不肯給他官做,還是他堅持不肯屈服,誰也說不清楚。幸而這一批前朝遺民遇到的是元世祖忽必烈,而不是明太祖朱元璋,不合作者不一定就要直接走向屠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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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陳允平終於可以在江南漫遊,《齊天樂·澤國樓偶賦》就是在這一時期寫成的:

湖光只在闌干外,憑虛遠迷三楚。舊柳猶青,平蕪自碧,幾度朝昏煙雨。天涯倦旅。愛小卻游鞭,共揮談麈133。頓覺塵清,宦情高下等風絮。

芝山蒼翠縹緲,黯然仙夢杳,吟思飛去。故國樓台,斜陽巷陌,回首白雲何處。無心訪古。對雙塔棲鴉,半汀歸鷺。立盡荷香,月明人笑語。

澤國樓是吳地名勝,樓前有石臼湖,是「湖光只在闌干外」;樓在芝山之上,是「芝山蒼翠縹緲」;縣城內有古代雙塔遺存,是「雙塔棲鴉,半汀歸鷺」;水上有荷花,頭上有明月,是「立盡荷香,月明人笑語」。

這樣的登臨游賞,很有幾分「天翻地覆傷春色」(陳與義《雨中對酒,庭下海棠經雨不謝》)與「剩水殘山異昔游」(戴叔倫《暮春感懷》)的意思,看「斜陽巷陌」,可有「烏衣巷口夕陽斜」(劉禹錫《烏衣巷》)的哀傷呢?一點憂傷似有還無,藏在這四平八穩的語言裡令人捉摸不透。

而這恰恰就是陳允平的風格,陳廷焯概括為「平正」二字,說文字寫得平正便不容易令人覺得精彩,如果既平正又精彩,那才是真正的精彩。求之於詩,《古詩十九首》之後就只有陶淵明的詩有這種味道了;求之於詞,只有陳允平能有幾分接近。所以有志於古風的人,只要反覆品味陳允平的作品,則一切流蕩忘反的缺點不必費心改正便會自行消失。(《白雨齋詞話》)

同樣是陳允平的詞,陳廷焯讀出來的平正,是《古詩十九首》的餘韻,王國維讀出來的卻是鄉願。如果套用心靈雞湯的流行邏輯,「你心中是平正,看到的便是平正;心中是鄉願,看到的便是鄉願」,王國維真要百口莫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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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軾填詞,瀟灑便瀟灑了,辛棄疾填詞,激憤便激憤了,所以為詞中之狂。陳允平卻總能把激烈的情感用平和的方式緩緩表出,倘若王國維有機會見到陳允平,一定會很不耐煩地說:「難道你就不會有話直說嗎!」

陳允平偏偏不會有話直說,更不會長歌當哭,真像是一個沒有脾氣的鄉願。在南宋末年的詞壇名家裡,吳文英最是這樣的寫法,其他幾位也不遑多讓,這就不怪王國維一篙打翻一船人了。

但我們也該想到,寫作《人間詞話》,王國維尚在年輕氣盛的時候,又生就容易激憤的性格,而有一些平淡的況味,真的需要用歲月來品。陳廷焯稱道吳文英一首《金縷歌·陪履齋先生滄浪看梅》,說其中「華表月明歸夜鶴,歎當時、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濺清淚」,以及「此心與、東君同意。後不如今今非昔,兩無言、相對滄浪水。懷此恨,寄殘醉」,感慨身世,激烈語偏說得溫婉,境地最高。

當然,倘若王國維面對這首詞,只會覺得撲面而來的鄉願氣。究竟孰是孰非,我們不妨從原作中各自體會:

喬木生雲氣。訪中興、英雄陳跡,暗追前事。戰艦東風慳借便,夢斷神州故里。旋小築、吳宮閒地。華表月明歸夜鶴,歎當時、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濺清淚。

遨頭小簇行春隊。步蒼苔、尋幽別塢,問梅開未。重唱梅邊新度曲,催發寒梢凍蕊。此心與、東君同意。後不如今今非昔,兩無言、相對滄浪水。懷此恨,寄殘醉。

詞題中的履齋先生即南宋末年的宰相吳潛,曾在蘇州為官,吳文英做過他的幕僚。滄浪即蘇州滄浪亭,曾經是韓世忠的別墅。滄浪亭可資歌詠的舊事很多,吳文英卻偏偏從韓世忠寫起,內容不是游賞,而是在山雨欲來的時局中與幕主吳潛的一番共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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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首《金縷歌》是吳文英詞作中的一個另類,少了堆金砌玉的修辭,典故也只用到一處,還是最常見不過的典故。「喬木生雲氣。訪中興、英雄陳跡,暗追前事」,起首便有氣魄,追懷的前事並非任何文壇佳話,而是高宗朝「中興四將」之一韓世忠的戰功。「戰艦東風慳借便,夢斷神州故里」,韓世忠當年黃天蕩一戰,將兀朮的千軍萬馬幾乎困死,只可惜功敗垂成。「旋小築、吳宮閒地」,高宗與秦檜一心言和,冤殺岳飛,削奪四將兵權,韓世忠被投閒置散,在這滄浪亭別墅裡消磨「和平」的時光。

「華表月明歸夜鶴,歎當時、花竹今如此」,漢朝有個叫丁令威的遼東人上靈虛山學道,學成之後化為仙鶴飛回故里,停在華表之上,誦詩說:「有鳥有鳥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歸。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學仙塚壘壘。」用這一則典故,渲染出撫今追昔、物是人非的傷感。「枝上露,濺清淚」,梅花與人,同一傷心。

「遨頭小簇行春隊。步蒼苔、尋幽別塢,問梅開未」,宋人稱知州出遊為「遨頭」,這一句切合吳潛的身份。「重唱梅邊新度曲,催發寒梢凍蕊」,語意似乎從上闋的慷慨忽然轉入下闋的清幽,但這不是真的清幽,是以新度之曲與催發凍蕊暗暗對幕主吳潛寄予了施行新政的期望。「此心與、東君同意」,東君即春天之神,暗切吳潛東道主的身份,說自己的心意盡與吳潛相同。「後不如今今非昔,兩無言、相對滄浪水」,國運日漸衰微,今日再無韓世忠那樣的大將,將來怕是還不如今日,一念及此,賓主相對無言,只有「懷此恨,寄殘醉」,一醉解憂,不復多思。

當時的南宋,確實已經不能和高宗朝相比。賈似道的奸佞與昏庸甚於秦檜,朝中卻再沒有岳飛、韓世忠那樣的將軍,所幸金國已經徹底漢化,比起南宋更像是一個正統的儒教國家,然而新興的蒙古卻野蠻於兀朮時代的金人。所以吳潛對朝政的思路是「以和為形,以守為實,以戰為應」,但在賈似道熏天的權勢與輕率的做派下,一個小小的吳潛又能發揮多大的作用呢?「懷此恨,寄殘醉」,縱然匹夫渴望承擔天下興亡的責任,當權者又哪肯給他們這樣的機會呢?

況周頤《香海棠館詞話》有一個貌似怪誕的論調,說吳文英的詞與蘇軾、辛棄疾「殊流而同源」,所指的就是吳文英《金縷歌》這一類的詞作。況周頤這種老辣的眼光,是年輕時代的王國維尚不具備的。況周頤《蕙風詞話》還有一句針對學詞者的忠告:「性情少,勿學稼軒;非絕頂聰明,勿學夢窗。」其實何止填詞,凡是我們要尋一個楷模來學的時候,最佳選擇就是和自己的性情氣質最接近的人,如此則會事半功倍。倘若林黛玉去學辛棄疾,誰都知道這不會有好結果的,而最適合林黛玉的楷模,恰恰就是吳文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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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吳文英到陳允平,這些被王國維譏諷為鄉願的宋末詞家,在清代初年受到過相當隆重的推崇。即便是陳允平,這個一直以來最是寂寂無聞的人,在朱彝尊編選的《詞綜》裡竟然入選了二十三首作品。如果我們知道李煜僅入選十一首,蘇軾十五首,秦觀十九首,李清照十一首,便該曉得這個數字究竟意味著什麼。

這幾位宋末名家最擅長寫詠物詞,這是北宋絕少有人涉獵的題材。在小小的物件上寄托亡國的哀思,這裡邊總有許多不得已的成分。十四名南宋遺民詞人一度有過詠物填詞的盛會,分別吟詠蟬、蓴、白蓮、龍涎香、蟹五事,集結為《樂府補題》。這部書直到清初才被朱彝尊發掘出來,蔣景祁雕版印刷,陳維崧為之作序,詠物之風從此大興,而周密、張炎、王沂孫等人的詞風自然而然被人一再追慕與模仿。

朱彝尊與陳維崧,一個是浙西派領袖,一個是陽羨派宗主,首倡其事,模仿《樂府補題》的風格,將《樂府補題》所詠五事再翻新意,掀起了清代詞壇一場曠日持久的運動。《人間詞話》之所以特別針對詠物詞,針對宋末詞風,實有這種「近現代」的詞壇背景。

試舉朱彝尊與陳維崧各自一首詠蟬之作。朱彝尊《齊天樂·蟬》:

芩根化就初無力,溫風便聞淒調。藕葉侵塘,槐花糝134徑,吟得井梧秋到。一枝潛抱。任吹過鄰牆,餘音猶裊。驀地驚飛,金梭為避栗留小。

長堤翠陰十里,冠135都不見,只喚遮了。斷柳亭邊,空山雨後,愁裡幾番斜照。昏黃暫悄。讓吊月啼蛄,號寒迷鳥。飲露方殘,曉涼嘶恁早。

詞中為翻新意,用到了一些過於生僻的典故,以至於詞人要親自出面來做註釋工作:「《稽聖賦》:芩根為蟬。《援神契》:蟬無力,故不食。遮了,蟬聲。」

再看陳維崧《齊天樂·蟬》:

高柯一碧無情極,誰遞晚來秋信。雁塞琵琶,鳳城砧杵,彷彿一般音韻。悠揚不盡。待隔水聽來,數聲偏俊。譜入哀絲,螳螂捕處倍淒緊。

玉盤金掌雖好,餐霞還吸露,此事難准。帽插豐貂,機鳴互縠136,幾度愁他相溷。悄然低問。可仍記當初,衛娘低鬢。仙蛻寧遙,料丹霄有分。

這樣的寫法,仍不失《樂府補題》托物抒情、比興寄托、輾轉哀鳴的手法,但一路發展下去,詠物詞終於徹底淪為窮極無聊的文字遊戲。朱彝尊起的作用最壞,大約他在功成名就之後真的窮極無聊了,或是在越來越密的文網下越發謹小慎微起來,不惜以文壇領袖之尊寫出大量入流與不入流的詠物詞,彙集成一部《茶煙閣體物集》,所詠之物也越發刁鑽起來。如《催雪·席上賦黃鼠》:

倦擁癡床,寒御旨蓄,多事拱人嫳屑。137惹花豹騰山,地猴臨穴。138五技頓窮就掩,趁快馬、攜歸捎殘雪。刲139肝驗膽,油蒸糝附,寸膏凝結。

鏤切。俊味別。耐伴醉夜闌,引杯稠疊。更何用,晶鹽玉盤陳設。一種低徊舊事,想獨客,三雲愁時節。喚小伎,並坐教嘗,聽唱塞垣風月。

這裡吟詠的是一種叫作黃鼠的動物。這種動物太少有人知道,所以朱彝尊特地寫了一篇註釋,說明黃鼠的產地、習性與烹製之後的味道。黃鼠產於雲中(今屬甘肅),雌雄成雙地生活在地穴裡,秋天會貯藏黍菽之類的糧食準備過冬。天氣晴和的時候,黃鼠會坐在洞口曬太陽,見到有人就會拱起前腿,好像作揖一樣,然後便躥回洞穴裡了。黃鼠最怕地猴,地猴體型很小,會深入地穴捕食黃鼠。黃鼠味道肥美,元代曾經作為土特產進貢到京城。《酉陽雜俎》有記載說:「鼠膽在肝,活取則有。」有一種小鷹,名為花豹,專門捕食黃鼠。

詞中的遣詞造句與用典全從這些註釋中來,詞人只不過在筵席上吃到了這種曾為貢品的黃鼠,於是逞才炫技,寫下這樣一首無關痛癢的詞來。辭盡即意盡,《樂府補題》中的那種比興寄托,那種不得不托物詠懷的淡淡的隱痛,連半點痕跡亦不再有。

然而弔詭的是,正是這一部《茶煙閣體物集》引發了浙西詞派的群起倣傚。細細一想,這倒也是合乎情理的事情,這正是最易學,也最能消磨閒趣的題材。王國維對詠物詞與宋末詞風矯枉過正,正是針對清代詞壇這種太不入流的風氣。